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夜色温柔
- (美)F.S.菲茨杰拉德
- 4433字
- 2021-06-24 10:53:12
她的问题解决了。麦基斯科一家还没有到那儿,她刚把浴衣铺在沙滩上,那圈人里就有两个男的朝她走来,一个是那位戴骑师帽的,另一个是黄头发,高个子,就是他老喜欢捉弄酒店里的招待。
“早上好!”迪克·戴弗说,他停顿了一下,“瞧——要么是暴晒,要么干脆不晒,你昨天下午怎么不来?我们都为你担心。”
她坐起身来,轻轻笑了一声,表示欢迎他们过来。
“我们挺担心,”迪克·戴弗说,“以为你今天上午也不来。到我们那儿去吧,可以吃点儿东西,喝点儿饮料,请你赏光。”
他看样子挺善良挺招人喜欢——他的口气保证了他会照顾她,过一会儿他就会为她打开一个新天地,展示出许许多多绝妙的机会。他介绍得很巧妙,并没有提及她的名字,接着又轻松地告诉她,大家都知道她是谁,但是都十分尊重她的私生活——这种礼貌罗斯玛丽自成名以来,除了和专业人士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遇到过。
尼科尔·戴弗戴着珍珠项链,古铜色的肩膀和脊背懒洋洋地松弛着,正在翻看一本菜谱,寻找马里兰炸鸡的做法。罗斯玛丽猜测她的年龄大概在二十四岁上下——她的容貌按传统标准可以说漂亮,但给人的印象是,这张脸首先是根据大于活人的比例构造的,具有坚实的结构特征,仿佛五官、生动的额头、肤色,以及能和脾气性格联系起来的一切,全都按照罗丹的风格加以塑造,又以美的标准精雕细刻,达到了完美境界,以至于任何微小的增减都会无可挽回地减损其魅力和神韵。至于嘴巴,雕塑家采用了极其大胆的手法——雕刻成了杂志封面上常见的那种弓形嘴唇,不过仍带有其他部位的特征。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尼科尔问。她的嗓音低沉,甚至有点儿粗糙。
罗斯玛丽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可能还要在这儿待一个星期。
“不太久,”她回答得很模糊,“我们出国很久了——3月份在西西里上岸,慢慢往北走。我1月份拍电影的时候得了肺炎,后来就一直休养恢复。”
“噢!怎么会得了肺炎?”
“是游泳染上的。”罗斯玛丽很不情愿谈论个人私事,“有一天我感冒了,可是正好要在威尼斯拍一个我跳到河里的镜头。那个镜头的布景非常昂贵,所以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往水里跳,跳了一上午。我妈妈正好有个医生在那儿,但也无济于事——我还是得了肺炎。”还没等他们来得及说话,她就当机立断,改变了话题:“你们喜欢这地方吗?”
“他们不得不喜欢,”阿贝·诺思慢声慢气地说,“是他们提议要来的。”他把他那颗高贵的脑袋慢慢转动了一下,好让眼睛直视着戴弗夫妇,目光里含有温柔的情意。
“哦,是吗?”
“这是这家酒店夏季的第二次营业期,”尼科尔解释说,“我们说服高斯留下一个厨子、一个伙计、一个听差——酒店这么做挺合算,今年情况更好。”
“可你并不住酒店呀!”
“我们在塔尔姆盖了一座房。”
“这里面有个道理,”迪克一边说,一边把遮阳伞调整了一下,挡住了照在罗斯玛丽肩头的一块阳光,“北部像杜维尔那类地方,都叫俄国人和英国人占了,他们不怕冷,可我们美国人有一半都来自热带环境,习惯了热带气候——所以我们才开始到这地方来了。”
那个相貌上有拉丁美洲人特征的青年一直在翻看《纽约先驱报》。
“我说,这些人是哪些国家的?”他突然问了一声,接着又念了一句,略带点儿法国口音,“‘在韦维王宫酒店下榻的有潘德利·弗拉斯科先生、博尼斯’——我没有夸张——‘科利纳·麦多卡女士、帕谢女士,塞拉芬·图利奥女士、玛利亚·阿玛利亚·罗托·梅斯女士、莫伊斯·特贝尔女士、帕拉格丽斯女士、阿波丝·亚历山大女士、约兰达·约斯夫鲁女士、吉纳维娃·莫玛斯女士!’这位对我最有吸引力——吉纳维娃·莫玛斯。简直值得去韦维走一趟,一睹吉纳维娃·莫玛斯的芳容。”
他突然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猛地伸了个懒腰。他比戴弗和诺思小几岁,个头儿高,身体结实,但很瘦,不过肩头和上臂肌肉挺发达。按传统眼光乍一看,可以说他相貌英俊——但他脸上微微有点儿让人不舒服的东西,损害了他那双褐色眼睛里咄咄逼人的光泽。然而,当人们忘掉了他那不能不说平淡无奇的嘴巴和他那年轻的额头以及上面那些显示焦虑和无益的痛苦的皱纹之后,却还能记得他那双眼睛。
“我们从上星期有关美国人的新闻里发现有几位不错,”尼科尔说,“伊夫林·奥伊斯特,还有——另外那几位是谁来着?”
“有一位是斯·弗莱士先生。”戴弗说,一面也站起来,拿起耙子认真地耙着沙子里的小石子。
“哦,对了——斯·弗莱士——不是他叫你毛骨悚然的吗?”
和尼科尔在一起让人感到很安宁——罗斯玛丽觉得比和她母亲在一块儿还要安宁。阿贝·诺思和那个法国人巴尔邦谈起了摩洛哥,尼科尔抄下了那道菜的配料,做起了针线活儿。罗斯玛丽打量了一下他们的装备——四个大遮阳伞,形成了一面阴凉的天篷,一个便携式更衣间,一个吹气的橡皮马,都是些罗斯玛丽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来自战后[2]突然涌现出的豪华制品,说不定这些东西的主人还是第一批购买者呢。她猜想他们也许是些时髦人物,尽管她母亲从小给她灌输了一种思想,认为这些人都是寄生虫,可她在这里的感觉并非如此。即便看到他们是那么慵懒,无所事事,就像这漫长的上午一样,她觉得这里面仍包含着什么目的,一种工作,一个方向,一种她尚不了解的创造性活动。她的思想还不成熟,琢磨不透他们彼此间关系的实质,她关心的仅仅是他们对待她的态度——但她觉察出了一层蛛网般的相互关系,她暗自认为,他们似乎过得很愉快。
她挨个儿把眼前的三个男人打量了一遍,私下里飞快地体验同他们每个人在一起的感觉。三个人各有各的特点,但都有一种特别的文雅举止,仿佛那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过去和将来都如此,不受任何事物的影响,与演员们之间那种临时伴侣作风没有丝毫相像之处;而且她还体会到一种蕴含深远的优雅风度,这与导演们那种粗糙随意的伙伴关系大异其趣,而在她的生活经历中,导演们是知识阶层的代表。演员和导演——这些就是她所认识的所有男人,此外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缺少特征的大学男生们,只对一见钟情感兴趣,她去年秋天在耶鲁大学的舞会上见过不少。
这三个男人不一样。巴尔邦不如另外两个斯文,多几分怀疑眼光和冷嘲热讽的态度,举止很正式,甚至带点儿虚饰。阿贝·诺思表面上腼腆,实际上极幽默,言谈举止常常令人捧腹,让她颇感意外。她一贯认真严肃,对这种性格无法产生太好的印象。
但是迪克·戴弗无可挑剔。她暗暗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肤色发红,饱经风雨,短发的颜色与肤色一致。胳膊上、手背上也长着淡淡的短毛。眼睛湛蓝,鼻子略尖。不管注视谁、和谁说话,他都那么诚心诚意,不带半点儿疑虑——这种注意的确令人得意,因为又有谁屑于注视我们呢?常有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是那种好奇或不感兴趣的目光,仅此而已。他说话略带爱尔兰腔调,声音柔和谦恭,但她感到这声音里流露着一种强硬,一种自制和自律,这正是她所崇尚的美德。哦,她选中了他,尼科尔抬起头来,看见她选中了他,听见了那微微的一声叹息在确认他已陷入罗网。
将近中午时分,麦基斯科夫妇、艾布拉姆斯太太、邓弗利先生、西格诺·坎皮恩等人陆续来到海滩。他们带来一面新遮阳伞,一边竖伞,一边瞟了戴弗夫妇几眼,随即露出满意的神情钻到遮阳伞下面——除了麦基斯科先生,他独自站在外面,样子怪滑稽。迪克耙石子耙到了他们附近,然后又回到自己的遮阳伞跟前。
“那两个小伙子正凑在一块儿读一本《礼节大全》。”他悄悄地说。
“打算结识一下有分量的人。”阿贝说。
玛丽·诺思是罗斯玛丽头一天在浮排上遇到的那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女人,这时刚下水游了一圈上岸了,脸上带着微笑,轻松活泼地说:
“这么说,‘决不动摇’先生和太太来了。”
“他们是这人的朋友,”尼科尔指着阿贝提醒她说,“他怎么不去跟他们说说话?你不觉得他们漂亮吗?”
“我觉得他们很漂亮,”阿贝看法相同,“并不仅仅是漂亮,就这样。”
“瞧,我觉得今年来海滩度夏的人特别多,”尼科尔说,“这是我们的沙滩,是迪克耙掉一堆石头才清理出来的沙滩。”她考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免得叫坐在后面的一个遮阳伞底下的那三个保姆听见:“不过,比较起来,他们还算不错呢,去年来的那些英国人实在让人难受,一直嚷嚷个不停:‘海多蓝呀!天多白呀!小娜丽的鼻子多红呀!’”
罗斯玛丽觉得不能把尼科尔当敌人。
“可是他们打起来可真够瞧的,”尼科尔接着说,“你来的前一天,那个结了婚的男人,就是那个名字听起来像汽油或黄油什么的——”
“麦基斯科?”
“对——当时他们争论起来,那女的抓起把沙子扔了男的一脸,男的二话不说就坐在她身上,把她的脸压在沙子里。我们都惊呆了。我想叫迪克去拉开他们。”
“依我看,”迪克·戴弗说,心不在焉地低头盯着席子看,“不如我去请他们吃晚饭。”
“不,你可别去。”尼科尔立刻对他说。
“我觉得这么做好极了。他们就在这儿——我们也调整一下,适应适应。”
“我们适应能力强得很,”她不让步,还笑了一声,“我可不想把我的鼻子压在沙子里。我这人尖酸刻薄,”她对罗斯玛丽说,接着提高嗓门儿喊起来,“孩子们,换上游泳衣!”
罗斯玛丽感到这将是她生活中一次典型的游泳,以后只要一提起游泳,就会立刻想起来。这时,大家一块儿朝水边走去,已经懒散够了,这会儿都跃跃欲试,要从灼热的沙滩上进入凉凉的水里,一边大吃辣味咖喱外加冰镇白葡萄酒。戴弗一家的日子过得和古老的文明时代一样,要尽可能让手头儿的东西物尽其用,让每一次的过渡都发挥出最大价值,她不知道从现在这种专心致志的游泳,到充斥饶舌的外省午餐时间,还有一次过渡。但是她又一次意识到,迪克在照料自己。她很乐意跟大家一块儿行动,就像听见了一道命令似的。
尼科尔把一件模样很怪的衣服递给丈夫,刚才缝的就是这件衣服。他进了更衣帐篷,出来时惹得大家哄闹起来,因为他穿了条透明的黑色网眼游泳裤。走近一瞧,才看出还有一层肉色布里子。
“瞧,玩什么把戏,女里女气的!”麦基斯科先生嚷了起来,显出鄙夷的神情,立刻朝邓弗利先生和坎皮恩先生转过去,添了一句,“呀,真够瞧的。”
罗斯玛丽看见这样的泳裤,乐得咯咯直笑。出于天真的本性,她内心深深感到戴弗一家有一种令人侧目的朴实,却不知这里面的究竟,不知那并非朴实,不知那是凭着重质量不重数量的信条,从某国市场精心挑选出来的;那种行为举止上的质朴,婴儿般的安宁与善意,对朴实品质的看重,这些实在来之不易,是通过她无法想象的搏斗才得到的。在当时,戴弗一家准确地代表了一个群体的最新发展,所以在他们周围,人们多半都显得笨拙狼狈——其实,一个质的变化已初见端倪,罗斯玛丽对此却毫无察觉。
她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着他们喝雪利酒,吃饼干。迪克·戴弗用一双透着凉意的蓝眼睛看着她,用他那张善良而坚定的嘴巴,经过深思熟虑,认真地说道:
“很久以来,你是我见到过的唯一青春焕发的女孩儿。”
后来,罗斯玛丽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哭了又哭。
“我爱他,妈妈。我爱他爱得无法控制了——我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种感觉。可他结婚了,我也喜欢她——的确毫无希望。啊,我真爱他!”
“我挺想见见他。”
“他请我们星期五吃晚饭。”
“要是你爱上了人,那就该欢喜才对,不该哭。”
罗斯玛丽仰起头,脸上动人地微微一颤,笑出了声。她母亲总能给她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