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妈妈和医生太太

Mama and the Doctor's Wife

爸爸身体不太好。他从来都不抱怨,但是,近来我们注意到,他每天晚上都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并且常常用一只手捂着脑袋。

发现我们在看他时,他便开玩笑说自己太懒了,假装说是因为自己太懒,所以一直没能完成门廊上的那点活儿,也没有打好杜兰特小姐房间里的书架。

这时,妈妈的脸会变得苍白,焦虑地用挪威语询问爸爸的健康状况。

“没事的,我的小朋友。一切都会过去的。”爸爸会勉力笑着说。

当妈妈用自己凉凉的双手按摩爸爸的头部时,爸爸便会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很好,”他说,“这样能止痛。”

但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即使有了妈妈轻柔的按摩,也还是不能减轻爸爸的头痛。妈妈会把手放在自来水下冲凉,然后放在爸爸的头上,但是爸爸眼中的痛苦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缓解。

有一天下午,爸爸提早下班回家了。

我们都在厨房,当爸爸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时,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通常只有在罢工或停工时期,男人们才会在白天回家。

爸爸假装他只是稍微有点头痛,但是他痛得连妈妈给他煮的咖啡都没法喝,妈妈说他一定是病得不轻了。于是,不给爸爸任何辩解的机会,妈妈连忙让纳尔斯去请约翰逊医生,然后让我和克里斯蒂娜铺干净的床单。

但是,还没等我们把爸爸扶进卧室,他便发出一声轻轻的奇怪的声音,从椅子里摔倒在地板上。他蜷缩着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在静谧的环境中,他的喘息声显得很响、很可怕。

我和达格玛吓得哭了起来,但是,这一次妈妈全然顾不上我们了。妈妈跪在地板上,将爸爸的头搁在她的胳膊上,轻声对爸爸说着话,用干净的手帕擦着爸爸嘴唇上的白沫。

甚至当约翰逊医生和纳尔斯匆匆赶到之后,妈妈也一动没动。医生就地给爸爸做了检查,迅速而简单地问了一些问题。比如,爸爸的头部是否受过伤?最近他是否摔倒过?

妈妈说没有,爸爸从没摔倒过,不过,两年前在市政厅干活时,他曾被一块木块砸中头部。

约翰逊医生点点头,站了起来。他说:“也许就是这个原因。那次事故使他的脑部受到了某种损伤。当然,要照过X光以后,才能确定具体病因。但是,鉴于这种情况,必须立刻住院治疗。我去叫救护车。”

妈妈直起身板,但是,她那抚摸着爸爸脸颊的双手颤抖不已。

“我能否跟他在一起?”妈妈说,“无论他到哪家医院,必须允许我跟他在一起。”

约翰逊脸红了。我猜他一定是想起来上次门诊医院试图阻止妈妈探视达格玛那件事了。

“圣约瑟夫医院不是很贵。”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那些修女也是很不错的护士。”

妈妈说:“她们会让我和他在一起吗?”

“他会受到最好的照顾。”约翰逊医生说。

妈妈说:“她们会让我和他在一起吗?”

约翰逊医生哼哼了两声,说他会尽量安排。

医生说完就走了。妈妈让纳尔斯把“小银行”的钱都拿出来,装进她的钱包里——那并没有多少钱。她让克里斯蒂娜记下需要为小宝宝做哪些事情,要去店里买哪些生活用品,以及要给杜兰特小姐做什么晚饭。

妈妈的声音像平时一样平静镇定,但是我却感到,妈妈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跪在那里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陌生人。

直到医护人员从救护车里下来走进屋子,妈妈才站起来,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她叮嘱医护人员要很小心地抬爸爸,她在担架里又多加上一条毯子,然后和我们一一吻别。

妈妈离开之后,我们几个小孩子和纳尔斯在厨房里呆坐了好久。我们看了看克里斯蒂娜列的清单,知道应该准备晚饭了——但我们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当纳尔斯穿上外套,准备去食品杂货店买东西时,达格玛哭了起来。

“那我带她一起去吧。”纳尔斯说。

克里斯蒂娜和我对视了一下。我们突然发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几个待在一起是多么的重要。我和克里斯蒂娜也跑去拿上外套,用最暖和的毯子把小宝宝卡伦包好,然后跟在纳尔斯和达格玛后面,吃力地朝商店走去。

我们回来后,又坐了好大一会儿。

在我看来,珍妮姨妈碰巧在从市中心回家的路上顺便到我们家来了一趟真是太好了。她立马就给我们分配好了活儿,而我们也是第一次欢迎她发号施令。她给杜兰特小姐做好了晚饭,喂完卡伦,又把她给哄睡着了。另外,她还为我们做了好几天的饭菜。然后,她便去药房打电话。

不一会儿,其他几位姨妈也陆陆续续地来了。特里娜姨妈第一个赶到。她紧挨着自己的新婚丈夫瑟科尔森坐着,一提到爸爸的名字,她就会啼哭几声。

玛尔塔姨妈和奥利姨父给我们带来一大袋子红苹果。我们很有礼貌地表示感谢,然后把苹果放进了桌子中间的玻璃盘里。但是,谁也没吃。

西格丽德姨妈和彼得姨父来了,珍妮姨妈把咖啡壶放到炉子上,让克里斯蒂娜摆好杯子和碟子。

彼得姨父仍然穿着泥瓦工的工作服,手上和脸上沾着白色的灰浆。西格丽德姨妈为丈夫的这副模样表示抱歉。

“我们来不及等他清洗干净。”她解释说,“我们听到——珍妮打电话来,我们都很着急——”她看着我们这些孩子,突然打住了话头。

但是,太晚了。我和达格玛又哭了起来。特里娜姨妈哄着达格玛坐到她的大腿上,瑟科尔森先生给了我们每人五分钱。

这时,妈妈回来了。

我们几个一跃而起,跑过去帮她脱外套,拉过椅子让她坐下,为她泡上咖啡。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珍妮姨妈大声呵斥起我们。

“你们就不能让她先喘口气?”她斥责道,“你们就不能让她先喝口热咖啡?”

然后,珍妮姨妈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到卧室把睡眼蒙眬的卡伦抱了出来,放在妈妈怀里。

“真没想到,你竟然去把熟睡的小宝宝弄醒。”特里娜姨妈不满地说。

珍妮姨妈瞪了她一眼。“她不是包裹得很暖和吗?难道小孩子少睡一小时,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她哼了两声,又补充道,很显然,特里娜从来没做过母亲。

我看看妈妈。她紧紧地抱着卡伦,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小脑袋上的柔软头发,然后用毯子把她那粉嘟嘟的小脚丫包了起来。我猜想,抱着小宝宝确实给妈妈带来了一些安慰,因为她嘴边浅白的皱纹消失了,脸颊上也有了几分血色。

然后,妈妈说:“他——爸爸还没醒过来。”

“还没恢复意识?”

妈妈点点头。“他们拍了——片子。纳尔斯,是这么说的吗?”

“妈妈,是拍X光片。”

“对,是X光片。约翰逊医生说有什么东西压迫爸爸的脑子,也许是以前的旧伤引起的什么东西。”她看看奥利姨父和彼得姨父,“你们还记得和他在市政厅干活的事吗?你们和他一起在那里干的。”

他们俩都点点头。“一块木头砸到了他。”奥利姨父说,“但是,他当时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事嘛。我记得那天他一直工作到下班。”

“是的,但是那次受的伤——那一击引发了什么,很难理解。医生试着解释,但是他们——”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必须尽快动手术。”

珍妮姨妈站起来,又倒了些咖啡。“那个约翰逊医生是一位非常好的医生。”她说。

西格丽德姨妈拍拍妈妈的肩膀说:“珍妮说得对,有约翰逊医生动手术,你就没必要太担心了。”

妈妈低头看着桌布,低声说:“但约翰逊医生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手术。他说需要技术更好、水平更高的医生来做这个手术。需要——一位专家。”

“如果是那样的话,”珍妮姨妈口气坚定地说,“我们就请专家。对不起,我出去一下。”她走进卧室。出来时,她扣着纽扣,手里拿着一只羚羊皮袋子。她把袋子放在妈妈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有五枚二十美元的金币,我暂时用不着。”她说。

瑟科尔森先生看看特里娜姨妈,见她点了点头,便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长长的黑色皮包,在桌子上空把它倒空。

“三十六美元四十三美分。”他说。

瑟科尔森先生是个记账员,所以算得很精确。

特里娜姨妈对其他姨妈笑了笑。

“我们存了这五十美元。放着也没什么用。”西格丽德姨妈说。

“这里还有三十五美元。别说,什么也不要说。明晚我就要发工资了。”奥利姨父说。

我从没看妈妈哭过,但是,那天晚上,当她抬起头看着各位姨妈、姨父的时候,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向他们表示感谢,但是他们都说不用谢,还大声交谈起来。妈妈的嘴唇颤抖着,奥利姨父突然打断了大家:“我星期天会来把后面的门廊围好,把书架也打好。”

奥利姨父是个手艺很棒的木匠。

彼得姨父也问妈妈,有没有什么泥瓦活他可以帮上忙的。

妈妈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

随后姨妈们和妈妈吻别,姨父们和大家一一握手。

“专家叫什么名字?”珍妮姨妈想知道。

“比彻姆医生。约翰逊医生说他是旧金山最好的医生。我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他,把一切都安排好。”

※ ※ ※

第二天早上,妈妈让我和她一起去了医院,但是我们发现,要见那位了不起的专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约翰逊医生坐在写字台前等我们。

“爸爸怎么样了?”妈妈急切地问道,“他还在睡吗?”

约翰逊医生点点头。“可能在开刀前恢复不了意识。”

“那我们就不能再等了,我们应该让比彻姆医生——”妈妈说。

“很不寻常!”约翰逊医生突然打断了妈妈的话,“很不寻常的程序,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我跳了起来。

“这个比彻姆是位出色的医生,可以说十分出色,外科手术做得很好,但他是外国人,不太会说英语。他的太太,自称比彻姆夫人,她告诉我,所有的手术安排必须和她商定。”约翰逊医生解释道。

他两眼直视着妈妈。“我和那个女人谈过了,吵了一架。她太坏了,说必须让你找她安排一切。费用,或许是费用问题。”

妈妈宽慰地笑了笑。“那没问题,我们有钱。”

约翰逊医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你现在不用为我或者为医院操心了,”他大声说道,“过后再说吧。但是,关于比彻姆医生的事,这位比彻姆太太——”他匆忙在卡片上写下一个地址。“你必须去和她谈谈。尽量争取吧——你知道,只有比彻姆医生能胜任这个手术,必须请到他。哦,见鬼!或许那个女人还有点良知。给你!”他把卡片塞到妈妈手里,很生气地嘟囔着走出了大厅。

我和妈妈乘坐有轨电车来到帕纳瑟斯山行政区。比彻姆医生家是一幢古老的褐砂石[3]宅第,远远地坐落在一个荒芜的花园里。

妈妈胆怯地敲了敲门,一个头发乌黑的高个女士开了门。“进来,进来。”她轻快地说。妈妈正要自报家门,她打断道:“是,是,我知道你们是谁。我已经和约翰逊说过了。他是一个很粗鲁的人,非常粗鲁。”

她把我们带进一个阴沉沉的长房间,里面摆满了细长腿的家具。我们小心翼翼地坐下。比彻姆太太一边忙着开门,拉开百叶窗,一边还不断地跟我们讲话。

“我们刚搬进来不久。”她大声对我们说,“找不到人来把这地方收拾收拾。强盗,一群强盗。他们要价也太离谱了。这些老房子,这么黑暗,这么阴沉。我和比彻姆医生——我们必须能够看到景色。要有景观!”

“医生,”妈妈说,“请问——我们可以见见医生吗?”

“哦,这是个问题。人人都想见医生。”比彻姆太太说。

她在妈妈身边坐下。

“准确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接管比彻姆医生那部分枯燥无味的工作。”她用信任的口气说道。

妈妈束手无策地看着她。

比彻姆太太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说:“比彻姆医生是个天才。他的手拥有魔法,真正的魔法。”她伸出自己那双能干的大手,看了好一会儿。

“但是他的脑子里没有魔法。”她终于说出了实情,“在钱的问题上,他就像个孩子。”她欢快地朝妈妈笑了笑。“你相信吗?”她对妈妈说,“在我接管这事之前,那个可爱的男人居然免费给别人做那么复杂、那么难以置信的手术,只要有人来找他,随便说个悲惨的故事——只要他们——”

“我的先生病得很重,他需要立刻动手术。我们是来商量手术安排的。”妈妈简洁明了地说。

比彻姆太太冲到一张淡绿色和金色相间的桌子前,差点把桌子撞倒,从桌上拿起一个收据本和一支铅笔。

“哦,是的,”她说,“约翰逊医生已经告诉我了。现在我们算一下——”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妈妈一眼。“当然,你是知道的,那种手术是非常——我们可以这么说吗——”

“需要多少钱?”妈妈问。

“成为一名医生是要花很长时间,花很多钱的。”比彻姆太太说,“医生也有债务,要保持收支平衡。”她环顾了一下深色的墙面,颤抖了一下。“你们看到了吗?那面墙破坏了整个房间的景致。”她恶狠狠地指出,“必须把它拆掉。我们必须能够看到景色!要有景观!我们想要一个宽敞、通风、漂亮的房间。”

“要多少钱?手术需要多少钱?”妈妈疲惫地问。

比彻姆太太猛地闭上了嘴。

“三百五十美元!”

我重重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妈妈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是——可是,比彻姆太太——我只有二百二十五美元。”

“太好了,你只须再凑一百二十五美元就够了。”比彻姆太太低沉而有力地说。

“可是——那是办不到的。”

“那好,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我降价到三百美元。”

妈妈只能无助地摇摇头。

“对了,你肯定有亲戚吧?有朋友吧?你就不能——借钱?”

“我的姐姐们——还有她们的丈夫——已经竭尽全力帮我了。”

“哦,那就是你自己的小问题了。手术需要三百美元,一分钱也不能少。”

妈妈双手紧握。“孩子爸爸今天必须动手术。我现在付你二百二十五美元,剩下的钱,我会尽快——”

“不行,”比彻姆太太打断说,“必须现金全款支付。”

妈妈看上去好像受到了重击。

医生太太站了起来,说:“你知道吗?我发现当人们需要钱的时候,他们总能想办法弄到的。再见。”

妈妈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卡特林,”她说,“哦,卡特林!”

“我想,”我哽咽了,“我想我又要哭了。”

妈妈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等等,”妈妈说,“等等,我有办法了。”

她转身沿那条小路跑回医生家,使劲地敲门。

比彻姆太太开了门,对我们不自然地笑了笑。

“哦,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么快就弄到那急需的七十五美元了?”她说。

妈妈没有回答。她走到客厅,站在那张淡绿色和金色相间的桌子前。她打开钱包,拿出了所有的钱,数好了放在桌子上,然后回头看着医生太太。

妈妈坚定地说:“我们的每一分钱都在这里。至于剩下的钱,我会找一个人来帮你整修房间,而且会干得非常好。”

“哦。”比彻姆太太看着那一堆银币和纸币,特别注意到了珍妮姨妈的金币。“哦,一种新的交易方式?明白。我不用付钱给那个整修房间的人,对吗?所有费用都算在你身上?”

妈妈点点头,看着医生太太贪婪的双手伸向那堆钱。

“非常好。”医生太太突然做出了决定,“非常好的交易。这是你的收据,我会让医生在一个小时之内到达圣约瑟夫医院。”

※ ※ ※

我们赶回了医院,告诉他们比彻姆医生正在赶来的路上。护士们把爸爸安置在一个有轮子的长台子上,给他盖好了毯子,然后把他推上过道,朝手术室走去。他们让我亲吻了爸爸的脸颊,但是他没有睁开眼睛。

我们在手术室外面等候专家的时候,妈妈一直紧紧地握着爸爸的一只手。

“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你就会好的。”妈妈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仿佛爸爸能听到似的。

大厅的门砰地响了一声,一个蓄着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比彻姆太太紧随其后。

“那就是比彻姆医生。”最年轻的护士轻声告诉妈妈。

比彻姆太太走到我们跟前,向我们介绍了她的丈夫。

这位名医礼貌地鞠了一躬,迅速把手按在爸爸的手腕上。“我们立刻进行手术。我去换一下衣服。”他说。

“等一下,”妈妈说,“请——”她的目光在医生和蔼的脸上打量了一番。“请原谅——请问你会非常小心吗?”

“放肆!”医生太太说。

但是,医生却同情地微笑着。“那当然,”他笑着对妈妈说,“你不必担心。”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医生太太插嘴说,“你说的那个人,你什么时候派他过来啊?就是那个给我整修房间的人。”

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旦他的身体情况允许,他会即刻前往贵府,比彻姆太太。”

“什么?”

妈妈把手放在爸爸的肩膀上。“他就是那个人。”

医生太太尖叫了一声。

“我的天哪!”她大叫道,“但是,他可能——如果——噢,太糟糕了。医生!你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行啊!”

医生看看自己的太太,又看看妈妈。他的眼睛开始炯炯发光。他走上前,把妈妈的双手握在他的手里。

“夫人,”他说,“我向您致敬。我保证您的丈夫——将会安然无恙。”

妈妈高兴地舒了一口气。“那很好,那很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