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十个标准时间循环——这种时间单位据说相当于过去地表时代的一天——里,紫络一直躺在阴沟族用废料制成的粗糙滑橇中,在地下世界边缘最阴暗也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跟随着这些被遗忘的人们穿行着。每过四五个小时,阴沟族们会暂停行动,在某些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停留休息,而负责照顾她的秃头男子则会为她清洗伤口和换药,并喂给她水和食物。
在约莫是第三个标准循环的时候,紫络得知了秃头男子的名字和身份:他叫阿丹,这一小群人的“先行者”——换言之,他是他们的首领,永恒黑暗中的寻路人。
又过了三个标准循环,阿丹终于明确向紫络保证,他们不会将她交给管委会。
“因为我们和那些人……有仇,至少你可以这么理解。”在回答紫络的疑问时,他如此答道,“除此之外,我们也与摩西和他的组织有过接触。”
“那你们能把我带回我的同志们身边吗?”紫络兴奋地询问道,“如果你们做得到,我保证……”
“我们对外人提供的保证没有兴趣——毕竟,所有人都可能愚弄我们、出卖我们。阴沟族只能相信自己,也只敢相信自己,客人。”在说出最后那个人称代词时,阿丹的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一点儿冰冷的怒意,让紫络觉得仿佛有一把被冰冻的小刀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你知道我们运动的宗旨,对不对?”在沉默片刻后,紫络问道,“你知道我们的目的,对不对?!既然我们在这个地堡里都是不受欢迎、不被接纳的人,既然我们都遭受过漫长的苦难,为什么你们不选择加入我们,追随摩西先生?!他一定能带领我们——”
“以前也有人与你有着相同的想法,客人。”阿丹摆了摆手,打断了紫络雄心勃勃的发言,“我们曾经不止一次遇到过说客,管委会的和你们组织的人都有。虽然阴沟族不过是一群无足轻重的老鼠,但他们也知道,在某些时候,哪怕是最轻的一颗砝码也足以改变天平的平衡。”他撇了撇生着细小胡茬的嘴角,似乎是在对那些说客的说辞表示不屑,“我的一些手足兄弟们相信了他们的话,于是选择为他们提供服务;另一些人则为了纯粹的利益而首鼠两端。但我和他们不同。”
“因为你压根儿不打算插手我们和管委会之间的事?”
阿丹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这件事的波及之广,已经不容我们置身事外。我只是……有我自己的打算。”
“能讲讲这到底是什么打算吗?”
“暂时还不能。”阿丹说道,“但我有个建议:好好想想你的过去。”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紫络照着阿丹的建议去做了。
按照地堡标准纪年法,她是在劫后历第439年时诞生的。
换言之,今年的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与大多数人相比,她最初的清晰记忆出现得相当早——那是在不到两岁时,尚在牙牙学语的她正蹲坐在父母的摊位旁,以婴儿特有的好奇心玩弄着摆在防水布上的那些小东西:这些物件来自一处离地堡不远的垃圾填埋场,位于那些坍塌废弃的旧坑道的末端。尽管从理论上讲,被地堡居民们丢弃在那里的废弃物都属于“有害”或者“不可回收”的种类,可她的双亲们仍然经常背负着年幼的她,与其他人结伴冒险前往那里,从无数肮脏甚至危险的废物中找出有价值的东西。
比如说,紫络正在把玩着的那只涂着荧光材料的指南针。年幼的她并不真的知道指南针到底是什么,而仅仅是单纯地被涂在针上的荧光材料所吸引而已。尽管经历了许多年头,但这些尚未剥落的涂料仍然能吸收肉眼不可见的光辐射,并让它们通过能级跃迁变成幽绿色的可见光,就像是一只在黑暗中窥伺着猎物的猛兽的眼睛。捧着那只闪亮的“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咯咯发笑,这就是紫络最早对“幸福”的认知。
但那是何其短暂的幸福啊。
一只戴着黑色橡胶手套的手,一截挥来的铁棍,二者共同为紫络最早——很可能也是仅有的幸福记忆画上了句号。在最初的一瞬间,她感到了惊恐,但接着,充斥这段记忆的情感则是迷惘与愤怒。
紫络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曾在那次事件中受伤,但她很清楚,那道横贯她的记忆源头的创口这辈子都不可能消失了——在几年之后,她才从父母那里得知,地堡管理委员会的人摧毁了他们的生意,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并禁止了他们再次前往中层居住区,理由是“违规经营”与“出售来路不明的货物”。
在得知这件事后不久,紫络的母亲死了——她在居住区外的垃圾堆拾荒时死于一群暴民之手。在更早的时候,另一个有同样遭遇的人做出了更加激烈的反应:他自行制造了爆炸物,并在人群中引爆。这件事就像一块砸进水面的巨石,在地堡的中层区引发了轩然大波,而当波浪波及紫络那不知情的母亲时,她甚至还未能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二十多个高喊着“复仇”的家伙用棍棒和钢管殴打到浑身是伤,最后在成堆恶臭的垃圾里像一只老鼠一样无人问津地死去。
不过,紫络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在中层居住区里的人眼中,那个在人群中引爆炸弹的人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本人是“一伙的”。他们都是“那些人”——自从人类的语言演化到产生人称代词的阶段之后,这个宽泛而粗略的词汇就被不同族群、不同文化的成员广泛地用于指代一切“非我族类”。根据地堡内所记载的历史,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一度生活在地表之上,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之下,而不用在昏暗的烛光和最低限度照明灯光中苦苦摸索。但是,一场大劫难却让过去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大劫难的详细内容早已被埋葬在遗忘的流沙之下,人们只知道,当时那些刚愎自用而又愚蠢可憎的掌权者是导致灾难的直接原因。正因如此,在不得不遁入地堡之后,掌权者们的后代被逐入了地堡底部最为肮脏狭窄的坑道之中,沦为了被称为“下层人”的人群,他们是为人们所憎恶、所鄙夷的贱民,不能从事任何有价值的工作,并被所有人视为瘟疫、不幸与灾难的苗床。事实上,在得知这段历史后的一段日子里,就连紫络自己也如此相信。
但有一个人告诉她,这并不正确。
虽然紫络的记忆力并不出众,但她永远、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初次见到摩西的那一天。那时,她的父亲已经因病逝世了一年有余,而她则为生计所迫加入了一个盗窃团体,在地堡的居住区附近游荡。虽然居民们总是声色俱厉地咒骂这些小偷为他们带来的“严重损失”,但事实上,她在绝大多数时候的收获都少得可怜。那一天的情况自然也不例外——在冒险闯入两户人家的住房后,她得到的仅仅是一小块发霉的米糕,以及一丁点儿合成鸡蛋粉。近乎空手而归的她垂头丧气地返回了被团伙充作藏身之处的废弃坑道,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个人就是摩西先生。
在与紫络初见之时,摩西先生穿着一件又厚又重,几乎可以支起来作为帐篷用的朴素长袍,烟灰色的长发几乎盖住了小半张脸。就像所有中层居住区的居民一样,他的肤色比坑道居民们的肤色更深一些,身体也要健康强壮得多。在过去,仅仅这两点就能让紫络的同伙们对这个男人产生敌意与警惕,甚至立即像一群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四散遁入黑暗之中。
但在那一天,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听他说话。
摩西先生并不是个真正擅长演讲的人。他的语气平淡、单调、缺乏起伏,更像是在复述某些无聊的记录。不过,真正吸引了紫络注意的是他演讲的内容——摩西告诉他的听众们,“下层人”们所遭受的一切其实并非他们咎由自取,甚至与他们祖先的所作所为也没有真正的关联,他们之所以遭到排斥、憎恨与伤害,仅仅是因为铭刻在人类基因深处的劣根性而已。“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文明中,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地寻找‘他者’,然后将这些‘非我族类’视为敌人。”摩西如是说道,“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与无能,无法正视自己四分五裂、矛盾百出的事实,于是才需要敌人、需要魔鬼……总之,需要一个能为他们的一切罪行承担责任的替罪羊。”
“——没错,那就是你们这些‘下层人’。”
在那之后,紫络也曾经参加过摩西的许多次演说,每一次,当他讲到这里时,听众们总会发出渴望复仇的愤怒呼喊,而那一天的情况也不例外。“请您带领我们吧,摩西先生!”不止一个紫络的同伴如此喊道,“带领我们去讨回公道,去让那些可恶的家伙尝尝苦头!”
“我会带领你们的,朋友们,但恐怕不会是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摩西先生答道,“如果选择纯粹的以暴易暴,只能让那些因为自身的懦弱与卑劣而憎恨你们的懦夫心安理得——因为他们可以告诉自己,这种憎恨是正当的。我们当然要改变这一切,但绝非‘讨回公道’或者‘复仇’这么简单。我们并不拒绝暴力,但除非必要,否则我们也不会使用它。”
当时的紫络并不完全明白摩西先生的话中之意,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成了一名“摩西的门徒”。在那之后,她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摸爬滚打,锻炼自己,同时执行摩西的意志,一切都只是为了“胜利日”的到来。
而现在,“胜利日”行动已然结束。
尽管在阴沟族人的照料,以及紫络自己一贯的顽强生命力与幸运的庇佑下,她的身体正在逐渐恢复健康,但另一种痛苦仍然挥之不去——随着行动能力的恢复,她开始越来越渴望外界的消息,渴望知道自己十年努力的结果到底为何,却又不知该如何向阿丹说明这一点。在焦虑之中,她甚至考虑过不辞而别,但就在她开始为此进行准备时,机会来了。
那是在她获救后的第十四个时间循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