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把双手巨斧呼啸着破空而来时,刚用短棍击倒一个对手的明连忙朝着侧后方旋身退去,堪堪闪过了这迎面而来的一击。厚重的斧刃一击落空,深深地咬进了一截构成鹿寨的木桩之中,然后——正如明预料中的一样——死死地卡在了里面。
“卑鄙!龌龊的狗杂种!”被愚弄的蛮子像一头受伤的熊一样怒吼着,同时仓促抛开了一时无法拔出的斧柄,以躲开明迎面挥来的一棍。不过,失去武器这件事并没有困扰他太久:在一个迅捷的后滚翻之后,这家伙从一名战死的同伴手中捡起了一把做工粗糙的大刀,用坑坑洼洼的刀刃堪堪格开了明的一名同伴刺来的长剑,然后反手一刀劈伤了对方的胳膊。“无耻的耗子!你们难道就只知道用这种下三烂手段陷害我们这些光明磊落的战士吗?”
明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这倒不完全是他不屑于回答。毕竟,在披上这身笨重而无用的黄铜盔甲之后,明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只被硬生生塞回了蜕下的空壳里的蝉,在激烈的贴身搏斗中,甚至就连呼吸都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人的苦役,更遑论开口说话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蛮子对他的指控句句属实:在昨天消灭了那支经过泪雨隘口的诺斯武士小队后,他和幸存的灰影帮兄弟们剥下了这些家伙的盔甲和部落图腾,带走了他们的旗帜和作为战利品的颅骨坠饰。若非如此,他们绝无可能躲过永远警醒的诺斯哨兵的眼睛,发起这场迅捷而致命的突然袭击。
尽管这群蛮子战斗得十分英勇顽强,但战斗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明的人在盔甲和旗帜的掩护下一直到穿过营地外的壕沟和鹿寨时才被发现,而在营地里的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这支小队已经在第一时间抽出了他们携带的秘密武器——整整一打古老的大功率激光手枪。这些来自数十个世代前的武器原本早已残破瘫痪,不堪使用,沦为了几个大都会家族悬挂在壁炉和旗帜上的纪念品,但奥德修斯却用某种无人能弄明白的方式让它们重新运作了起来。随着这些专门为激烈的近距离作战而设计的武器在时隔多个世纪之后又一次射出毁灭性的光束,几名最先察觉到异常的哨兵甚至来不及拿起武器,就骤然发现自己的某个重要器官已经在短短几十微秒内变成了一团碳化的残渣。接着,那些仓促披挂,从营帐里钻出来的人也接二连三地步了他们的后尘,在一道道肉眼完全来不及捕捉的瞬息强光中默然倒地,至死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杀死了他们。最后,当激烈的贴身肉搏终于开始时,双方的人数比例已经从十二比五十变成了十二比十五,而在这十五个蛮子中,四肢健全且尚能作战的只剩下了不足半数。
“无耻的懦夫!你们也许能杀死我们,但永远不会赢得真正的胜利!”在又两个回合的快速对攻后,蛮人的一侧肩甲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痕,用紫色石英石镶嵌在那上面的徽记——那是一只长满尖牙的血盆大口——也随着它所依附的黄铜材质的扭曲变形而散落了一地,“诸神看着我们!杂种!他们不会赐予你们任何荣誉!好好享受这偷来的胜利吧!你们的卑劣灵魂会在短暂一生结束后落入地狱冰河最深的裂隙,在鲜血凝成的寒霜中永远颤抖下去!”
明皱起了眉头,挥棍挡开了对方一记狂热却缺乏技巧的斩击。如果在过去,他有数百种——也许是上千种尖刻的语句可以回击这个蛮子的斥责。但现在,他却无法将其中任何一句话说出口来,取而代之的是羞愧的苦涩,仿佛他刚刚吃下了满嘴的尘土与苦灰。事实上,他之所以愿意领导这次突袭,完全是因为奥德修斯希望他这么做——他用不可否认的逻辑向明和每一个跟随他来到这里的人证明:要安全地抵达天堂山,最方便也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干掉这支诺斯人小队,并且取他们而代之。
在每五年一次的血祭之战中,来自全世界各个角落的男性武士都会聚集到锐声原——这座位于北方大陆边缘的短剑半岛上,除了苔藓、地衣和零散的荒草别无长物的寒冷谷地,并在这一年的第六十六次日出时念诵祷文并吹响圣战的号角,然后离开他们的营地与壁垒,沿着无数道由湍急的山溪冲刷而出,通往荒原中央的细长峡谷进入荣耀的杀场,直面自己的命运。经过一个旬日的血战之后,那些最强壮、最机敏或者最幸运的人将会抵达位于荒原中央的一座被称为“天堂山”的矮小山丘,并在那里展开最终的厮杀。
最终,他们将见到众神。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能抵达天堂山的大多是诺斯人——这些蛮人是所有参战者中最富有战斗经验的,且得到的神恩也最多的,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数量也足够多,多到足以对任何挑战者形成压倒性优势。自从诸神第一次为诺斯人降下恩典以来,这些彪悍好斗的蛮族就为了取悦诸神而付出了一切:除了被明令禁止踏入锐声原的妇女,几乎每个诺斯人的生活都是以所谓“荣光之旅”为核心的。老弱病残被无情地淘汰,而每个合格的青壮年都要从能够独自走路的那一天开始接受苛刻而残酷的训练。为了提供更多也更优秀的战士,诺斯女人唯一的生存意义就是像蚁丘最底部的白蚁蚁后那样持续不断地生产出堪用的新生儿,不孕的女性将与懦夫和残疾人一起被送上祭坛,沦为祭祀英勇祖先的灵魂的祭品。由于诺斯武士们庞大的数量,任何他们的竞争对手都不得不在战斗的最初阶段回避与这帮煞星发生冲突,因为他们知道,作为“外人”,招惹一个诺斯部族就等于与数十个部族同时为敌。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家伙的骄傲也促成了他们的大意与轻信,使得奥德修斯的计划能够毫无困难地实行。
“告诉我,你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又一次刀棍相击之后,诺斯人愤怒地质问道。他的一侧手臂上的黄铜盔甲已经破裂,鲜血从凹陷的金属缝隙中渗出,装有夸张角饰的头盔也已经丢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的脸。“诸神看着我们!你们以为靠着阴谋诡计走到天堂山,就能得到祂们的祝福吗?!”
“当然不是。”明跳过了一具头部被熔化的铜盔完全糊住的尸体,继续用短棍朝对方攻去。在他身边,短暂而激烈的战斗已经走到了尾声,奥德修斯的几名亲信已经开始用手枪给奄奄一息的伤者补枪,以确保没人能将今晚发生的事宣扬出去。“我们不需要任何祝福。”
“那你们要什么?”诺斯人棕色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了不解之色,但他挥舞砍刀的速度并没有丝毫减缓,“如果得不到祝福,你们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这一切应该结束了。”在明举棍架住刀刃的瞬间,一个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意味的男子声音响起——明知道,那个男子肯定是奥德修斯,“诸神已经从这个世界吸吮了太多的鲜血与泪水,从现在起,这一切必须改变:我们将粉碎每一座神坛,结束血祭之战,为那可笑的‘神恩’画上句号。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以这种可笑的方式崇拜任何神灵,也不会有人奉上这种毫无意义的血祭。”
“不!”年轻的蛮族尖叫了一声,接着,他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明意想不到的举动:这个年轻人先是用连续几记疯狂的猛劈将明逼退了几步,接着,他将砍刀掷向了奥德修斯的方向,然后开始没命地掉头狂奔,“绝不!”
“该死!别让他跑了!”奥德修斯喊道,很显然,刚才那把刀并没有伤他分毫,“不能留下目击者!”
明立即举起了激光手枪,在这支武器可以支持六次全功率射击的能量荚仓上,代表“电量全满”的蓝色指示灯仍然闪亮着。在辅助观瞄系统的帮助下,他毫不费力地锁定了那个正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但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却无法再移动分毫——某种难以用语言形容,介于苦涩与哀伤之间的情感在这一刻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值得庆幸的是,就在他犹豫的刹那,从另一支枪里射出的激光束已经命中了这个注定丧命的野蛮人,以十亿焦耳为计算单位的能量在刹那间被他的盔甲吸收,然后又传导到了他的躯体上,将他变成了一团被包裹在半熔化的黄铜中的人形焦炭。
“干得好,小子。”奥德修斯点了点头,高能激光束的射击速度远超人类肉眼可以观察的极限,甚至就连他也没有发现方才开火的并不是明,“我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从明天起,最关键的一步即将开始。我们将踏上那座被谬称为‘天堂’的山丘,将诸神永远逐出这个世界的天空与人们的心灵,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当然。”明呆呆地看着那团仍在散发着些许微光的黄铜,“你确定这么做行得通吗?”
“确信无疑。”奥德修斯答道。他的声音中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力量——这是一种能让听者不由自主地渴望信任、渴望追随的确定感。
“那么,会有更多的武士死去。”
“的确,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本就注定死在毫无意义的互相厮杀之中。而现在,他们至少会因为一个更有意义的目的而死在你的手里——这难道不正是你渴望的吗?小子。”
“没错。”明点了点头,“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