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访美国》(1945年)、《美国人的性格》(1947年)和《访美掠影》(1980年),前两本是解放前由生活书店出版的,后一本是10年动乱之后由三联书店出版的。
自从解放前抗日战争时代起,我就养成了“整篇零写”的习惯,就是就一个题目,分成若干连环画式的一回一回分篇写出,随写随发表,写完一题,合为一册,成一集子。经过抗战生活的朋友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原因。那时后方的粮食一天是一个价钱,我们这些教书匠,钞票一到手立刻要去换成实物。写好了文章积在桌上同样是会贬值的。从这个经济条件中养成的写作习惯,日子一久,也就难改,直至今日……
《初访美国》和《访美掠影》是我前后两次访美的随感录,记着我个人在旅行中的一些见闻和感想。《性格》是我的读书札记,读了一本美国作者写的分析美国人性格的书,按原书的论点加上我的发挥而写成的。当时就声明这本书里所讲的美国人只是美国人中的一部分,不能认为所有美国人都有这种性格。这3本小册子联串起来阅读固然可以看到一些美国和美国人在这段时期里的变化,但是从这本书里所可能得到的印象必然是过于简单、浅薄、片面甚至还有失实之处。
我之所以没有能在这几本小册子里更充分、深入、全面和真实地把前后两个时期的美国和美国人的实际情况写出来,首先是我当时并没有对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其次是主观上和客观上并不具备这样做的条件。我这两次访问,有一点相同,都是应美国政府或所谓“官方”的邀请而去的。《初访》是1943年的事。1941年美国对日本宣战,成了我们抗日的盟国。1942年美国政府向我国10个大学发出邀请,要它们分别派出一位教授去美访问。云南大学派我应邀约,1943年夏出国,在美国住了一年,名为“文化交流”。我在美期间并没有去调查美国社会,而埋头编写Earthbound China一书,只在休息期间到过附近各地观光,得到一些美国人生活的印象。当时昆明风行一种“小报”,云南大学的学生办了一张《生活导报》,要我给它写访美通讯,随感随写,随写随寄,有10多篇。返国后,加以整理,以《初访美国》的书名,最初由美国新闻处出版,后来才给生活书店重版。既然这本小册子是以一般通讯为底子写成的,当然谈不上科学水平。
《掠影》是1980年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作为和美国学术交流的代表团出国访问后回来写的。这次访问一共只有一个月,走了10个城市,有点像蜻蜓点水,浮光掠影,比走马看花还要仓促。这样的条件下,不可能写出结实的东西。在介绍美国和美国人在战后的变化上,这几本小册子既然不可能满足读者的要求,我又为什么同意书店把它们合在一起重版呢?
在这件事上我确曾犹豫过一番,但是等我在校阅时从头把这几本小册子读了一遍之后,却发现如果从另一些角度,或另一些层次里去阅读这一本书,可能会另有一种味道和另有一种收获的。所以我想不妨印出来试试,是否有些读者能领略这种味道和取得这种收获。
我校阅时,站在第三者立场上看到了:一个在清朝末年出生,小城镇里长大,在当时的教育体制中循级而进,“正途出身”,在国内和国外大学里学过所谓社会学和社会人类学,在抗日战争时期,在大学里当了教授,而且在艰苦的条件下坚守岗位工作的人,在他初次访问美国时,他是怀着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去看那个和他本国不同的世界的。我固然在字里行间看到通过他笔下写出的他所见到的当时的美国,但也许更有意思的是在字行之外可以看到他本身站在什么立场和怀着什么心情在看这个在他还是初次接触的世界。他的立场,他的心情又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在中国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于是又可以更进一个层次,看到当时中国的这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立场和心情,以及形成他们的立场和心情的历史条件了。经过了35年,同是这个作者,经过了一段坎坷不平的遭遇,又到了同一个国家去访问,又写下了一本访问记。这一本访问记和前一本访问记情调有什么不同呢?这个变化和他所看到的美国和美国人的变化是两回事,所以在他所写出的东西中就存在着两个变数,主观和客观各自的变化。作者主观方面的变化又在多少程度上反映了他所在国家和他所处的社会客观上的变化呢?这是第三个变数。从变的一面去看还存在着将变未变、变得不透的成分,而且这3个变数各有其未变的底子:美国还是美国,看美国的这个人还是这个人,影响着这个人的中国还是中国。像剥笋壳一般,一层一层地剥进去,一层有一层的境界,也一层有一层的味道,所以我说读这本书可能得到的收获也是可以层层不同的。
读书的味道也许只有读者自己去品尝,别人不应代口……其他的话也就多余的了。
费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