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今日我所见,即昔日他所见

大唐贞观十七年(643年),玄奘四十一岁,在印度潜心修习大乘佛法已有十五年。其间他在那烂陀寺学佛五载,又游历了印度各国,早已是印度佛教界享有盛名的高僧。他以雄辩令前来挑战的佛侣心悦诚服,以品格令沿途诸国国王引为知交,多次婉言谢绝诸王,尤其是戒日王拜为国师的美意,潜心授徒,研究佛法。

在佛国备受敬重的玄奘为何毅然决然地决定返回大唐?这固然如玄奘所说,他来到印度,是“为求大法,广利群生”,“愿以所闻,归还翻译,使有缘之徒同得闻见”,在回国后,他确实竭尽全力践行了诺言。但此外,促使他决定此时此刻回国的契机,也与一次梦中奇遇有关。这一梦境在他徒弟撰写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简称《法师传》)中有详细记载:玄奘游历归来,在杖林山“养徒教授”时,某天晚上突然梦见那烂陀寺一片荒芜,僧侣全无。疑惑中,一自称“曼殊室利菩萨”即文殊菩萨的金人出现在眼前,在金人的指引下,他看到那烂陀寺火光冲天,佛寺村舍尽为灰烬,金人明示他“可早归,此处十年后,戒日王当崩,印度荒乱,恶人相害,汝可知之”。说完,金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玄奘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这一梦境对他来说非常震撼,于是他决意东归。大唐永徽(650—655年,唐高宗年号)末年,戒日王朝果然崩塌,印度饥荒,一如金人所告。

如果玄奘没有做出这一选择,再晚几年他就不会遇上唐太宗李世民,也就不会有《大唐西域记》的诞生,到了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大博弈”(The Great Game)时期,当欧洲著名探险家斯坦因、寇松、斯文·赫定等人行走在帕米尔高原上时,无疑会缺失强大的路线指引与精神动力。极富人格魅力的玄奘,不仅是这几位探险家的精神师友和偶像,甚至被他们尊奉为庇佑平安、赐予智慧的“守护神佛”。他们带着法译或英译本的《大唐西域记》,一次又一次踏上中亚的土地,对照书中记述的地理方位与地形地貌,踏勘一个又一个冰雪覆盖的山口,希望确认玄奘东归的路线。谁又能说,他们行走在大帕米尔宽阔的谷地上时,从未希冀过能与这位伟大的中国僧人穿越时空相见?

玄奘踏上了归国的旅途,世界即将迎来一部经典的问世。由于亲历者卓越的才华和智识,《大唐西域记》注定成为一部流传千古的名著。它记载了古代中原地区与外部世界,尤其是与中亚、西亚和南亚的交往,生动地描绘了当时东西方交通的繁荣画面,记录了中亚至印度一系列国家的风土人情。它详细地标注了每一段路线的里程、方位、地形地貌与气候状况,特别是罕有文字记载的帕米尔高原上的路线、水文、植被与气候信息,而帕米尔高原是东西方交通要道丝绸之路上海拔最高、路途最为艰险的路段。在十九世纪之前,无论用于学术研究还是军事行动,《大唐西域记》都是一本极为实用的工具书。

《大唐西域记》中的许多记载堪称举世无双,如卷十二中描述的“波谜罗川”,玄奘不仅指出它是葱岭的一部分,而且准确地判断“其地最高也”。“波谜罗川”即“大帕米尔”,是帕米尔高原八个“帕”中面积最大、地势最宽阔、海拔最高的一个。这是历史上首次对“帕米尔”这一地理名词的精确记载与描述。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光彩夺目,虽然在他之前和之后,法显、宋云、马可·波罗和高仙芝等人都曾走过同样的帕米尔道路,但影响力却远远无法与玄奘及《大唐西域记》相媲美。

《大唐西域记》的诞生,也缘于另一个与玄奘同时代的风云人物,即曾经下旨禁止玄奘出塞的唐太宗。从印度出发,历经两年多的风霜雨雪后,贞观十九年(645年),玄奘终于抵达洛阳,受到了唐太宗的亲切接见。唐太宗要他将西域见闻一一记述下来。当时的唐朝,向北已攻灭了东突厥汗国,向西攻灭了高昌国,并在高昌设置了安西都护府,疆域远盛于玄奘西行之时。当时正在洛阳聚集天下兵马准备东征高丽的唐太宗,他的下一步计划是继续向西攻灭西突厥汗国。作为一名英明、成熟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走一步看几步,他迫切地想要了解第一手的西域信息,也就是玄奘将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种种。玄奘从来都不是一个迂腐的出家人,他与印度诸王始终保持着非常深厚的关系,也深知佛法的传播需要依托皇家的力量。他不负所托,仅用一年多时间,便呈上了这部言辞简洁优美、信息含量巨大的著作。

只要想到这位“第一读者”是何许人以及写作目的,就没有必要对《大唐西域记》内容的真实性产生任何怀疑。从它精确的描述中,也不难看出玄奘惊人的记忆力和良好的记录习惯。玄奘自幼喜爱游历,他与二哥旅居成都期间,便独自前往江南游学,在印度时同样如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玄奘看来,旅途中所见的一切都是学识,阅读再多的著述,都不及具体感观认识来得真切、深刻。他对路线、方位的认知与表达,都达到了同时代的最高水准。

《大唐西域记》还形象地还原了当时沿途各地的社会生活风貌。在玄奘那个时代,唐朝与印度的海陆往来非常频繁。《大唐西域记》曾反映了这一盛况。曲女城法会之后,玄奘与鸠摩罗王、戒日王作回国前的道别,鸠摩罗王非常诚挚地问:“法师准备向南走海路吗?我可以派使臣护送你。”玄奘因记着当年前往印度时与高昌王的约定,谢绝了鸠摩罗王的好意,决定依旧取道陆路回国。戒日王等印度诸王赠送他大量金银和一头大象,为他备好“过所”(通关文书),并派遣四名官员一路护送他到“汉境”。随后,玄奘跟随丝绸之路的商队穿越帕米尔高原和西域诸国,返回大唐。这一系列操作非常娴熟,显然章法早成。

一千二百多年之后,东方学在西方世界兴起,《大唐西域记》首次被介绍到西方文化界。1836年,德国学者朱利叶斯·克拉普罗特(Julius Klaproth)在巴黎出版了《玄奘的旅行》(Aperçu du voyage de Hiouan Thsang)一书(1834年柏林演讲稿),这是最早介绍玄奘的西方著作。《大唐西域记》最早的外文译本是斯坦尼斯拉斯·儒莲(Stanislas Julien)的法译本(1857—1858年)。此后,又有了塞缪尔·比尔(Samuel Beal)的英译本(1884年),因他是直译,后来的欧洲研究者大都采用这个译本作为原始资料。上世纪初,又有托马斯·沃特斯(Thomas Watters)的英译本(1904年),较比尔的英译本,它又前进了一大步,但它采用的是意译,不宜作为原始资料。此后,日本学者也开始致力于《大唐西域记》的研究。

东方学大热又与英俄“大博弈”的政治背景相辅相成。十九世纪,大英帝国与沙皇俄国争夺中亚的控制权产生战略冲突,开始了近一个世纪的“大博弈”,因此当时有着“地球上最后一块处女地”和“世界屋脊”之称的帕米尔高原显得更加神秘,欧洲的地理学家与东方学者或以文化考察,或以探险的名义,先后前来探索这片神秘的土地,但同时也负有军事使命。这些牛人的名字为后人所熟知:斯坦因、斯文·赫定、寇松……

《大唐西域记》以其非凡的地理学成就,成为炙手可热的文献资料,也令玄奘成为这些体魄强健、意志刚强、学识渊博的欧洲探险家们膜拜的偶像。

以盗买大批敦煌文书“著称”于世的英国人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是西方学界声誉卓著的考古学家、地理学家、语言学家、艺术史家与探险家。1900年,他第一次踏上中亚的土地。1931年,当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怀揣《大唐西域记》来到帕米尔高原时,他已年近七旬。四次考察让他留下了《古代和田》(Ancient Khotan)、《西域考古记》(Serindia: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 Carried out and Described Under the Orders of HM Indian Government)、《亚洲腹地》(Innermost Asia:A Detailed Report of the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Afganistan,Iran,Tibet and China)、《沿着古代中亚的道路》(On Ancient Central-Asian Tracks:Brief Narrative of Three Expeditions in Innermost Asia and North-Western China)等地理学名著,他曾说“玄奘是我的中国守护神”。

斯坦因和他的爱犬达什(Dash)在塔里木盆地考察

考察中的斯文·赫定

在十八至十九世纪之交抵达帕米尔的西方人中,社会地位最高的当数后来出任英属印度总督、外相,仅与英国首相职位差一步之遥的乔治·纳撒尼尔·寇松(George Nathaniel Curzon),他是著名的探险家与政治家,也是前些年红极一时的英国电视剧《唐顿庄园》中男主人公的原型。他出版了《帕米尔以及奥瑟斯河的源头》(The Pamirs and the Source of the Oxus)一书,记录了帕米尔高原,尤其是瓦罕谷地的地理风貌,并通过实地考察确认了中亚最大的河流——阿姆河(即希腊语Oxus)的源头。

他们的到来或多或少背负着与时代难以剥离的特殊使命,但作为职业探险家,毫无疑问,他们对当时神秘而壮丽的帕米尔高原都充满热爱与向往。

帕米尔高原拥有高耸入云的雪峰、纵横交错的宽谷以及奔腾咆啸的大河,从它体内发源的河流,哺育了璀璨悠久的文明;它看似荒芜的地表,埋藏了无数文化交流的痕迹,记录了一队队商旅的足迹……

帕米尔高原是普通人望而却步的险境,却是探险家们心向往之的乐园。

对于玄奘这样一个喜欢挑战与体验、精力充沛、乐见沿途风土人情的人来说,这不该是一次艰苦的旅程,而是一场“快乐”的行走。他曾翻山越岭、历尽千难万险前往印度,没有丝毫惧意;返回时,仍然选择艰难的陆路而非海道。即使在波谜罗川上经历了“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玄奘也始终不悔,书写出了《大唐西域记》中最华彩的一节。

无独有偶,斯文·赫定也曾在冬天独自一人翻越大雪封山的萨雷阔勒岭(Sarykol Range),偷渡到俄国控制的郎库里帕米尔(Rangkul Pamir)与穆尔加布(Murghab),一段时日后又偷偷翻越回来,只有一条右后腿绑着绷带的瘸腿狗与他相伴。寇松曾在少年时期摔下马背,脊柱严重受伤,常常在行走中疼痛得昏迷过去,但这也无法阻止他在荒原和高山中一走就是几百英里,直抵亚洲腹心,到达帕米尔高原阿姆河源头冰川的脚步。

在强者的眼中,帕米尔高原上的旅行显然刺激、浪漫而又充满激情。

不消说这些名人,我在穆尔加布遇见的两名追寻玄奘与高仙芝足迹的日本老人,也是满腹浪漫情怀,一次又一次地投入帕米尔的怀抱。

帕米尔高原是美的,它既有高山阔谷的粗犷,也有杏花春雨的温柔。2011年夏,我初登帕米尔,就被它那令人惊叹的美丽深深吸引。站在石头城上,西侧是巍峨的萨雷阔勒岭,东侧是鲜花开遍的草原,漫流的徙多河(今塔什库尔干河)在牧民的帐篷边欢畅地流淌,白雪皑皑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矗立在远方……这一切令我深深地陶醉。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了“玄奘东归路线之帕米尔段”的研究。我一直坚信,学术应当从审美开始,并以审美结束,这样才是最好的研究,学术成果本身也应当具有审美的意义。

斯坦因、赫定等人的身影从帕米尔高原上淡去已近百年。一百年来,这个曾经喧嚣一时的地域再度陷入沉静。翻开他们的著作以及十九世纪西方人的探险报告,对照《大唐西域记》提供的方位,借助当今现代化的“全球地理定位”(GPS)与“地理信息系统”(GIS)技术、大比例尺地形图以及卫星遥感图,我在研究中意外地发现,这段路线始终未曾被“精准复原”,人们至今也没有确定玄奘走的是哪一条山谷,翻越的是哪一座山口;而且,即便是上文提到的西方探险家,也都曾犯下不可思议的错误。当斯坦因历尽艰险走到齐奇克里克高原”(Chichikilik Plateau)时,他曾骄傲地感慨“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与玄奘对这里的描述是多么吻合”,并至死都认为这就是玄奘走过的“奔穰舍罗”,无论如何一直到四十年后去世,他都不再思考。玄奘其实是从石头城出发,先是“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再从“大崖东北行二百余里”至奔穰舍罗。如果玄奘去齐奇克里克,恰恰是从石头城直接往东北方向进发。斯文·赫定则忠实地在书中记载了当地人说过的“石头城东南有一个山口”,认为玄奘是由此经过,但他没有亲自去走一趟,而是随手在他著名的中亚地图上画了一条东南行的弧线,可惜这与实际路线相去甚远。国内的一些研究者也忽视了《大唐西域记》中的地理方位与地标的线索,误判了玄奘归国的山口与路线,比如,他们曾将“东南行”归国的山口定为明铁盖山口(Mintaka Pass),并在此地立碑,现在又要将这块碑移到基里克山口(Kilik Pass),这仍然与玄奘记述的方位南辕北辙。

时任印度总督的寇松(Curzon)和美国籍夫人玛丽(Mary)在印度猎虎,他们是《唐顿庄园》男女主人公的原型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我一向不满足于从书斋到书斋、从纸面到纸面的研究。国内对丝绸之路帕米尔高原段的实地研究一向阙如,即使有少数研究涉及这个方面,也是表述含糊,错误频现,这正是缺乏实地考察所致。在解读了大量中外文献并做了充分的前期论证准备的基础上,2013年4月至今,我策划并率领“复旦大学丝绸之路考察队”先后十余次奔赴境内外的帕米尔高原(包括国内外边境的军事禁区)考察,足迹遍及所有重要的山口与河谷,精准复原了丝绸之路帕米尔段的主要路线,采集了海量的影像与GPS数据,“玄奘东归路线”即其中的一条。2014年5月,在此基础上研制的《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上线,呈现了丝绸之路帕米尔路段精准复原的多条主要路线,上传了重要地标的影像,并不断将考察结果上传更新。

学术研究是为了让人们能够更真切地接近历史。李白诗里吟唱“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试想当你踏上高远壮阔的帕米尔,眼前看到的景象和玄奘千年前看到的一样,发出“今日我所见,即昔日他所见”的感叹,该是何等的豪迈!

慕士塔格阿塔 侯杨方拍摄于2011年7月31日

大唐贞观十七年(643年),从印度取经东归的玄奘,跟随商队抵达了睹货逻国故地诸国之一的“活国”(“睹货逻”即“吐火罗”,位于今阿富汗北部,“活国”为今阿富汗昆都士Kunduz)。玄奘这次是故地重游,十五年前的贞观二年(628年),他经铁门南下,到达“睹货逻国故地”。当年曾派人护送他的霸主西突厥统叶护可汗,早在他离开不久便已遇刺身亡,因此再无必要绕道碎叶重见故人,于是选择了从此处东行,翻越帕米尔高原回国,“逾岭越谷,峡路危险”,抵达位于喷赤河(Panj River)由西转向北流大拐弯处的伊什卡希姆(Eshkashem),“从此东入葱岭”,进入玄奘取经东归大唐旅途中最为艰险的一段——帕米尔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