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晓齐接到了回信,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漂泊了那么多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看似拥有了无边无际的自由,其实就是在天地间漫无边际的流浪,而今重新被握住,终于觉得自己在衰朽残年有了去处,人生有了归宿。司晓齐激动得与儿女分享这个好消息,甚至兴奋的打算带着他们一起回到那个阔别了几十年的家乡。
司晓齐热情的计划着,几十年了,积压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人生,总是那么遗憾。司晓齐,终是没能回得了家乡。
接到信后,司晓齐就热情的准备着回国的事。也许是上帝的玩笑,也许是命运的惩罚。在去办理签证的路上,司晓齐心肌梗死,死在了自己的车里。妻子Linda是最难过的。这几十年来,晓齐一次次泪流满面的从睡梦中惊醒,这个平日里的大男人常常像个孩子一样躺在Linda的怀里哭泣、忏悔。他太想家了,他太想回到那个古老的东方故乡了,但是自责与羞愧却又深深地折磨着他,他越想家,就越不敢回家,他常常喃喃自语自己欠下了太多太多还不了的债。如今很快就能摆脱枷锁了,竟然撒手人寰了,上帝啊,这是否太残酷了!
大洋彼岸的立老先生还在苦苦的等待着回信。在等待中,他甚至还四处去打听司晓齐的舅舅家的住处,他激动的将这些事情告诉自己在人社局工作的儿子,让他发动发动关系,帮着找找司家的亲人,希望能够帮助他们一家人团圆。
立老先生甚至还谋划着叫上林夕涓一起去参观参观那个征兵的礼堂。那是曾经的高等学堂唯一留下来的一座建筑。偶尔有上级领导来检查的时候,或者有外面老师来交流的时候才会打开,供大家参观,作为这所中学历史悠久的证据。退休后的立民老先生,常常从操场走到那个大礼堂,静静地伫立在它斑驳的门柱前,想着年少往事。如果当初跟着孙伯恺走了,以后的人生会如何呢?
当年那个下午,几十个学生里,立民、王蔚佳、林夕涓、司小齐这四个是同班同学,可最后只有最柔弱的司小齐去参了军。王蔚佳当时最害怕,不敢站起来,没有报名,后来跟着家人离开了清江浦,前几年听说现在在杭州,开了好几家不小的餐馆。林夕涓在立民的鼓动下,也热情澎湃的报了名。可惜,回到家之后,作为家中独子的林夕涓被他爹关在了屋里不得出去,自然也没去成部队。
很多天之后,立民去县上买药,竟与林夕涓在县上遇上。两人都很意外,随后又都很惭愧。两人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快分别的时候,林夕涓说:“我以为你跟部队走了呢。觉得很对你不起。我回来跟爹说了,可是爹不同意,还将我关在了屋里。我气得两天没吃饭。可是有什么办法,爹就是不同意。你呢?”
立民提起手中的药说:“当天晚上,我姐难产死了,留下我一大一小两个外甥。我爹急的中风了,我娘身子也倒了,时好时坏。”
林夕涓没有想到是这个结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概自己不应该让立民提起这些伤心事的,只好说了一句;“对不起啊立民!”
立民却也低着头笑着说:“是我对不起。”
好友夕涓没有当成兵,如今倒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到部队去了。
站在这个礼堂前,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唯一一个参过军打过仗的人很快就要回来。
可是立民没有想到的是,等来的却是司晓齐的遗孀寄来的讣告,还有一封司晓齐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信。
立民吾兄:见信如唔!
我真是难以置信!原本以为这些信又会石沉大海,没想到这一次却有了回音。吾已于茫茫西洋漂泊数十载,负罪之身,绝望至极,已欲听天由命。不曾想,承蒙苍天眷顾,觅得新生!感激至诚!
我离开故土数十载,飘零海外。思及故土,未尝不潸然涕下,愧对亲旧!
立民兄,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儿时一起读书的日子?我总是忘不掉。那个时候的我们多么的年轻多么的自由!
如此多年,故乡的一间间瓦屋,街道上的一阵阵叫卖,家中院子里的桂花树,母亲温软的手,父亲清白的面颊,连长孙伯恺的笑骂和在分别的时候捏住我的脸时候的痛感,甚至还有同学们给我取的绰号“四姑娘”,都会在深夜时分一齐的闯入我的梦境,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与美好。
西洋数十载,我有了亲爱的妻儿。我很感谢她们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但是深夜时分,我常常依然感觉自己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
立民兄,我很害怕!你可知道,我是个有罪之人,罪孽深重。我的一生辜负了太多的人,我愧对孙伯恺连长,我愧对双亲,愧对皇天后土。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然而作为儿子,我却在战乱之时,离开了我的双亲,未能为父母尽孝送终,实在是不孝;作为战士,国家危亡之时,我却又未能尽职尽责,实在是不忠;作为朋友兄弟,我违信背约,实在是不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我有何脸面再回故乡?
立民兄,我是个罪人,我甚至是个卑鄙小人。我害怕面对故乡的人,故乡的事。
数十载的精神折磨也许就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我虔诚的接受命运对我的所有拷问与责罚。
立民,你知道吗?我是个卑鄙小人,我犯下过丑陋的罪行。这几十年来,这些丑陋的秘密一直在折磨着我,拷问着我,让我的灵魂昼夜难宁。如今,我已行将入土,我不能带着我隐秘的丑陋去见我的母亲。我要将这些暴露在阳光下,我要叩拜那片土地,我要乞求那些善良的人的宽恕。
还记得孙伯恺连长来我们高等学堂的那个下午吗?那个礼堂,我终身难忘。我是第三个站起来报名参军的。李生静江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我是第三个。我敬佩你们的人格,那种顶天立地,那种坦坦荡荡,让人钦佩。你们是无私的,是伟大的。相比之下,我是自私的,是渺小的,甚至是无耻的。我参军的动机是卑鄙的,我的初衷无关家国,我只是个自私的小人。
彼时,我终日只憧憬着我未来的前途,我终日只想着为自己和母亲争光。毛清毓校长对我寄予厚望,我喜欢毛校长,我享受毛校长对我的各种夸赞。可是,你知道吗,无论我学习如何刻苦,在学校多么的优秀,我始终是个自卑的人。我的父亲比母亲大了整整15岁,我的母亲是我父亲续娶的妻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填房”。母亲是个乡下的姑娘,不识字。我的上面有个哥哥,叫“司晓忠”,是父亲与之前的妻子所生,他优秀,也像父亲一样伟岸,而我却生得像母亲,柔弱纤小。因此,在这个家族中,我是敏感的,是自卑的。因为这个原因,我从小似乎比别人更努力想要证明自己。上学后,我想要努力学习,想要获得父亲更多的关注。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在哥哥的影子里。哥哥晓忠去世后,父亲嚎啕大哭,祖父也因悲伤过度而去世。年幼的我尽管也伤心,但是无知而敏感的我又常常忧伤的在深夜揣测,如果死去的是我,大家一定不会如此难过。也许是太想证明自己,我想抓住每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参军也是如此。为了参军,我甚至撒了谎。我的哥哥司晓忠的确是死在了上海,的确是死于淞沪会战期间,死在日本人手下,但是他并没有参军,并不是战士,彼时他正在上海求学,他只是万千惨死于日本人屠刀下的平民之一。我为了博得孙伯恺的同情,信口撒了谎,而孙伯恺却丝毫不曾有过怀疑。因为这个原因,孙伯恺一直将我视为英烈的弟弟,给予了我各种关照。如今想来,实在是受之有愧!我阴险而残忍的利用了别人的信任,我玷污了“信任”二字,更玷污了世上的所有的英雄。
此一桩罪恶已是令人不齿。可怜我不止这一桩陋行。
我跟随孙伯恺一路西行,没多久,我就后悔了,我根本无心打仗,我原本只是一时的冲动,部队、战争,这完全不曾在我的计划之中,我是个天性孱弱之人,我没有预料过参军后的生活!我害怕那种鲜血淋漓的场面,我厌恶炮弹呼啸而过在头顶炸裂的声音,我更加憎恨那种硝烟滚滚与断壁残垣。每每想起临行前,父亲在书房对我的嘱托,我就绝望至极。我将父亲所有的期待与厚望视为绝情。每每至此,我宁可直接死掉,也不愿面对各种狰狞的折磨,也许一颗飞来的子弹会结束的痛快一些。我一次次的消极应战,我拒绝卧倒,我拒绝突围,我宁愿迎着子弹呼啸而来的方向,只求一死,但是孙伯恺与邢副官一次次的救下我,孙伯恺一次次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我。数次之后,连长孙伯恺竟然表彰我,认为我“勇敢无畏,有英烈之风”。面对这些褒奖,年少轻狂的自己没有丝毫的羞愧,反而有一丝得意,甚至在心里有轻蔑的嘲讽,觉得他们不过是一群“呆头兵”罢了。
立民,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实在没有比欺骗一个善良的人更加的十恶不赦了!我愧对天地神灵啊!我为丑陋的自己感到羞愧!
求死不成,于是我想要逃离。行军中,我一次又一次的掉队,表现出更加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孙伯恺却因为担心我掉队差点丢了性命,他让邢副官寸步不离的照顾我。无耻到了极点的我最终如愿了。孙伯恺让我留下来念书。如今为人父、为人师的我回想往事,实在羞愤难当,我怎能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年少的我将我的母亲视作我的“天”,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母亲争一分荣耀,现在想来,我实在无颜面对母亲!母亲虽是农家女子,但是常常教导我待人要真诚为人要厚道。
父亲,诗书之家,更是常以礼义忠孝教导我。我参军前夜,已经失去一个儿子的父亲却没有阻拦我的参军,他甚至骄傲的与我谈起我的名字。
我至今难以忘记当时已日渐瘦削的父亲坐在那张古朴的长条书桌的后面,轻轻地抬起胳膊,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个“齐”字,说:“这个‘齐’字有讲究。”他说完顿了顿,仿佛陷入了无边的回忆之中,“我从小听你爷爷的话,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最后没有读出很大的名堂出来。后来我就想着,我应该换一种活法,可是等我有了这种想法的时候已经并不年轻了,所以我有了你哥哥的时候,我就想着,我得放你们出去,去闯荡。我是为你爷爷守着这一份家业,我希望你们能有所不同。所以我没有按照族谱给你们取名字,我给你哥哥取名‘忠’。何为‘忠’?为国为‘忠’。有了你的时候,该叫什么呢?我思来想去,既然哥哥为国,那么我希望你‘见贤思齐’,向你哥哥看齐,也能够为国尽忠。”说完,父亲用食指在空中点了点刚写的那个“齐”字。最后,父亲倚在椅背上,旁边书柜的影子正好遮住他的半个身子,但是仿佛整个身子都处在凄凉的黑暗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尽的疲惫与沧桑,“可惜,你哥哥啊……”离开父亲的书房前,父亲让我在祖父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头,希望爷爷的英灵能够保佑孙儿平安。
那一晚,是独属于我们父子两的。我永远难以忘怀。如今想来,我有负于先生的诗书之训,我有愧于我的父母双亲,我的所作所为对不起我的列祖列宗!
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忍受着良知的拷问与谴责,我罪有应得!
但是,命运让我在人生的最后能够重新遇见来自故土的你。我感恩苍茫昊天!
多希望人生可以清零,重新来过……
立民兄,我出卖了自己生而为人的良知,我捉弄了别人高贵的善良,我在与自己的灵魂做着恶魔般的交易。
我匍匐于大地之上,愿意接受所有的拷打责罚。我要长跪在我的双亲、我的哥哥、我的孙伯恺连长面前,我要将我灵魂供奉在他们的坟墓前,不奢望他们的原谅,只恳求他们答应让我来生再与他们相见,让我为此生的罪行赎罪!我这一生积蓄不多,这十万我希望能够给我的儿时的高等学堂建立一个奖学基金,希望孩子们能够踏踏实实、清清白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聊此洗刷一点我的罪恶。
如今,时日不多,我只希望将我的一切曝露于阳光之下,剥去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掩饰,希望我能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回到那片大地,在我死后,将我接纳进她的怀抱,让我这个离经叛道的孩子,在我的父母身边安息。
万难饶恕之罪人:司晓齐
一九九零年十月六日23:50,北卡罗来纳州家中
读完,已是白发老人的立民早已泪流满面,内心翻江倒海,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人生啊,飘蓬浮萍,聚散难知。一转眼,已是一个世纪的光阴了。
人生啊,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