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辛德勇

马孟龙君《西汉侯国地理》付梓在即,嘱我写几句话附缀篇末。博士毕业之后,我一直随着性子乱翻书,没有什么研究规划,不过近二十年来,有关秦汉的文章写得稍多些,当然其中做得最多的,仍然是自己的本行,也就是秦汉时期的地理问题。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孟龙君希望我能够就这本书中层出叠现的新见解,深入谈一谈看法。殊不知我读书猴性十足,很难花得下像他这样的苦功,踏踏实实地仔细研读《史记》、《汉书》。特别是像《汉书·王子侯表》之类的《史》、《汉》诸表,除了《史记》的《六国年表》和《秦楚之际月表》,连贯性稍强,还有《汉书·百官公卿表》的上卷,是普通的文字记述,实际上算不上是“表”,因而对这几部分还大致通检过几次之外,其他各种旁行斜上的表格,总是望而生怵,要不是遇到非查不可的问题,平常是从不翻看的。读书如此疏懒,对这部《西汉侯国地理》中艰深的具体问题,很难做出有学术深度的评议。

不过,此前我毕竟大致通看过这部书稿,其中个别章节拆分开来单独发表时,我也稍微仔细一些阅读过,对孟龙君思考问题之清晰,辨析史事之深邃,与其治学之沉潜,一直深为叹赏,因而愿意借此机会,谈谈自己的感想。

我在大学念书时读的是一门不三不四的专业,没有受过历史学科班训练,根本不知道有品味的历史学家该读哪些书,不该读哪些书。直到今天,读书仍然是跟着自己的兴趣走。多年来混迹于历史学者之群,滥竽充数写文章,也只是按照业师史念海先生传授的四字口诀——“读书得间”来行事,从来没有考虑过按照哪一路模式写文章、写什么样的问题以及怎样表述这些问题才算好文章这类严肃的命题。因为受学于先师者,仅此四字而已,我对“读书得间”这一根本路径始终恪守不渝,并且很固执地相信,“读书得间”的文章,虽然在许多人看来不一定是好文章,却一定是真文章,是实实在在的文章,而学术研究的第一要义,正在于求真求实。我读马孟龙君这部《西汉侯国地理》,最为赞赏的地方,或者说最能引发共鸣的地方,就在这里。面对两千年来无数优秀学人都未能梳理清楚的如此复杂的政区地理问题,孟龙君能够耐心细致地搜罗审辨史料,发现其中的规律性问题、关键性问题,提出全新的实质性见解。我想,这绝不是一味揣摩哪个大师的套路或效法某个学派的范式所能做到的,其主要成就,正主要源于读书而能够得间。

中国古代儒者的个人修养,很讲究慎独,要想做好这一点,实际很不容易。慎守其独,对于学者,同样也是一个挑战。走“读书得间”这条路,需要花费很多时间读书,需要读很多书,在校读学位,咬牙坚持一下,或许不太难做到,但要在获得博士学位而走上工作岗位之后,面对缤纷变幻的世态,依然故我,这还需要有一种特殊的学术旨趣,这就是逃离浮华与喧嚣,独自享受学术的清静。能够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在荒江老屋之中与二三素心之人相与探讨更好;没有,也不妨尚友古人,自得其乐。这是一种特别的境界,不知孟龙君以为良否?

《西汉侯国地理》这部书中有些内容,是我过去已经想到,思考过,想留待日后具体探究的问题。例如我在研究汉武帝“广关”一事时,意识到这是一件影响广泛的重大事件,由此可以展开西汉历史的很多问题,其中即包括“广关”前后侯国地理分布的变迁。读此书稿,看到这一问题已经被孟龙君妥善解决(尽管其中还有个别地方,可以进一步解析),既高兴,又难免有些被人捷足先登的遗憾。我比孟龙君年长二十余年,不禁想到了孔夫子讲的那句老话:后生可畏。很多年前,记不得在清朝什么人一部书中,看到一段专门阐释此语的论述,大意谓后生之真正可畏者不是天资卓异的少年英俊,而是那些孜孜不倦、持之以恒的人。马孟龙君已经用《西汉侯国地理》一书,为自己在学术领域里确立了一个良好的出发点,衷心期望孟龙君能够秉持以往的追求,一步一步,坚实地走下去。

2013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