第83章 山河入梦

【壹】

二月底的颖州府虽然寒气已经消退,但对于百姓来说却也是青黄不接的年月,虽然不能说饿殍遍野,但也使得整个州府死气沉沉……

突然一阵锣声打破州府上上下下的死寂,只见一对差役将那黄纸贴在了州府的城墙上。不一会城墙下便聚了一堆人,原来是北狄犯境,朝廷张榜募兵。看黄榜上写的不是赈灾的事,墙下的人在一声声叹息中离开了,最后城墙之下只剩下了一个背后负剑,右手拿书的年轻人双目紧紧的盯着黄榜,脸上的表情又悲又喜。

这位年轻人,是颖州府有名的布衣游侠,但他却不同于别的游侠,这是因为他平日里常常右手拿着一本书,边看书边走路,有时撞到人也全然不知,而且不喜与人交谈,性格十分孤僻,若不看他身后背负的那一把剑活脱脱就是一个穷酸的书生。

他过好大一会才从募兵的黄榜中反应过来,转而径直向顾府走去。而这顾府则是颖州府最大的世家豪族。

钟鸣鼎食的顾府里的景象自然和府外青黄不接的惨象大不相同。而且今年又恰逢顾府千金及笄之岁,将于下月初三上巳佳节当天行笄礼,因此顾府上下都在忙着装点房屋,准备祭礼。

他行至顾府后门,一个翻身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顾府。

进了后门是一片诺大的花园,从花园径直往前走则是顾府小姐的闺阁。

【贰】

且见那闺阁之内,焚香袅袅,铜镜映桃面,花黄衬丹唇,轩窗之前人,罗敷应惭,西子实羞。

“爹爹,行过及笄之礼是不是就要嫁人了。”她向身后的父亲问道。

“既行笄礼,则是待嫁之身,可许婚矣。”父亲答道。

听闻此言,她眉头顿时紧锁。身后的顾员外觉察到女儿的异样,顿时就明白了说到:“女儿啊,什么事我都能依你,但我绝对不会同意你和那个游手好闲的穷小子交往的!”

“不,他不是游手好闲,他那是行侠仗义,他是举世无双的游侠。”她辩解道。

“侠以武犯禁,这些所谓侠义之士恰恰是祸乱之源。女儿呀,千万不要被那个臭小子花言巧语所蒙蔽!”她父亲怒而说道。

“他不善言辞,因而从未有过什么花言巧语,而是用实际的行动去践行济世救民的理念,这也正是我最为倾慕的品质,您给我推荐的那些整日只知清谈议礼的偏偏贵公子,女儿我看不上。爹爹您之所以看不上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是下品寒门,而您是上品士族。难道在您的眼里门第高低要比你女儿的终身幸福还要重要吗?”她哭着辩解到,说完便转身俯首跪下。

她父亲听完后怒不可遏,转身拂袖而去。

她和她父亲争辩的每一句都被房屋之上的他听的一清二楚。

他又是一个翻身便从屋顶上下来了,走到她的闺房门口第一次推开了那扇门,先前他虽然也喜欢她但毕竟家世悬殊,害怕最后到头是一桩无果的姻缘,因而和她相处之时处处恪守礼法,因而之前不敢擅入她的闺房,但今日他体会到她对自己的情谊之坚,感到十分羞愧,但同时也坚定他的内心,此生只此一人。

他进入房后,看到了正在抽泣的她,两人相拥而泣。

而后他让她坐在梳妆台前,他轻轻的绾下她的发鬓,从衣袖中拿出来一个锦盒,从盒内取出一把木梳,为她梳头。

他说:“我是个游侠,除了身后的剑,手中的书外,并无长物,但这把木梳我却买来了好久,一直没敢开口相送,今日我也进了你的闺房,也就斗胆将这把梳子就送给你了。结发同心,以梳为礼,吾愿与卿共白头。”

她闻此言也破涕而笑,他也笑了。

之后,他向她表达自己想要从军的想法,他说:“一来我平生的志向就是济世安民,现今北狄犯境理应报国从军,二来我出身微贱,从军或许能成就功名,这样也更能让你父亲满意。”

她说:“兄长,你我之间无须多言,我知君心,倘若你为了儿女私情而选择舍弃家国大义反倒不是我所倾慕的大侠了,缘起三生,情定一世,今生今世我永远等你,一年、两年¼¼直至你归来之日。”

【叁】

翌日,春风和煦,杨柳依依,玉人桥上他与她同为素衣白裳,她对他说:“兄长,我父亲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因此今日才得机会送别,现在我仅仅担心兄长的安全,兄长莫要辜负我的等候,一定要平安地归来……“

他说:“小妹莫要牵挂愚兄,我本就是一个侠客,自然早就看惯了刀光剑影。只可惜此去匆忙,不能参加小妹的及笄大典了。”

她说:“兄长与我早已同心,何必在乎这等虚礼。忆往昔,兄长在桃花树下舞剑,我抚琴相奏,你见我抚琴便弃剑吹箫,用箫声和琴声相衬。今当离别,我仅有玉箫一把相赠,以解相思。“

他接过那把玉箫,只见上面刻有“长命无绝衰“字样,他自是知晓她的心意。

他痴痴地看了她好大一会,而后转身骑上了白马,径直地向北方奔去,他自是不敢回头看她的泪颜。

【肆】

战鼓阵阵,长缨伴甲士,雕弓射天狼。

鸣金声声,枯鸦映晚景,山河亦黯殇。

塞外终年清冷,秋日更甚。那夜星稀月明,夹杂血的溪水顺流而下,山间的鸟兽似乎也因为空气充斥这浓厚的血腥而嘶哑了,他在一片血泊中苏醒,用尽全力骑上白马,一袭白衣早已尽染鲜血,他伏于马背之上,右手拖曳着长剑,左手紧紧抓住着的是还在滴血狄酋的首级,而背后的三支羽箭在月光之下显得极为刺眼,他残留着一丝气息,却又倒在了军营门口……当他再一次醒来时,他已然成了军中的传奇了,单骑追敌军,神勇诛敌酋。

军营三载,弹指之间。北狄撤军,同时朝廷也下达了班师的命令。

一轮孤月冉冉升起,月下亦是形单的人儿。他早早地从喧闹的庆功宴中抽身,行至无人之地,面南而立并拿出了腰间的玉笛,萧瑟的北风夹杂着顿时夹杂着悠然的笛声,白衣翩翩的他却在不经意之间泪眼朦胧,曲言心境,心系一人……

大军还都之际,一场冬雪不期而遇。虽然单薄的征衣无法抵御初雪的严寒,但他心中更多的是对“瑞雪兆丰年”的一份执念,愿今日吾辈受寒,换来日众生无饥。

大军行至京郊五十里,他受命先入城报信。雪还在继续下,快到城门了,他跃身下马,因为前路无落蹄之处,城门中道两侧横七竖遍布着冻硬尸体亦或奄奄一息的百姓,而那些衙役也只是都当成拖向尸体乱坟岗,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想信天子脚下的景象竟会比塞外战场更让人恐惧……

【伍】

都城不似塞外苦寒,但这一夜他却终难入睡。漫漫寒夜,他执笔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封奏疏,止笔之时朝窗东望天色已呈鱼肚之白。

翌日,皇帝大飨将士,他在面君之时,呈上了奏疏,欲将惨象描述一番,他还未言尽,朱紫显贵、衮衮公卿便对他展开口诛笔伐,指责其持功狂傲,诽谤盛世。皇帝制止了争论当众表示必定会彻查此事。但是在一月之后,他在宫门之外跪求见君,却只等来了一纸外放令。他哭了,天也哭了,为亿兆黎元所,他也僵硬在这凄风冷雨之中。

朝堂之上尸位素餐的世袭贵胄、积贿求迁的衮衮公卿;朝堂之外哀鸿遍野、饿殍满道……对于这一切不可能无动于衷,但终究只是无能为力。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士,而是一个侠。而且这个侠也解救不了天下苍生。

冬雨未能完全消融积雪,却又平添几分寒意。夜幕之下,寒夜之中,换上一袭白衣的他决意弃官回颖州,去守护他人生中仅存的那一抹阳光。

白马奋蹄,斗转星移。

他终于行至玉人桥上,未待回首又转至顾府门前,但大门之上那已泛黄的封条昭示着他仅存的一丝希望的破灭。而后得知,顾老爷为民言事,触怒朋党,反被诬陷,身死名损,男丁发配,女眷充妓。不堪其辱的女眷大都选择拿起三尺白绫来守护自己最后的尊严,一夜之间顾府伏尸数十……

【终】

玉桥送别,浮光掠影,俱铭如斯,倩影惊鸿,昔人已逝。

素衣白裳的他在顾府庭前徘徊,自言自语:“这污浊的世道,无卿容身之地,又岂有吾栖息之所。白头之约,红叶之盟俱成云烟,踽踽独行,惟念伊人。”

日影西斜,且待几沓黄纸燃尽,又将满腹愁情言罢。天上残阳浸红半边天,地上亦是血染白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