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平原君的霸业

平原君进宫的时候,赵王何正在彰德殿里饮酒看舞。

赵何是赵武灵王的次子,平原君赵胜的哥哥。赵武灵王曾是战国中一位了不起的豪杰,胡服骑射,击败林胡,兼并中山,扩地千里,使赵国一跃而成为中原强国。

赵武灵王既是能征惯战的君主,却又是个异常任性的怪人,中年以后,武灵王好端端地犯了糊涂,本已封长子赵章做了太子,却因为深爱赵何的母亲吴娃,忽然收回成命,反而立赵何为太子,又怕赵何坐不稳王位,就在壮年之时把王位让给赵何,自号“主父”,做了儿子的臣属,想以自己的威信扶持赵何坐稳赵王之位。

身为一国之君,武灵王的任性独断让人觉得难以理解,脾气也怪得要命,在把王位让给幼子之后,回过头来又觉得长子赵章可怜,就把赵章封为安阳君。想把赵国一分为二,分一半给安阳君。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胡闹弱化了赵国的王权,把臣民们弄得无所适从,反过头来又激起了安阳君的野心,结果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叛乱,不但使赵武灵王的长子安阳君赵章谋反被诛,一代雄杰赵武灵王也被权臣李兑的兵马困死在沙丘行宫。

赵武灵王龙威虎胆,以一人之力强盛了赵国,可有这样一位刚愎自用的任性君主,却未必是赵国之福。

武灵王死后,国相奉阳君李兑在赵国专权多年,为了巩固权力而大肆清洗,赵武灵王的亲信部将不是被杀,就是被逐,赵国的国力迅速衰落。直到权相李兑死了,赵何才真正掌握了赵国的王权,就封自己的弟弟平原君为相国,把赵国的实权牢牢抓在手里,再也不肯分给别人了。

赵何虽然年纪很轻,到这一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可在列国诸王之中算得是个贤明君主,性情温和,听言纳谏,在位十余年,虽然亲政的日子还短,可处理国事却从未出过大的纰漏。平原君赵胜更是一位当世罕有的俊杰,虽然也是初掌大权,却有雄才大略,野心勃勃。自掌握大权以来,兄弟二人共执国政,一心想着强兵富国,在战国乱世之中也成就一番霸业,显一显赵国的赫赫武功。

在整个赵国,除了平原君之外,赵王信不过任何一个臣子,两人在外是君臣,在内廷中却亲密无间,听说平原君求见,赵何忙停了歌舞,把平原君招进彰德殿。平原君心里有事,也顾不得寒暄,立刻说:“大王,今天邯郸城里出了大事!孟尝君到我府中拜访,不想他的门客竟在市间与邯郸百姓争闹起来,杀了人!百姓们一怒之下围了孟尝君食客所住的传馆。这都是臣一时疏忽惹出的乱子,请大王降罪。”

听了平原君的话,赵何也吃了一惊。他当然不会因此怪罪平原君,只问:“现在怎样了?”

赵胜忙说:“孟尝君在臣府里,可能还不知此事,臣先调了些兵马围住传馆,免得百姓们闹事,眼下倒不至于怎样。臣想孟尝君是贵客,不必因为一点误会把事情闹大,免得将来不好收拾。”说完抬眼看着赵何,等他示下。

齐国是东方的盟主之国,尤其面对赵国如泰山压顶。孟尝君田文是齐国的国戚,在各国间名气很大,手下又养着无数亡命之徒,这样的人赵国惹不起。可毕竟田文的门客在邯郸城里杀人,闹得乱子太大,不制裁他,赵国的面子也下不来。

赵何虽然年轻,毕竟在王位上坐了十几年,早就练成了一套重骂轻罚、阴谋阳办的权术,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却从来不肯轻易决断,往往因势利导,让臣下把自己想听的话说出来。现在听平原君的话头儿,是想让眼前这个乱子大事化小,这倒正合赵何的意思,可嘴里却偏不这么说:“孟尝君远来是客,寡人也把他当成贵客看待,可孟尝君竟然唆使手下在邯郸街市上杀人,不治他的罪,赵国何以立国?”

赵何的质问听起来严厉,其实都是空话,只把一个难题推给平原君,让他去解决。赵胜忙说:“孟尝君进邯郸后一直在我府里,这件事并不是他指使的。”

“难道那些食客不是他的人?”赵何冷冷扫了平原君一眼,“寡人知道你与孟尝君有交情,可此事非同小可,有伤赵国的国体,必要杀几个齐国人才罢。你要觉得不方便就不必管,让下面的人去办吧。”

赵何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生硬,可平原君聪明过人,早猜出兄长的心思,明明也是不想为难孟尝君。只是孟尝君的手下杀了人,不治罪就把这些人放了,赵王在臣僚百姓面前不好交待,这时候自然要有个人出来顶这口黑锅才好。所以赵何嘴里说让平原君“不必管”,其实是暗示赵胜赶紧站出来顶罪。

在赵国,出了这样的大事,平原君不出来扛,别人谁也扛不起。于是赵胜推开几案拜伏于地:“大王,此番孟尝君门客与百姓冲突,皆因臣下疏忽所致,上愧对大王,下愧对朋友。臣在这里斗胆请求大王:看在臣的面上,赦了孟尝君的门客,有什么罪责,臣一人领受。”

半晌,赵何拉长声音说了一句:“你这个人呐!寡人把赵国的国政交给你,可你这些年只知享乐,也懈怠了。”重重地叹了口气,却也没再说别的。

赵王这一句责备不痛不痒,正是当权者最滑头的官腔,叫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赵胜忙伏在地上连说了几个“是”。正想告退,赵何忽然说道:“你觉得孟尝君此番入秦拜相,却只呆了几个月就狼狈东归,内里有什么隐情吗?”

“齐、秦两国一东一西分为霸主,已经对峙几十年了,齐国富甲天下,又驱六国之师;秦国虎狼强兵,又依崤函之险,互相谁也奈何不了谁。这几年秦国不断攻伐韩、魏,齐国在重丘击败楚国,声威大振,据平陆诸城以威胁魏都大梁,占淮北之地以威胁楚国,又夺取赵国观津之地,前锋直趋黄河岸边,威逼赵国,从态势上看,齐、秦两国似乎有会盟之势。若这两个强国会盟,必从东西两面出兵瓜分三晋,与南面的楚国成三足鼎立之势。此番孟尝君入秦拜相,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孟尝君入秦拜相,确是齐秦两国结好的先兆。可赵王对此事却又有自己的看法:“秦国自秦王则即位以来,始终由宣太后和她的弟弟穰侯魏冉执国政,秦王虽然已经亲政,大权还在太后与穰侯手中,秦王用孟尝君为相,暗里是想削弱魏冉之权。依寡人看来,这次孟尝君一定是被穰侯驱逐回来的。孟尝君被秦人驱逐,必怀恨在心,有此人从中作梗,齐秦结好并不易成。”

对赵王的想法赵胜却是不以为然:“大王,臣以为孟尝君在秦国的去留并不影响齐、秦两国结盟。孟尝君离开齐国之后,秦国的五大夫吕礼已经入齐,被齐王拜为相国,这是齐王向秦国表了态,两霸联手已成定局。估计齐国是在等着秦国示好,下一步就会攻伐宋国。宋国一破,魏国、赵国就都被动了。”

赵胜一番话说得赵王愁眉深锁。可赵胜却又微微一笑:“大王是在顾虑齐国吗?其实依臣看来大可不必如此,齐国这些年威逼诸侯,攻伐日甚,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自己早就大祸临头了。”

“你是说燕国……”

“对,二十年前燕国被齐国攻破,虽然复国,可燕国宫室陵墓被毁,国之重器尽被齐人夺去,这二十年来,燕王时刻不忘向齐国复仇。如今燕国已有精兵二十万,战车千乘,战马万匹,随时寻机攻齐,可齐王却浑然不觉,反而一心想着伐宋,只怕宋国灭亡之时,也是齐国破国之日吧。”

宋国灭亡之时,也是齐国破国之日?这话赵王实在不敢相信。

见赵王满脸疑惑,赵胜避席前趋,凑到赵何身边笑着说:“大王,臣以为齐国破国之日,或许就是赵国称霸之时了。”

赵王一愣:“此话怎讲?”

“如今天下七国称雄,秦国踞于西,齐国踞于东,各有地方五千里,人口五六百万,带甲六十余万,兵车不下万乘。楚国踞于南,地方七千里,人口七百万,军士百万有余,此三国的国力远胜于赵,且一西,一东,一南,正好把赵国围在中间,有此三强,赵国就不能称霸。赵国之西是韩、魏两国,皆是分晋而立国,与赵合称‘三晋’,其中魏国与赵国实力相当,各有精兵三十万,魏不能胜赵,赵也不能胜魏,而韩国比赵、魏又次之;要论地势,魏国、韩国当西面,替赵国抵挡了暴秦;而赵国当东面,替韩、魏两国挡住了强齐,所以都说三晋是唇齿相依。当年三国分晋其实是不得已,分立之后,三国俱弱,国势俱危,谁也没得到好处,所以三晋之国早晚还要分而复合,只看谁来做三晋的盟主罢了。”

赵胜说了半天,却听不见动静,住了口,抬头看着赵王。好半晌,赵王缓缓点头:“极是。”

赵王是个极为迂缓的人,身形肥硕,两眼无神,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一股慵懒劲儿,好似没睡醒的样子,与赵胜的目光如电、疾步如飞全然不同。现在赵胜说了一大套话,赵王却只随口说了“极是”二字,看似完全提不起精神。可赵胜心里明白,自己这位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兄长绝不是个昏弱糊涂之辈,相反,在他慵懒的表象之下,这位大王头脑十分明白,心思极为深沉,更把权柄看得极重。

权力面前,骨肉亲情都是假的。在赵王面前,平原君一向谨言慎行,从不敢越雷池半步。虽然赵王器重平原君,把相国之位交给他,可赵胜在谈论国策之时,还是非要从赵王嘴里请下这“极是”两个字来,又饮了一爵酒,稳稳神,这才接着往下说:“赵国要想称霸,必须先做三晋的盟主,臣想了很久,现有一策,可以使赵国破齐楚,弱韩魏,兼并三晋,东克燕齐,西伐强秦,南平楚地,成就一番霸业,臣斗胆,想把这些想法说与大王知道。”

赵王咳了两声,轻轻吁一口气,在一旁伺候的缪贤忙进前来斟了一爵热酒,赵王接过饮了一口,半晌才问:“依平原君之意,如何破齐、楚,弱韩、魏?”

“齐、楚、韩、魏四国之中,齐国对赵国威胁最大。赵国要想崛起中原,第一个就要搞垮齐国。以前齐国是东方约长,楚国和三晋都与齐国合纵抗秦,可齐国不义,背弃三晋与秦结盟,三晋必合兵伐齐,而挑头的却是燕国。伐齐这样的大事,秦国一定会插上一手,这么算起来,就有五国共同伐齐,合兵五十万众,必能一战击垮齐国。”

五国伐齐,这个主意赵何从没想过。现在半闭着眼睛往深处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有理。

当今齐王名叫田地,在位十四年,骄狂霸道,好战贪功,得罪的人太多了,尤其是齐国与燕国的世仇难分难解。如果燕国发倾国之兵攻齐,赵国、秦国再起来响应,魏、韩两国不想出兵也得出兵,这么看来,五国伐齐,未必做不到。

“伐破齐国,赵国有什么好处?”

赵胜笑道:“臣听说当年楚庄王继位时,整整三年无所作为,他驾下右司马便问:‘有一只鸟落于枝头,三年不飞,三年不鸣,却是何故?’楚王说:‘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自先王晏驾,我赵国已被齐国压制了十年,就像笼中之鸟,欲飞无路,欲鸣无声,如今齐国一破,赵国没有了东边的强敌,必然一飞冲天!这就是赵国得到的好处了。”

沉吟良久,赵王慢慢地说:“就算破了齐国,楚国仍然强大……”

“齐国一垮,秦国必出兵攻伐楚国。”

“平原君认为秦人不去伐魏,而是南下伐楚吗?”

“臣正是这样看!魏国看似羸弱,其实城邑坚固,武卒勇猛,又有赵、韩两国呼应,动辄集兵数十万,并没有多少空子给秦国钻。可楚国表面上地广人多,富甲一方,其实从楚怀王熊槐到如今的楚王熊横皆是昏庸无能之辈,君臣不思进取,国富而不强,兵多而不精,几十年间与秦、齐交战屡战屡败,丧师失地,已成日薄西山之势。秦人早看破了楚国的虚实,当然是避强击弱,先去抢楚国这块肥肉。所以齐国一破,秦人必先伐楚。”

楚国本是南方蛮夷之地的一个子爵之国,封土建国之时仅有方圆七十里,可凭着楚人强悍的个性,数百年来不断征伐,南平吴越,北定陈蔡,先后灭国百余,到战国时已经拓展土地七千里,成了旷世第一大国。

可惜,富而使人惰,强而使人骄,楚国几代国君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到今天,楚国确实像平原君说的,国富而不强,兵多而不精,成了无用的蠢物。

平原君说的话都在理,可是赵何略一思索,又觉得不对:“若齐、楚残破之后,岂不是让秦国成势了吗?”

“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历代君主英明有为,如今秦国法制森严,国富兵强,将领皆以斩首夺城缴名,锐卒皆以死战掳功博赏,伐无不取,攻无不克,合山东诸国之力尚居劣势,可见秦人早已成了大势,此非人力可以阻止。只是秦国偏居西北一隅,想并吞天下也没那么容易。天下雄强,一战而破国倾家的事多了,关键是要陷其于不义之地,让强暴之国成为天下人的死仇……”

平原君说的这些话赵王还真没想过,只得孤坐不语,没有任何表示。

赵胜喝了一口酒,略缓了缓:“一旦伐楚成功,秦国必转向三晋。三晋之中,韩、魏两国在西,首当其冲。眼下韩、魏与赵国实力相当,但他们与强秦面面相对,日夜被秦人攻杀,几年下来国力必然不支,那时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向赵国求援。所以秦国越是攻伐三晋,韩、魏、赵就越能结为一体,最终韩、魏两国耗尽了国力,只得唯赵国马首是瞻,赵国做一个三晋盟主,不难。一旦三晋结为一体,衰落的楚国也会靠过来。楚人与秦人的仇结得够深了,抓住机会的话,他们一定会发倾国之兵向秦人复仇。此时只要有一个合适的良机,把秦军精锐引入三晋之地,然后以赵为首,魏、楚、韩三国一齐用兵,当可大破秦军,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仗!天下大势瞬间就逆转过来了。”

听赵胜说得慷慨激昂,赵何的心思也动了起来:“你说的‘良机’指什么?”

良机?这是个顺天应人的事情,所谓水到渠成。眼下时势未到,赵胜哪里说得出来。只得微笑着说:“大王,天下大势滔滔,如黄河水,非人力可以左右,但只要筑堤掘沟,或堵或浚,筹划得当,人力又可以引导河水的流向,就看我赵国如何用力了。秦国破齐、伐楚、攻韩魏,总需要十年功夫,这十年间我赵国要用韬晦之术,对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内广练精兵,积草囤粮,南边修好于魏楚,西边尽量不与强秦交锋,北边巩固云中、代郡,驱逐林胡、楼烦,稳固边防。眼下赵国有三十万兵马,十年后,当有四十万精兵。有这四十万大军,再合韩、魏、楚三国之力,就可以和秦国一争短长,若能一战而败秦国,就势兼并韩魏,将三晋重新合为一体,那时再争天下,就有几分胜算了。”

听了平原君的一番话,赵何皱起眉头想了半天,问道:“天下大势,破齐为首……难道平原君心里已经有了破齐之策?”

“破齐已在眼前,只不过齐国并非被赵国所破,而是它自己破了自己。”

见赵王满脸疑惑,赵胜微微一笑:“大王,齐国的国力远胜于赵,然而眼下已是朝不保夕。齐王继位这些年,仗着先辈积下的国力攻秦破燕,击魏伐楚,貌似势不可挡,其实连年征伐,国内财力已经耗尽,兵源已经枯竭,在外又到处树敌,与秦、楚、燕结下深仇,外患已深。国内,孟尝君掌握相印多年,树大根深,齐王早就对他怀有戒心。这次孟尝君入秦之后,齐王立刻把相国之位交给了从秦国来的吕礼,孟尝君回齐国,一定会与吕礼争权,这不就是破齐国的第一步吗?”

说完了第一步,赵胜故意停了下来。

那些聪明透顶的人性情往往如此,一旦来了兴致,高谈阔论起来真正是旁若无人,作为一个大贵人,赵胜身上又有个从小养出来的毛病,总喜欢别人在旁捧上一捧,他才得意。现在赵胜把话说到关键的地方,却忽然停了下来,就是等着有人来捧他一下。可赵胜却忘了,坐在上位的是自己的兄长,当今的赵王。

眼看平赵胜把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赵何知道平原君这是想引自己发话,可此时的他却偏不肯说话。总算在旁伺候的宦者令缪贤有眼色,在赵王身后陪着笑脸问了一句:“君上这破齐的第二步是什么?”

“自然是燕国。”赵胜并没有去看兄长的脸色,捧起爵来喝了一口酒,“大王也知道,当年燕国发生内乱,齐国趁势攻伐燕国,一战把燕国灭了,后来好不容易才复了国。这些年燕王视齐国为死仇,日夜想着复仇。为了报这个仇,燕国人设黄金台招贤纳士,苦苦经营了二十多年,文有邹衍、剧辛辅佐,武有乐毅、栗腹、司马骑劫为羽翼,早晚要举全国之力对齐国用兵,这就是破齐国的第二步。”

“光有这两步还不够。燕国虽然处心积虑,毕竟是小国,无兵无粮;秦王虽然必要破齐而后甘心,可秦国在西,齐国在东,中间隔着三晋,力不从心;赵国实力虽然比燕国强些,可咱们图的是天下霸业,当然不能把国力军力都投在齐国身上,否则得不偿失。这么算起来,伐齐这副猛药,还需要找一个‘药引子’……”

这一次赵胜又故意把话说了一半,却留个谜题让赵何去猜。赵何精明过人,已经想到,却只是微微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并不答腔。还是缪贤出来替赵胜捧场:“平原君想让谁来做这个伐齐的‘引子’?”

“住在我府里的孟尝君田文,就是伐齐的‘药引子’。”赵胜喝了一口酒,缓缓地说,“孟尝君田文是个浮躁寡恩之辈,手下食客三千,尽是鸡鸣狗盗之徒。有这样的人当政,齐国怎能不败?”

听赵胜如此贬低孟尝君,缪贤觉得不可思议:“听说孟尝君礼贤下士,交游广阔,是天下第一等的人才,六国之内人人称道,手下养着食客数千人,多有异能,平原君怎么说他是浮躁寡恩之辈?”

这句话,缪贤是替赵王问的。

听缪贤问到了要紧的地方,赵胜微微一笑:“问得好。田文广纳天下之士,门下有几千食客,又在薛邑养士六万户,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这都不假,可田文是表面聪明,内里糊涂。一个高明的舍人要的是什么?不是为了三餐一宿,华服美食,而是来求‘知遇’二字,可惜田文不懂这个,他在府外设下三处传舍,凡是他看重的人住上舍,供给车马酒肉;次之住中舍,有鱼肉可食;再次的住下舍,仅靠菜羹糊口而已。如此一来,那些真有本事的人觉得做上客没意思,做下客更无趣,反而都不屑去吃这碗饭了。所以孟尝君门下网罗的尽是些各地逃亡来的莽汉罪徒,有真本事的人实在少见。这次孟尝君从秦国逃命出来,在齐国又失了相位,在我赵国做客,本已是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可他手下的门客不知轻重,反而在邯郸城里惹下这样的大祸,可见这些舍人、门客都是无足轻重的货色。其中有个叫冯谖的,孟尝君在封地放债,命他去收债,他却烧了债契,取悦百姓,孟尝君不但不罚他,反而认为这样的人可信可用,让他做府里的家宰,由此看来,孟尝君不过是个蠢物罢了。”

缪贤忙说:“这件事老奴也听说过,都说这冯谖是个贤才,他烧毁借据文契,是为孟尝君收买人心呢。”

“什么贤才,分明是个蠢才!春秋时出了一个大贤人孔丘,他门下有个弟子叫子路,在卫国做官,征发当地百姓修了一条水渠,子路见百姓无食,就自己拿出粮食给百姓们吃,孔丘知道这事就责备仲由说:‘你自己拿出粮食给百姓吃,卫国的国君会以为你是在收买人心,这么做会给自己招来灾祸。你想让挖渠的百姓吃饱饭,可以请求国君,从公库里拨粮食发给百姓们吃,这些粮食是国君赐给百姓的,恩惠也是国君赐给百姓的,百姓们只会感激国君,这样你才能脱去嫌疑。’孔丘这样行事,才是明白人的作法。可孟尝君在齐国掌权多年,又是贵戚,手下食客又多,还不知收敛,像冯谖这样的人为主子收买人心,倒弄得天下皆知,齐王听说这件事,定然怀疑孟尝君有不臣之心,对他提防再三,眼下似乎相安无事,其实暗鬼已生,久后必成大祸。”

说到这儿,赵胜终于把话讲到了关键地方,却混没注意,这半天来一直是他与缪贤两人一问一答,而赵王却已经没话说了。可赵胜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只管自说自话:“我已算定,此番孟尝君回到齐国,必然争权夺位,闹出一场大乱来。所以今天的事不必与孟尝君计较,让他早日回齐国去办‘大事’,别因为这些小事另生枝节。”

这时候赵王已经有了几分不耐烦的意思,摆摆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孟尝君这些事寡人不问,你要怎样就怎样。”

平原君正说得起劲,赵王却忽然烦躁起来,弄得赵胜摸不着头脑,只得行了礼,退下去了。

眼看平原君没把话说透就走了,一边的缪贤颇有些意犹未尽,正在抓耳挠腮,赵何转过身来问道:“你看平原君如何?”

平原君是赵国头号贵戚,缪贤一个小小的宦者令哪敢造次妄言?何况平原君精明强干,忠直果敢,缪贤也说不出他的坏话来:“平原君仁义忠贞,谋略过人,是赵国干城,人所共知。”

“谋略过人?”赵何看了看缪贤,冷冷地说了句,“未免太聪明了些……”见缪贤一脸茫然,显然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和这个奴才多说什么,倚在几上,双目微闭,脑子里一遍遍想着平原君所说的“破齐楚,弱韩魏”的大计。正在出神之时,却听得细碎的脚步声到了面前,睁眼一看,却是缪贤从身后绕到面前,一声不响跪伏于地。赵何一愣:“有什么事?”

缪贤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半晌才说:“老奴犯了不赦之罪,这些天一直想向大王请死,可又不敢说……”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敢再说下去,只是趴在地上一个劲地给赵何叩头。

这个缪贤是宫里的宦者令,赵何对他很亲近。见这老东西忽然趴在地上自认死罪,倒觉得好笑,随口问道:“你犯了什么罪?”

“老奴因为自家盖一所宅子,手里的钱不够用了,鬼迷心窍,竟从宫库里私取了十金,可用这偷来的钱盖的房子冬天不暖,夏天不凉,老奴住在里头,心中实在有愧,如今好歹把这笔钱凑出来,都交回库里去了,可老奴自知犯的是死罪,不敢隐瞒,特来向大王请罪。”

缪贤盗用宫里的钱,这事赵何隐约有所风闻。想不到这奴才倒也老实,自己讲了出来。赵何暗暗好笑,冷冷地问:“你自知是死罪,为何不去死,却来请罪?”

缪贤在宫里侍候多年,熟悉赵王的心思。今天他专挑这个时候跑来请罪,也是看准赵何正在琢磨大事,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计较。现在听赵何话里的意思并未动怒,缪贤心里踏实了些,忙抬起头来陪着笑脸儿说:“老奴本是该死的,可服侍大王是老奴的福分,哪里舍得就死呢?所以特来请罪,若能得大王饶过一命,以后老奴更加尽心侍奉大王。”说着又一连叩了几个头。

此时赵何的心思都在刚才平原君那一番“破齐楚,弱韩魏”的话上,哪有时间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和缪贤这个老奴才纠缠,只是摆摆手,再没说什么。缪贤赶紧又叩了几个头,弓着身子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