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它庆幸自己仍是一只妖怪,世上怕没有谁再跟它一样,做人也很快乐,做妖也很快乐。
1
天渐亮,雨未停。
司府上下手忙脚乱一夜,锅碗瓢盆无处不在,场面一度十分壮观。
饭厅里,司静渊的呼噜声跟外头的雨声一唱一和,他可能是头长得还不错的猪吧,能吃能睡,从椅子上滑到地上也没阻挠他本能地抱住椅子腿继续睡。
桃夭抱了一杯热茶,无事人一般坐在窗前赏雨,旁边的柳公子边嗑瓜子边打呵欠,自己吃一颗,滚滚吃一颗,不给剥壳不行,要挨狐狸挠。只有苗管家跟磨牙面上有焦急不安的神色,时不时走到门外看看,又一言难尽地回来。
焦点仍然在稳如泰山的司狂澜身上,有时真要怀疑他才是个妖怪,石头变的那种,否则无法解释怎么能有人可以纹丝不动地坐好几个时辰,除了翻书的手指跟移动的视线之外,哪里都是静止的,这等资质玩一二三木头人铁定是不会输的。
桃夭偷偷回头看他,翻个白眼,又转回头去。
一直是这样,你看他,他不看你,你问他,他不答你,离你那么近,但他就是在另一个谁都不能闯入的世界。
苗管家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从门口跑进来,掸着衣裳上的雨水,看了看司狂澜,觉得在他身上还是看不到任何可期待的改变,叹口气,转走到桃夭身边,小声说:“桃丫头啊,我怎么觉得……沈姑娘变色了?”
柳公子从口中吐出瓜子壳,故意大声道:“都下了大几个时辰的雨了,年纪又那么大,不变色才怪。”
“啊?沈姑娘会有生命危险?”苗管家紧张起来。
“沈枫变成什么颜色了?”桃夭的声音比柳公子还大。
“白了好多!”苗管家忙道,“跟失血过多的人很是相似。”
“白了呀,白了没事。起码还能再撑几个时辰,待她变成炭一样黑的时候,你再进来通知你家少爷给她收尸吧。”桃夭尽量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确保顺利送达司狂澜耳中。
苗管家皱眉,将桃夭扯到一旁:“还是不要等二少爷了,他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你既是管辖妖怪的地方来的,难道还阻止不了外头那个小妖怪?眼看她白白送命,还是不行吧。”
桃夭摇头:“我只管治病,她现在没病呀。再说了你看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来求助,想来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我何苦坏了她的心意。”
“澜澜啊漏水啦!你不去帮忙我去好了!呼……鸡腿好吃……”司静渊的梦话顺着他嘴边的口水掉出来。
见状,苗管家头痛地跑过去,轻轻拍了拍司静渊:“大少爷,莫在地上睡了,醒醒。”
此时,司狂澜手中的兵书终是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略略闭了会眼睛,再睁开时,说:“让她进来,雨就不必下了。”
“雨停了吗?”司静渊不知听成了什么,睡眼惺忪地从地上跳起来,擦着口水道,“让谁进来?”
这便是意外了,司家二少爷的决定历来比铁石还硬,几时有过更改,苗管家愣了片刻,又笑着摇摇头,决定是铁石,人心却未必,司家的小阎王终究还是个绰号罢了。
桃夭嘻嘻笑出来,蹦跳着出了房门。
柳公子哼了一声,嘀咕:“装腔作势。”
“善哉善哉,有转机了。”磨牙大大松了口气,扭头对柳公子道,“你输了,十个素馅儿包子。”
“这还没点头呢,怎么就是我输了。”柳公子不耐烦道。
“阿弥陀佛,二少爷不会见死不救的。”
“你才认识他多久!”
“反正……十个素馅儿包子。”
桃夭不知几时出现在他俩背后,黑着脸道:“连这个都赌,你俩有没有人性?”
“我本来就不是人,闲着也是闲着……等等,你凭什么责骂我们?你是最没有资格的好吗!”
“就凭我曾经辛苦赚钱喂养你们这两个没用的东西!”
“呸!我们还不是穷得天天吃青菜豆腐!”
“阿弥陀佛,雨停了!”磨牙一句话,总算让那两人住了嘴。
淅淅沥沥的声音果真消失,天边渐渐亮起的白光干干净净地落进屋里。
落汤鸡一样的沈枫重新站到了司狂澜面前,面色确实苍白之极,身体微微有些哆嗦。
“不要这条命,也要我们去你家乡救一条河?”司狂澜似笑非笑看她。
她咬着嘴唇,用力点头:“我要救人,他们的性命比什么都要紧。”
“沐州,回龙村,锦鳞河,白雀河,对吗?”他又问。
沈枫更用力点头:“你们这是同意了?”
“当然啦!”桃夭抢先回答,“你看我们二少爷,你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记错,可见他对你的请求一开始就很上心呢。”
司狂澜不作声,举杯饮茶。
“那……那为何还要我以雨相逼?”沈枫不解,又有点委屈。
桃夭哧哧笑:“大雨容易让人清醒,尤其对那些自以为是顽固不化的脑子特别有用。”
“我不是很明白……”
“不用你明白,反正现在你的事,司府上下必全力以赴,对吧,二少爷?”桃夭扭头朝司狂澜粲然一笑。
司狂澜以微笑回她:“那么,这回就由你我二人亲赴沐州,解这妖怪的是非。其余人留守司府,这场大雨委实过分,府中需打扫修补之处必多,你们务必尽力。”
嗯?你我二人?桃夭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回过神,解是非这种工作,你带上你家静静不就足够了么,为啥是她?她老早计划好了他们两兄弟去沐州之后她的神仙日子,马匹什么的随便喂喂就好,不用天天看见司狂澜那张阎王脸,还不用给司静渊那个作死鬼送鸡腿,有时间还能跟着苗管家去市集采买货物蹭吃蹭喝……这么美好的未来怎么说破灭就破灭了?
听说沐州现在已经很冷了,她不想去啊!
“我也去啊!”司静渊指着桃夭,“就带她去,万一有个啥意外,你们连个帮手都没有。”
司狂澜淡淡道:“天明后,你继续闭门思过。我回来前,要看到你抄的姑娘们的八字一字不少放我面前,莫再让小厮替你写了,否则,你下个月都出不来。”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哥哥……”司静渊垂头丧气,“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你好吗!”
司狂澜都懒得看他,只管对苗管家吩咐:“我不在时,一切交你打理,若有人不循规蹈矩,不分尊卑,家法处置。”
苗管家拱手:“是,二少爷放心。”
“等等!我可以不去吗?”桃夭着急地跳出来,“二少爷你英明神武,区区一个河里的小妖怪,你就是跺一下脚也把它吓死了!”
司狂澜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低头:“你不可以不去。跟从家主,侍奉左右,这本该是你的分内事,不对吗?”说罢,也不管她还想分辨,他嘴角一扬,径直往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都休息去吧。”
“喂喂!我不同意这样的安排!”桃夭要追他,被柳公子拽住。
“你这是做啥?”柳公子瞟她一眼,又往司狂澜消失的方向看看,努努嘴,“天天垂涎你家二少爷的绝世风姿,这大好机会在眼前,你又鬼哭狼嚎的?”
“我不垂涎了行不行?”桃夭哭丧个脸,“我现在好怕跟他单独出远门,他会用一百种方法杀掉我。”
“阿弥陀佛,谁杀掉谁还不一定吧?”磨牙双手合十,“看在上次二少爷在孰湖这件事上也帮了忙,说不定还因此得罪了什么狴犴司,这回你亲自陪他去沐州,也算还了人情啊。”
桃夭撇撇嘴:“那里那么冷……而且,万一他又不给我吃肉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
“那就吃素呀,吃素很好的!”
“我不!柳公子,你跟我去!”
“我不!我要留在司府研究烤肉,而且我要冬眠。”
“你们到底是不是跟我一伙儿的!”
“我烤好鹿肉等你回来吃,怎么不是一伙儿的?”
“我会天天替你念经祈福,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
2
司府里耐力最好的两匹马,轻松拉着马车出了城门,快速往沐州而去。
马车内,司狂澜闭目养神,若不是还有呼吸,真是可以烧几炷香拜拜呢。
桃夭与沈枫各坐一方,沈枫时不时撩开帘子往外探看,焦急的样子恨不得下一刻便到了沐州。
“好啦,要好几天才能到沐州呢,别老撩帘子,冷风全灌进来了!”桃夭忍不住提醒总不能安稳下来的沈枫,“这已经是司府里最能跑的马了,你且坐好等待就是。”
说了她几次,好歹肯收敛了,只是安静不了多久,她又忍不住扭头朝帘子望,却被桃夭警告的目光瞪回来。
“我……”离沐州越近,她越紧张,当时勇闯司府的彪悍劲头似乎被寒风吹尽了,露出底下惴惴不安的本来样子,“你们……真能替我解决掉白雀河的妖怪?”
桃夭瞟了司狂澜一眼,笑道:“怎的,还是对我们二少爷并不强壮的身子缺乏信心?”
司狂澜充耳不闻,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
“毕竟我同它斗了那么久都不能伤它分毫,且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如若这次仍不能成事,我怕再无转机。”她眉目纠结,底气不足,又看了看他们,“你们终究乃血肉之躯,我……”
“你自小便住那回龙村?”司狂澜忽然打断她。
沈枫愣了愣,点头。
“不对。”司狂澜睁开眼,笑,“应问你是否自幼便‘长’在回龙村。”
桃夭撇撇嘴,没吱声。这个人呐,任何话自他嘴里出来,看似寻常,其实都挂着不以为然的嘲讽,好在沈枫不够伶俐敏感,不然这一路上怕要气得吃不下饭呢。
“回龙村是长不出我的,我只记得自己生在一棵巨冠枫树下,前有幽泉,后有青山,地中有彩石,莹莹斑斓。”她努力回忆,看样子应该许久不曾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枫生不是随便一棵枫树下就有的,需得天地造化,灵山秀水,你当是你家地里的菜么,说长就长。”桃夭从包袱里摸出一包酥糖,扔一颗到嘴里,又递给沈枫一颗,“被抓去的吧。”
沈枫一愣,酥糖从她指间漏下去,又被她手忙脚乱捡起来往嘴里塞。
“脏了还吃?!”桃夭一把抢过来扔出窗外,好笑地看着她,“你很喜欢吃糖吗?”
她迟疑着摇摇头:“很久没人请我吃东西了……”
“不是喜欢吃糖,只是怕请你吃糖的人不高兴。”桃夭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逗孩子似的笑出来,“难怪那么容易被抓住。”
司狂澜看看她俩,又闭上眼睛。
“听不懂可以问我呀,我很乐意给二少爷解惑的。”桃夭扭头看他,赌一百个肉包子他肯定不知枫生的底细,更不知她方才一口一个“被抓去”是何意,哼,纵他博览群书才高八斗,也有欲知而不知的尴尬。
可是,司狂澜并不打算给她卖弄的机会,只道:“酥糖之类食物,食用过量对身体无益,你已无过人之姿,若再肥胖一圈,更是不堪。”
为啥他总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任何话题里找到攻击自己的点呢?以及根本不用疾言厉色,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足以让她炸裂到想用药毒死他?
若非考虑到沈枫心心念念盼着司狂澜去解她的是非,她拼了这条命也要跟司狂澜江湖决斗一场,不把他从马车里踢出去在地上滚动摩擦十八圈,难解心头恨。
可真决斗的话,滚出去的那个应该是她吧……唉。
“嘻嘻,我不怕胖呢,毕竟又不当二少奶奶。”桃夭硬是把所有愤怒压缩成没心没肺的笑容,“再说,人间美好,我还不想跟那些倒霉姑娘一样,英年早逝。”
不就嘲讽吗,谁不会。
“却不知当初是谁终日挂在墙头偷窥。”司狂澜嘴角微扬。
“我那不是为了丁三四才……”桃夭急得脸红,又见沈枫一脸茫然,这才收了继续反驳的心,也没心情吃糖了,愤愤把酥糖收起来,暗骂,“呸,老狗记得千年事……”
司狂澜一字不漏听见,微笑:“我自小便记性出众,过目不忘,与年纪无关。”
桃夭故意挖了挖耳朵,当没听见,看定沈枫:“方才我没说错吧?”
沈枫又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低下头,手指局促地揉搓着。
“是被抓住了……可我很高兴。”
3
麻袋被解开,光线自缝隙里钻进来,令人眼花。
少年稚气的脸在光影之间晃动,眼睛很亮,像泉水里被冲刷浸泡了许多年的石子儿,圆润细腻,光彩但不夺目,无端端让看见的家伙觉得,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没有一颗犀利凶狠的心。
“阿爹,你走了一个月,就带了这个回来?”
声音也好听,脆生生的,让它想起听了好多年的泉水的声音,不,比那个还好听。
“傻娃娃,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的好东西呀!”
麻袋被小心翼翼抽离,它终于完全暴露在暖黄的灯光下,因为头上贴着一道符,所以它动不了,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对父子趴在桌子上,撑着下巴与自己四目相对。
房间里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除了一摞摞都搁出灰来的黄纸,案台上还胡乱放着一圈绕得乱七八糟的红线,红线上缀着脏兮兮的铜铃铛,香炉怕是几百年没有倒过了,香灰积成了一座小山,三根烧得长短不一的香歪歪斜斜地插在那里,面前供的也不是哪个神仙的塑像,只是一个普通的木牌,里头嵌了一张红纸,纸上粗笔重墨写了一个“神”字。
它老早听说过,对妖怪最不友好的便是世间的术士们,他们钻研奇术,走遍名山大川,寻找一切可以帮助他们得道成仙斩妖除魔的工具,奇花异草,怪兽灵禽,甚至包括妖怪,一旦被捉住,几乎都没有好结局,要么变成丹药,要么变成任其驱使的傀儡法器。
所以,算自己运气不好?明明已经藏得那么好,还是被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找到。它听幽泉附近长居或者路过的妖怪们不止一次说起,能不离开幽泉就别离开,外头啊,人多,人多的地方危险就多,没点本事的小妖怪一不小心就会被捉去当下酒菜,反正啊,人类可凶了。
问题是,它的哥哥们觉得自己不属于“没本事”的小妖怪,它们常常在幽泉附近的山道里捉弄路过的人类,尤其看见穿得光鲜靓丽的路人,便要故意引来一场雨,将人家淋成狼狈不堪的落汤鸡,自己躲在暗处乐不可支。回来后还要跟它吹嘘,说人类哪有传说中的那么凶恶厉害,不过是连一场雨都躲不开的动物而已。那时它还小,只得了一半人形,脚还不是脚,牢牢生在土里,最大的消遣只能是听几个哥哥们眉飞色舞地跟自己讲述它们今天又怎么戏弄了几个倒霉鬼,或者伸开自己的双手,看看有没有飞鸟或者蝴蝶愿意留在它手上跳个舞唱个歌,有时候几片落叶掉下来它也能玩半天,蹲下来在地上摆成各种形状。
其实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它的哥哥们再没有回来。
只记得头一天它们还兴高采烈地说山路上来了一群人,鲜衣怒马,很是热闹,待它们想想要怎么捉弄这群人,看是下雨还是扮鬼,反正它们最喜欢看人类惊慌失措的样子。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直到它可以离开泥土,以近似于人的模样到处行走时,哥哥们也没有回来,问过许多路过的妖怪,都说没见过。遇到有修养又热心的妖怪,除了对不能帮助她表示抱歉之外,还无一例外地劝它千万不要为了寻找哥哥们的下落离开幽泉,留在这里才能获得最大的安全,人,特别危险。
它其实没怎么想过离开幽泉,因为不认识路,胆子也小,最关键的是体力也很差,稍微多走几步,脚下便同踩了棉花似的,得休息许久才能恢复过来。如此自顾不暇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多个春去秋来才好转。
可如今回想,还不如虚弱如从前呢。若是从前,它断没有走过石滩的脚力,也就不会发现从陡坡上跌落下来伤了腿的男人,更不会把能止血止痛的草药扔给他,若以上都没有发生,它现在还好端端地在幽泉左侧第三棵大枫树下打瞌睡混日子。
那些妖怪们说得不错,人真的好危险,它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到那个男人,可仅仅几天后,它就遇到了,还被捉了,一张突然贴到它脑门上的黄纸,然后便是铺天盖地下来的大麻袋。
反正它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幽泉,它其实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男人,虽不知他如何找来了这里,也不知他来干吗,但它知道,一定不能让这个人发现自己!但是,它明明记得自己变回了一棵枫树,四周花草又那么多,长得跟它差不多的小矮树随处可见,怎的还是被那个人一击即中……
现在觉得头好晕,麻袋里空气不怎么好,一路上还特别颠簸。
那么,现在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少年上下左右打量了它许久,却有些失望:“阿爹啊,这算啥好东西呀,不就是一棵很矮很小的枫树吗?”
“你知道个屁。”中年男人拍一下少年的脑袋,“让阿爹给你开开眼。”
少年摸着脑袋,撇撇嘴站到一旁,且看他爹如何给他开眼。
此刻躺在桌上的就是一株高不过尺的小树,树根树身树枝都齐全,枝丫间还挂着淡红的枫叶,树顶上贴着一道黄纸做的符。
男人转身从神案上取了一截红线过来,小心地将小树圈在其中,又捏诀对着红线念了几句咒语,随后扭头对儿子一笑:“小子,看清楚了。”
话音未落,他唰一下揭走了树上的符纸。
父子二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石破天惊的一刻。
呱……呱……
屋外池塘里的青蛙叫了好几轮。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阿爹……好像……还是一棵树呀?!”
男人揉揉眼睛,又戳了戳躺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小树,终于确定了那还是一棵树。
“这……”男人皱起眉头,又用力戳了戳它,“喂喂!睡着啦?!”
一动不动,再戳,还是不动,继续戳,就是不动。
少年看向父亲的目光终于透露出不信任与失望,还有一丝“我老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意思。似乎当爹的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乌龙事了。
男人挠头,又用力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什么都可以丢,但怎能在儿子面前丢了面子……他皱眉,眼珠一转,突然从腰间摸出一个火折子,在小树前晃了晃,点燃,凑近它:“再跟我装死,就烧掉你的手脚!”
呀,火!那是它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了!它亲眼见过幽泉里的几次火灾,天上一个炸雷下来,便有树木或者别的东西遭殃,最惨的是一条大蛇,在火焰里活活成了一堆焦炭。
“不要烧我!”小树一声尖叫,白雾顿起,再看红线之内,只蹲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娃娃,身量不过尺余,赤身露体,深褐色的头发又长又乱,皮肤十分粗糙,看不出性别,瘦瘦小小的一只。
少年张大了嘴,从震惊到惊喜,猛地抓住父亲的胳膊:“阿爹你真的捉到妖怪了呀!”
男人灭了火折子,扬扬自得道:“那是当然!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可是名震天下的……”
“好啦好啦,知道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很厉害的大天师,你说过几百次了。”少年赶紧打断父亲的“想当年”,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小人身上,“这到底是啥呀?怎的从一棵树变作了小娃娃?”说着忍不住拿手指去碰它的脑袋,它吓得往后一缩,身子碰到红线,又是哎呀一声,像被针扎到似的往前一蹿,揉着后背委委屈屈地瘪起嘴。
原来一条红线就能困住它,人类真的很凶恶啊。
“这妖怪叫枫生,得了天地造化生在枫树之下,长成之后便能化人形,遇到危险时又能化回枫树的模样。”男人兴奋地说,“这可是难得的稀罕物,你爷爷都不曾有缘一见哪。”
“稀罕在哪里?”少年不解,“这跟书上画的那些了不得的妖怪也不像嘛,胆子还这么小。”
“取枫生木入火,可得雨。”男人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子,“你也知道光求雨这一个本事,天下有多少术士真能做到,大多不过欺瞒世人的障眼法罢了。”
少年听了,看着红线中的小东西,到底年纪小,眼中藏不住情绪,当即不忍心起来:“阿爹,你是说,你要将它烧死?”
“这只枫生年岁虽不足,但少说能取十块枫生木。”男人没有留意到儿子的变化,兀自盘算起来,“哪怕十场雨,也足够堵上那帮王八蛋们的嘴。”
少年垂头,眉目间瞬时没了之前的惊喜。
它不是很明白父子俩的对话,但就这么在他们面前发抖也是尴尬,总得做点什么吧。它稍微朝红线那头挪了挪,小声问:“你的伤好了吗?”
男人一愣,少年也一愣。
“阿爹你受伤了?”
“啊……是的,去寻这妖怪时不小心从陡坡上滑下去伤了脚。”男人有些尴尬,旋即却得意起来,“你是不知道,多得这妖怪扔了治伤的翡姜草给我,我之后才有机会循着翡姜草的味道寻到这妖怪。你爹的嗅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翡姜草的味道又十分独特,所以哪怕它只是摸了一下,哪怕过上几个月,我也能循着味道确定它的位置。算因祸得福呢!”
哦,原来自己是这样被发现的……早知当初就不管他了,唉。
少年皱眉:“它见你受伤,给你送药,你却要烧死它?”
男人眨了眨眼,搓手,欲言又止了许久才说:“妖怪的命,不就该这样?”
不知被哪个字戳中了,少年突然转身挡在桌子前:“阿爹,我不同意。”
“不同意啥?”
“不同意你杀掉它。”
“它只是一只妖怪。”
“它帮过你。”
“帮过我它也还是一只妖怪。”
“你不对!”
“你才不对!小小年纪啥都不会,就学会跟你爹顶嘴?”
“讨厌你!阿娘就不会这样!”
“讨厌就滚,滚去睡觉!”
它看得好奇怪,之前还那么开心的两个人,怎的突然说生气就生气了,大的那个不管它了,自己蹲到一旁的小桌前喝起酒来;小的那个也不管它了,气哼哼地冲进里屋再不出来。
它坐在桌子上,困于一圈红线之中,莫名其妙地旁观了一对父子吵架,然后,居然还是有倦意,它打了个呵欠,躺下蜷缩起来。
4
“你是不是傻呀……这样都还能睡。”
耳边是少年又急又无奈的嗔怪,隐约还有阵阵水声。
它从熟睡中艰难醒来,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被兜在粗糙的布料里,紧靠着一个温暖的胸膛。
天已经亮了,可这里又是哪里?
它转动着脑袋,前面是不知尽头的路,左边是一条蜿蜒的河,右边是奇形怪状的山,上边……是一个年轻的下巴。
“你可算醒了。”少年停住疾行的脚步,略略喘气地低头看它,“都说妖怪既丑又凶恶,哪里是你这个样子。”
它分不出来这是夸奖还是贬低,打了个呵欠,又吸吸鼻子,说:“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但可能还会长大的。”
少年哭笑不得:“就你这个德行,有没有命等到长大那会儿,天知道。”
“我尽力吧。”它又打个呵欠,奇怪,在他怀里是不觉得害怕的,即便说的是生死天命这般的话,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少年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怀里捧出来,放到河畔平滑的石头上,“回头阿爹发现我将你偷出来放掉,可能会打死我吧……我得赶紧回去了,运气好的话还能路过胡大娘的摊子,买上两个烤饼吃了,挨揍时才好顶得住。”
他应该跑了很久很远吧,脸上挂满了汗水,到现在呼吸都还没有平复下来。
“那你还是把我带回去吧,不然你爹打死了你,我觉得我也不好受。”它老实地看着他。
少年哈哈笑出来,弹了一下它的脑门:“你真是傻吗?他是我亲爹,怎可能真的打死我,顶多挨几下板子,让他出出气也就罢了。”
它捂着微疼的脑门,心说人类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子,捉妖怪的也是他们,放妖怪的也是他们,原来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吗?
“你快走吧,趁现在还早,没人发现你。”少年起身,四下看看,在视线移动到离河水最近的一块大青石上时,稍微变了变脸色,“呀,也不是完全没人啊……”
足可容纳三人的大石上,坐了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渔翁,手执钓竿,不动如山。
它也看见了,觉得十分奇怪:“那也是你们人类吗?身上长毛的人?”
少年笑道:“那不是毛,是蓑衣,用蓑草编织成的衣裳,穿上可以挡雨防风。那渔翁也不是人,只是一块天生像渔翁的大石头。”
“那既不是人,也需遮风挡雨?既是石头,手里握的竿子又是什么?”
“那斗笠跟蓑衣都是阿娘给石头渔翁做的,鱼竿也是她放的。”少年看着渔翁,笑道,“阿娘是个很有趣的人,她总说万物有灵,这块生得像人的石头说不定也有自己的灵魂,总这么孤零零地在河边也是无聊,索性送它钓竿打发时间。有时阿娘路过,手里正好有吃食的话,还会放一些在它面前,真把它当个人看似的,多年来一直如此。旁人大约要笑我阿娘痴傻,可我记得阿娘说过,能长时间坚持做同一件事的人,都是很了不得的。在我心里,阿娘就是最了不得的。”
“钓鱼……”它盯着那石头渔翁,觉得分外有趣,幽泉里从没有人钓鱼,不论飞禽走兽还是大小妖怪,想吃鱼的话直接去水里捉,又快又省事。
说话间,天已大亮,少年摸摸它的头:“不跟你讲了,我要回去了,以后你自己小心,别又被捉住了。”说罢,他转身便走。
它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怎么想都不对,匆匆从石头上跳下来,蹦蹦跳跳追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裤腿。
他诧异地停住,低头:“你这是干啥?都给你自由了,还不走?”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它突然委屈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还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我还很饿。”
他无奈地蹲下来:“你饿了?可是你要吃什么呢?”
“什么都吃,只是不吃石头。”它抽抽噎噎地看着自己瘪掉的肚子。
“可是这附近没有能吃的……”
话音未落,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暴喝:“你个臭小子!啥都没学会,倒是学会偷东西了!我看你还想跑多远!”
少年吓一大跳,它也吓得不行,顺着他的裤子猫一样爬到他胸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因为太紧张没调整好姿势,只能头朝下脚朝外,还不停蹬腿。
男人冲到少年面前,面色愤怒得恨不得捡块石头砸死他。
少年环抱双臂将它护住,飞快朝后退了一步,坚决道:“阿爹你纵是打死我,我也要放它走!”
男人微微一愣,面色仍是不肯缓和:“你再说一次!”
“说十次百次都如此!”少年倔强成了一块石头,“阿娘说过,以怨报德非君子。它帮过你,你就是不能害它!”
寂静的河畔,少年的声音特别响亮,还因为一瞬间的坚决与沉着,竟冲破了他的年纪,此刻的他不再是个男孩,而是个男人。
河水淙淙,石头渔翁的钓竿垂于水面,纹丝不动,只有经过的风,撩动每个人的衣衫与发丝,或许也安定了两颗要一决生死的心。
男人抬头,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又仿佛是要将所有的责备一口气释放出去。反复好几次,他才低下头,看着不屈不挠的儿子,叹气:“回家吧。”
少年一怔,不太相信。
“愣着干啥,回家!吃饭!”男人一瞪眼,伸手拧了拧儿子的耳朵,“耳朵没有腿好使是吧?说话听不见,逃跑倒是快得很。”
少年犹疑:“阿爹……你不烧死它了?”
“家里有柴,我烧它干啥!”男人嫌弃地盯着他的心口,“赶紧把它倒过来呀,头朝下露个屁股在外头成何体统!妖怪不要脸的吗?”
“哦!”少年赶紧把怀里的它拉出来,头朝上好好地揣回怀里。
它差点憋死,小脸通红,跟小奶狗一样哈气。
男人看它一眼,摇头,转身,对着空气说:“费尽心思一场空。”又狠狠跺了几脚,咬牙切齿:“活该你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活该!”
看着父亲的背影,少年松了口气,低头对它说:“阿爹跺脚我就放心了,每次他这样我就知道自己不会挨罚。”
“能回去了吗?他不烧死我啦?”它不是很确定地问。
他笑:“他真决定要烧死你的话,你以为我的力气能大过我阿爹?他就是这样啦,总是装出凶狠的样子,最后却总是凶狠不起来。”
它一知半解地点点头:“那就是说,我以后都不用害怕了?”
“你确定要跟我回去吗?”他戳了戳它的脑袋,“那可是人类的地方,不光我们家里,四周都是人类,你不怕?”
“不点火烧我我就不怕。”它想了想,又小心地问,“若我知道了如何回去,也是可以随时离开的,对吗?”
“那是自然。”他笑出来,“不过你真的会长大吗?若一直这个样子,我还是怕你没命走完回家的路。”
它想了许久,不是很有底气地说:“应该会的吧,毕竟我的哥哥们都长得很高大了。”
“你有哥哥?”
“嗯。可它们都离开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一直没有回来。”
“不会被捉住了吧?”
“我哥哥们很强壮的,不像我。”
“别的术师跟我爹也不像,所以……算啦,不说了,回家。”
“好。真的不烧我了?”
“……”
那会儿它并不是很明白,甚至都没有仔细思考过,为何做出留下来的决定这么容易,这么自然而然,它一直惧怕人类,也不希望自己的一生跟任何人类有交集,明明应该转身就跑头也不回,偏偏却没有。
过了许多年,它还是没答案,只记得在刚刚亮起来的天幕下,一个少年把自己揣在怀里,仿佛那是他世上最珍贵的、要以命相护的东西,然后气喘吁吁地跑了很远的路。
5
沈老爹就没那么可爱了,只要它敢冒出来吓唬人、苍蝇拍、纸扇,书本,只要他手里拿着什么,都能往它头上招呼,一点都没好脸色。不好好吃饭会挨骂,天冷不加衣服也会挨骂,偷偷出去玩也会挨骂,连带沈明善也不能幸免,每次骂他都是“光长个子不长心,一点当哥哥的样子都没有,整天带着妹妹胡闹”,这一骂呀,就是好几年。
应该有三年了吧?三年时间,明善已经长到十六岁了,是个就快跟沈老爹一般高的真正的少年郎了,砍柴挑水比自己爹还利索,洗衣服补衣服也是一把好手,唯一不变的是他黑亮的眼睛,以及对妹妹始终如初的耐心与疼爱。
是的,它又有哥哥了,还是个普通的人类。
从河畔被抱回来之后,沈老爹确实再没提过要烧死它的话,虽然总是一脸不高兴,但不妨碍他一边骂自己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一边笨拙地拿针线给它这个妖怪缝衣裳,边缝还边唠叨就算是妖怪也不能成天光着屁股。然后它就有了生命中第一件衣裳,感觉就是把一个布口袋挖出四个洞,中间再拿腰带一扎就完事,虽然在幽泉时它一年四季赤身露体也不觉得多难受,但衣服这种东西,穿上去还挺舒服,尤其天冷刮风时,身子就像包裹在一副温暖的铠甲里,连内心都很安稳。
人类的食物也很好吃,不吃饭它饿不死,但吃起东西来会有幸福感,虽然沈家没有饕餮盛宴,多数时候不过粗茶淡饭,顶多过年过节时,沈老爹会带回几块肥瘦正好的肉,在厨房里想方设法做出最好的味道,然后一家三口围在饭桌前狼吞虎咽,沈老爹总把肉尽可能多地往他们俩的碗里夹,自己笑嘻嘻地抱着他的酒葫芦大口豪饮,也只有这个时候的沈老爹是最高兴的,不骂人,只喊他们多吃点多吃点。
可能跟天天吃人类的食物有关,如今的它也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被随便揣进怀里带走的小妖怪了,它长个子了,模样也变了,从去年开始,它就不需要再被藏起来过日子,因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个两三岁的人类小姑娘,除了肤色比普通孩子深一点点,力气比他们大一点之外,没有一点妖怪的样子。沈老爹对外宣称的是他在外头捡的一个孤儿,看着可怜,只好带回来养着,村民们谁都没有起疑。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外头多的是没爹妈的孩子,没孩子的爹妈,再说沈老爹这个人,除了爱吹牛,偶尔还神神道道之外,其实是个乐于助人的汉子,会捡个孤儿回来也不奇怪。总之,它从此有了光明正大留在沈家的身份,还得了名字,明善给起的,说它既然是枫生,就单名一个枫字好了,沈枫。一开始它不是很喜欢这名字,但一听沈老爹说沈春花更好听,它立刻同意了自己就叫沈枫。
回龙村里的村民一共就百来号人,相处融洽,大家对它这个沈家的养女也很友善,它每天做的最多的事,要么是跟着明善去山里拾柴,要么是去村口不远处的锦鳞河洗衣捉鱼。冬天锦鳞河会结冰,它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坐在穿了麻绳的木板上,明善拖着它在冰面上飞跑,每次它都开心得不得了。夏天也好玩,河边会开出各种颜色的野花,夜里还能看到会发亮的虫子,每到最热的那几天,明善都会在河边坐很久,不说话,只把野花采了来,编成好看的花环,然后放进河水里。那几天沈老爹的兴致也不会很高,喝酒也比平常多,喝多了人就不见了,第二天天亮才醉醺醺地回来。
那年夏天,它坐在明善身旁,问他这么好看的花环为啥扔水里去。
明善说,阿娘以前最爱编花环戴头上,所以每年她的忌日,他都会送花环给她。
“放到河水里她就能收到了?”它好奇地问。
明善笑笑:“阿娘是火化的,骨灰撒在了锦鳞河里,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说天下的江河湖海其实一脉相连,所以以后不论我跟阿爹走到哪里,只要天地仍在,江河不枯,她就一直在我们身边。”他顿了顿,自嘲地笑笑,“这话骗小孩子可以,可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她已经永远不在了。”
一边笑一边难过,肯定更难过……它默默去采了一堆野花过来,学着他的样子编花环,却总也编不好。他见它笨手笨脚的样子,笑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也给我的哥哥们送花环。”它有点伤心,“其实我还是有些想念它们,虽然它们不给我做衣服,也不带我玩。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被烧死了……”
他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安慰说也许它们也遇到了跟阿爹一样的人呢,说不定现在正好好地生活在某个地方。
它点点头,瘪着嘴继续编花环。
“阿娘说过,世间每个生灵的际遇都不一样,不怨不怒,随遇而安才能过得好。”明善躺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天上有多少星辰,地上便有多少不同的命运。你看阿爹,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很厉害的术士,通天彻地降妖除魔,以前他每年都要去京城参加术士之间的比试大会,从来没有赢过,阿娘总劝他不必介意,输赢不过浮云,抵不过一家三口平安喜乐,热茶热饭。可阿爹总说不能丢了祖上的脸,依然醉心于研究术法,屡战屡败也不肯放弃。”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年阿娘病重,阿爹又去了京城,她坚持了很久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早回来一天就好了。”
它终于编好了一个很丑的花环,放到了河水里。
“不过现在好多了,你看阿爹越来越像个普通的村夫,连衣服都做得越来越好,也很少再听他提起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了。”他笑看漫天星辰,“最有意思的是一个曾经想降妖除魔的人,最后却将一只妖怪当女儿养。”
它回来坐到他身旁,说:“幽泉的妖怪们,从不会因为怕谁不高兴便约束自己的行为。当初他只是怕你不高兴,才留下了我。这个我还是明白的,也是我从你们身上学到的道理。”
明善扭头看它,轻轻摇头:“阿爹不是怕我不高兴,是怕阿娘不高兴。阿娘在世时,不但对人和善,对其他生灵也一样,她总说来一趟世间不容易,只要不是奸恶之徒,能放就放吧,或许让对方活着,比夺其性命更有用。”
它沉默了许久,说:“若你阿娘还在世,做出来的衣裳肯定比你爹做的好看许多。”
明善“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你便错了,阿娘最不擅长的便是做衣裳,连补个衣裳都补得乱七八糟。”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花布衣裳,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也跟着笑出来:“真的好难看呀!哈哈哈!”
几个小小的光点从野花丛里飞起来,大概是被笑声打扰了美梦,忽高忽低地转着圈抗议。
锦鳞河的河水在夏天时特别温柔,水声轻轻,星河倒映,好到可以当任何人的一场美梦。
其实沈老爹早就跟它说了回到幽泉的路线,它却不想走,说回去了就又得过光屁股的日子,吃不到东西也饿不死的感觉并不好,留在回龙村里,有爹又有哥哥,村民们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它活成了一个人,也是在这个时候,它渐渐理解了那些天生没有人形但无论如何都要修炼成人的妖怪同类。
有时候,它也跟着明善去村外购置生活物品,每当经过当年逃命时的河畔时,它跟明善都会大声跟依然在河边钓鱼的石头渔翁打招呼。若他们刚巧买了食物,也会悄悄放一些在这位“渔翁”身旁,这么多年了,也不知他钓了多少鱼,够不够他吃。
明善说,这条河叫白雀河,原本跟锦鳞河是同一条河的分支,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生了界限,两条河之间好像再不相通。比起锦鳞河,白雀河的风光便要逊色许多,河岸两边只有石头,总是单调寂寞的样子,大家即便要散步玩耍,也都是往锦鳞河去,能长期光顾白雀河的,大概也只有石头渔翁了。
用恬淡快乐四个字,足以形容它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的本事越来越多,除了家务事,它还偷偷在干旱的季节里给回龙村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虽活得像人,可它作为枫生的天赋永远都在,每当它看到村民们在雨水中谢天谢地的高兴样子,它就庆幸自己仍是一只妖怪。世上怕没有谁再跟它一样,做人也很快乐,做妖也很快乐。
它很满意,就这样生活下去吧,做沈老爹的女儿,做沈明善的妹妹,做回龙村里那个叫沈枫的小姑娘。
6
“可你现在一点都不像个快乐的大姑娘。”桃夭掀开布帘,几片雪花顺势飘进来,冷得她缩起脖子,赶忙将布帘放下来。
这只妖怪完全没有它回忆中的自己那么爽快可爱,花了好几天才断断续续讲完了之前的生活经历,有时候一个场景沈枫似乎要想很久才能拼凑完整,跟世上许多记性不好的老人一样,好几次桃夭都要听睡着了,这些家长里短毫无波澜的往事,对她来说真的很无聊。
“快乐不起来啊,白雀河的妖怪非要同我作对。”沈枫愁眉不展,“没有水,大家就活不下去了。”
桃夭打量她:“你一直在回龙村下雨?”
她犹豫片刻,点头:“锦鳞河一旦枯竭,大家就没救了。”
永远闭目养神的司狂澜忽然开口:“如你所说,白雀河离你们村子也算不得远,为何不直接去那里取水?”
“也算不得特别近,总归是不太方便。”她摇头,“何况那河里的妖怪太凶恶,蛮不讲理,寻常人靠近怕有危险。故而除了引水至锦鳞河,别无他法。”
“哦。”司狂澜笑笑,也不再多问。
这时,马车速度渐缓,随着马儿一声嘶鸣,外头传来驾车小厮的声音:“禀二少爷,回龙村到了。”
桃夭顿时来了精神,飞快自车中跳出去。
才落了地,她就想跳回去,沐州真的太冷了,这回龙村又在沐州北面,四周无遮无拦,仅仅几座远山根本挡不住肆虐的风雪,放眼看去,一地雪白,掩在枯枝之下的小路仿佛几百年没有人走过,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是一条路。
沈枫脚一沾地便急不可耐地指着那条路的尽头:“穿过回龙村,再往北一里地便是白雀河,我们快去吧。”
“大老远来了,不请我们去你家喝口热茶再走?”司狂澜下了车,理了理微皱的衣衫,手里握了一把白色长剑,剑鞘上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平滑如玉,只在剑柄中央刻了一个“司”字,也不做任何填色,低调得不细看都发现不了。不光剑身雪白,连剑穗都是色如皓雪,清冷逼人。
出门时桃夭就注意到他的剑了,这以前从未见他舞刀弄剑,她心想也不是去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还需要带武器?
沈枫一愣,想了想说:“也好,天气这么冷,先去家中坐坐。”
司狂澜让小厮原地等候,两人在沈枫的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那条蜿蜒小路。
不多时,前方隐约有人影靠近,却是个老樵夫,裹在厚实的冬衣里,看不清面目,老远便同沈枫打招呼:“丫头回来啦?你爹念叨你好久了!”
沈枫冲他挥挥手:“这就回家,牛大爷你走路小心些,雪天路滑。”
“好咧!”老头与他们擦身而过,慢悠悠地往另一头走去。
又走一会儿,几个孩童在雪地里打雪仗,笑声不断,再往前,村舍可见,此时正是午间,好几户人家炊烟袅袅,日子看起来也不像她说的那么水深火热。
沿途又跟好几个村里人打过招呼,她终于停在一处房舍前,推开竹栅栏,说:“到了。”
普通的乡村民舍,收拾得倒是很整齐。
进了屋,她赶紧招呼桃夭跟司狂澜落座,两人还没坐下,厨房里便钻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面相端正,举止略见粗鲁,握着一把菜刀就出来,油腻腻的袖子卷在手肘处,说话声音也大:“死丫头跑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
话音未落,自里屋快速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子瘦而不弱,容貌清秀干净,一双眼眸黑亮如宝石,见了沈枫便嗔怪道:“你跑到哪儿去了?不是说出去玩一下就回来吗?我跟阿爹很担心你的!”
她跑过去握住少年的手,抱歉道:“我去找了两个朋友,他们听说了白雀河河妖的事,便同我一道回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这样啊,那多谢二位费心了。”少年朝桃夭他们一拱手,“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这位是桃姑娘,这位是司少爷。”她赶紧介绍。
闻言,中年男人的脸色也变好看了,大声说:“这是来了贵客啊,你们赶紧给人沏茶呀,我锅里正做菜,就在这儿吃午饭!”说罢又钻进了厨房。
很快,少年端了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到他们面前,说:“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二位莫要见怪。”
“您便是沈枫的哥哥,明善少爷?”桃夭冲他一笑,“我们来得不巧,打扰了你们的午膳。”
少年连连摆手:“桃姑娘言重了,你们肯大驾光临,是我们莫大荣幸。喊我明善便是,少爷二字当不起。”
司狂澜端起茶杯,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回桌上,笑问:“看起来村里人对面临的断水危机并不如你妹子那般着急。”
桃夭接话道:“对呀,大家都很安居乐业的样子嘛。”
明善面露尴尬,只道:“再艰难,日子也要过的。只是大家不愿将心中焦急展露人前而已。小枫应当同你们讲过了,锦鳞河日渐枯竭,已支撑不了多少时日,全村老少,田地庄稼,都靠此河供养。如今我们怎可能安居乐业。”
司狂澜微微点头:“倒也有理,并非人人都稍有情绪便大哭大闹不顾脸面。”说罢又似笑非笑向桃夭投去一瞥。
又来又来又来!这个人活着就是为了嘲讽他人吗?算了算了今天不跟这种一辈子讨不到老婆凭实力单身的家伙计较,桃夭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当作没听见。
明善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二位有何良策?”
桃夭皱了皱眉头,手放到腰间的布囊上,认真道:“这人会生病,妖怪也会生病,其实河流山川也会生病,生病不怕,只要肯老实看大夫,不刻意隐瞒病情,基本能活。”
“河流山川也会生病?”明善不解,急忙问道,“当真如此的话,又当如何解救?”
“吃药呗,还能如何。”桃夭耸耸肩,“但我说过,前提是不刻意隐瞒病情。”
“在下也是这个意思。”司狂澜笑看着明善跟沈枫。
明善与沈枫面面相觑,明善又道:“并无隐瞒,锦鳞河素来水位正常,近年来却无故枯竭,如今水位不及从前一半,天降雨水也不足以缓解,唯有将白雀河水引入,方是唯一良策。怎料白雀河中有河妖,死守河水不允任何引水之举,小枫气盛,与其殴斗过几回,却并非其对手。如今就是这么个‘病情’,二位还想知道什么?”
司狂澜起身,握剑在手,目光饶有兴致地四下环顾,仿佛这屋子里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吸引了他。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连桃夭都奇怪于他的举动。
突然,他目光如刀,手中长剑骤然出鞘,因为速度极快,众人只看到空中仿佛横出了一条凌厉霸道的赤龙,以势如破竹之态往屋顶狂啸而去,再看,剑仍在他手中,剑身非精钢玄铁,倒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莹白之下又透着一泓鲜赤的血气,光华犀利,通身的气派竟不似人间之物,更如它的主人一般,自带傲视众生的气势与实力。而那只腾空而起的“赤龙”,不过是他随意挥出的一道剑气而已。
桃夭只觉眼前一花,头上好端端的屋顶突然没了踪影,只留几根孤零零的木桩竖在那里,却又不见木板碎块落下。
又一道剑气朝屋角而去,好端端的一座房舍眨眼间毁了一半,桌椅板凳各种摆设突然东倒西歪,并结满蛛网,完整的墙面也变成残垣断壁。
“我还想知道,如此破败的房间,几位如何住得下去。”司狂澜执剑浅笑。
桃夭盯着他,眼中没有半分诧异,倒有几分短暂的刮目相看的意思。
这家伙,喜欢嘲讽他人也就罢了,最讨厌的是,你连骂他一句只会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他真还有别的本事……
明善与沈枫瞠目结舌,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吃饭啦!”端着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便在剑气之下化成一缕轻烟,转眼无迹可寻。
“沈老爹!”沈枫惊叫一声,本能地扑过去抓扯,却狼狈地跌倒在对方消失的地方。
司狂澜冷望着呆若木鸡的沈明善,嘴角轻扬:“时如白驹催人老,却不知沈明善公子是哪里习来了驻颜之术,时至今日依然是青葱少年郎。”
“我……我……”沈明善越发慌张,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司狂澜又进两步,长剑寒气迫人,剑尖指其咽喉:“有这等好事,何不说出来造福大众。”
“我我……不不……别……”沈明善满脸恐惧,边退边拼命摇摆双手。
桃夭没有任何举动,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神情,定了心要看看司家二少爷的本事。
被此情此景吓坏了的,只有沈枫,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何形势突然急转直下,被视为救星的人,怎的转眼间便将刀剑指向她最要紧的人。
“司少爷!”她急急爬起来,却又不敢贸然靠近,慌张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您这是要做什么?我们并未开罪你啊!”
许是眼前长剑光芒太盛,连带着将司狂澜总是无风无浪的眼里都映出了杀气。
“不要!求求你了司少爷!他是我哥哥,我唯一的亲人!”沈枫“扑通”一声跪下,哭着哀求,“我错了!我不要白雀河的水了,只求你高抬贵手!”
司狂澜目不斜视,闲闲一句:“迟了。”
话音未落,一剑穿心,下手无半分犹豫,那沈明善顿如烟散。
“明善哥哥!”
沈枫的声音已不是呼喊,而是凄厉的尖叫,震得桃夭耳朵都疼起来。
“我杀了你!”
树枝状的青黑脉络自沈枫脸上暴突而起,她血红了一双眼,连双手都骤变成骇人的爪,尖锐如刀,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朝背对她的司狂澜扑过去。
司狂澜纹丝不动,连回头都不屑,直到身后“咚”一声闷响,方才面不改色转身,看着面朝下躺在地上的沈枫,摇摇头。
“二少爷倒真是稳如泰山啊。”桃夭拍拍手,一点残存的药粉从她指尖落下去。
司狂澜环顾四周:“你若再慢一步,她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桃夭皱眉:“你当真会对她下杀手?”
“先起杀心的,自然也要承担被杀的风险。”司狂澜并未将长剑回鞘,走到屋子正中,又凝神向四周挥出几道剑气,只见这屋子残存的部分皆在剑气之下分崩离析,根本就没有什么沈家,有的只是一片废墟。
寒风呼啸,残屋之外仍是村舍重叠、炊烟袅袅的景象,连玩耍的村童也还在旁若无人地嬉笑打闹。
见状,司狂澜径直走到废墟之外的空地上,突然插剑入地,力道不轻,眨眼间长剑刺入地下一尺不止。
许是错觉,桃夭只觉脚下一颤,一股说不清的力量自某处扩散而出,要将整个回龙村都抬起来似的。
几乎同时,原本明亮的天空骤然阴暗,却不是真正变了天,而是四周景物连带脚下土地都破碎扭结起来,竟成了一头通身漆黑又有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像极了一条膨胀变异的黑鱼,以遮天蔽日之势朝他们冲过来。
“好大一只妖怪!”桃夭惊叹,“得多大的锅才能炖得下!”
说话间,她的手已经放在布囊上。
但又慢一步,在她有所行动前,司狂澜已出手将她拨到自己身后,以他一人之力,在怪物血盆大口大开时,一跃而起,手起剑落,竟生生将此庞然大物一分为二。
飞沙走石混乱之中,桃夭只见了一个无畏无惧的人影,仿若与他手中长剑融为一体,成了世间最亮最锋利的光,令你不得不相信,再深的黑暗也无法将之吞没。
霜刀血剑挽狂澜……原来他的名字与人也并非名不符实。
不过刹那的走神,天色又亮了回去,再看四周,哪还剩下什么炊烟袅袅的好景象,不过一片跟“沈家”差不多模样的残迹,多年无人的萧条,在寒冬里被放大成明显的死气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倒是那怪物烟消云散的地方,落了个跟癞蛤蟆差不多大的小玩意儿,身子漆黑圆胖,像一条被涂黑且在生气的河豚。说是鱼儿吧,肚子下又生了两条人腿似的肢体,慌慌张张地往锦鳞河的方向逃了,速度非常快。
“趸鱼……”桃夭面色骤变,再无半分平日里的嬉笑不屑,当即便要朝那小玩意儿追去。
司狂澜一把拽住她:“意欲何为?”
“当然是追上去宰了它啊!你拉住我干什么?”桃夭大约是第一次在司狂澜面前露出了真正的怒气,“松手!”
“你这副脸孔,倒不像是我家的小杂役了。”司狂澜不松手,“这可不是对付敌人的好状态。”
“松手!”单论力气,桃夭挣脱不了,再纠缠下去,怕是不能对他客气了。
“那是什么?讲清楚便放你走。”司狂澜任她怎样,就是不松开半分。
“趸鱼!生于尸海之地,似鱼而有人足,知人心,擅幻术。”桃夭飞快念完,“现在能放手了吗?”
司狂澜还是不放手:“听来倒也不是大恶之物,何至于如此不要命的模样?”
“再不松手,便休要怪我!”桃夭那双总是笑成月牙的眼睛,突然装满天下所有的寒气,多看一眼都要冻死你。
司狂澜松开了手。
桃夭一言不发,飞奔而去。
风雪之中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丁零零,丁零零。
尾
唰一声响,长剑回鞘,司狂澜的视线从桃夭消失的方向回到昏迷不醒的沈枫身上,最后定格在眼前破败荒芜的废墟之间。
桃夭跑得太快,不然他也许会跟她讲,出发来沐州的前一晚,苗管家曾拿了一本厚厚的簿子来回他。
“二少爷,你记得不错。沐州回龙村早在二十年前便毁于一场疫病,全村上下无人幸免,村民尸体堆积如山,火烧三日未停,骨灰残躯皆抛入锦鳞河中。此后再无人烟,早成废墟。”
“知道了。”
“还是要去?”
“既应了那妖怪,自然要去。”
“万事小心。”
“好。”
“带上血剑如何?”
“也好。”
此刻,风雪越发肆虐,司狂澜自言自语道:“趸鱼……有意思。”
说罢,他将沈枫抱到勉强可避风雪的地方之后,便大步往锦鳞河而去。
那丫头与平常大为不同,他也想看看她的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