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很多衡水本地人来说，中考是一个比高考更大的坎，入读衡水中学是一件比入读清华北大还难的事情，人生的角力从小学就早早开始，很多孩子在小学就习惯了熬夜做题。比如我的朋友王旭对我说，他小学的时候写作业就每天写到凌晨一点。其他同学也大抵如此，甚至因此影响了身高，一直到若干年后进入大学，在睡眠充足、营养充足、锻炼充分和压力较小的情况下才又长了个子。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教育发达地区，比如北京海淀区的孩子，往往从小学起就辗转于各大培训班。北京某家以奥数培训著称的机构还向我披露过他们的盈利模式：在孩子一年级的时候就给他们直接灌输五年级的奥数知识，其中必然有极少数天才儿童跟得上，而其他跟不上的孩子被迫“蹲班”，家长们的焦虑就被勾起来了，此时该机构就适时给出解决方案——交更多的钱，上特训班。家长能怎么办呢？只好乖乖掏钱，还得央求着老师多多关照自己的孩子。这种模式的荒谬之处在于，孩子们不是因为跟不上才蹲班，而是因为人为的设置而蹲班，他们只是比少数的天才儿童差了一截，却要被扣上落后的帽子。一个人在奥数领域不是天才，未必在其他领域不是天才；一个人在任何领域都不是天才，也可以通过努力拼搏来获得很大成就。交了钱上特训班就能解决问题吗？还是不能解决，因为规则是培训机构制定的，机构有一万种方法让家长多掏钱。被掏空的不仅是家长的钱包，还有孩子对数学乃至所有知识的兴趣。
我成长的道路算得上循规蹈矩，节奏比较慢，没有跳过级也没有补过习。父母虽然重视成绩，却没有给我灌输过非理性的焦虑，没有把我推向过度竞争的深渊。现在00后一代的教育竞争越发激烈，我家乡的许多孩子也开始失去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了，我对此深感忧虑：当分数和机会的概念比平等、自由、自我实现、团结合作的概念更早进入孩子的脑海，他们长大之后该怎样学会追求幸福？我花了许多时间来跟世界和解，才消解掉竞争留给我的心理创痛，我希望我的创痛不要变成普遍性的创痛。
衡中开学后立刻就开始了军训。军训的内容倒也没什么特殊，但是我在军训期间感觉到了班主任郝占伟的狠劲。郝老师非常年轻，接手我们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以敢拼敢闯著称于校，走路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说到走路，还有一件趣事，就是郝老师因为下楼梯试图两步并作一步跨而摔断了腿，所以成为我们班主任的时候腿里还打着钢板，走路很不方便。但是很快他的腿就恢复了，而且又开始三步并作两步走——这已经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了。
在管理教学上也是如此，郝老师一手抓教学一手抓纪律，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布满血丝的双眼时刻不停地盯着班级的一举一动，让人觉得害怕的同时也有些佩服。郝老师在军训期间就狠抓迟到，让班级风气为之一新。
不过比起郝老师，最令我震惊的是我的同学们。在军训期间我跟同学聊天，就发现他们知识非常渊博，很多人的知识面竟已达到大学级别，各种历史掌故、物理理论都是信手拈来，谈论古今中外都非常有观点有看法，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屡屡自愧不如，也很好奇自己的成绩比起他们谁高谁低。
开学之后我们举行了摸底考试，我全力以赴答题，力图证明自己在衡中的地位，可现实给了我沉重一击：我的成绩竟然是班级36名、年级568名！我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水平，难以相信涿州市的尖子生放到这里竟然只是二流水准。当然，衡中一届的人数是很多的，足足3000人，但即便如此我也难以接受500名开外的名次。军训这些日子里我跟尖子生们谈天说地，跟知识渊博的郑沐云同学、思维敏捷的王泰同学一起讨论问题，心底认为自己与他们是同等水平的人，可是成绩出来我才发现，他们是熠熠发光的年级前十，我却是一个小透明！此时的我完全不相信自己最后会和他们一起走进清华北大的大门，因为肉眼可见的差距太大。
巨大的落差让我措手不及，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尽管我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落后的场景，也曾提醒自己人生总有起起落落，但是落后的局面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像是被打进了地牢，承受着酷刑，受尽了屈辱和苦楚。我还强烈地感到不公：我也奋斗了这么多年，吃的苦不比郑沐云、王泰他们少，学习的强度恐怕还在他们之上，为什么我的成绩就不如人家？可能是智商的原因，但更有可能的答案是：此时在衡中风头无两的马肖冰、郑沐云、王泰、于涵煦、胡昕阳这样的学霸出身于更大的城市，生活在文化气息更浓郁的家庭，所以他们赢在了起跑线上。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落后是因地域和家庭层面的原因导致的，这让我感到无力。尽管初中的时候有一些同学家境殷实，花钱大手大脚，但我并不羡慕他们，我认为自己走的是自强奋斗的道路，所以天然地优越于纨绔子弟们，但是在衡中我却深切地感到自卑了，我意识到有人比我走得更高更远，而且他们依然在努力着，他们的存在衬托出我的弱小与落后。我感到胆寒，以至于我不敢妄谈超越他们，只是渺茫地希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追赶上他们。
我性格中有韧性的一面还没有发挥出来，所以心态一时半会儿调整不过来，满脑子都是颓丧，抱怨自己没有生在好的城市和好的家庭，父母来电话我也不怎么接，同学们找我聊天我也不怎么搭理。班主任郝占伟老师见到我这样沮丧，基本猜到了原因，就想出一个办法：让我去参加学生会竞选，争取成为学生会的成员。他说：“我自己越颓丧就越要给自己找事情做，承担的责任越大，自怨自艾的时间就越少，人的精神状态就好起来了。我建议你也这样做，等你身上有着好几份责任的时候你就没时间沮丧了，只会拥有用不完的干劲！”
听了郝占伟的老师的建议，我感到热血沸腾，灰暗的精神世界里射进了一线希望的光。我当即报名参加了学生会的竞选，认真准备了讲稿。
衡中的学生会与大学的学生会或者其他学校的学生会职能大不相同。一般意义上的学生会往往负责校园活动，很少负责纪律工作。而衡中恰恰相反，学生会戴着黄色的鸭舌帽悄，无声息地穿梭于校园的各个角落，记录一切违纪行为。
什么样的行为是违纪行为呢？这个单子非常长，足足有几十页，不过在每个时期衡中只会重点狠抓其中的几项，而且我们日常生活学习中经常打交道的也只有少数几条纪律。我把重要的纪律列在下方：
一、禁止打架斗殴、抽烟、早恋。这些纪律属于所有学校都设置的纪律，所以不必多介绍。但是早恋这一条十分特殊，因为衡中不把早恋称为早恋，而称为男女生非正常接触，简称“非触”。非触的诱发条件很微小，比如男女生的拉手拥抱等一切肢体接触，再比如男女生单独相处——只要是在学校内，不管是大树下还是教室里，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即可构成非触。男女生并肩在校园内走路间距小于一米也是非触。所以非触的误伤率非常高，每天都有互不熟识的同学莫名其妙地被记非触，但是衡中的态度非常坚决：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只要发现非触行为，直接开回家反思一周。
二、禁止携带电子产品。衡中一向禁止各种电子产品，就连功能机或者电话手表都是不允许的。为了方便学生跟家里联络，学校内处处设置有电话亭，电话亭依然采用老式的插卡拨号方式，每个学生除了饭卡之外也都会有一张自己的专属电话卡，可以在下课或者其他的自由时间里给家里人打电话，倾诉一下学习的辛苦，表达对家人的思念，接受父母的鼓励。
三、午晚休禁止做任何与睡觉无关的事情。衡中的休息制度非常奇葩，采取全封闭模式，全校住宿，不允许任何人走读。每天除了七个半小时的晚休之外，还有一个小时的午休，一共有八个半小时躺在床上，属于雷打不动的睡眠时间。由于衡中一个宿舍有八个人，如果互相之间干扰的话，所有人的睡眠都会变得很糟糕，为此必须设立严格的午晚休制度。午晚休期间，我们不允许看书学习，不允许吃零食聊天，不允许随意走动，不允许坐起来，只能躺着。就连上厕所也是不自由的，午休期间不允许上厕所，晚休期间上床睡觉一个半小时之后才能上厕所。
四、内务制度。被子在早晨一律要叠成豆腐块，枕头必须放在被子旁边折叠整齐，铺面必须齐整无褶皱，床上不能放置任何杂物，这四项指标都是我们的内务铁律，缺一不可。违背任意一项都会记过，记过三次就请家长过来签署违纪通知单，违纪通知单收到三次则会记大过并责令回家反思一周。
五、上课与自习课纪律。上课期间，学生不可以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必须跟着老师的思路走，走廊里巡查纪律的学生会成员看到有人上课低头就会记下座位号，实施处罚；自习课正好相反，只能低头，不能抬头，抬头的学生会被记下来，算作违纪。另外，课间尽管可以上厕所、喝水，但不可以出声音，要保证教室内的安静，而且串班找人也是不允许的，社交圈被严格限制在同班同学之内。我高中结交的好朋友孙培智因为与我不是同班，竟然三年之中只见了两面，由此可见衡中管理之严密。
六、用餐纪律。衡中的用餐时间是每个年级十五分钟，而且十五分钟的时间包括了走到食堂、用餐和返回教室的全部用时。衡中不允许跑步就餐，学生会成员会在通向食堂的路上查跑步就餐的违纪行为，所以同学们都是走到食堂的。有人会问：“十五分钟时间还要算上走路来回的五分钟，而且还要打饭，那么吃饭的时间不就更短了吗？”衡中是在缩短打饭时间的方面下功夫的，衡中食堂拥有数十个窗口，但是每个窗口只卖一种菜，所以同学们直接去自己心仪的窗口排队，拿饭卡“嘀”一下，把饭端走就可以了，所以即使看似很长的队，不超两分钟也可以排完，这样一来同学们就有八分钟的时间坐下吃饭，对于训练有素的同学来说，八分钟的吃饭时间可谓绰绰有余了。为了节省时间，同学们一般都会选择盖饭或者面条这种吃起来比较省事的饭菜，带刺的鱼、带皮的虾以及石榴这种吃起来麻烦的水果都是无人问津的。
以上六个大类基本上涵盖了衡中的典型纪律，其他杂项的小纪律不可胜数，比如上完厕所要冲水、高三同学不能到图书馆借书、某一年级放假时其他年级不可以跟着出去等等，这些纪律都由级部老师以及学生会的“小黄帽”们负责检查和执行。生活在衡中就如同生活在各种规定组成的海洋里，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淹没，而这些规定与纪律的主要维护者，就是带着黄色鸭舌帽的学生会成员。
我面试学生会是跟班级另一位同学常思思一起去的，到了面试地点我才知道这次面试只录取一人。我环视了一圈，发现应试者们一个个志在必得的样子，顿时感到不妙。随着老师的指示，大家轮番上台发表竞选演讲，果然个个都很出色，而最出色的一位正是与我同班的常思思同学。轮到我的时候我已经预感到结局了，上去发表了一通毫无章法的讲话，就垂头丧气地走了下来。回去的路上我问常思思为什么这么懂演讲，她说小时候曾经练习过，我心底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也要学好演讲，因为演讲真是太有用了！后来我在大学期间终于练好了自己的演讲，而且成了演讲的老手。
但是学生会竞选毕竟是失败了，我因此又陷入了颓丧之中，郝占伟老师也对我没招了。我上课本来就听不太懂，这下子更是恍恍惚惚，云里雾里。等到月考成绩出来，我的成绩不但没进步，反倒退步很多，掉到了年级800多名。我不敢给家里打电话，不敢让父母知道我糟糕的成绩和颓废的状态。唉，我简直想要退学了！
说起退学，先例实在不少，自从来到衡中，我已经见到了很多同学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失去平常心，更有许多同学经历失败之后直接转回家乡上学，衡中对于这些同学不加阻拦，反而是帮助他们回到家乡，毕竟心理素质不过关的学生即使留在衡中也发挥不出自身的潜力。当时班级内被劝退的同学并不都是成绩差跟不上的，也有曾经是县里第一名、来到衡中却只是二三百名，甚至还有一些在衡中也能算得上是尖子生的。他们由于成绩的落差和生活习惯的变化而焦躁抑郁，感受到深深的痛苦，不得不回到竞争压力更小的环境去舔舐伤口。我预感到，如果不及时调整自己，那么他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了。
我意识到自己心态失衡，就到操场上散步放空自己。偶然间，我发现校园的景色非常美丽——花木葱茏，细茵连珠，楼宇严整，秋池水碧。我惊讶于自己进入衡中两月有余，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片美丽的景色。为什么？因为我的大脑被一个重要的数字给捆绑了，这个数字就是我的名次。就像一个拮据的家庭满脑子柴米油盐一样，我也忽略了生活中的一切美好，把自己的目光聚焦在狭小的领域里，觉得生命的意义就是去跟别人争排名。有时候我甚至冒出荒唐的想法：如果人世间真有夺舍大法，可以置换灵魂，把他们这些学霸的人生交换给我该多么好啊！把他们的人生给我，我就是年级前十了，我就能接受大家的艳羡了，我就能够轻松地拥有光明的未来了！
可是此时此刻我感觉到了这种想法的荒唐——如果交换了人生，我固然可以获得梦寐以求的年级前十，但我原来的人生就不属于我了，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我的朋友、我的家乡、我的过往经历，一切我生命中熟悉而美好的东西都不再属于我。不，我不想这样。就算当不了年级前十，就算日子过得艰难而劳累，我也希望回到家里看到的是熟悉的面孔，我希望我依然是刘嘉森而不是别人，我发现比成绩和赞誉更值得珍重的是我自己的人生。
被名次蒙蔽住心窍的时候我意识不到自己生命中的美好，可是此时映入眼帘的景色提醒着我：别人的人生再好也不值得羡慕，因为只有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对我而言才是有意义的。我不需要令人羡慕的人生，我需要的是令自己满意的人生，如果现在的人生不足以令我满意，我就努力争取去做到让自己满意！
我走到校园东区的一棵大树下，大树的叶子早早地落尽了，显出萧条的冬意，却很有禅宗的静寂之感。我盘膝而坐，闭上双眼，陷入了沉思，心中虚静无物，身边仿佛有雪花飘然而落。我自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来了一遭，经历了一遭，有荣辱成败，然而终究要归于尘土，我们有可能阒然永逝，也有可能被人铭记，而被人记住又能如何呢？当我们的眼光放到上亿年的尺度，那么人类的存续可能是一场笑谈，如果人类都不存在了，又有谁来记得我们活过呢？
我们活着不是为了留下金石的证据，不是为了留存在他人的记忆之中，而是为了带着珍惜去勤奋工作、陪伴家人、欣赏艺术和体验生命的历程，重要的是生命的完整性，当我们用力地活过了，拥有过完整的人生，那么就连死亡也不是可怕的事情。
所以我何须因为自己不是年级前十而自怨自艾呢？这世上本来就有前十名，有几百名，还有几千名，但是大家都能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完整人生。我接受我的名次，也接受自己人生的所有胜与败，只要我努力拼过了，我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