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的幻象

我常常想到海。每次想到,总立刻打消这一感觉,因为对这山地,海是太遥远了啊。……其实,海水的晶莹,在我生命历史的路程上,并没有像凝结的盐粒那样构成为一种生命的要素过。但我却真实地爱好海洋气候。两个月了,由于——在构思一篇发生在海滨的悲剧文章的关系,我更多次数地接触到海了。人的精神生活应该是深挚的——你想:海一样蓝的眼睛,比那死气的蛤蜊壳的闪烁好得多。而人们的根性,是——时常会悲惨地把灵魂淹在自己腌菜的罐里,我们为什么不要求着宽阔、宽阔。

前次涨水的时候,我宿夜在一处山顶上。

清晨起来,我吮吸着这空旷、巨大的山谷间,只有这一瞬才会觉到的清新。它,是涤着干燥微厚的蒸馏水。这种景象,使我感到家乡——靠近海岸的大平原上,夏日每天的早晨,我出来,看到——那深森的山脚、沟壑,对面山峰上浮着白色的雾。

他说:“这要是山岬,这下面是一片海……”

他指着伸在面前一条条绿茸茸的山脚,然后他横开摊平的手掌,抚示着无限远的一片。

是啊,假如这是一片海,开阔、健壮心境的海,……我没响,我在这瘠地时常想一个海滨的家该是如何美丽?……这一顷刻,我如能在清明的玻璃上看见一片蓝天,是新的人生的崇高的感觉。我以自己心灵的语言,似乎完全极深地接触了他的一切澄清的感情。——那是稀罕的超露在市侩主义生活一切之上的——它具有磅礴的歌声,它击沉一切渣滓而掠向高空去。我只有一次,在海面上,当风暴的预测播到我耳中,从心底,我听到一种生命搏击的音响。我望着他,他是蔽着病弱的苍白,在胡须与眼里却自然地溢流一股遐远的思索,这是他纯真的表白——他在体会世上最美的是什么,他知道最美的语言在哪里……

人们也许只瞅见或听到,一个人激扬的浓眉,光芒的巨眼,和铿锵的粗犷的声音。

当他歌唱的时候——他的汗珠流下来,他号叫了……但,那是真挚的,属于他自己生命的东西啊。

而我不止一回:我看着,听着,他的手随了音节的掣动,他微闭了眼,嘴唇,在胡须里,头轻轻向一面转过去,……他曳着悠长而温软的声音,真的,是人的生长着的声音,……在那里面充满着无限的无限的经历的苦难。然而,这如同乐奏中的一支小风笛。它更多地表现着作为革命者的激烈的热情的时候,他的声音燃烧了。他责备他吗?但——这真实的呐喊是他的一面。你不能因为航海的一次风暴际遇,而忽略了海的墨蓝上镀了月光的全线的清凉呀!我从海的最喧闹的性格里,认识最大的寂寞与最深的孤独。——回到眼前情景上来吧!对面的雾渐渐裸露出峥嵘的山岭上的荆莽。我从远远的幻觉里跑出来。

走着下山的有太阳照临的路时,他深湛地说:“他像一只鹰。”

一只鹰和一片海洋。我想到慷慨的与热情的鲁平斯坦因的《海洋交响曲》。我也想到高尔基的《鹰之歌》。从这中间,我抽象化地把握一条线索:那是健康、朴实、美满的灵魂。人生是复杂的……但,你如同蜜蜂去分辨酿蜜的花蕊。我想:一个优美而健康的灵魂,是比一个空疏的野蛮的体壳好得多。而空疏的骷髅——仅在跳舞呀!真的阳光会照化这非生机的废料的。在博大的辽远的壮健的海洋上,——那是潮湿的风,而是有感情的音乐,那是运用了联系着美丽的语言的清新诗篇。我走着人生的路,永寻着人生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