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被爸爸绑架了(二)
- 译林经典成长小说系列(套装共14册)(2021版)
- (加拿大)扬·马特尔 (美)罗伯特·麦卡蒙等
- 10566字
- 2021-07-20 15:25:16
吃完家庭旅馆的早饭,爸爸头发乱蓬蓬地就出去打电话了。虽然房间里有电话,爸爸却特意去用楼下的公用电话。
我溜出房间偷偷跟着爸爸。楼下大堂类似普通人家的餐厅兼客厅,有一张能坐下十个人的大桌子,里面摆放着一套旧沙发,昏暗的大堂里空荡荡的。入口拉门的旁边有公用电话,爸爸手握话筒,背对着我。我坐在桌边最尽头的座位上,侧耳倾听爸爸的谈话。爸爸用一只手捂着话筒小声说话,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似乎气氛凝重。可是看不见爸爸的脸,也无法确定。
“你这样的话太不公平了。”
爸爸忽然提高声音。我刚探出身子,楼梯上就有一家人大声说着话走了下来。虽然爸爸也提高了声音,却还是被他们的声音盖住了。我瞪着出现在大堂的这一家人。爸爸是一个几乎秃顶的大叔,妈妈是一个烫着小卷发的高个子女人,叽喳个不停的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跟一个似乎刚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爸爸扛着一把遮阳伞,妈妈提着一只大篮子,身穿泳衣的两个孩子都拿着救生圈。穿粉红色比基尼的女孩和我的视线撞上,瞪了我一眼,我也毫不示弱地瞪着她。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挽着妈妈的手臂,用带鼻音的大嗓门说:“然后,爸爸他们……”四人留下一阵傻笑声,打开拉门走到烈日当空的室外。
神经病,瞪我做什么?又不是小孩,还靠在妈妈身上。我忘记了是自己先瞪人家的,在心里骂骂咧咧。
我感觉到有人,抬头一看,是爸爸站在旁边。爸爸顺着我的视线,看到在泛着白光的小路上走着的四个人。他似乎会错意了,同情地看着我。他还真单纯啊,以为我在羡慕那一家人。
“真好啊,大家一起在海里游泳。肯定是爸爸拼命请到假,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带家里人来玩。真羡慕啊,一家人有说有笑。我却被人绑架了,差别太大了,真是天壤之别啊。”
我不怀好意地说了这番话,不知为何,爸爸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啊,差别太大了,你只能和绑匪在一起。”
爸爸说完,抬起头大笑起来。仰头看到爸爸这副模样,我也觉得好笑,和爸爸摆出同样姿势大笑起来。
昨天下车后在车站买了泳衣。在一家卖馒头和鱼干的土特产店里,摆放着几件和周围物品格格不入的泳衣,也只能从中挑选了。我故意选了一件平时绝不会要的泳衣,泳衣到处是褶,土气得要命,爸爸也买了一条类似内裤的泳裤。我虽然还想要游泳圈、橡皮船、儿童用的冲浪板,看到一件件比较价钱的爸爸,就说不出口了。听到我说什么也不要,爸爸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真是寒酸哟。
“谈判顺利吗?”
通向海边的小路两旁是矮篱笆墙,我一边走一边问爸爸。
“不顺利,你妈妈太顽固了。”
我抬头看见爸爸的嘴上冒出来很多胡楂,看上去像个真正的绑匪。篱笆墙后面的几株大树偶有树枝伸出篱笆,密集的蝉声雨点般倾泻下来。本来沿着这条路笔直走过去就能到海边,可前方的路却弯弯曲曲。我糊涂了,自己到底是谁?这是和绑匪走到哪儿了?
“喂,你让妈妈做什么?你拿我作交换,不是为了钱,是要妈妈给你什么?”
爸爸避而不答。“下次让小春打电话给妈妈。你千万要装出可怜巴巴的声音,说你想回家,想见妈妈,绝对不要欢天喜地说游了泳,现在住在哪里的旅馆。”
爸爸以为我不会借口去厕所,然后打电话给妈妈吗?这件事相当简单,我只要从爸爸的钱包里偷出电话卡给家里打电话,说我住在哪个旅馆,快来接我,事情马上就会败露。当然我不会这样做。自从送妈妈出门去买打折的东西后,我就没有听过妈妈的声音,不过如果我想妈妈了,就会立刻打电话回家。或许爸爸比我想象的笨多了,压根就不是会犯罪的人。
小路变成了上坡路,随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碧波粼粼的大海,沙滩上可见之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遮阳伞。
“大海,大海。”
我向眼前的大海奔去。从旅馆借来的沙滩鞋太大,好几次差点掉了,然而,面对这样一片大海,我没办法不奔跑起来。
我在海和沙滩之间来回奔跑,爸爸却在遮阳伞下戴着墨镜睡觉,身边的啤酒罐越来越多。等我游累了,爸爸也睡着了,我便坐在沙滩上打量来往的人。有些大人身上涂满防晒油,浑身晒得红通通的,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还有小孩在海岸上玩沙子。
在人群中,我发现了刚才在旅馆看见的那个小姑娘。她拿着救生圈从海水里走出来,向这边走来。我和她互相看着。我以为她又要瞪我,所以做好了回瞪她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冲我咧嘴一笑。她的笑容辉映着晴朗的海滩,让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这个小姑娘走近我身旁,一屁股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她硬邦邦地问,不过正是这样,才给人同班好友的感觉。
“小春。”
“嗯。我叫小图,很奇怪的名字吧。弟弟叫小和。你读几年级?”
“五年级。”
“和我一样。几号房间?”
“嗯,三号房。”
“在我隔壁。你住到什么时候?”
“还有两天。”我说了个谎,其实我也不知道还住几天。尽管我想再住两天,可我毕竟是被人绑架了。
“我明天傍晚回去。我讨厌坐车,路上又堵。小和哭个不停,妈妈心情又不好,我说想上厕所也会被骂。”
我笑了。我喜欢小图的这种说话方式,没有任何修饰,似乎是很早就相识的好朋友,可以敞开心扉无话不谈。
“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爸爸?”
“不是,是一个亲戚大叔。”我不知道接下来她会问什么问题——如果我说是爸爸,她可能会问“你妈妈呢?”,如果我回答在家里,她肯定又会问为什么,这样一来我可能会说出真话。可被亲生父亲绑架这样复杂的情况,我实在说不出口——所以我又说了个谎:“我爸爸妈妈很忙,夏天没时间带我出去,就把我交给亲戚大叔。”
“嗯。很忙啊,很多人都这样。”小图的语气像个大人。我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很忙?”,小图却问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他们关系好吗?”
我不得不继续说谎。
“嗯,关系很好。他们一起看录像,扔下我去唱卡拉OK,去吃饭,年纪老大不小了,星期天还出去约会。”我对自己的信口开河感到不可思议。一旦说了一个谎,眼前就真的会浮现出这个场景,接下来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出更多谎话,描绘自己以及幸福甜蜜得几乎忘记自己这个孩子的爸妈。
“这样啊。我爸妈关系不太好,经常吵架。虽然海边很好玩,可是我讨厌坐在车里和晚上的时间。这次旅行,他们也吵了很久,我差一点不想来了。这种家庭气氛对小孩的教育影响很坏的。”
小图用手在脚边潮湿的沙上挖洞,忽然问我:“你看过离婚协议书吗?”
我摇了摇头。小图说:“我看过。”她凑近了点,说:“我看见团成一团扔在垃圾桶里,我家里简直一团糟。”
小图头发湿漉漉的,水滴顺着头发落在我肩膀上。我想小图一定没有说谎,我对她心存歉意。也许我更有犯罪的资质,至少比爸爸强。
每次波浪涌来,人们的欢呼声就乘着波浪传来。在沙滩上拿着小铲子玩沙的小孩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突然高涨的浪头。我回头看见爸爸还在睡觉。遮阳伞的影子歪在一边,太阳直射在爸爸身上,白色的皮肤已经晒红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小图问我。
已经说了谎,我干脆将谎话进行到底,于是信口胡诌起自己平时的愿望。
“我有一个姐姐。她明年考初中,和爸妈一起留在家里,正在苦读呢。我也想上那所中学,我学习不好,估计很难吧,不过有姐姐教我,也说不定能考上哦。姐姐对我很好,人又漂亮,我好喜欢她,想和她上同一所中学。”
“你学习不好啊?”小图说。
“嗯。”这个是事实,我的成绩不太好。
“我很会读书,一直是第一名。”小图认真地说。我没见过这样落落大方说自己成绩好的人,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小图笑了起来:“太好了,有一个方面比小春强。小春家里爸妈关系很好,我家里却吵闹不休;小春家里有一个好姐姐,我却很讨厌小和。如果你再比我聪明,就太不公平了。”
“可是小图的泳衣更时髦啊。”我笑着说。
小图目不转睛地看了看我的泳衣,大笑说:“是啊。”
小图忽然沉默下来,盯着自己的双手。她的手玩了太长时间的沙,沾满了泥巴。小图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不过,虽然我弟弟总是哭,我很讨厌他,如果家里出事了,我没关系,可是小和还小,我总是想我要为小和想办法,我得保护小和。”
听到小图的这些话,我愕然地看着她。小图凝视着前方,脸上的神情和语气都像个小大人,我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如果发生了什么,我脑海里温柔美丽的姐姐并不会帮我。我心想我可以对小图说真话,小图也对穿着土里土气的泳衣、早上还瞪了她的我说了真话。我爸妈并没有住在一起,我和你一样没有可以依靠的姐姐,而且我被爸爸绑架了,他和我妈正在秘密交易。
“小图。”只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位高个子阿姨拨开人群来找小图。阿姨笑眯眯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对小图说:“小图,快到四点了,我们要回去了。”
“什么?就回去?”小图不满地说。阿姨更为不满地说:“爸爸说什么也要去温泉,从这里开车三十分钟有一个温泉,温泉百选节目上介绍了这个地方。”
阿姨把小图拽了起来。小图甩开她的手,低头看着我说:“还有两天对吧?明天交换地址吧。”
我用力点点头。小图走在前面,阿姨再次笑着对我点点头,追上了小图。
太阳渐渐西沉,之前在远方翻滚的波涛涌上沙滩,人们走在潮湿的沙滩上,影子相互交错。我站起来,掸掉泳衣上的沙子,走到爸爸身边。爸爸还在睡着,我的影子投射在爸爸晒得发红的身体上。
那天晚上,在房间里吃完丰盛的晚饭,爸爸提议去放烟花。爸爸穿着旅馆的夏季和服,我换上崭新的花衬衫。来到室外时,外面一片漆黑,树木的浓荫显得越发阴暗,树丛间传来嘈杂的蝉声。小路的尽头有一片亮光,感觉是隧道的出口,那里排列着几家小店。抬头看见天空中悬挂着一轮圆月,宛如黄色的水果糖。在蝉声的间隙中,能听见爸爸和我的拖鞋声。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段,爸爸忽然拉住我的手。最后一次和爸爸手牵手似乎有几百年那么遥远,我胸口一阵躁动,紧张得几乎想挣脱。这样手牵手走路太不自然了。爸爸轻轻握着我的手吹着口哨往前走。排列在一起的小店越来越亮。我是孩子,走在旁边的男人是爸爸,在这条漆黑的夜路上,我们手牵手走路没什么不自然,是理所当然的。我像个傻瓜似的不断对自己重复,但是胸口的躁动久久不能平复。我用力甩了一下被握住的手,两只手在我们之间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我的手被握在微微发热的大手掌里,心里暗暗希望永远走不到道路尽头渗出的那片亮光。
爸爸还没醒,我就换好泳衣,把要带到海边的东西装进包里做好准备。吃完早饭,爸爸又去打电话,可一回来就说要退房离开。
“什么啊?去海边吧,我还想游泳。”
爸爸根本不理会我的抗议,顶着一头乱发开始收拾行李。敞开的窗户外面是蔚蓝的天空,让人有一种跳起来的冲动。爸爸脱下和服,穿上衬衫和裤子。
“去海边吧。为什么要走?去哪儿?再住一个晚上吧。”我围在换衣服的爸爸身边说个不停。
爸爸声音哑哑的,似乎仍有睡意:“海边已经玩够了,我们去别的地方。”
我不肯罢休。“不行,我还想游泳。你不是说去我喜欢的地方吗?我说这里好,就在这里。喂,爸爸!”
爸爸去卫生间洗脸,溅出来的水打湿了周遭,我的膝盖和脚下都溅湿了。我的双脚在地板上交替磨蹭,就像一个年幼的孩子央求父母给自己买玩具一样任性。
“我哪里也不去。要去的话爸爸一个人去,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喂,你在听吗?”
今天去海里游泳,晚上还要住在这里。我仿佛一只傻傻的鹦鹉重复着同样的话。我很久没有这样执著于自己的想法了。我平时绝对不会有这么愚蠢的举动。妈妈很讨厌小孩子这样的,死乞白赖地胡搅蛮缠只会让事情更糟,我也知道这副模样丢人现眼。可我却无法停下来,我很想再住一天,只要一天就够了,我希望拥有和昨天相同的一天。
“我上次说了,主导权在我手里。”
爸爸带着一脸的水,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他用衬衫袖口擦干脸,把牙刷和毛巾装进包里拉上拉链。看来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留下来,我只好放弃了。我在泳衣外面套上T恤和牛仔裤,走到隔壁房间敲了敲紧闭着的房门,等待高个子阿姨或者小图出来。我想把地址告诉小图,我们这样约好的。但是小图一家人似乎已经去了海边,房门关得紧紧的。这是真正的绑架。我半开玩笑地嘟囔了一句,却笑不起来,反而鼻子发酸。
爸爸结账时,我呆立在昏暗的大堂里向玻璃门外看去。昨天晚上漆黑的小路在阳光毫无遮拦的照射下泛着白光。从紧闭的门缝里传来阵阵蝉声,似乎在呼唤我。我的鼻子一直发酸,仿佛不小心误吃了有芥末的寿司。如果我张开嘴一歪脸,眼泪肯定会哗啦啦地流出来。哭出来也许轻松一些,爸爸想必会不知所措吧。
绝对不能哭,我紧紧地闭上嘴。我可不能让他得逞,以为可以让我哭,也不给他机会讨我的欢心。既然他强行带我去别的地方,我也要实行报复。我紧盯着门外让人目眩的景色,在心里制订作战计划。
“好了,走吧。”付完钱,爸爸在我的后背轻轻推了一把。
我抑制住想甩开他手掌的冲动,抬头冲他一笑:“能早点坐上公共汽车就好了。”
看到我的笑脸,爸爸似乎放下心来。
“没关系,我已经看了时刻表。”他也微笑着得意地对我说,“我去买饮料。”
公共汽车上挤满了晒得黝黑的男男女女,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充斥着整个车厢。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站在一起交换着零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有一个女人穿得很暴露,让人误以为她身上穿的是泳衣。她身边是个浑身黑得像炭只有牙齿雪白的男人,女人一直在他的身边说着悄悄话。爸爸从包里拿出时刻表,嘴里念念有词地翻看着。
公共汽车开进车站的环岛。环岛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挂着硕大招牌的土特产商店。螃蟹的招牌,鱼的招牌,相当俗气。
乘车去海边的人和坐电车回家的人让环岛拥挤不堪。有人手拿地图来回徘徊,有人在土特产商店里转悠,有人在阴凉处喝罐装饮料。
“小春,电车还有五分钟到。我去买票,你在那边等一下。”
爸爸一边把滑下肩膀的包往上提一边跑开,我看着爸爸的背影,又看看四周。太专制了,我在心里狠狠地抱怨,鼻子又泛酸了。我并没有说要住豪华的宾馆,也没有说非奔驰不坐,我只想在那个旅馆再住一晚。他太自私了,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到处乱跑。
就在爸爸走回来距离我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这也许是我迄今为止叫得最大声的一次吧。
“救救我啊!请抓住这个人啊!”
我模仿曾经和裕子一起看的恐怖片的主角,用手捂住耳朵,睁大眼睛,从喉咙深处发出叫声。爸爸在距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惊愕地看着我。四周一瞬间就围起了人墙,在环岛转悠的人把我和爸爸团团围住,盯着我们两个。
“我想回家!请谁救救我啊!”
我再次大声尖叫。从肚子里发出声音感觉真爽。即使相同的话再叫五十遍一百遍,我也能叫出来。
“你在说什么?小春。”
爸爸隔着三步远,发出心虚的声音,仍然是莫名其妙的表情。远处似乎传来人群的嘈杂声,就像去学校迟到的时候一样。
“喂,小春。”
爸爸话音未落,我又扯开嗓门叫起来。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我不认识的人!请谁来救救我!”
我忘乎所以了。忘乎所以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在这一瞬间,我理解了班上的男生和女生吵架时,为什么会突然拉下自己的裤子夸张地大笑;明知道会被在走廊上罚站,森本还要在椅子上跳怪里怪气的舞。原来忘乎所以的感觉这么好。
人群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仿佛自己位于蜂巢的正上方。推开人群走进来的警官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不知道为什么从这里开始变成了慢镜头——对,就像电视里的慢镜头——映在我的眼睛里。爸爸被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按住,聚集在四周的人窃窃私语。爸爸肩上的包又滑落下来,手里的两张车票掉在干燥的柏油路上。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她叫小春,她千真万确是我的女儿!爸爸被警察扳住双手,只有近在耳边的他的说话声还是正常的速度。
我们长得很像吧!我没有说谎,不相信的话去验血,鉴定DNA!D-N-A!
得意忘形的我,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喉咙干哑,一动不动呆立原地。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我冷静地想:“爸爸真是个傻瓜。”
事实上,我确实做得过分了。为了惩罚爸爸而做了刚才的举动,压根没有考虑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们被警察带走了。我和爸爸坐在不同的警车上被带到一个很大的警察局。这是我第一次坐警车。身边坐了一位女警,她握着我的手问着话。你家在哪里?在哪里碰到那个大叔的?今年读几年级?这个女警的声音温柔,就像音乐老师,也像女高音歌唱家,她的手掌同样柔软。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没有勇气说他其实是我爸爸,也没有胆量把话题引到别的方向,说姐姐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歌剧演员。
女警拉着我的手乘上电梯,把我带到一个办公室。窗户很大,座位上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大人,他们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我被安排在角落里的位子上坐下,桌子上的资料堆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女警还给我买了一杯冰橙汁。
一个浓眉毛的年轻警察和女警坐在我前面,提了很多问题。我渐渐糊涂起来,两人交替重复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听上去就像嗡嗡的噪音,我只能轮流看着两人。我没办法打断他们说他其实真的是我的亲生父亲,更没办法打岔说警察哥哥你们在谈恋爱吗?我看向窗外,外面是一片似乎被画笔涂抹过的蔚蓝天空。我忽然想,离开家庭旅馆后,爸爸准备带我去哪里呢?
对不起。我刚挤出这短短的几个字,就像打开开关似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什么?浓眉毛警察叔叔和女高音警察阿姨把脸凑过来。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对不起。每重复一遍,眼泪就汹涌而出。我几乎泪流成河了,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对谁、为什么而道歉。
我和爸爸坐在一间只有一张桌子的简陋小屋里,被一位年长的警官好好说教了一通。这个警官胖得可笑,他的态度、拿烟的手指、擦汗的手倒是好威风。爸爸始终垂着头,警官一提高声音,爸爸就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把头垂得更低了。我也学着爸爸的样子,低下头蜷缩着身子。
被警察放出来已经快到傍晚了。没有人送我们出门,我们穿过警察局冷冰冰的大门来到外面,炙热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连成一排的屋顶尽头是一片橙色的天空,好像警察阿姨给我的橙汁。
我有好多问题要问——我喝橙汁的时候爸爸在哪里,他们有没有对爸爸怎么样?没有被严刑逼供吧?——可是,我怎能问得出口?不仅如此,我甚至无法正视爸爸。我知道自己做了愧对爸爸的事,想来爸爸现在一定气疯了。一个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按住,嚷嚷什么DNA,接受了严厉的审讯,而且被那个胖老头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爸爸默默地往前走。我跟在后面看着爸爸的脚下,交替的双脚似乎也充满了怒气。爸爸很讨厌我吧?他后悔绑架我了吧?
如果橙色的天空中出现神灵,说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我会不假思索地说请让时间倒转,回到爸爸跑去买车票的时候。我正这样想着,眼前的胶底运动鞋忽然停下了,头顶上传来爸爸的声音。
“我没吃到炸猪排饭。”
抬起头来,只见爸爸在低头看我。他并没有生气,看上去也不疲倦,不过并没有笑容。
“炸猪排饭?”我问。
“电视里的人在警察局问讯室可以吃到炸猪排饭,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说完爸爸又开始往前走。
“我拿到了橙汁。”我小声说。
“因为你是受害者。我没有橙汁,没有烟,也没有炸猪排饭。”爸爸头也不回地说。他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道:“现在已经太晚了,先找个地方住吧。”
那天晚上,我给妈妈打了电话。
我们住在一个有露天浴室的旅馆。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爸爸看到露天浴室和桑拿却兴奋得像个孩子。他对我说:“我可能要很长时间哦,小春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去游戏区玩游戏,也可以在房间看电视。”然后给了我一个五百元的硬币,便穿着夏季和服欢天喜地地去了浴室。
这个糊涂的绑架犯真令人吃惊。我把五百元的硬币放进自己的钱包,又从爸爸的钱包里拿了五个十元硬币。
公用电话在前台的一侧。我塞进一个十元硬币,小心地按下每一个数字。我并非想念妈妈,也不打算说出这个地方。
电话还没有响完一声,妈妈就接起了电话,耳边传来妈妈尖锐的声音:“高志?”
高志是爸爸的名字。
“我是小春。”
“小春?你在哪里?还好吗?在做什么?爸爸在旁边吗?没事吧?你听见了吗?”我一说完,妈妈就像机关枪似的连续发问。我很久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了。妈妈惊慌失措时就这样语速飞快,还有点口齿不清,而现在的语速比平时说得快时还要快上三倍,也就是说她惊慌的程度大概有百分之一百二十吧。
“我很好,不要紧。”我简短地回答。
“爸爸在那里吗?你们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先不说这个。妈妈你还好吗?我没关系,你不要担心。”
“爸爸在那里吗?你们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妈妈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回答。这里是海边旅馆,是目前我们住过的最好的一个地方。宽敞的大门口摆放了一排拖鞋,前台也很大,还挂着吊灯,却并不是豪华宾馆,价格很便宜。爸爸说真想不到有这么好的地方哪,实在是物美价廉。我们的房间在三楼,打开阳台上的玻璃门,大海就在眼前,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不过现在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这个旅馆有巨大的浴场、桑拿房和露天浴室,我刚才去过了。很大很大的浴场,有好几个浴池。有些里面有丰富的泡沫,有些散发着好闻的香味。不过我在里面待不了那么长时间,爸爸却着了迷似的一直赖在里面,三十分钟前就进去了,现在还没出来。他像个孩子,看到有泡沫的浴池就开心。妈妈,你觉得呢?也许我说这些话,妈妈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想到这里,我就简单地回答着妈妈。
“爸爸不在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反正是个旅馆。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什么不用担心……你们惊动了警察?到底在做什么?爸爸怎么了?”
看样子妈妈似乎知道我们去了警察局。是警察打电话给妈妈了?这样一来妈妈又不会搭理爸爸了,或者会比警察更凶地臭骂爸爸一顿。
我打断妈妈的连珠炮:“先不说这个,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喂,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不要惹上乱七八糟的麻烦!你会好好地回家吧?我已经烦死那个人了!”
“我说我有话要问你!”
妈妈根本不听我的话,我不禁提高了声音。在大门口摆放拖鞋的女人惊讶地看着我。
“爸爸的要求是什么?他和妈妈谈了什么条件?”
“这种事随便怎么都行,我说的不是这个,喂,小春,你好好吃饭了吗?没有卷进什么纠纷吧?和爸爸在一起生活得好吗?我想叫爸爸接电话,他还不在旁边吗?”
刺耳的蜂鸣声忽然响起,“吱——”地盖住了妈妈的声音,随后电话断了。
我挂好话筒,盯着绿色的电话看了一会儿,转身往游戏区走去。我真后悔打了这个电话。
游戏区没有人,空空荡荡的楼层里只有电脑里不断重复着搞笑的音乐。我坐在射击游戏的电脑前,面对不断变换图案的画面,看着自己映在画面上的模模糊糊的脸。我为什么要打电话?我并不想听妈妈的声音,也不想向妈妈告爸爸的黑状。
一对穿着夏季和服的情侣走进来开始玩弹钢珠。游戏机画面里映出他们的身影。他们没有认真玩游戏,而是用手臂环绕着对方的后背嬉闹着。男人的头发是金色的,女人的是粉红色的,两人就像黏在一起的两只鹦鹉。
我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我也想加入爸爸和妈妈的交易里,加入到爸爸妈妈之间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里。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让我知道这些的。妈妈口齿不清地追问吃饭和每天的琐事,惊慌得让人同情。不让我掺和也行,至少我希望妈妈这样问我,小春,现在开心吗?在哪里?过得好吗?不要紧吧?每个问题后都加一句“开心吗?”。我真的希望妈妈这样问我。
我用力伸展双手,狠狠拍打在游戏机画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尽管如此,画面并没有损坏,弹钢珠的两个人还在闹着,只有我的双手一阵剧痛。
啊,真舒服。啊,超爽,太棒了。爸爸念念有词地走进来开始喝啤酒。他浑身发红,像一只煮熟的章鱼。爸爸开心地问:“小春,你喝吗?”我点点头,让爸爸往杯子里倒上半杯金色的液体。爸爸惬意地斜着自己的杯子,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杯子里的半杯液体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幸福的光芒,细小的泡沫诱人地裂开,让我以为是梦幻般的味道。喝了一口,却发现又苦又臭让人不堪忍受。看着忍不住把啤酒吐出来的我,爸爸笑了。
“小春,去游泳吗?”喝完了三瓶啤酒后,爸爸忽然开口问。
“现在是晚上。”
“晚上才好。小春你不知道,晚上游泳太舒服了,简直让你沉沉欲睡,再加上一片漆黑,很刺激哦。快,走吧。”
爸爸诱惑人的手段相当高明。不知为何我也跟着兴奋起来,比亚纱子的模仿秀开始之前、比观影会开始之前、比大家开始时装表演之前更欢呼雀跃。
走吧走吧。爸爸怂恿着站起来,穿着前襟敞开如同晚礼服的和服就准备出门。
“等一下,我去换泳衣。爸爸也穿上泳衣!”
“不穿衣服游泳才舒服,穿泳衣的话就糟蹋了。晚上没人看的。”
爸爸说完就出门了,我也赶紧跟出去。
夜晚的海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放烟花的人,也没有牵手散步的情侣。眼前的大海黑糊糊的,不断传来的波浪声就像太鼓[12]声,只有海岸线宛如随风摇曳的白色缎带。
我拼命阻止爸爸,不让他脱下和服。
“为什么?”
“爸爸是大人,赤身裸体地游泳就像变态狂。如果被人看到又要不太平了,你还是不要脱光了。”
“是吗?”
爸爸想了想,说“算了”,穿着和服走进了波浪中。我脱下短裤,穿着T恤衫走进水里。海水比想象的冷,爸爸和我一边走一边发出尖叫。
“什么舒服?我心脏都要麻痹了。你这个说谎的老头儿,这是虐待儿童!”
我大叫起来,感觉没那么冷了。我继续尖叫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受不了,水好冰啊,冷死了,我要回去,啊,好冰啊。”
爸爸牢牢拉住我的手。“再往前,再往前一点走到中间就会暖和,真的很舒服。”
爸爸高声叫着,好几次被波浪冲倒,他也不放弃,往海水深处前行。我忽然发现脚踩不到海底了,害怕起来。
“爸爸,脚,脚踩不到底了,我会淹死的。你想弄死我吗?你这个死老头儿!”
我声嘶力竭地叫唤,然而双臂被爸爸拽住,根本不会淹死,而且水里的温度慢慢变了,包裹着我的海水变得温热,像果冻般柔软。爸爸托着我的后背,我一放松身体就漂在海面上了。有意思的是,爸爸松开手后,我仍然浮在海面上。爸爸在身边,姿势和我一样。我们像海獭一样手拉手漂浮在水上。头顶有几颗星星在黑暗中闪烁。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躺在一个不是离海而是离天空很近的地方。波浪摇晃着我的身体,让我阵阵发痒,惬意得几乎真的要失去知觉了。我想也许我会这样睡过去。
波浪的对面就是我们住的旅馆,几盏橙色的灯光闪耀其中,仿佛排列不整齐的牙齿,又让我想起巨大的圣诞节蛋糕。
“爸爸,今天,对不起。”我在黑暗中小声说。
“我以为中午能吃到炸猪排饭,就可以省下午饭钱。失算啊。”拉着的手那头传来爸爸的声音。
“小气鬼。”
我笑了。一笑身体马上就往下沉,我死命拽住爸爸漂在水上的白色和服。
“啊,我喝了一口水!可恶!刚才那么舒服。”
爸爸失去平衡,也沉下了水。他把脸探出水面笑起来,我们的笑声震动了平静的海面。
黑暗中好不容易看见爸爸的白色和服,我摆动双腿游泳,游累了就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感觉自己是个和妈妈爸爸都没有关系的孩子。我不认识刚才和我通过电话的人,也不知道身边这个人是谁,仿佛从来没有过可以称作爸爸妈妈的人。这样的想法绝不寂寞也不悲伤,而让我心情舒畅,这种感觉就像我一边眺望远处的橙色灯光,一边躺在漆黑的波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