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 晚霞谈文录
- 人间值得一回游(刘白羽经典散文)
- 刘白羽
- 3358字
- 2021-06-23 11:31:27
我希望这不是我的最后一本散文集,但是,也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本散文集了。
一九三六年,我在王统照先生主编的《文学》上发表了小说《冰天》,同时又在黎烈文先生主编的《中流》上发表了散文《从黄昏到夜晚》。这两个刊物都是鲁迅先生所支持的,算来距今已六十五年了。现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发表作品的人已经寥若晨星了,我老了,但还能每天写几百字,算是很幸福的了。当我编这文集时,昂然回首,沧海桑田,悲欢苦乐,有如大海波涛在我心灵中汹涌澎湃,我仿佛从金色海螺里听到海的呼啸,我知道这里发表的都是一个垂暮之人的心灵自白。
近来,有人提倡写美文了,我欣赏,我赞成,同时也引起我的一些深邃的思考。
何为美文?如何写出美文?这是一个不能不联系到美学的问题。黑格尔的《美学》是必须要读的,但我认为美学绝不是学者书本上的东西,也就是说美学不是死的美学而是活的美学,因此我认为一个作家必须有自己的美学,可惜,在我们作家中,有拥有自己美学的,也有没有自己美学的,这是要写美文首先要接触到的一个根本问题,这是能不能写出美文的至要之津。作者为书作序,当然要谈自己,我现在就这个问题讲述一些浅陋之见、个人体会。
首先,我觉得是作家要有高度的审美观。这一点可很不容易,要有各个方面的熏陶,长期的培养。一个散文家,首先是读散文,而后才能写散文,终其一生,笔不停挥,手不释卷。拿我自己来说,我熟读古文,让我最欣赏,给我影响最大的是屈原的《离骚》,至今他那行吟泽畔的雄浑悲切之音还时时在我心灵中回荡。对唐宋文章,我喜欢的是李密的《陈情表》,“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之句,每一读之涕泪纵横;当然也喜欢读王勃的《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状景抒怀可谓绝境。后来转到外国散文,除卢梭的《忏悔录》外,特别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真不知读了多少遍还在读,甚至在火车上也临车窗而翻阅,望车窗外之绿色而唏嘘,我从中吮吸了多少乳汁。当然,一个作家必须热爱文学,但只有文学,还不能融成美学修养。我爱艺术,除了字画之外,我酷爱陶瓷,开国之初隆福寺地摊上无数珍宝,俯拾即是,特别是一些洁白如玉的宋瓷,我置之书架上,每日赏心悦目。令人痛心的是在“文革”时,当着我的面,把一只一只宋代瓷器砸得粉碎,我痛心,我无言,这砸的是我的生命呀!从此我断绝,也不可能再得到中国古瓷了。于是转向国外,我赴日本访问,一位烧瓷的朋友将他精心烧制的雪一般白的一个瓷杯赠我,然后又得到一个油光锃亮的小黑瓶,但这是余音袅袅了,我十七次到海外,收集到不少精致的小艺术品,每一展示,还能意趣盎然。至于外国艺术,我崇拜的是米开朗基罗,我出国,使我得到最大美的享受莫过于意大利,从罗马到佛罗伦萨,我几乎亲眼看见了他的全部雕塑真品,使我如醉如痴,不忍遽别,但我也欣赏凡·高,他的金黄的向日葵,在我心中永远怒放,他那旋转的热带太阳,使我觉得整个宇宙在转动。我喜欢音乐,从贝多芬的《命运》到肖邦的钢琴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我近来在听亨德尔的《弥赛亚》。我是无神论者,但我从古典音乐中享受到一种神圣的沉静肃穆之美。正是这些文学艺术各个方面的融会贯通,使人产生了自己的审美的水平。有人说到一个人家的客堂或书房,便可窥见主人的审美水平,正是这种审美水平,使你产生你自己的美学,才能落笔有神,如得天助。
其次是人生的造化,人的一生像是一条长河,它有时静如止水,有时勃然狂泻,遇到岩石它则白浪滔天,蜂拥而起,遇到春风则温柔拂面,波浪涟漪。由于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心境,“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一境界,“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是一境界。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与毛泽东的“深入火热的斗争”有相通之处,却是历经沧桑风雨,才能吸纳百川,使自在之物成为自我之物,所谓的胸中自有丘壑是也。人是发展的,时代是变迁的,人到老年,回首平生,方知九曲回肠,悲欢离合,都沉淀在自己的命运之中,熔铸而成为自己的美感。曹操横槊赋诗,乃发慨当以慷之语,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乃发悲痛之音,盖都出自心臆,从而恢宏大度,气象万千。就我个人来说,我如不参加战争,就没有今天的我。当我在东北苦战,冰封雪冻,在“关门打狗”之战略部署下,最后一战将两个美械军全部歼灭;当我走过辽沈大会战的战场,硝烟飞袅,战痕累累,真是“秋风扫落叶”,那是何等英雄的气魄;而后南下作战,历尽艰辛,从松花江零下四十度到长江的零上四十度,泥泞跋涉,炎阳似火,我横渡长江,进军湘沅。我深深体会到战争有两个方面,正如恩格斯论战争,既有摧枯拉朽,也有创造新生。最重要的是亲自看见炮火、听到枪声,多少先行者用鲜血染红大地,多少牺牲者将生命永铸千秋,正是这生命,这鲜血,造就了我的人生,锤炼了我的性格,改造了我的为人。战后一位当年在延安同听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领导人问我,参加了战争有什么收获,我说减少了过去的腼腆,而增加了现在的坚定。正是这种经历凝成了我自己的美学。布封所说“风格即人”。人的无涯的经历形成作家的灵感,有人不懂得灵感之妙处,我则以为灵感是写美文的必然之路,因为灵感绝不是痴人说梦,也不是醉汉呓语,也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奇迹,它是丰富的现实生活的升华,在写作过程中,一触而发,泉涌而出,便成绝响。我常说:我写的长江是我的长江,要不是战争的造化天机,改造了我的性格,也改变了我的风格。长江顺流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有我胸中神魄,才与长江的神伟一拍即合,我通过三峡之美、江流之险,从而探索出长江的灵魂,正是我胸中造就出我的美学,我的美学就是急流勇进之美,这是我的美学高度概括,我的永恒的人生信念与我的艺术哲学。
再次是人品与文品,文品是《文心雕龙》至要之论,对于作家来说,养我胸中浩然之气是也。在西方文学中,我非常喜欢的是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这是一部长篇的美文,我爱它,是多年以前巴金译的他回忆录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小册子,名为《家庭戏剧》,我不知读了多少遍,流下多少泪,但中国没有这部世界文坛名著。巴金晚年译了第一卷,终于因体力不支而作罢。一九九〇年我到上海去看他,在书房内畅谈甚久,这好像是我最后一次到他家,他已有帕金森初步病相,临别时他迈着碎细的小步,亲手从书柜中取出一函台湾版的《巴金译文选集》赠我。我回到北京读了他写的序,其中有一句话使我受到深深触动,“赫尔岑的回忆录还有四分之三未译,幸而有一位朋友愿意替我做完这个工作,他的译文全稿将一次出版。这样我才可以不带着内疚去见‘上帝’”。从此我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每年写一封信,写了三年,《往事与随想》全部出书了,我为之狂喜,立刻买回,通读一遍,写得太美了,太动人,太深刻了,不能不令我为之热血沸腾。为什么写得这样好,原因是赫尔岑是俄罗斯的大思想家,大政治家,大文学家,被迫流亡海外,只有赫尔岑之人才能写出赫尔岑之书。《人间词话》云:“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何谓气象,气象何来?我云:千秋风雷,万古沧桑,唯毛泽东“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堪与媲美,甚而过之,以毛泽东之人,成毛泽东之诗自不待言。我这里想说几句范仲淹,其《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令乡情之深切,边塞之豪情达到极其壮美之高度。正因为是这样一个元戎统帅,一望洞庭,即云“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已得洞庭神魄。我在陕北见一处摩崖上刻有一行大字:“范小老子胸中自有百万甲兵。”正是这胸中甲兵一涌而出,从洞庭之景追洞庭之灵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虽成千古绝响,岂人品之极致,文品之极致,美文之极致矣。
“五四”文学革命之旗一举,散文扼制颓波,纵横天下,自成亘古风流,至今炎炎不熄,我以为鲁迅的《秋夜》是美文,巴金的《鸟的天堂》是美文,贾平凹的《丑石》是美文,李存葆的《大河遗梦》是美文。但人是发展的,时代是发展的,一个作家的美学观也是发展的,我国山川之秀美,大地之雄浑,人文之巍峨,日月之精华,美的物造就美的人,美的人造就美的文。辉煌灿烂,青出于蓝,以待未来,以待后人。
二〇〇二年八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