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我见众生皆草木

她是落魄家族的小姐,身边携着灵巧的丫头默默。

俗话常说伴君如伴虎,在她7岁以前还妄自夸称,爹爹才能无双,君主是慧眼伯乐,她只需快乐安逸,这一生打发过便可。

那时她常对爹爹说,女儿无需琴棋,也不需书画,只需长张闺秀的脸,凭爹爹的官职,这天下少年,除却那皇家,哪个不是任我挑选。她小小的脸上满是自豪,机灵地朝着爹爹做着鬼脸,全然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可一言一行中透露出的都是高贵。

而他的爹爹也是笑容满面,任他的小小女儿说出各种为世人所恶的话语,目光中是盖不住的宠溺,我的灵儿,什么都好,怎样都好,这天下哪有人配得上我的灵儿的!爹爹也不要求你习些什么,可是有一点,做人啊,心要向善,其他,全是虚礼,不必习去。还有一点,是要让自己一生无忧。

她点点头,依偎在爹爹身边,笑靥如花。

世事难料,14岁那年,那被她称作伯乐的君主一朝震怒,她的家因此全然不见,留下的只有隐藏了身份的她和身边的丫头默默。

从那以后,秀美的女装成了奢侈,粗衣布衫便是她的行头,她所有的幸运似乎也画上了句号。她一想到那时年少的狂言,便会禁不住笑笑哭哭,笑自己的天真,哭自己被处死的爹爹,那14年中她所有没有受过的嘲讽、侮辱,甚至欺打,在她落魄以后一一尝遍,她这才懂得,书上常说的那句世间疾苦。

她早已不是那个被全世界捧在手心的丞相女儿叶灵,她只是一个四处无依的浮萍,对,她是浮萍,她所拥有的只有她名义上的姐姐默默。

她漂泊了五年,她以为她的结局便是苦度余生。

可她遇见了他,那人生中落墨最大的一笔错误。

一切都始于人声鼎沸的酒馆,她是一个伙计,他却穿得像个落入尘世的仙人,一颦一笑皆是风华。她约莫是想到若是没有那事,怕自己与这般风流模样也差不了几分,所以他唤了她许久她也只是呆愣,不巧偏因着这空档,被他揪出毛病,逮着她为难了一晌午。她这才明白当时自己的无忧,其实是这万千苦难上的一层虚华,也难怪她一朝落入这世泥之中上下沉浮,难以喘息。

耳畔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小浮萍,快去给我换盏茶!”

她皱了皱眉,遵从着他为他磨了新茶。而他呢,坐在人来人往的窗边,眼神中全然没有平时的狡黠之意,反倒是难以言明的疲惫。她瞧着心中好奇,却没有多问。

“小浮萍啊,你说万人之上的感觉是开心呢,还是悲哀呢?”他似在喃喃自语,可又偏偏叫了她的名字。

她遮了遮眼眸,想起那一天的一纸诏书,仅短短片刻便让她眼前的世界全部打碎。一思及爹爹,泪光难以抑制,她低声道“幸与不幸,冷暖自知……”话刚出口她立刻惊了一身冷汗,自觉失言,本想反口说只是信口胡诌,终于默然无语。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光芒流转,不置一词。

她皱了皱眉。怎能如此大意,她一个罪臣之女若叫人有所察觉,结果可想而知,何况他还是皇家之人,说是无何怨恨又怎么可能。可她偏偏对他生不出厌恶,就算他是那个害她全家覆之人的儿子,就算他在认识她的时候千般刁难,她也没什么恨意。

罢了,说便说了,今日这般光景还能怎样,如何也不过就是余生到此为止。她也无甚好留恋的,不过是辜负了爹爹给的这条命,违背了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的古训,可若真到那地步,她也没什么不甘。

那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他问她答,每一次都答得规规整整,全然没有那次惊世骇俗的言语。他却挑起眉头,一脸笑意,微抿薄唇。

她小心再小心,深怕自己的心坠入无间地狱。可是,当他笑得春风醉人的时候,她双颊总不自觉胭脂一片;当他送了她小银铃,说是怕有一天找不到她,便用这铃,听出她所在的时候,她能听见从胸膛中传出的隆隆欢喜;当他对着她暗暗叹气时,她能感受到深有所会的沉闷。她觉得有些心惊,这般下去怕是不会有甚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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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这酒楼的次数终究是一次多过一次,这一次竟挥手将她带回了她一生都不愿靠近的那座嗜血宫殿——埋葬着她至亲骨肉的宫殿。她心下波澜起伏,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落泪,挣了他的手想转身离开。他急忙拉住她,却看见她通红的眼眶。他眉头一皱,轻声道,小浮萍,怎么了?这是家,是他的家,不日后也会是她的家。

她第一次觉得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家,唯独这里,绝无可能。她怎么忍心住在害死爹爹的仇人家中。浮萍看着他,泪光几经起伏,她想扬手打在他脸上,她想开口大声呵斥他。可是咽喉处似乎卡上了大石,发不出一丝声响,只能不住地落泪摇头。

他有些慌张,拽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去,一个用力把她拉入怀中。她怎么可以逃开他,她怎么可以不喜他的家门?纵使知道她不屑皇宫,也未曾料到她会这般的厌恶,甚至于是憎恨?他说浮萍,我们好好的,你信我,没人可以欺负得了你!

她心酸难以,那远坐高位的人当初对她的爹爹也是这般偏宠之至,她的爹爹为国事操心,为他皇家卖命。可惜,结果呢?处斩、流放。他如今将她带入这牢笼,这般相似的言语,她要如何信他?

她依稀记得她趴在窗外,偶然听到那人说,爱卿,我信你,你只管放手去做便好,而她的爹爹则是带着无上感激叩头示忠。不想那人却是想让他一族全灭!他皇家何等心狠,她怎可信他!

她转了身提步就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十日后,红妆迎你便是,莫再别扭,所有不适,以后再说。她回头看他冷漠的眉眼,瞪大了双眼,倒退了几步,快步离开了。

她不知道,他有多怕,他看见她眼中隐忍的痛楚和恨意。其实他不知,他什么也不知,但他知道他不能问,他隐约知道结果是比他想象中大吵一架更为严重的后果,可他也想象不到会是怎样的后果。他蹒跚着走了几步,突然脚步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转了方向疾步离去。

夜色深深,她看着窗外疏星几点,泪痕已干。猛然房门作响,惊醒了她的安静。她看见默默进来,终于隐忍不住,讲出了她心中之事。

皇家对她所做之事,她一生不敢轻忘。当年血溅三尺之时,灭门之恨永留心中,她发誓此后再不进宫。哪怕冤情昭雪,哪怕他再情深,哪怕叶氏一族只留她一人,她又要有多大胸怀,才能迈入皇家门中。言至情深处,连语调也断断续续,眼泪脱了线般停不下来。

默默看了看她,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小姐,莫要伤心,不理他便是。

浮萍摇了摇头,她自知自己已身陷情网。

这孽缘,因难断才苦痛。

次日,她又去酒楼做工,刚刚进门便瞧见那心头上的容颜,她一愣顿了脚步,垂了眼转身就走。

“浮萍!”身后传来那人温润的唤声,接着便被拉住。

她眨了眨眸子,低声道“赫连,我真的高攀不上你。”

他动了动嘴唇,只说了句,你莫要担心,便转身离开。

终于十日已至,清晨唢呐连天。任他赫连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为她讨了个侧妃之位,可这又与她何干呢。她早已离开,只远远观望那街上人影浮动,倚在船上,安然地听着足下有静静水流缓缓而过,仿佛那连天喧嚣与她无关。

只是委屈了默默,可她无奈,只有如此。

另一边,赫连一身喜袍加身,墨发高束,一双眼中盈满喜悦,又隐有一丝担忧。

还好,浮萍,不,或许他该叫她灵儿,终究迈着步子被人搀扶上花轿。他听见他赠予她的银铃在她手上丁丁当当,这让他安心许多。

她住的地方离街市很远,却聚集了许多人。也是,从叶家被抄以后,这城里的人静了许久,又有了个机会热闹一下了。

想来也是奇妙,这城里两次喧闹皆与叶家相关……

红盖锦帕,他望着那一扇门,悸动惶恐。他知道是他强求了,可是他这一生也是潦草,遇上灵儿,天意弄人,却也是注定。倘若无他父皇灭门叶氏,他想他们也该是有缘的。

好在他纨绔无用,也一心逃离那权力漩涡,父皇总还是怜惜些他。既叶氏已满门消亡,父皇也不忍再对叶氏孤女通缉逮捕。

他思虑良久,还是心怀忐忑将门缓缓推开。

那心中的人儿就坐在西床上,他踱了踱步,鼓起了勇气挑开了帕子,却惊然。

他又气又恨,却不住苦笑,这一生,竟没有一事可以如他心意。

而浮萍离了皇城,隐在村中,却要每日进城看一看贴的告示。她自私,默默被她丢在了那儿,替她承担。她想那人不会如此心冷,默默此生应当无忧,可到底不放心,每日都来告示前看一看。

春秋几瞬,浮萍又用回了自己的名字。村里都在传她怪异,不说媒,不婚配,生的清秀,却生生受岁月磋磨至此,眼不再如初来时光彩熠熠,脸不再如初见时细致白嫩。一个女人,为何不在最好的年华里找寻归宿,他们都说她傻。

某一日,街上议论纷纷。住在叶灵隔壁的婶婶去寻她说话,却见屋门上锁,锁了几日,似乎叶灵自那日便再未回来。那婶婶怕她出了什么事,便叫人破开门进去瞧瞧,却见屋内整洁,只是没有了人。

叶灵那日上街听说新皇登基,翻了叶氏旧案,为其平反。府里的侧妃浮萍却忽然死去,她是新皇唯一的女人,可惜了福薄。听说新皇下了告示让叶氏唯一的孤女住进翻修的叶府,只待那叶灵归府便即刻让叶府诸魂神归。

听到默默没了,叶灵愕然,默默去了,叶府仍在等她重振门楣。那个傻姑娘都做了什么,而那人竟登上大宝,为她叶氏昭雪。

“我是默默,是小姐婢女。当年雪天遭人侮辱,若不是小姐相救早已魂归。叶氏惨案,小姐过不去的。我知她心悦你,无法恨你。这仇我替她背负,希望有天她可以想通。你也不要去为难小姐了,她不恨你,你该庆幸。”

“默默……我这一生就是笑话,身在皇家,不弄权谋,不爱权力,原以为遇上太阳,却原来是撞入冰窟。叶灵的事我早已知晓,不怪她,我怎么会怪她。我父皇,我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允许其他人伤害,叶氏冤情,我心中自有主意。”

“默默不过是一婢女,这些都是本该我家小姐拥有的。冤情昭雪之时,我会去我该去的地方,不会让你们两人为难。但求你不要勉强她,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好……”

他被传位的那一日,清风拂月,他眼中映出默默摘下的他送给叶灵的银铃。尔虞我诈,他剑走偏锋,纨绔作风,躲过众位兄弟的忌惮,骗过父皇的猜疑,赢得了为叶氏平反的唯一机会。

这明黄衣衫,染上酒意,他闪了闪眸子,那边有人来报,侧妃亡故。

灵儿,归来吧。

叶灵一路赶来,雨打心房,唯一的系挂也没了。空留叶府,空留她一人深潜可怕回忆,再无人喊她小姐,再无人陪她荣华,再无人同她落入尘泥。

“灵……儿。”

“默默呢?”

“她服毒了,已经去了。”

“我……想再见她一面。”

今夜的皇城格外寂寥。他看着湖水,一粼一粼,把月色盛满,整一轮月亮却总是不完全,高低起伏的粼粼波光下的那月始终不是天上的那月。

还是那年她走时的那缕清风送着她乘的那叶扁舟,她舒了口气,叶家她安顿好了,手边的那坛骨灰是默默的。

默默生性傲然,雪夜里那一命是她叶灵强留下的,默默的心早已消亡在那年寒风里。她说过喜欢泉水的清澈,她会带她去寻找天下最清澈。

对赫连,叶灵看了看沿岸的杨柳,恰好柳掠水面,水上那月忽闪忽闪,或许这缘是水中月,可遇不可求吧。她不是当年天真的叶灵,也不是遇见他时满怀心事的叶灵,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人,她很明白。岁月让她流于平凡,也让她甘于平凡。

或许,清风卷去的那缕思念是最好的留白。她隐匿于人海,他屹立在高峰,她的目光可以追随他一世,而他放眼这尘世,却寻不到她,还要引这众生安稳。她对他到底残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