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谈话

听到命令,两名衙役应答了一声,便一人一边来包夹唐立。

唐立早对那头头呼来喝去的不耐烦,当下身形一缩入椅,桌下右腿发力,一脚将满桌狼籍踢向衙役们。

为首的汉子没料到里面这小孩还敢反抗他们,情急之下,抄起水火棍劈头打去。劲足棍狠,整张桌子给水火棍劈作了两半,汉子这一棍威风之余,却免不了给桌上的碗碟杯筷、汤汤水水给浇了一身,那几名衙役身上都难逃此劫。

汉子看清了唐立的装束,又见其左腰悬剑,大喝一声:“你佩这剑,可有官府许可?”

唐立站起身来,倒也不惧对方人多势众,当着他们的面,按住剑鞘上的机簧,缓缓拔出封剑:“我佩这剑,无须官府许可。”

众人被浇了一身污秽,心头早已恼怒不止,但听见唐立的声音,皆知他不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待会动起手来被传出去,不免要被市里坊间传言数名大汉合伙欺压一个娃娃。他们想到此节,都有些踌躇,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聚在为首的汉子脸上,观其神色而谋后动。

为首的汉子此时紧盯着唐立手中那柄泛着青光的长剑,心中起了谋占之意,又见手底下的人无一上前,就知他们心中顾虑何物:

“小娃娃,放下你手里的剑,乖乖走过来,老爷们也不为难你,你若拿剑伤了官人,依律,爷爷们把你手脚打折了之后,你家里人还须怪不得我们。”

在汉子说话间,唐立早看出来他们空有蛮劲,其架势并不是习武之人,只是被他们一直堵在房中,无法脱身去找唐渲二人,这倒让唐立皱着眉头,一时不知当如何是好。

汉子以为唐立皱眉是露怯,心中暗喜,当下呼喝一声,踏步向前举棍就要劈向唐立。

此招徒有声势,汉子只是想吓唬一下唐立,不曾想唐立踏紧中宫,迎棍出剑,侧身刺中汉子小臂,所幸汉子本无意用力,唐立这剑也刺得不深,否则他右臂不保。

血已溅出,汉子吃痛之下,水火棍的棍势再弱一半。唐立挥剑格档住,封剑再拆下棍势后,剑尖直扑汉子咽喉而去。

剑来棍去不过眨眼间,此时封剑就要挑穿汉子咽喉,汉子大骇之际,狼狈地往后倒去,不想他原是站在满地油腻之处,足下生滑,“哎哟”一声重重滑倒在地。

这一变,倒救了汉子一条命,只是他倒地时身子压碎杯盏,碎片割得他鲜血淋漓。

左右衙差见此变故,举棍就要打向唐立。唐立踏着身法,也不举剑格挡,一来他自知力气不如衙差们,二来这些人棍上并无章法,除了打坏房内装饰,于实际并无太大用处。

汉子见手下的人竟打不中这小娃娃,急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扑向唐立,要抱住其腿。

唐立瞅准时机,左脚勾中身后木椅,借后退之势将其踢向右侧衙差,后者踩着油污,身子打滑匆忙避过,唐立右脚着力点地,放轻身手跃向木椅,随即又点过木椅,同众人擦肩而过。

唐立前脚刚踏中房门门槛,身后一条水火棍便朝他袭来。不消说,唐立也知道这是那汉子的手笔,可惜准头不行,只打中了墙体,让酒楼震了一下。

唐立见状,再不回头,只是夺路而出。

酒楼门口只有两名衙役把守,他俩正推搡咒骂着店家,听见雅座处传来打斗声,刚转身看过去,便见到唐立冲了出来,这一变故倒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也错失了拦下唐立的好时机。

唐立奔出酒楼,眼睛给外面太阳一晃,余光处,他看见左侧有人驰马而来,仓促间,唐立根本停不下身形,眼见就要给马撞上,那马却扭了下身子,堪堪错过唐立,还不等唐立松气,马背上的人如逮小鸡般,将唐立衣领扯起,拖到马背前。

唐立背弓紧绷,就要跳马遁形,待他看清来人是唐正后,身子放松下来: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唐正搀扶着唐立在马上坐稳,让后者收剑入鞘后,纵马急驰,在远离酒楼后方大笑几声:“原来你的反应倒也不慢,那群公差竟连个毛头孩子都抓不着。”

两人从镇入村庄,再由田野入山而行,一程路上,唐正简要地把情况讲给唐立听。

早在入镇投店时,唐渲就注意到一路上总有几个市井无赖盯梢,他行走江湖多年,一猜便知这些无赖同官府勾搭,专以报信让衙役去敲诈生面孔为营生,想到这点,他就告诉了唐正,在酒楼中坐着候衙役到来,反正以他们的身手脱身是绰绰有余。

一直等到后面唐渲有事先行离去,衙役们也没找上门来。

唐正喝得水多,出去解手时,偏偏这会儿衙役们就到了。

唐正解决掉查清马棚的人,刚把马牵出来,就看到唐立朝街面上是夺路而逃,唐正本想自己走掉,可唐立正好冲撞到马儿。于是他没法儿,只能带着唐立一起走……

唐立朝马后看了一眼,他们后面还用绳牵看一匹空马,他不由得对唐正所讲之事抱有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

“所以我给自己留了两匹马交替着赶路,等我把那头的事处理好了,我再回来这里,看看怎样把你从牢里弄出来,啧啧,真是可惜了,到头来还得带着你这么个小子。”唐正攥着缰绳,一边看看前路一边道。

原本唐正不说还没什么,他一提到“牢里”,唐立便问他:“刚刚我好像刺中个公差,这……我不会还要被他们追杀吧?”

“哦,那你小子完了,依宋律,你伤了官家的奴才,人家肯定要发令来捕你,为了不耽误事麻烦你先下马自己找个地方躲着,我做完事就来接你回族里。”

唐正说着,勒住马,作势就要停靠在路边。

“别,别!别停!”

唐立扯住唐正的袖口,要他接着赶路。唐立倒不怕那几个不识功夫的汉子,只是被人追杀的滋味哪旧是在梦里虚拟地体验一时半刻也不好受。再者,此处荒无人烟,若走失了,哪里还找得到唐正。

其实唐正只是在吓唬唐立,那些个衙役自恃身份来对商户敲诈勒索,本就是他们自己私计,现在事情不成还受了伤,他们是决计不会上报,若不上报,又如何依律追捕唐立等人呢?

唐正原以为吓一吓唐立,足以让后者求自己,这样一路上也能把唐立给治个服服帖帖,但唐立扯住自己衣袖后说的第二句便是:

“你也伤了那些公差,你一样要被追捕,与其等你被抓到后透露我的行踪,倒不如我俩一块走,这样打起架来我也能给你照应照应。”

唐立当然是不愿被扔下然后独自一个人走,但这么多年来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越是想要什么,就越不能直接讲要什么,你得多少绕一个圈子,才从别人那里要去什么。

唐正闻言一阵哑然,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孩会这么说,到打起架的时候,他是一千个、一万个想唐立走开点别碍事,再说,难道他没掂清自己的份量么?他唐正得被人逼到什么样的绝境才会让他帮自己“照应照应”?

唐正勒停了马,这会吓了唐立一跳:“你又想怎样?”

唐正皱着眉头翻身下马:“你下来,我教你骑马,我受不了你一股臭味坐我前面。”

唐立咕哝了一句:“就你干净。”

唐正扶着唐立骑上后面那匹马,前者手执缰绳,先口头上教会唐立要领,再让唐立慢慢地骑。

这马儿本是最温顺的一匹,先前已经跑了一程,早已有些疲惫,更加上唐立人不重.此处地也平坦,唐立学起来倒也很快就上了手。

自己执僵的感觉到底不同,唐立很快就能让唐正放手,独自撒马小跑。

既已教会唐立骑马,两人便分骑两驹,只是唐立仍不太熟悉骑术,两人速度便比不上先前合骑一马的快,但唐正合计过,若他们纵马前进,便要错过一处城镇,也就错过一次休整的机会,此时他们放慢了速度,能赶在申牌末到达,黄昏时离开。

结果不出唐正预料,他们确是顺利抵达一处小镇,在填饱肚子后还能歇一个时辰,之后才牵马赶在宵禁时分离去,用夜晚时间赶路。

此后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夜夜纵马急驰,间或歇马放松,到了白天便入市集休憩。人马只有那时的几个时辰才能舒舒服服地闭眼睡一觉。

教会了唐立骑马后,唐正对他的脸色不比他们初次见面时好些,两人几乎没怎么交流。

出乎唐正意料的是,这一路也算艰苦,唐立神情里表露出来的只有疲态,没有怨声怨气,每天都跟着自己后面奔波作息。后面几日的清凉夜间,唐立也会把唐正替下来让后者休息,自己用驭火术守着柴火驱寒取暖。

这小子倒还真和纨跨子弟有点不一样。

有时唐正暗地里看唐立时,心里会冒出这么一句。

后面六、七日都是如此,没有什么变化。唯有唐立骑术和体形发生了变化:前者是其骑马的本领变得更强,后者是其变得越来越瘦削,脸色也变得苍白。

到了第十日,两人纵马又至一处城镇。递交路引、在街井上溜马时,唐立就感觉到此处要比先前他们路上待过的小镇和村庄都要大些。

唐正仍是在前头引着路,唐立紧紧跟着,他慢慢地习惯了周围人的掩鼻打量投来的目光——他们满身尘土,所着衣衫也早已看不出原有的光彩,若非牵马行走,恐怕就要被误认为是外来的乞儿。

两人来到一处客店,唐立更留意到这回唐正多付了不少钱,订下了带有两床的上房。

交付完毕后,唐立跟着唐正和下人们去到上房,好几名下人已端着热水来请他们洗手净面,又有下人奉上点心热茶,床边也有人在铺设他们租赁的床铺被褥。唐正叫住两名店伙,指点他们按两人着装样式,去购置合适衣物。

如此收拾下来便到了饭点,唐正点来一桌热菜,招呼唐立来吃:

“饭菜齐了,还不来吃。”

唐立也不跟他客气,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每道菜都尝了个遍。

唐正不急着吃,等唐立尝通鲜后才动筷子,往常他们吃饭也不讲究什么,唯一个快字,只图饱腹。

唐正不问河,唐立也不答,两人闷了一路,现在唐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慢慢地将现下的情况像自言自语般讲了一遍:

“我们现在己经到了利州,比先前预期的要早一些,要三日后应家才开万灯会,到那个时候才能把灯从他们那里买回来。”

唐正说话时,唐立空举筷子,不夹新菜,边缓缓咀嚼边听唐正的话。

唐正迎着唐立的目光,和他对视着,后者把饭菜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那我要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

“对,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在这里等我把灯买回来,然后我们就一起回族里。”

唐立不再说话,他眼里的失望只是一闪而过:“我不要,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早时候某位公子可是说最好能坐着就收银子。”

“没错,是我说的这话,但现在这些天下来我是跑也跑了、折腾也折腾了,我想去看看究竟那灯长什么样。”唐立边说边用筷子画了圆圈,“这个热闹我是凑定了。”

唐正注视着面前这张未脱稚气的脸,唐立的眼里闪着道精明的光。

见唐正不出声,唐立侧着脸撇了撇嘴:“况且他们让我跟着你,一定是有什么主意,搞不好是暗示让我偷师,学会你那泷月剑法呢。”

他听见先前的话了么?

唐正不动声色,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唐立像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方道:

“你不懂,我可告诉你件事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族里让我做的事情都别有深意,这次肯定不只是让我出来跟你们一圈就回去那么简单。”

说着说着,唐立又从他小时候的事情开始讲起,讲他的感觉有多么正确。

这小孩先前那么闷原来都是装出来的,是要报复我之前对他的冷淡。不过他确是同族里的人不一样,和族里的人待久了,就会发觉他们按部就班的思想是根深蒂固了的,对族里的决策很少会自觉地想前因后果,这孩子现在就能把他所见所闻都联系在一起,还能推测各种原因,已是比族里麻木的大多数要强得多了。

唐正静静地听着唐立说话,对他说的内容不置一词。

大概是感觉到气氛的奇异,也或许是一下子竹筒倒豆子倒得太快,唐立回过神来想起唐正到底是个陌生人,便有些羞耻地停了口:“哎,总之他们这样安排肯定有别的算计,这回是不是还给你安排了别的事情呀?”

唐正闭眼吸了一口气,吹去杯盏里的热气:“没有。我平常不在族里,还以为族里是个安逸的所在,今天听了你的话,嗯,“他喝了一口热茶,“嗯,才知道族里似乎也不太平。”

唐立一想刚刚的说辞也有不少添油加醋的内容,不禁两颊发热:“其实族里还好。”

唐正朝唐立微微一笑:“这次来我确实没有收到什么别的指示,就只是配合唐渲大人入蜀地取灯而已。”

“那灯是一般的灯吗?竟需要你们两人花那么多时间精力把它带回来。”

“族长想要的东西当然不一般,传闻是季汉的诸葛孔明用过的灯。”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如果只是一般的古玩,用不着你们,族里有的是人做这种事情,所以这灯肯定有什么古怪。”

“是啊,传说诸葛亮就是用这灯给自己续命的,他自己都死了几百年了,你不会以为这灯真能续命吧?”

“嘿嘿,反正我相信族长的眼光不会差,所以那什么万灯会,我是去定了。”

唐立朝唐正狡黠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