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亲眼看着余小卉走到富理想身边,亲眼看着两人谈起来。
“不要说记者没有职业道德,记者的现状也是大环境造成的,”做着富理想工作的余小卉说,“北京这么大,交通又这么堵,到哪儿去还不得一个小时?报社又不给咱派车。大冬天的,大夏天的,大风天的,大雨天的,总不能挤公共汽车吧?挤公共汽车新闻也出不来呀。公司给的一二百块钱儿还不就是给打车的吗?况且有的活动还没有钱呢,有钱的好多还没有饭呢,到了吃饭时间总不能饿着肚子吧?平均下来,一二百块还能剩什么?”
余小卉望了眼大厅外面等候她消息的人们一眼,就又接着做富理想的工作:“咱给公司写篇稿子,他们能省多少广告钱呐?文章比广告可信,文章一出,产品销路一开,他们能赚多少钱呐?一二百块就打发了咱,咱心里还不平衡呢。你看那些大腕儿记者,开着车,一天跑五六个会,到了会上,领了东西就走,谁还坐下来真听什么新闻发布呀?前天在人民大会堂开会,要求特殊,一个不让先走。我旁边是电视台的,你猜人家说什么?人家说‘我受了巨大伤害’。听听,坐了一个多小时对人家就是巨大的伤害……”余小卉看着他说,“我觉得你好像在回避这个市场经济的现实,你是不是特喜欢生活在过去?”
他也随时可以进入,他也同样有条件,可他为什么回避呢?他真的知道自己不愿面对的其实是怎样一个世界吗?他留恋过去什么呢?在他怀念的时光中他的生活还没有开始。而他排斥现代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物质世界正被更高限度地服务于人,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人们生活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呢?公共领域的诱惑,私人生活的无力,大家都不自觉地被引领至其中,谁还想那些,注意那些没用的事情呢?
“那你不觉得现代科技正一点点地吞噬旧时生活的诗意吗?”他问。
她说:“我们可以从新的生活中寻找新的诗意。当宝马车以时速180迈行驶在高速路上时你能说没有诗意吗?”
看着余小卉和富理想谈得有声有色,大家估计这次有戏,却万万没有想到两人谈来谈去谈上了恋爱。
“余小卉,”大家说,“你的男朋友不是在美国吗?你不是说如果不和他结婚就一辈子不结婚了吗?”
“他可以娶妹妹呀。”余小卉脖子一梗说。
“我只是,”这天在路上余小卉说。她本想说“我只是对你很好奇。”但她把后面的话吞下了。她不是怕伤了富理想的心,她只是看他还有利用价值。
“只是什么啊?”富理想问。
“只是不明白,你真的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她说,卡通似的大眼睛朝他眨着。
“要是谈才叫谈过恋爱,那我没有。”富理想说,“我倒是喜欢过一个女孩。非常非常喜欢。她给我的感觉就像三月里的小雨。”
“她叫什么名字?”她眼波流转,显然对这个问题并不关心,她在寻找电话亭。
“不知道。我们在一个学校,经常在校园里碰见。可我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余小卉撇了撇嘴。
“你对女人真不了解。”余小卉说,“我今天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你真心爱一个女人,就千万不要对她说真话。”
“为什么呢?”富理想疑惑地问。
余小卉哼了一声,看到旁边终于有了公用电话亭就跑了过去。
大约5分钟后她跑到等候她的富理想身边,差一步时双腿一并跳到他面前说:“嘿。”
“走吧。”他说。
“我突然有事,你先走吧。”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说:“你先走吧。让我看着你走。”
余小卉就在他面前蛇样地走起来。她不是走的,她来回晃,水波一样,好像身体的某一部分似乎要从身体中柔软地脱离出去。也因为太水,她的这个走的动作基本上已失去了这个动作的内涵支撑,描绘这个动作的词完全可以换成另外一个了。
扭行了一段余小卉才走回正常的步子。她走出好远回头时富理想还在路旁了望她。
“怎么那么傻呀?”她骂了一句,上了公共汽车。
余小卉进了酒店先去一楼的首饰店。
“我来看看定做的耳环。”她对小姐说。
小姐给她拿出来。
她看了看说:“可以,给我先放到柜台里。标签写好了吗?按我说的,多写500元,回头我把提成给你。”
小姐又把标签给她看。她说:“可以,我一会儿带别人下来付钱,记住了,多一句话也别说。”
小姐点头。
余小卉上去把林宽叫了下来。
林宽穿件四粒扣的灰色西装,驳领很细致,垫肩柔和。里面穿了件酒红色的衬衫,蓝白黄三色的碎花领带。
“林总好帅耶。”一见面她喊。
“刚换上的。”林宽说,“陪你这么体面的小姐出去能不注意一点吗?”
两人就下楼。
“这么大?”见了柜台上的耳环林宽学着她的口气说,“吉尼斯世界记录耶。”
“现在都时髦戴大的。”余小卉说。
林宽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定做的耳环,可他假装不知道。付了款他假装关切地对余小卉说:“既然买了就不要浪费。来,让小姐给你戴上。”
“我这身衣服配着不好看。”
“好看,好看。”林宽说,“你天使的面容配什么都好看。”
余小卉本打算把这耳环重新打成项链、耳环和手镯的,但见林宽这么坚持,也只好戴上了。耳朵被坠得揪心地痛,也不好言声。走出几步想与林宽告辞。林宽说别急呀,上去坐会儿吧。余小卉说还有事,改天再上去。正一推一让时林宽的手机响了。林宽接了,说了两句说“好,我马上就过去。”
余小卉得意地撇撇嘴。总算解脱了。
“我要去参加‘解忧’的热卖。”放下电话林宽说,“你既然是光明天使就一起去吧。”
他一出现就是中心人物,一到热卖现场就顾不得我了,余小卉想,他也有车,一会儿我找个托词坐在车的后排座,偷偷把耳环卸下就行了。想好了,就把嘴向前嘟嘟着假装耍赖说:“我就白去一趟?”
这一动作有些大了,耳朵“刷”地痛了一下。她强忍着可还是咧了一下嘴。
林宽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出似地说:“跟我打交道你还不放心吗?我什么事能让你白干?”
两人就出了酒店。快走到停车场时林宽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唉呦,我差点忘了,我的车昨天皮带轮坏了,还是别人帮着拖回来的。咱们得去打车。”就转身向回走。
“你怎么这么不利索呢?”余小卉说,走在林宽身后,趁他不注意就用手托托耳朵。
“有这么漂亮的小姐陪着脸上多有面子啊。多走两步我倒是愿意。”林宽说,回头看余小卉。
余小卉赶紧把手拿开。她还假装看了看天。她这一抬头耳环扬起来一些又荡了下去,她的心“悠”地痛了一下。她感觉头都开始痛了。他让她这么痛,他早晚会付出代价的,她恨恨地想。
林宽突然又看了看表,然后说:“来不及了,咱们赶紧去叫车。”就跑起来。跑了两步回头见余小卉没跑,就又返身回去拉上她说,“来,我拉着你。”还没征得她同意,就拉着她跑起来。
“你干什么呀?”余小卉把自己的手从林宽手里硬拽出来说,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又觉得坚持到这会儿了得不偿失,就勉强说,“你在前面跑你的得了。我自会跟上。”就终于用手公开地托着耳环跟着林宽跑起来。
富理想没想到余小卉会把自己撂在路上。她要走总有她的道理,他想,也别白出来呀,就去了安宁医院。一了解,也是同样没有给病人用过“解忧”。什么算是火爆呢?富理想想,几个精神病院都没有进过,大药店也没有售过?
“长远公司今天在当代商城广场搞个热卖活动。你不妨去那看看。”其中一个医生说。
“噢,谢谢。”富理想说,就往当代商城赶。
到了那儿,他问长远公司的小姐林总是哪个。小姐说还没有来。
“这么大的活动他都不来?”富理想疑惑地问。
“放权,给每个人发挥自己能力的舞台,这就是长远成功的秘密。”小姐得意地说,“他陪医药报的余小姐去买耳环了。他们一会儿能过来。”
“余小姐?是余小卉吗?”
“可能是吧,”小姐说,“个子不高,漂亮得有些夸张。”
他陪小卉去买耳环?搞这个活动还用耳环?富理想想,就找个位置坐下来。来之前他还想,治疗抑郁病的药热卖?能有人公开买吗?虽然听说过在日本有大规模的“行为调整辅导班”,在美国有“褪黑色激素”的空前热销。等到了现场,才发现中国人的观念真是改变了。也是,他想,性用品商店人们都能堂而皇之地进,精神问题有什么不能正视的呢?要是小卉有问题,他就不会歧视她、抛弃她的。他正是为了千千万万生活在困苦中的抑郁病人才来找林总的。“解忧”在上市前的试销阶段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他父亲在20年前研制出的抗抑郁药也叫“解忧”,而那尘封了10年的药方3年前突然神秘地失踪了。他可以不去追想这两件事之间的隐秘联系,他可以认为抗抑郁药很容易起名叫“解忧”,可他不能,因为父亲临死的时候告诉了他“解忧”的致命弱点,如果这个弱点不被克服,是不能让病人服用的。所以他马上找长远公司的林总联系。这本是很容易就了解清楚的。这只是一万中的万一。可为什么林总总回避他呢?他还想赶快见一见小卉,问她了解“解忧”多少,听说她还成了长远公司的什么形象小姐。
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富理想于是从包里翻出一个本,撕下一页,在上面写着:林总,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和我见面呢?莫非有什么鬼?听说“解忧”来至长春的一个秘方。我了解其中的情况,有兴趣和我谈谈了吧?我在商场内一楼的CD柜台前等你。不来的话,后果你就自负吧。医药报记者富理想。即日。
余小卉实在受不了了,感觉自己要昏倒了。下了出租车,就想找借口溜。什么借口呢?只能说要去洗手间。又一想,在这样的热卖现场说洗手间有点可笑,不如说厕所,后又想,不如再通俗一些,就说:“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茅房吗?”
林宽被问愣了,随即知道了她要逃脱的原由,就说不知道。余小卉说:“还是我眼尖,我看到了。”就往东边跑。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还是进了当代商城的洗手间。她把两个耳环摘下放回到包里。两个耳垂已经红了。她用两个手的拇指和食指揉了揉两个耳垂。又对着梳妆镜看自己的耳朵眼儿变大了没有。这一拉一扯又痛了起来。她恨恨地放了手,低声骂了一句:“林宽,看我以后怎么跟你算帐?!”
林宽是很有感召力的,他上了台鼓动了一阵,下面掌声如潮。还不断地有人往上递条子。一年前他在大学里还演讲过,效果很好,好的以至于他准备在北京高校做巡回演讲。他实在是太得意了,在一次演讲中就对下面的同学说“谁家里有困难,我可以资助他全部大学的费用。只要他递上条子。”结果那天他接到了246个条子,吓得他不敢再随便讲了。
他把今天的条子打开了3个,回答了,又赢得了阵阵掌声。他打开了第4个条子就有些呆愣了。上面写着:林总,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和我见面呢?莫非有什么鬼?听说“解忧”来至长春的一个秘方。我了解其中的情况,有兴趣和我谈谈了吧?我在商场内一楼的CD柜台前等你。不来的话,后果你就自负吧。医药报记者富理想。即日。
“定货的现在就来了,我得去一趟。”林宽笑着对大家说,就下了台去商场一楼的CD柜台。怎么那么牛呀?敢跟他叫板?林宽杀气腾腾地赶到约定的地点,却发现那儿根本没人。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他转身回来问公司的小姐医药报的富理想是哪个。小姐说:“高高瘦瘦,很英俊的,就是新闻发布会硬要往里闯的那个。刚才还在呢。”
富理想怎么也没有想到长远公司的林总原来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古大力。富理想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因为没想到他改了名;“解忧”的秘方丢失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和他有关,因为他已经有18年没有回家了。本应最开始就考虑的人却被富理想轻易地忽略了。“解忧”原来还没有脱开他们古家的干系。富理想更觉得这药里有问题。问题比他原来料想的还严重。他本是对产品提出疑义的,现在却扯进了个人恩怨。他不知该怎么办,就想回去想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