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枝望爹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
小十月一路哼着小曲儿,提着篮子往城门去。
包子铺的李大娘正准备收摊儿,远远瞧见小十月就放下手里的蒸笼喊道:“十月,又去给你爹送饭呀?”
“对呀,今天我娘做了蒸花鸭呢,还把前年酿的桂花酒给扒出来啦。”
十月一边口头炫耀着一边快步跑到包子铺前,轻轻掀开碎花布的一角,从篮子里摸出一个小酒壶。
她踮起脚颤悠悠地把酒举到李大娘鼻子下面摇了摇。壶口处虽用红布紧紧地塞着,却飘出一阵浓郁的香气。
“这一小壶是我娘让我捎给您的,她说今年扒的这坛桂花酒小了点儿,等明年开春就把最大的那坛杏花酿的扒出来,到时候再给您多送点儿。”
李大娘已笑得合不拢嘴,忙接过酒又塞了两个没卖完的大肉包子给十月:“丫头呀大娘可真稀罕你,快去送饭吧,一会儿天黑了大娘还是在窗台上给你点上油灯。”
“嗯!”小十月点点头,一路跳着往北城门去,乌黑的辫子也随着她的小步子在屁股上蹦来蹦去。
小十月跑到城墙根儿的时候,月亮也开始往上爬了。
“老虎爷爷,我要上城楼。”小十月跑到小屋里,看到老头儿还在躺椅上抱着花猫睡觉,悄摸儿地凑到老头儿耳朵边“喵”地一声。这一声使了十足的力气,吓得老头儿和老花猫都扑腾一下打了个挺,立马精神了。
老头儿看见是十月来了,非但不生气还笑呵呵地夸她古灵精怪,花猫也围着十月讨好似地转圈圈。
十月从篮子里摸出一瓶一模一样的桂花酒递给老头儿,又从花鸭上撕了一块带着油皮的肉喂给花猫,自己舔了舔手指头。
老头儿捧着酒来来回回地闻,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儿老脸都红了,清清嗓子说:“整个秋禾城啊,再找不出第二个像雪娘这么贤惠的媳妇了,阿诚那小子真是有福气!”说着从袖子里掏出角门的钥匙递给十月,“丫头儿,自己去开,一会儿下来再帮爷爷锁上。”
贰、
十月登上了城墙,她爹正在月光下站得笔直,手里还持着矛。
十月放下篮子,喊着“爹爹,爹爹”便飞快地扑到阿诚身上。阿诚赶紧放下长矛,抱起十月转圈。
“爹爹,再高一点点,我都能望到王城了,就在……就在大河的北边!”
阿诚被女儿的话逗乐了,他们这么偏远的小地方哪能望见王城哟,他笑着摇摇头把十月轻轻地放到台阶上坐着。
小十月黑漆漆的大眼睛闪着光,小脚一下一下有韵律地踢着墙,哼起了新学的小曲儿给阿诚听:“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枝望爹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
“十月唱得真好听,等外面的人们不打架了,爹爹就带你和你娘去王城瞧瞧好不好?”
“爹爹,你说的是打仗吧,打架是为了小事情动手,打仗是因为是有人要抢我们的土地所以叔叔伯伯们去把敌人赶跑呀。”
“十月说的都对,是爹爹错了。”阿诚欣慰地摸着女儿的头,眼睛里起了一层雾,“叔叔伯伯们正在打坏人,他们都是大英雄呢。”
“爹爹每天守着秋禾城,也是英雄!还有小虎叔叔,他也是英雄。”
小虎正好爬上来,听到小十月的声音瞬间忘记了疲惫:“去年小十月不还说我是老虎的儿子小老虎吗?”
“小虎叔叔!”十月从台阶上猛地跳下,吓得阿诚和小虎都张开手去接,生怕十月摔着。
小虎见她稳稳落地,不禁感慨:“十月真是长大了呀。”
十月一把将篮子上蒙着的布彻底掀开,露出只撕了一小块的烧花鸭,还有一大壶桂花酒,神秘兮兮地把阿诚和小虎聚到一起:“我没让李大娘看到,也没让老虎爷爷看到,娘说最大的这壶酒要留给守护秋禾城的英雄。”
小虎见十月这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开怀大笑:“阿诚哥,我都想早早成家,好要个小十月这么可爱的女儿了!”
突然间想起白天去其他城打探战势时在集市上买的冰糖,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块递到小十月嘴里,“只给一块哦,剩下的帮我拿下去给你老虎爷爷,嘱咐他煮梨汤的时候放进去治咳嗽。”
小十月乖乖地抱着牛皮纸包的冰糖起身,还不忘提醒两人:“多注意观察哦,还有西边那片黑黑的树林。爹爹明天早上回家时把篮子带回来哦,桂花酒每人只能抿一小口哦,还要守城呐,还有……”
“我们知道啦,十月真是个小唠叨!”
叁、
十月故意哼着歌下到铁门处将锁链弄得铿铿响,把冰糖轻轻放在楼梯上,又悄悄地转身爬回去偷听。
“阿诚哥,他们说王城已被攻陷了,贼人都已入宫。素河一带十大城池,被抢掠一空,城内百姓……”
小虎声音有点哽咽,十月有点着急又不敢靠太近,只好支楞着耳朵贴近青砖墙仔细地听。
“他们说什么民贼相混,玉石难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
小虎已经哭出了声儿,十月听到老虎爷爷咳嗽着出来查看,赶紧抱起冰糖下楼去。
月色澄明,照得秋禾城的街道明亮如昼,尽管如此,李大娘还是在包子铺窗台上为十月点上了油灯,十月走到墙根处鼓起嘴巴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十月看到雪娘点着油灯坐在门槛上,欢呼雀跃地扑过去:“阿娘,我去吹灯的时候听到李大娘哼着小曲儿哄小东东睡觉呢,还有小东东的娘缫丝的声音,嘎吱嘎吱嘎吱。”
雪娘忙放下手里的绣活儿,伸出手把手舞足蹈的十月揽在怀里:“十月,那是东东的娘在织布呢,你忘啦,阿娘都是枣树开花的时候才在院里缫丝呀。”
十月点点头,又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把在城墙上偷听到的话转述给雪娘。
“全部屠……屠城,或屠男不屠女。阿娘,小虎叔叔说的时候都哭了。屠城是什么意思啊?”
十月见雪娘愣在那里脸色煞白,赶紧抱住她冰凉的手晃了晃:“阿娘,阿娘!您怎么了?”
雪娘拾起地上的绣品,慌乱中被针扎破了手指,吓得十月哭了起来。
听到十月的哭声,雪娘才缓过神来,轻轻抱起十月往屋里走:“十月乖,阿娘不该教你偷听别人说话。”
十月渐渐止住了哭声,抽嗒着问:“阿娘,屠城到底是什么呀,为什么您那么害怕?”
“阿娘不害怕,有你爹爹在保护我们,阿娘什么也不怕。”
肆、
十月睡着后,雪娘披上衣裳去了城门。
“阿诚,小虎,素河的事情还是早早通知大家吧,毕竟……人命关天,秋禾城的百姓们应该自己选择是去是留,没有人能替他们做决定。”
小虎连夜挨家挨户地敲门,雪娘也帮着去通知。
第三天晌午,李大娘的儿子从苏城赶了回来,也把新消息带回了秋禾城。
清军视人命如草芥,一开始是强行剃发,后来稍有反抗的直接割头,他们把妇女捆在一起一群群地赶下素河去活活淹死。
李大娘哄着啼哭不停的小孙子,忙问道:“那孩子呢,孩子他们总不能也下得去手吧。”
“无论老少。要么在素河上泡着……要么在城里化作了焦土,素河一带常常是白日里浓烟滚滚,黑夜里火光漫天,啼哭惨叫不绝于耳!”
屋里的人皆变了脸色,有大汉气红了脸的马上就想提刀的,有脸色惨白十指狠狠抠着墙面的,老虎抱着花猫颤抖着喊了一声“畜生”,便咳嗽不止,众人忙扶他出去透气。
“守城!”小虎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把大家商议的结果告诉阿诚,“我爹说不离开,李大娘说不离开,大家都说秋禾城是我们世世代代的家,绝不送人,绝不离开!”
秋禾城全城两千户,近万人,凡使得上力气的男人皆出城去伐林木,运石头,挖壕沟,加固城墙,女人们备粮食,缝盔甲,削箭镞。小十月也领着伙伴们东奔西跑地,检查城墙的缺口和狗洞。
大家风风火火地忙碌,要以最坚固的防守面对敌人。
可当无情的战火烧到了秋禾城的时候,当黑压压的十万清兵踏过空旷的原野逼近的时候,秋禾城的壕沟显得那样弱小,周围的城一个个被攻破,烈火没日没夜地燃烧着,仿佛要把这片土地的一切汉人痕迹都化为灰烬。
秋禾城显得那样的渺小无助,孤立无援。清军已来到城下,他们的盔甲上还沾着别处的鲜血。
阿诚带领着小虎和城中的汉子们,躲着敌人的箭矢,往城下泼着热油,扔着石头,奋力守着最后一道墙。
百姓们井然有序,没人撤离,没人吵闹,男女老少,分工有秩。城墙上的人拼命退敌,城墙下的人死死抵住城门。
清兵还对着城楼上的阿诚不断地喊话:“投降不杀!”
阿诚只是个普通的守城人,他没念过什么圣贤书,可也知道:既是守城,哪里又有开门请敌的道理?身后就是妻子儿女,就是千户百姓,他决不能退缩。
不知何时,小十月挤过了人群,爬上了最高的城楼,弓着两只小手扣在粉嘟嘟的腮帮子上,冲着城外的清兵:“我——娘——说——了,不降!”
秋禾城,十月,秋草枯黄,万木凋蔽,城门被破,无一人求饶,全城老少,皆举起武器殊死抵抗,杀清兵百余人,最终被屠戮殆尽。
至此,江南所有城池皆被攻破。
漫天大雪纷纷然下,融在秋禾城的血泊,覆盖在埋着杏花酒的院落,仿佛听见雪娘跟女儿说:
“明年的杏花酒也有你的一份,因为我的小十月也是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