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行守

壹、

七七趴在黑木高脚桌上,支着只手睡得香甜,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竟还在那砸吧着红彤彤的小嘴。

“七七,你在干嘛?”

蓼忆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本该守店的七七一副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的模样,倚着门槛微微扶额,大感无奈,真是拿这小家伙没办法。

“啊……主子,七七没偷懒,没偷懒!”

听见蓼忆声音的七七一下子惊醒了,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连连摆手,然后睁着一双水灵灵朦朦胧胧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蓼忆。

蓼忆也不说话,环手抱胸撑着门栏,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七七明白自己露馅了,小脑袋耸拉着,一个劲地委屈。他明明只打算打一会儿盹,没成想,一下子就睡得不知何时了。

蓼忆也没打算抓着这点小事不放,直接跳过了这事,问道:“今儿那单生意成了吗?”

“成了成了,他把交易的东西给了,然后拿着那玉玺急匆匆地就走了。”

“得了,那我们家七七要不要再睡会儿?”蓼忆一副调侃的神色,俊丽的眉间盈跃着一股温凉笑意,映着屋外的夕光,和煦淡然又仿若自带飘渺仙气。

七七自然不敢应话,便强装淡定,自以为不突兀地扯开了话题:“那个人要玉玺干嘛呀?他自己不就是皇帝嘛?”

蓼忆也不戳破,顺着他的问题道:“要个名正言顺而已。不过,他其实也用不着的……但我们这店也得经营啊!怎能把送上门的生意望外推呢?”

七七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讨巧地为自家主子倒了一杯清茶,蹦蹦跳跳地递了过去。

蓼忆失笑出声,不禁摇了摇头,双眸眼波流转。

贰、

南朝国都,临羡,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片国泰民安的繁荣景象。

行宫里,李虚手握着碧玉石所造的传国玉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头。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是绝不会相信他竟与那世外的仙人做了交易。

望着手中的玉玺,李虚的手不由地更紧了紧,眼里显露出一抹暗色,皱着眉头,神情莫名显得沉郁。

他是先皇后嫡出的幼子,自出生开始就有个倍受尊崇、受人爱戴的皇兄,皇兄自幼被立为太子,三岁识字,五岁习武,宫里宫外人人称道其天纵之才,乃是皇命所归之人。

他自小被教导为臣之道,忠义之理,连母亲太傅都整日在他身旁耳提面命,告诫他万不可生出捷越之心,以免同室操戈之事再现。

李虚也自小立志,要为南朝和皇兄守江山、固边疆,做好辅佐臣子之职。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皇兄在登记当日突然病危,国都内外一时间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到处都在私下议论:皇兄定是遭小人暗害、重症垂死,有性命之虞。

而他这个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嫡出幼子,一下子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怎么可能就那么凑巧,太子偏偏在登基当日出了事。

李虚明白,这事他有口难言,只能选择缄默以对,以望种种猜测谣言能止于智者。可事情却越发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而去,那日他接到密传,要他立刻进宫面见,当他至寝宫之时,皇兄已然是奄奄一息、病入膏肓之境了。

“阿澜,这江山……还有母亲……就,就交……了!”皇兄的话断断续续,似乎昭示着什么恐怖至极的未来,虚弱暗淡的脸上再不复曾经的英气勃发。

皇兄话还没说完,香却燃尽了。

李虚不禁湿了眼眶,声音带着颤抖与沙哑:“皇兄……”

皇兄走了。

就这样,他在皇室众人的催促下登上了皇位,那个,他从未奢求过的位置。

可不知何时,宫门内外皆传起了谣言:他这个嫡出幼子表面不争不抢,实则野心勃勃,蓄意谋害亲兄,以卑劣的手段登上了皇位。

而这根源便在于皇兄并未将南朝世代相传的玉玺所藏之处告诉他。开国玉玺,国之根本,根本失,国将倾,他这个皇帝当的名不正、言不顺!

他该如何解释皇兄的骤然离世?

又该如何抵住这天下的悠悠众口呢?

最令他痛苦的是,就连他自小跟随的太傅都不信任他。

自他登上皇位,太傅便跟他生疏了许多,再不复曾经的亲密。太傅好像时刻都在审视着他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眼中是苛责,或是冷淡。哪怕他已经尽了全力,在太傅眼中他,好像永远都比不上已经逝世的皇兄。

可是……他真的努力了。

他勤于政务,关心民生,将自己所以的心力都放在了南朝的民生上,可太傅眼里的冰却从未有一天消融过……

他在繁华的宫廷里,望着宫墙外的天际,风声穿过他的耳,他在想:是不是就连自小陪伴他的太傅也认为他不配这个位置,是不是始终认为是他蓄意谋害了自己的皇兄?

他可以不在乎百姓的看法,不在乎百官的猜测,可他却从心底里难以接受太傅的冷淡与怀疑,那是陪伴他童年最多的人,是比父皇母后都还要了解他的人。他教他认第一个字,扶着他的手写自己的姓名;他教他仁义伦理,爱国爱民;教他骑射武艺,行军布局。

在李虚的人生中,他是启蒙的师者,是陪伴的亲人,是一个无法被替代的人……

叁、

“来人,即拟旨昭告天下:玉玺归,天命至!”

现在的他别无所求,只望太傅能明真相,复曾昔。

李虚从未在意过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对他而言,那更像是一种负担。他一直渴望的是战场上的铁血厮杀,是对垒中的刀光剑戟。而富贵、权势,都非他所求。

他屏退了所有的侍从,静静地呆坐着殿中,眼睛无神地望着殿门前方。寥寥的檀香,通明的灯火,照得他的思绪混乱,一时间,脑子里都是翻滚的过去的那些画面。

“皇上,年太傅求见。”殿外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打断了李虚凌乱的思绪。

他来了,他……会说些什么?

脑子混混沌沌,不复平常的镇定与从容,只是嘴比脑子走得还快,“宣。”

年太傅背着曦光而来,面容不清,但那份儒雅之气却是如何都掩盖不住的。他的步伐明明不快,背影也被时间压垮出弧度,可执着与凌然却仿佛刻入了他的骨髓之中,生而来死不离,化作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年太傅微微弯腰行礼,声音也带了沉郁的老气:“下官拜见皇上。”

毕竟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了,大风大浪都见得多了,脸上是万事皆可平的从容,墨黑的瞳孔,深沉得一眼望不到底。

李虚看不透太傅的心思,现在的他心思烦躁,也无猜测的兴致,语气自然也带了一股燥气:“不知太傅对于玉玺找回一事有何看法?”

“殿下,你的心乱了。”年太傅淡淡地陈述,不带一丝感情,听不出是悲喜。

好像,他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路人。

李虚一下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猛地站了起来:“是,我是比不上皇兄,我不配做这个皇帝,可这一切都是你们逼我的,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或是在最亲近的人身边,才容易暴露最真实的情绪。

他抛弃了为皇者该有的气度,把这些年他心中一直潜藏的委屈与不服通通发泄了出来。

没成想下一秒……

年太傅叹了一口气,叹息声轻轻回荡在空蓼寂静的大殿中,一瞬间,太傅好像老了几十岁,不知腰背何时已经如此佝偻?

“殿下,你可怪臣?”年太傅望着面前气质凌然的孩子,眼中悄然凝起了泪滴,包含着感慨与无尽的回忆。

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教导他读书识字,行军打仗,盼望他成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年太傅心里:早已经将其视作自己的孩子了。

“殿下,臣知你在怨恨什么,亦理解你内心的苦楚。可您坐着的位置不仅关乎您自己,更关乎天下苍生,关乎南朝的万千百姓。若无人以审视的眼光看着您,您能抛弃您的理想安心待在这个位置上吗?”

李虚一下子愣住了,太傅他……真的懂吗?

年太傅没有看李虚,转身慢慢踱步:“殿下,臣知道您志不在此,臣也从未怀疑过您会谋害太子殿下,臣不说别的,但自问足够了解您。”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没人逼迫您前进,您绝不会安心待在这个位置上的。您的智谋才略不比太子殿下差,您志不在此,但这南朝皇室之中,您却是唯一能守住这江山的人啊!”

李虚愣住了,一瞬间眼睛就红了,原来,他一直在意的不平的委屈的……

太傅从未怀疑过他,够了……

师恩重,肩责沉,为皇者,系天下。

李虚望着无边的南朝疆土,感慨从心头涌起,此时的他无比地庆幸:他,不是一个独者。

肆、

是夜,星河灿烂,一泻千里。

蓼忆孤身一人立在飞檐之上,身轻如燕,白袍翩跹。他深邃的眸中倒映着漫天的星光,袖中纤长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虚空中勾画着什么。

某一瞬,北斗骤然明亮,又迅疾地归于平淡,若不一直细看,仿若错觉。

“七杀化气为将,命转紫薇……这笔买卖,倒是做得不亏……”

“主子呀,要关店门啦,您站在上面干嘛呢……”

背后,七七露出半个脑袋,疑惑地看着天人之姿般的蓼忆。

“嗯,马上来了。”

蓼忆最后看了一眼星河指示的命盘,微微一笑。

这世间之事,竟都如星一般,忽明忽暗,自有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