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被爸爸绑架了(五)

我们换乘公共汽车和快速电车来到了一个繁华的城市。车站里行人川流不息,却难见小孩子的身影,只有一群群比爸爸年纪大好多的公公,比妈妈大好多的婆婆,还有些男女混杂的人群,他们围成一个个小圈,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有的蹲在地上用小杯喝酒。车站的广播无休止地重复着下一班电车的停靠站台和换乘通知。

爸爸到绿色窗口查询什么去了。我在一楼的礼品店门口,盯着橱窗里自己的身影出神。

你是谁?我几乎想问问玻璃里那个身影模糊的孩子。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和我所认识的自己实在差得太远了。当然,我平时希望更细长、看起来更成熟的眼睛,让我讨厌的大嘴巴还有整体的样子仍然是我自己,可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仿佛只有外表保留下来了,里面的东西全换作了另一个人。

蓬乱的头发尴尬地搭在肩上,而且睡觉时还把头发弄得到处乱翘。身上穿的是褪了色的、领口松松垮垮的肥大T恤,及膝短裤看起来似乎是从一个有时尚辣妈的足球少年那里借来的。露在外面的手脚晒得黝黑,脸上也肮脏不堪,鼻头上的皮肤被晒得蜕皮,变得红通通的。

整体看上去就是很肮脏。对,脏极了。我隐约知道自己越来越脏。每天晚上和爸爸辗转于各个旅馆,虽然每天洗澡,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为何总也没有洗干净。在尼龙毛巾上涂满肥皂,用力擦身体想擦掉污垢,晒伤的皮肤被擦得火辣辣的痛却洗不干净。每天早上也是如此,比爸爸多花五百倍的时间刷牙——爸爸的牙刷只在嘴里停留五秒钟——用力搓出肥皂泡仔细洗脸。即使这样,离开住处,坐上电车、公交车,很快就比头一天更脏。污垢仿佛一层膜包裹着我的全身,日复一日,越来越厚。

然而,我丝毫没有厌恶感,这一点最让我吃惊。如果妈妈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一定会眉头紧锁地问:“怎么了?”以前的我,听到妈妈这样说,必定认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最肮脏的孩子,因此无比悲伤。

现在的我认为玻璃里这个比任何人都脏的孩子还不错,即便妈妈的眉头出现不少皱纹,那又怎样?玻璃里那个和我对视的孩子,似乎从一出生就跟着谁在全国各地逃亡,是个坚强的棒小孩。

我从玻璃里看见爸爸离开绿色窗口往这边走过来。爸爸也一样脏,他只有一件衬衫和一件T恤衫,每隔三天换一次。两件都是白色,已经泛黄,所以就更显脏,上面还沾满了酱油渍和褐色的酒渍等等。

“怎么了,有想要的东西吗?”爸爸走过来,问呆立在礼品店前的我,说完马上又加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会给你买。”

我以为又要在车站坐公共汽车或者电车,爸爸却往车站前的超市走去。

“买什么?”我问推着银色购物车的爸爸。爸爸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隐约察觉到爸爸的钱越来越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大方地给我买泳衣、衣服、零食,刚开始住的是普通旅馆,自从在寺院住过以后,他每次都要认真确认住宿费,有时候为了找到更便宜的旅馆,花上三个小时到处询价。

看到爸爸在蔬菜区出神地看着货架,我问他:“你有钱吗?”

爸爸低头看我,不自然地大笑起来:“我当真是没信用吗?没钱的话我不会进超市,在超市度过愉快时光的秘诀就是随意买东西,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爸爸说到做到,他随意地把青椒、洋葱、卷心菜扔进篮子里。

听到爸爸说不用担心,我总算放下心来在超市里东逛西逛。啊,超市!好久没来了!如此巨大的地方!又凉爽又清洁,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超市里空荡荡的,和车站前截然相反。穿凉鞋的大叔和穿短裤的阿姨在货架间穿行,为购买什么而纠结着。

“接下来买肉。小春,我派你做肉类大臣,挑你喜欢的肉,随便买多少。”

在瘦肉区爸爸这样说。我把脸凑近冷飕飕的肉柜全神贯注地挑选。贴着金色标签的霜降牛排,我从来没吃过,其次是被妈妈称作郁金香的带骨鸡肉、加了奶酪的肉肠、骰子牛肉。把这么多放进篮子后,我瞄了爸爸一眼。

“大臣,请别客气。”

听爸爸这样说,我又在篮子里放进了闪着宝石般光芒的火锅牛肉,颜色可爱得像花一样的切片牛肉。我兴奋不已,感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还想做零食大臣。”

“我批准。大臣,请挑选零食。”

我从瘦肉区蹦蹦跳跳地来到零食区,开始物色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零食。我发现有一种薯条的包装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是新产品还是区域定制品。班上的中山君他们说哪种好吃来着?是辣味点心?还是豌豆糕?这和去年为止在学校后门那家粗点心店卖的是一样的。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零食?如果我是一头爱吃零食的饥饿小牛,大概来不及选择就饿死了。

和爸爸辗转各地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日期,也分不清是星期几,不过现在已经是八月了,所以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了吧。这段时间里,我没有来过这么大的超市,几乎要忘记了世界上有这么方便的、让人激动的巨大场所。

“我来做调味料大臣。”爸爸说着,开始挑选烤肉用的酱汁。我猜到了今天晚饭的内容。爸爸和我一样兴奋,为了一瓶酱汁也千挑万选。

我们推着堆成小山的购物车来到收银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扎马尾辫的白皮肤小姐在机器上刷条形码。每刷一次,总价格就哔哔地显示在画面上。篮子里还剩一半东西的时候,爸爸心神不宁起来。收银小姐要刷霜降牛肉条形码的一瞬间,爸爸惊慌得声音都变了,一把抓住小姐的手说:“等等等一下。”小姐吃惊地缩回手。

“错了,让我买的是别的东西,哎呀,真糟糕,我带了购物清单了,可是,这里很大,我不知不觉买了没用的东西,这样的话我会挨骂的。对不起,我家里那位真的很凶。”

爸爸语无伦次地嘀咕,把小姐一个个拿出篮子的东西又放回去,小姐茫然地看着爸爸又看看我,苦恼地笑了。我用同样的笑容回应了她。

爸爸一边确认价格,一边把牛肉、零食和蔬菜放回货架。

“不好意思,小春,比我想象的贵。”爸爸面红耳赤。

我并没有生气,也不觉得爸爸这么做很丢脸,只是有点同情爸爸。

“大把大把往篮子里放东西的时候是最开心的,不过买这么多两个人也吃不完。刚才真的很开心,没关系哦。”

爸爸红着脸看着我小声说:“对不起,大臣。”

没关系,我也很清楚无论有多少肉类大臣、零食大臣、调味料大臣,可就是没有财政大臣。

结果,我们根本不需要购物车。只买了一点点蔬菜、牛肉猪肉各一盒、肉肠和烤肉酱汁,一个塑料袋就能放得下。爸爸把塑料袋拎在手里推着我坐上了公交车。

坐在两人座上,我靠在爸爸的手臂上睡着了。坐几路公交车、坐几点的电车、在哪里换车,现在无论爸爸说什么我都不再感到不安,也不再担心回不了家,我由衷地认为即使就这样到了九月也无所谓。在公交车的摇晃中,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偶尔还听到耳边传来超市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我们在公交车终点站下车,来到一个绿树成荫的公园。门口有一块招牌,上面隐约可见的文字介绍了里面的泉水广场、健身区、自行车专用道、摩托车越野练习场、烧烤广场、露营场地,似乎里面无比巨大。

“我宣布今天的计划。”爸爸神气活现地站在牌子面前说,“五点开始准备晚饭,七点在烧烤广场开饭,九点篝火晚会,十点半就寝。”

我猜到了烧烤和篝火晚会,却没有想到要在这里就寝。

“公园里有地方睡觉吗?”我问爸爸。

爸爸指着牌子上的露营场地理直气壮地说:“有。”

“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帐篷、睡袋什么的。”

“爸爸有个好主意,没关系。”爸爸嬉笑着把视线转向入口处的广场,“你现在自己去玩,五点钟到烧烤广场就行了。如果看见来露营的孩子,你可以去和他们搭讪,或许能分到一点肉。”

爸爸说完就走向了公交车站边的公用电话。我站在公园入口,盯着方玻璃盒子里的爸爸看了一阵。爸爸把话筒放在耳边,神情严肃。要是打不通就好了,要是妈妈不答应这个要求就好了。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念头后,我转过身往公园里走去。

离我最近的是一块草坪,角落里是健身区。虽然公园入口处冷冷清清,其实里面游人却不少。情侣们有的躺在草坪上,有的扔飞碟,还有的拖家带口地在吃盒饭。

健身区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大家都乖乖地排起了队。我并不擅长体育,不愿意排队做自己不会的运动,就躺在了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我把头侧向右边,看见三个身穿泳衣的高中女生躺在沙滩垫上。我再把头转向左边,看见一个叼着烟头读报的爷爷,一黑一白两条中等大小的狗老老实实地坐在爷爷身边。正面,透过茂密的枝叶可以看见如洗的碧空。

我闭上眼睛,眼前再次浮现出蔚蓝的天空。忽然觉得小腿肚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我起身一看,是个像糖果般的黄色塑料球。坐在爷爷脚下的那条黑狗也许是追着球来到了我的身边,伸出舌头看着球,似乎有话要说。

“对不起。”

听到有人说话,我抬头一看,有个和我打扮相似的男生站在前面。他比我高出一个拳头,皮肤白净,也许我得漂白三天才能那么白。及膝的短裤加上宽松的T恤,却比我身上花花绿绿的打扮有品位多了。

“你是这条狗的主人?”

我吃惊地发现这句话很自然地从我嘴里说出来。爸爸一直叫我“你,你”,我也不由得用了这个词,说完后开始担心这个初次见面的男生会不高兴。

“对,它叫小黑,那条叫小白,很简单的名字,对吧?”

男生抚摸着小黑的头,礼貌地回答。他完全不介意我突然跟他搭讪,而且还直呼他“你”,他也没有防备我觉得我可疑,态度反而相当友好。

“那么,他是你爷爷?”我把球递给他。

“对。你呢?一个人?”

“我和爸爸一起来的,我们来露营。”

“哦,真好啊。我住在这附近,没有在里面露营过,啊,我在别的地方露营过。”男生说完,笑着从我手里接过球。

再见,男生朝我挥挥手,把球掷向远处。走,小黑,快跑!他一边叫,一边追上突然跑开的小黑。

虽然离五点可能还早,我还是一蹦一跳地跑向烧烤广场。也许我真的变得只剩下外表了,在没晒黑之前我是不可能那样和陌生男生搭话的,别人和我搭话我也会窘迫地装糊涂。和陌生男生说话,得到彬彬有礼的回答,互相交流的感觉这么好啊,就好像在超市购物一样畅快。

烧烤广场上也是人头攒动,大家在不同的地方点火、搭烧烤架子、洗蔬菜。要想在这么多人中找到爸爸,颇费了番工夫。

爸爸在靠近公共厕所的草地上,满脸通红地点着木炭。

“这个哪里来的?”我指着烧烤架问。

“借来的。”

“哦,有出租啊,这里真好。那个,我刚才差一点搭讪成功,后来放弃了,那个男生说他住在附近,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有肉的样子。倒是带着狗,不过总不至于对狗下手吧。”

我笑了。爸爸拼命用报纸对着冒烟的木炭扇风,根本没在听我说话。我自顾自地继续说:

“那两条狗很有意思,白毛的叫小白,黑毛的叫小黑,真没水平,不过男生都那副德性。啊,那个男生和我班里的男生好像不太一样,更干净利落,毕竟他爷爷……”

“拜托。”爸爸痛苦地打断我,“帮帮忙。”

尽管不到五点就开始准备,却将近八点才吃上晚饭,因为生火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我洗蔬菜的时候爸爸不知道去哪里买啤酒,迟迟没有回来,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周围的人们说笑着吃完饭,留下烤焦的肉味和酱汁的味道后就都离开了。

我们默默地把肉和蔬菜摆放在烧烤网上,确认烤熟后开始吃饭。厕所的气味不断飘过来,爸爸似乎极度沮丧。因为点不着火,爸爸又去买啤酒,我本来还对如此糟糕的安排(如果有买啤酒的钱,当时买了骰子牛肉就好了)很生气,可看到爸爸坐立不安地吃肉,又觉得他很可怜,就开口说:“很好吃啊。”

爸爸点点头,沉默了半晌,低声说:“我真没用。”

“我会更快点着火的,肯定有窍门,我会学会的。”我安慰爸爸,“还有,下次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我会记得问你:‘不来点啤酒?’所以,没关系的。”

爸爸终于抬起头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

从烧烤广场步行几米就是露营地。昏暗的夜色中有几顶帐篷,有的亮着灯,有的已经熄了灯,还有情侣在帐篷前支起椅子坐在上面喝东西。

“哪里能借到帐篷?”我问。

爸爸回答:“借不到。”

我刚想问“那怎么办”,爸爸说:“去找帐篷。”

爸爸的计划是,垃圾堆里肯定有别人扔掉不用的帐篷,我们就借来一用。我后悔刚才温柔地安慰了爸爸,也许应该说“啊,你真的是没用”。

然而,垃圾堆里果然有别人扔掉的帐篷。爸爸弓起背,从空零食袋、空啤酒瓶堆里搬出帐篷。有人来扔垃圾,爸爸也不介意他们的眼神,继续寻找附属的固定别针。

吸取刚才失败的教训,趁爸爸搭帐篷的时候,我开始准备生篝火。把烤肉剩下的木头叠在一起,塞进报纸点着火,再拼命扇风防止火熄灭。我反复尝试了几次,柴火渐渐燃烧起来了,我凝视着在及膝处摇曳的火光,只听见爸爸在叫帐篷搭好了。回头一看,果然竖立着一个小小的帐篷。帐篷顶上有一个圆窟窿,似乎被火烧过,虽然知道这是别人扔掉的帐篷,我还是感到些许失望。

我和爸爸并肩坐在一起,看着摇曳的火光。爸爸在喝啤酒。我的鼻头一阵发热。

“交易怎么样了?”

“还行。”爸爸总是含糊其辞。

刚才并肩坐在帐篷前的一对情侣挽着手散起步来。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爸爸和妈妈在哪里,怎么认识的?”

听到这个问题,爸爸似乎高兴起来,他凑过脸来满嘴酒气地说:“爸爸在小酒馆打工,你妈妈和朋友来喝酒,和我搭讪。”

“妈妈是小酒馆的客人,爸爸和她搭话了?”

“不对不对,相反。妈妈是客人,她和我搭话了。”

“瞎说。”

“真的。”爸爸得意地抬起下巴。

“她不是和你搭腔,是点单吧。”

“不对。她问我几点下班。”

“呃……”

“也就是说她打我的主意。”

“那是你们多大的时候?”

“二十三,你妈妈二十一。”

“呃……”我在脑海里想象当时的情景。比现在年轻的爸爸端过啤酒,比现在年轻的妈妈在喝酒,然而,和爸爸搭话的那一瞬间,我却完全想象不出。

“是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个男人吧?”

“你真没礼貌。服务员全是男人,一共五个。”

我闭上眼睛,再次想象那个场面,可是无论如何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现在的妈妈和现在的爸爸,他们或笑,或吵架,或背对对方各忙各的。爸爸又拉下了一罐啤酒的拉环。我在心里暗想,这肯定是谎话。首先,我无法想象妈妈会和陌生男人搭腔,这比妈妈没穿裙子走在商店街上更难想象。也许事实正好相反。妈妈去小酒馆喝酒,爸爸和她搭腔,对妈妈纠缠不休,让妈妈和他约会。他既不会点火,也不会安排,妈妈肯定因此觉得他可怜,说了和我刚才一样的话,“没关系,我来做”等等。

“你妈妈被我迷得神魂颠倒。”爸爸强调。

火光下喝了啤酒的爸爸脸红得像鬼。我确信这是爸爸的谎话。

爸爸喝醉了酒,疯疯癫癫地大叫说,既然是篝火晚会就要唱歌还要跳民族舞,我好不容易把他拉进帐篷准备铺床睡觉。我把爸爸捡来的报纸全部铺在地上,垫上所有的衣服,背上仍然觉得硌得慌。看来爸爸真的喝醉了,一躺下就忘了唱歌也忘了民族舞,很快打起了呼噜。

我躺在地上仰望上空,有一个和爸爸的脸差不多大小的窟窿,望出去能看见点点星光。这个小圆圈中镶嵌着大大小小的星星,星星们似乎在相互交谈,忽闪忽闪地眨眼睛。这片被切成圆形的星空正适合逃亡中的我们。

背上的疼痛和身边的鼾声让我无法入睡,我一直仰望头顶上的星空,心想,无论是谁主动搭讪,爸爸妈妈在小酒馆相识前都是两个陌生人。妈妈不是妈妈,而是一个女人,爸爸不知道妈妈和我的存在,说不定另有喜欢的人,一起吃早饭,一起看电影,在那个连我的一根头发都不存在的世界。这样想着,我有了种奇妙的感觉。

我的身体蓦地变轻了,飘浮起来,似乎飘到了正在交谈的星星中。身边的爸爸也和我一样,飘在半空中发出鼾声。远远的山那边,妈妈也飘在空中。裕子和亚纱子,还有裕子的男朋友,似乎都被星星拉着飘浮在不同的地方。另一边,寺庙里的老奶奶和光头大叔,小白小黑还有那个男生,都飘在空中睡着了。定睛一看,神林也静静地躺在远处的夜空中。

飘浮在繁星之间的我们,在认识之前,既不是父女、母女,也不是兄弟姐妹,甚至互不相识,只是被分开的一群人,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轻轻飘浮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