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戌时。上海公共租界。
半个月前,历时三个月的淞沪会战,最终以中国军队的失利而告终,中国军队退守南京,上海被日军占领,公共租界的东区和北区也沦为日占区。尽管如此,公共租界的主体部分,即中区、西区和西部越界筑路区,分别由英国、美国和意大利的军队驻防,仍然处于西方人的控制之下。英美等国继续承认南京国民政府为中国的合法政府,因此租界当局下达了命令,但凡中国人在租界内的活动,无论是官方还是非官方性质,日本人一律不准加以干涉。
此时日本还未敢对英美等国宣战,得益于英美等国的保护,公共租界内的中国机构照常运行,即便是中国人藏身其中进行反日、抗日活动,日本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上海沦陷后,一夜之间,十数万来不及逃出上海的难民,如浪似潮般涌入公共租界。这些难民为图生存,每天都在租界内忙碌地找活路,整个租界非但没有受到不好的影响,反而一天比一天繁荣。四周虽然烽火连天,可租界内却是夜夜笙歌,为此,租界当局甚至把宵禁的时间放宽了一个时辰。
此时天已黑尽,公共租界内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大街小巷灯火通明,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大师哥,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过去了。”
“你们先去罗家戏苑门口等着师父,我看会儿再过来。”易希川站在街边,扭头对几位师弟说了这话,接着急忙将视线转回身前。在他的身前,一堆人围在一起,人堆中竖着一根长杆,长杆上挑着一盏绿油油的灯笼,灯笼上写着“画骨附魂”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灯笼之下,一老一少相倚而立,老人身形瘦小,满脸皱纹,两只眼窝黑洞洞的,竟是有眼无珠,双目俱瞎,少年则穿着齐整,眉清目秀,双手伸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人。
人堆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和惊叹声,待声响稍歇,那少年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爷爷年事已高,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这‘画骨术’又极为费神费力,所以每天最多演三次。方才已演过一次了,那位小姐的前世是位亡国落难的公主。眼下还有两次机会,可有谁愿意一试?”
话音刚落,人堆中立刻走出一个浓眉阔嘴、脸带伤疤的男人,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来!”
少年向伤疤男人打量几眼,问道:“这位大哥,规矩你可明白?”
伤疤男人说道:“你们在这块地儿演了三天,我每天都来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着摸出赏钱丢进地上的铜碗,身子一转,挺直了腰板,将后背正对着老人。
少年微微俯头,凑近老人的耳朵,似乎怕老人听不清楚,刻意提高了声音,说道:“爷爷,这位大哥已给了打赏,您就给他画画骨,附附魂,看他前世是何来历,又是因何而死。”说着提起一只蘸满墨水的毛笔,轻轻放在老人的右手中,然后扶着老人前行一步,挨近了伤疤男人的后背。
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指尖碰到了伤疤男人的后背。他屈起三根手指,只伸出拇指和食指,缓慢地触摸伤疤男人的后背,右手则将毛笔举起,顺着左手触摸之处,徐徐而画。少年搀扶着老人,不时取过画尽墨水的毛笔,饱蘸墨水,重新放回老人的手中。
片刻之后,老人已将伤疤男人的后背摸了一个遍,手中的毛笔也停了下来。少年搀扶着老人退开,只见伤疤男人后背的衣服上墨迹纵横,已画出了一副又宽又阔的骨架。
老人口唇微张,似乎说了什么话,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极为模糊,围观之人都没听清,只有那少年低头挨近,听清了老人的话,抬起头来,笑着说道:“我爷爷说了,这位大哥前世是位将军,练得一身好武艺,为国上阵杀敌,战死沙场,当真是令人敬佩。”
少年说话之时,伤疤男人忽然面露惊讶之色,只因他并没有用力,手脚却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或高举,或挥落,或扫踢,或飞踹,时而像是在挥剑砍斫,时而又像是在弯弓揽箭,活脱脱便是一个正在沙场上与敌寇奋力搏杀的将军。刀疤男人的神色越来越讶异,显然这一连串的动作并非他的本意,倒像是前世的将军之魂附在了他的身上,才令他做出了这些奇怪的动作。
等到伤疤男人的手脚戛然停住,周围的喝彩声已然响成一片。伤疤男人转过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老人,脸上又是惊恐,又是茫然。
易希川望着这对老少,脸上大有疑色,心中暗想:“以前听师父说起过,‘画骨术’传自左慈,是一门可以描骨请神、画魂改命的神奇幻戏,十多年前曾在上海出现过,后来便销声匿迹,再无所闻。这老人露的这一手‘画骨术’,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怕方才自告奋勇的两人,都是事先串通好的,一起在这里装神弄鬼。不行,我须亲身一试,辨个究竟才是!”
就在此时,那少年面露微笑,环视众人,问道:“还剩最后一次机会,谁愿一试?”
易希川不等他人响应,当即高举右手,大声叫道:“我!”说着便要上前。
身后几位师弟急忙拉住易希川,其中一人说道:“大师哥,师父说了戌时初刻在罗家戏苑门口会合,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师父到了戏苑门口见不到人,一定会责骂咱们的。”
易希川说道:“诸位师弟,这‘画骨术’难得一遇,既然今天让我碰见了,我就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你们先行过去候着师父,师父若要责骂,责骂我一人便是。”说完便不顾几位师弟的阻拦,拨开围观人群,大步走进了人堆之中。
几位师弟与易希川朝夕相处多年,深知这位大师哥向来痴迷幻戏,一旦遇上新奇的幻戏,任何事情都可以暂时抛于脑后。几位师弟知道阻止不了易希川,但又看重义气,不愿让易希川独自一人挨师父的责骂,只好低声叹气,继续守在人群外围耐心等候。
易希川走进人堆,来到老人和少年的身前,直接掏出赏钱丢进了铜碗,笑道:“不瞒二位,我也是变幻戏的手艺人,对‘画骨术’早已神往许久,还请二位指教。”
少年打量了易希川几眼,在老人的耳边说道:“爷爷,这位小哥已给了打赏,只不过他和咱们是同行,您看是不是……”
易希川听少年言辞犹豫,心中更加笃定这对老少不会真正的“画骨术”,只是在这里装神弄鬼,心想那老人必定会拒绝。岂料那老人不等少年把话说完,竟缓缓地点了点头。少年抬头看着易希川,说道:“这位小哥,我爷爷已经应允了,请吧!”
“难道我猜错了吗?”易希川心中疑惑,诧异地看了老人一眼,见他两只眼窝空洞深陷,脸色阴暗蜡黄,被灯笼的碧绿光线一照,仿若死人一般,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易希川冲老人和少年抱拳见礼,转过身子,将后背朝向老人。
老人在少年的搀扶下走近易希川,左手缓缓伸出,食指和拇指触碰到了易希川的后背。刹那之间,易希川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触碰他后背的并非活人之手,而是如死物一般又僵又硬。这只手在他的后背上缓慢摸寻,毛笔紧随其后徐徐作画,不多时手和毛笔一起离开,易希川的后背上,已多了一副窄小的骨架。
画骨已毕,老人低语几句,少年凑近听清楚了,大声说道:“我爷爷说了,这位小哥前世生得不大好,是位青楼娘子,日日抚琴卖舞,夜夜宽衣解带,因逃跑而被老鸨捉回,最终惨遭毒打而死。”
少年说话之时,易希川的双手忽然动了,毫无征兆地自行举了起来,凌空虚按,做出了抚琴的姿势。易希川大吃一惊,只因举手抚琴并非他的本意,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缠裹住了他的双手,拉扯他的双手做出了这些动作。紧跟着,他的双脚也被一股无形力量拉扯,轻迈莲步,再加上双手挥动,竟是手舞足蹈,翩翩起舞。
围观众人见易希川身穿长袍马褂,明明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却像小女人般搔首弄姿,当众起舞,不由得哈哈大笑。易希川的几位师弟却根本笑不出来,只觉得羞愧无比,无地自容,各自涨红了脸皮。
易希川犹如魂灵附体,身体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身不由己地跳舞,心中大惑不解,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忽然舞姿一顿,他的左手猛地伸到胸前,抓住了马褂左侧的衣襟,右手则抓向另一侧的衣襟,似乎是要当众脱衣,正印了那少年的宽衣解带之语。
易希川急忙右手用力,与这股无形力量反向对抗。易希川的手臂劲力奇大,可这股无形力量同样大得惊人,两股力道彼此抗衡,一时之间他的右手竟僵在空中,既抓不到胸前的衣襟,也无法向旁边挪开分毫。
那老人的脑袋微微歪斜,似乎略感奇怪,少年则被易希川的动作逗乐了,嘴角含笑。
忽然之间,那股拉扯手脚的无形力量凭空消失,易希川的身体顿时得以解脱,双手双脚重获自由。他急忙转过身去,看着老人和少年,惊讶道:“刚才是……是怎么回事?”
少年微微一笑,对易希川不予理会,向热烈鼓掌的围观众人抱拳作揖,说道:“这‘画骨术’并非请灵附魂的法术,只是寻常幻戏,供各位一乐,还请各位切莫当真。我爷爷姓徐,人送外号‘鬼手’,我在此代我爷爷,谢过各位赏脸观看了!”说完这话,也不拿起铜碗向围观众人收取赏钱,便将毛笔、墨水和灯笼等物快速收好,装进一只帆布口袋,再用长杆将帆布口袋挑在肩上,然后搀扶着徐鬼手,缓步走出人群,沿街渐渐远去。
易希川亲历了“画骨术”的全过程,心中再无半点怀疑。他望着这对老少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想:“世上岂有神鬼之力?这的确是‘画骨术’幻戏。可这‘画骨术’的个中诀窍究竟是什么?徐鬼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几位师弟纷纷拥上来,其中一人大声说道:“大师哥,这爷孙俩说别人是公主,是将军,到了你这里,却变成了青楼里的……他们这是存心羞辱你,你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易希川却丝毫没有觉得羞辱,心中只是深深的佩服,说道:“这算什么羞辱?他们这是真本事啊。上海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一个街头变幻戏的老人,便有如此厉害的本事,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想到能亲眼目睹销声匿迹多年的“画骨术”幻戏,他不由得面露微笑,又因始终想不明白个中诀窍,转而便皱起了眉头。
易希川抬眼望去,徐鬼手在那少年的搀扶下已经走远,消失在了人流之中。夜间的租界华灯初上,几个浓妆艳抹的舞女正在不远处的霓虹灯下来回踱步,不时拉住一两个客人走进舞厅。易希川忽然心绪触动,不禁抬起头来凝望夜空,星汉无语,夜色深沉如水。这一派歌舞升平,如同一套华丽绚烂的衣服,而被包裹在衣服下面的,却是疮痍累累的皮肉。
师弟们催促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大师哥,既然你不想找这爷孙俩算账,那咱们就赶紧走吧,师父只怕早就在罗家戏苑门口等着了。”
易希川这才想起,今晚还有要紧之事,暗叫一声“糟糕”,急忙带着几位师弟,往罗家戏苑赶去。
转过两条街,便到了罗家戏苑的地界,远远望去,只见戏苑门口灯火璀璨,人流如织。
易希川一眼便望见了站在戏苑门口的一位中年男人,急忙带着几位师弟快步跑去,在那中年男人面前站好,毕恭毕敬地叫道:“师父。”
那中年男人身穿一袭崭新的海蓝色大褂,头戴圆弧小帽,光颚无须,左手中捏着一只怀表。他脸色严肃,拨开怀表看了一眼,目光向众弟子一一扫去,最终看着易希川,问道:“我说的是几时在此会合?”
易希川应道:“戌时初刻。”
中年男人问道:“为何迟到了一刻钟?”
易希川如实答道:“我和师弟们过来之时,在街边遇到变幻戏的,我一不小心看入了神。师弟们多次催促我走,是我一直不肯走,这才误了时辰。不关师弟们的事,是我一个人的错,请师父责罚。”
中年男人见易希川衣衫不整,当即抓住易希川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扳过来,见他后背上墨迹斑斑,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语气中隐隐有责备之意。
易希川正要回答,忽听一阵车轮扎扎之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快速驶来,在他的身前骤然停住。车伙计撩起帘幕,一个长髯老人从车厢内走下地来。这长髯老人身穿纯白色的功夫衫,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他一扭头便看见了中年男人,立刻迎上前来,拱手执礼,豪爽地笑道:“原来是春秋彩戏派的牧戏主!多年不见,牧戏主别来无恙啊!”
中年男人名叫牧章桐,乃是桐城春秋彩戏派的戏主,人送外号“安徽彩戏王”。牧章桐认出了长髯老人,拱手回礼,说道:“陆馆主有礼了!多年不见,甚是想念!”随即对几位弟子介绍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幻彩馆馆主陆万钧,还不快过来见过陆师伯。”
易希川与几位师弟走上几步,毕恭毕敬地拜见了陆万钧,齐声叫道:“见过陆师伯!”
陆万钧笑道:“各个都是青年才俊,了不起。牧戏主弟子盈门,当真是好福气啊!”
牧章桐微微一笑,说道:“陆馆主也是来此间赴约的吗?”
陆万钧收起了笑容,点头说道:“我收到罗戏主的生死信令,第一时间便赶来了,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牧章桐拨开怀表看了一眼,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进去便知。”他右手一抬,“陆馆主,请!”
“牧戏主,请!”陆万钧也做了一个请势,举步走向罗家戏苑的大门。
“赶紧去换一身衣服。”牧章桐看了一眼易希川的后背,低声叮嘱道,“可别失了体面。”说完,他便和陆万钧有说有笑,拾级而上。两人走到罗家戏苑的大门前,早有门丁上前迎住,查看了生死信令,将两人迎入戏苑之内。春秋彩戏派的几位弟子,紧跟在牧章桐的身后,走进了罗家戏苑。
易希川的长袍马褂墨迹斑斑,画着一副骨架,显得极为古怪,往来路人无不侧目而视。作为春秋彩戏派的大弟子,他这般进入罗家戏苑,的确有失师门的脸面。
牧章桐此番来到上海,带了门下弟子十人,投宿于租界内的瑞丰旅馆,与罗家戏苑之间隔了三条街。易希川向瑞丰旅馆快步跑去,一路之上还在暗自琢磨徐鬼手的“画骨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赶回瑞丰旅馆,换了一身青灰色的长袍马褂,重新跑回罗家戏苑,一来一去,花去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
此时的罗家戏苑大门半敞,门口立着两个门丁,一左一右地负责把门。易希川走上台阶,却被两个门丁伸手拦住。
“今儿个夜里不排戏,贵客请回吧。”一个门丁做了一个向外请的手势。
“我不是来看戏的。”易希川拱手说道,“我师父在里面,劳烦两位小哥让我进去。”
那门丁问道:“敢问尊师是哪位?”
易希川答道:“春秋彩戏派戏主牧章桐。”
那门丁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了易希川一番,说道:“牧戏主早就带着徒弟进去了,你请回吧。”
易希川听出了那门丁的言下之意,是说他假冒牧章桐的徒弟,想以此混进罗家戏苑。“我师父当真是牧章桐,”易希川说道,“还请小哥容我入内。”
那门丁想起了管家的吩咐,除非有生死信令为凭证,否则今晚不可放任何人进入罗家戏苑。“今儿个戏苑子里有事,双水戏台不排戏,”那门丁的语气开始变得难听起来,“当家的吩咐过,闲杂人等,通通不得入内。”
易希川没想到这门丁如此不通情理,说道:“是贵苑的罗戏主发来生死信令相请,师父才带着我与众位师弟赶来上海,现在你却拦住我不让进,好生不讲道理。”
那门丁将手一摊,说道:“那你把生死信令拿出来给我瞧瞧?”
易希川说道:“生死信令在我师父身上,我怎么拿得出来?”
那门丁翻了一个白眼,说道:“别说你个愣头小子,就是牧章桐本人来了,拿不出生死信令,也休想踏进罗家戏苑半步!”说着便拿手来推搡易希川,嘴里叫嚷道,“走走走,赶紧走!”
易希川不退反进,踏上一步,一把抓住门丁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厉色,说道:“你贬损我可以,贬损我师父却是不行!”他的手劲力极大,臂力奇大,那门丁顿时面露痛色,一只手臂动弹不得,急忙呼喊旁边的同伴帮援。
另一个门丁见有人闹事,立刻冲上前来,一拳照准易希川的面部挥去。易希川左手一抬,将挥来的拳头拿住。他双手一拧,两个门丁“啊哟”叫痛,身子被迫扭向一边。他再送出一股推力,两个门丁脚底踉跄,磕到门槛,跌入门内。易希川抬脚一跨,身子越过门槛,已经踏进了罗家戏苑的大门。
两个门丁知道不是易希川的对手,急忙爬起身来,大声叫喊。戏苑内有不少护院往来巡逻,听到叫喊声,纷纷赶来戏苑的大门,眨眼间便将易希川团团围住。
“这小子撒泼闹事,赶紧拿住了!”门丁一声叫喊,众护院立刻一拥而上。
易希川面无惧色,三拳两脚,便撂倒了两个护院。
“都住手!”戏苑深处忽然传来了尖细的喝止声,一个衣冠楚楚的灰衣老头在两个护院的陪护下赶来大门口,“大晚上的闹什么事?”
两个门丁急忙抢到灰衣老头的面前,指着易希川说道:“关管家,这小子冒充春秋彩戏派牧戏主的徒弟,跑来门口撒野,还动手打人……啊哟,我的手都快被这小子拧断了!”
易希川怒道:“我原本就是春秋彩戏派的弟子,何来冒充一说?”
关管家打量了易希川一眼,说道:“牧戏主已经带着徒弟进去了,他未曾说过还有徒弟在外面。”
易希川说道:“你们若是不信,就把我师父请出来,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关管家想了想,在身旁一个护院的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那护院点点头,转身跑进了戏苑深处。“是与不是,”关管家说道,“待牧戏主来了,自有分晓。”
易希川哼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候在原地。
过了好一阵子,罗家戏苑的深处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黑暗中三盏灯笼由远及近,一群黑影向大门口快速行来。待这群黑影走到光亮下,乃是一群护院簇拥着两个中年人,其中一个中年人正是牧章桐。
关管家迎了上去,叫道:“老爷,牧戏主。”
易希川看清了来人,远远叫道:“师父!”
关管家问道:“牧戏主,这年轻人是你徒弟吗?”
牧章桐点了点头,说道:“是我门下大弟子易希川。”随即脸色不悦,瞪视着易希川,“希川,为师平日里如何训导你来着?你竟敢在这里打人闹事!”
易希川欲要争辩,说道:“师父,我……”
牧章桐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喝道:“混账东西,还不赶紧过来!”
易希川的心里堵了一口闷气,却不得不强行忍住,低着头朝牧章桐走去。
牧章桐向身边的中年男人拱手道:“罗兄,我这弟子太不成气候,在你的地盘上丢人现眼,给罗兄添麻烦了,如何处置,听凭罗兄发落!”
那姓罗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袭裘皮大衣,嘴角长有一颗肉痣,下巴上留着一缕长长的胡须,乃是罗家戏苑的老板罗盖穹。罗盖穹和气笑道:“章桐兄言重了,年轻人心高气盛,哪算得什么错?想当年,咱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牧章桐道:“罗兄说得是。”转头喝道,“希川,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罗世伯请罪!”
易希川满肚子怨气,但深知不可再给师父出丑,于是躬身说道:“晚辈知错了,请罗世伯责罚。”
罗盖穹笑道:“哪里话,哪里话!易贤侄请起,请起!”
“谢过罗世伯。”易希川将身子直了起来。
牧章桐又责备了几句,易希川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原地,盯着地面。
罗盖穹说道:“章桐兄,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想必其他戏主都已经等急了。”
牧章桐说道:“罗兄说得是,请。”扭头对易希川道,“下次再敢惹事,决不轻饶!随我来吧。”
罗盖穹和牧章桐在关管家及众护院的陪护下,沿着小径走向罗家戏苑的深处,易希川随在牧章桐的身后,闷声前行。
一行人朝罗家戏苑的后园而行,途经戏苑中园的双水戏台。双水戏台建在一片湖水之上,台分左右两幕,各排一出戏目,观众坐在湖边的观戏席中,可凭临湖风水景,同时观看两出戏,乃是上海最有名的戏台子之一。罗家戏苑的戏,便在这双水戏台上进行表演,每日夜里戌时开台,亥时收场。
正所谓戏分贵贱,有金银铜之别,金戏是贵人戏,只给有身份地位的达官贵人表演,连寻常的有钱人家都看不着;银戏是富人戏,票价不菲,但只要肯出钱买票,就能一饱眼福;铜戏是低贱戏,那些跑江湖的艺人们,常在街头耍戏卖看,人人均可免费一观,若是觉得好,抛一两个打赏钱,所谓低者贱者均可观之,是为低贱戏。罗家戏苑的戏属于银戏中的上乘者,排的都是传统幻戏,名目繁多,左戏台表演有声戏,如口技、彩戏法等等,右戏台表演默声戏,如手彩、灯影戏等等,两个戏台一声一默,一闹一静,可谓精彩绝伦,令人目不暇接,因此每到夜间,罗家戏苑便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
此时双水戏台上灯火通明,左戏台上正在表演傀儡戏,右戏台上正在表演灯影戏,湖边能容纳数百人的观戏席里人头攒动,满满当当地坐满了观众,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响亮的喝彩声。易希川想起方才的恨事,心里暗骂:“狗娘养的门丁,竟骗我说今儿个不排戏,这不明明在演着吗?”又想,“罢了,多大点事,长久挂在心上,不是男儿气概。”这般想着,便将一口怨气咽下,自行消解了。
易希川却不知,今晚双水戏台虽然排了戏,却不是供外来看客欣赏,而是为各地赶来的幻戏师特意进行表演。易希川的几位师弟,此时便坐在观戏席中,望着双水戏台上的精彩表演,忙不迭地鼓掌喝彩。
一行人从双水戏台的后方绕过,穿过一片厢房,便来到了罗家戏苑的后园。
后园的月洞门前有数个护院站桩把守,园内有好几拨护院往来巡逻,其中一处假山池边有十多个护卫站成一圈,阵势可谓严谨至极。关管家走到池边,当先一跃,上了假山,回头用灯笼照路。罗盖穹和牧章桐一一跃上,易希川也跟着跃上,几个随行护院则留在假山池旁进行把守。
关管家绕到假山的背后,拍击石缝中的一处隐蔽机关,只听隆隆声响,两块大石缓缓隐向两侧,一道四四方方的洞门露了出来。罗盖穹从关管家的手中接过灯笼,弯腰走入洞门。
易希川大感惊奇,靠近牧章桐的身后,小声叫了声“师父”,伸手指了指洞门。
牧章桐知道易希川的心中有诸多疑惑,但此时不便解释,低声说道:“你随我进去,别乱出声。”
易希川点了点头。
牧章桐和易希川一前一后地进入洞门。关管家并未入内,而是站在洞门外,拍击石缝中的机关,引导大石缓缓滑出,将洞门封住。
洞门内是一段向下延伸的石阶,大概三十来级,走完了,便出现了一条洞道,再沿着洞道往前走了十来丈,便看见洞壁上有一圈四四方方的缝隙中露出火光,乃是一扇方方正正的巨型石门。罗盖穹推动石门,石门底部有滑珠,缓缓向内滑开。罗盖穹大步走了进去,牧章桐和易希川紧随而入。
石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石室,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大火盆燃烧着火焰,将室内的角角落落照得通明。地上有十四只石凳,摆成了一圈,十三个衣着各异的人坐在其中十三只石凳上,人人神情严肃。石室中央有一个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水纹青花的细口大圆瓶。
一个穿着打扮十分花哨、嘴唇上涂有红彩的男人问道:“罗戏主,没出什么乱子吧?”声音阴阳怪气,听起来格外刺耳。
罗盖穹走到石室中央的石台前,说道:“各位戏主请放心,并非日本人前来闹事,只是一点小事而已,已经解决齐妥了。”
一个秃顶男人斜睨了易希川一眼,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牧章桐说道:“给各位戏主引荐一下,这是我春秋彩戏派门下大弟子,姓易名希川,乃是我春秋彩戏派的下一任戏主。”
十余位戏主都低低地“哦”了一声,看易希川的目光全都为之一变。
一个戴灰色毡帽的男人调整了一下帽檐,说道:“如此年轻就能成为春秋彩戏派的继任戏主,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难得,难得。”
易希川虽说是春秋彩戏派的大弟子,但从未想过成为春秋彩戏派的下一任戏主,牧章桐也从未提起过此事,此时听到牧章桐的话,易希川心中的惊讶程度远比在场诸人更甚。他正要说话,牧章桐却似脑后长眼一般,回过头来,轻轻使了一个眼色。易希川霎时想起,进入洞门之前,牧章桐曾特意叮嘱过他不要乱出声,当下牢记叮嘱,闭口不言。
牧章桐走到空出来的一只石凳上坐下,易希川忍住满腹疑惑,老老实实地站到牧章桐的身后。
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丑脸妇人说道:“罗戏主,既然没出什么事儿,这位小兄弟也不是外人,那就依先前定下的顺序,开始抓阄吧。”
“方戏主所言甚是。”罗盖穹说道,“不过抓阄之前,罗某人还有一句话要讲。各位戏主应邀前来,那就是抱了有去无回之心,不管抓到什么,是生是死,都是天意所为,决不能食言反悔。”
十余位戏主面色凝重,肃声说道:“不成则死,决不反悔!”声音环荡开去,震得不大不小的石室内回音不断。
“那好,咱们现在就开始抓阄!”罗盖穹说道,“依照各位抓到的号牌为序,邹戏主,你先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站了起来,脸上苍白无色,身体枯瘦如柴,捂住嘴不停地咳嗽,像是患了痨病一般。他颤巍巍地走到石台前,将一只枯柴般的手臂伸入细口大圆瓶中,抓出一个小小的面粉团,将面粉团捏碎,露出一个纸团,再将纸团展开,上面写着“岩垣启介”四个字,似乎是个日本人的名字。
邹戏主面无表情,拳头抵嘴,连咳数声,又颤巍巍地走回原位坐下。
接着那姓方的丑脸妇人站起,快步走到石台前,从细口大圆瓶中抓出一个面粉团,捏开来,纸上写着“复兴放火”二字。她略显失望地“嘿”了一声,摇摇头,走回石凳上坐下。
接下来又有七个人上前抓阄,各人抓到的纸团上若非写着地名,便是写着人名。
易希川站在牧章桐的身后,瞧得不解,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但如此场合,牧章桐又特意叮嘱过自己别乱出声,所以一直不敢开口发问。
轮到第十个人,乃是罗盖穹自己,他说道:“这阄团儿是我亲手捏制,为免有失公允,我罗某人最后一个抓。陆馆主,到你了。”
一个穿功夫衫的长髯老人站了起来,正是易希川在罗家戏苑外见过的幻彩馆馆主陆万钧。陆万钧虽然年事已高,脚步却极为矫健,几个大步走到石台前,伸手从细口大圆瓶中抓出一个面粉团,捏碎了,展开纸团,纸上写着“馆外接应”四个字。
又是三人抓过,就只剩下牧章桐和罗盖穹两个人了。
罗盖穹抬手道:“章桐兄,请。”
牧章桐将手中的号牌交与易希川。“希川,你代我去。”牧章桐说道,“只剩下两个阄团儿,你随手抓出一个便是。”
“是,师父。”易希川应了,手持号牌走到石台前,说道:“罗世伯。”
罗盖穹微微一笑,说道:“易贤侄,请。”
易希川低头看着细口大圆瓶,瓶口细窄,只容一只手臂伸入,里头黑乎乎的,看不见底。他将右手慢慢地伸入瓶中,手掌左右摸索,不小心触到了瓶壁。瓶壁十分光滑,他顺着瓶壁往下摸,指尖上忽然有一种粗糙感一滑而过。
易希川平素刻苦练习彩戏法,在十根手指头上下了极大的功夫,指尖的触觉比常人要灵敏得多。一滑而过的粗糙感,令易希川微微皱起了眉头,好奇心驱使他往回摸了几寸,摸到那片粗糙的地方,发现这一小块瓶壁有些刮手。方才电光石火之间的粗糙感,正是由于他的指尖从这一小块瓶壁上摸了过去。
瓶壁光滑无比,唯独这一小块略显粗糙,这引起了易希川的好奇心。他用手指摸索这一小块瓶壁,忽然手指一空,竟将这一小块瓶壁抠破了。原来瓶壁上竟藏了一处暗格子。他将手指头伸进暗格子,摸到里面有一个圆物,似乎是一个圆团儿,于是两指一拈,将这圆团儿抓了出来。
易希川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个面粉团。他手握面粉团,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这面粉团为何会藏在瓶壁上的暗格子里。
罗盖穹见易希川抓出面粉团后木然不动,便说道:“易贤侄,把阄团捏碎了,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易希川的手指微微用劲,面粉团碎成了数瓣,露出一个小小的纸团。易希川将纸团慢慢地展开,一个“盗”字便清晰地显现出来。
众位戏主微微抻长了脖子。当易希川把纸团展开露出“盗”字时,众位戏主几乎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似乎是渴望许久的某件事终于发生了一般。可是这一声“哦”当中,所包含的语气却各不相同,有的是惊讶,有的是失望,有的是担忧,有的是叹息。站在易希川身旁的罗盖穹眉头微皱,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坐在石凳上的牧章桐则是面色铁青。
易希川不明白这个“盗”字是什么意思,见在场诸人神色异常,师父牧章桐更是脸色阴沉,顿时心生不安,慢慢地走回牧章桐的身边,把写有“盗”字的纸条交给牧章桐,小声叫了一声:“师父。”牧章桐接过纸条,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再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右手却缓缓把纸条捏成了一团,掌心已出了一片湿汗。
罗盖穹看了易希川一眼,目光中有一道难以察觉的寒光一闪而过。他把手伸入细口大圆瓶内,抓出一个阄团,捏碎了,纸上写着“老西门”三个字。
罗盖穹说道:“各位戏主,纸上所写,就是各位明晚该当负责的事情。各位戏主切记不可错过时间,明晚戌时到位,三刻动手!”
众位戏主站起身来,齐声说道:“罗戏主但请放心,所司之职必不有失!”
罗盖穹取出一红一绿两个烟火筒,走到牧章桐的身前,说道:“章桐兄,明晚之行,切不可小瞧了那三道机关,不管成与不成,一定要想办法脱身,若是得手了,就放红色烟火为号,若是没有得手,就放绿色烟火为号。”
牧章桐接过两个烟火筒,说道:“罗兄放心,各位戏主也请放心,牧某人便是豁出了这条性命,也一定要将东西盗出来!”
众人抱拳道:“那就拜托牧戏主了!”
密会结束,众人都神色凝重地走出石室,相互间再不多说一言一词。
牧章桐和罗盖穹走在最后,出假山洞门时,罗盖穹道:“章桐兄,你肩负重大,倘若人手不够,我立马给你分派。”
牧章桐道:“这就不必了,此次我带了十名弟子同来,人手够用,多了反而误事。”
罗盖穹点了点头,抱拳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和众位戏主,一起静候章桐兄的佳音了。”
牧章桐抱拳应道:“牧某人定不负重托!”说罢,带着易希川跃离假山,往双水戏台的方向走去。
走了片刻,等到身边终于没有了人,疑惑满肚的易希川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师父,刚才抓的阄团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牧章桐低声道:“你先别问,回旅馆再说。”脚底下加快了三分。
走到双水戏台前,春秋彩戏派的几位弟子看完了幻戏表演,正候在观戏席旁。牧章桐一言不发,领着众弟子,快步走出了罗家戏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