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落霞镇。
落日的残留挂在天边像一颗腌出油的鸭蛋,海潮退去,零星几个泛着海腥味的渔船搁浅在岸边。
一艘东渡的船摇摇晃晃靠了岸,附近赶海的渔民从惊讶到见惯不怪。这个东海边荒芜的小镇似乎凝固了时间,数百年如一日的无聊,最近被陆陆续续上岸的来客打破。
那渡船里下来的几个人也是一样的广袖长衫,腰间配剑,各个生得跟谪仙下凡一样。只是谪仙似乎受不惯海上的颠簸,刚落地就开始扶着腰干呕。
吐最夸张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粉雕玉琢,一身衣饰华贵异常,胸前挂着一块朱红色碧玺流光溢彩,映衬得整张脸白里透粉。领口和袖口都是翡翠束扣,连手中的配剑都镶满红玉玛瑙。
最夸张的是腰间的腰牌,有些门派为了表明身份会给弟子带上腰牌,大多是木质,最好也不过是紫香禅木,而这少年腰间竟是掌心大一块羊脂玉腰牌,写着“玉泉”二字。
乍一看不像是仙门中人,更像是个纨绔子弟。
他此时顾不上得体,漱了漱口道:“早知道这破地方这么远,我就不来了。”
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看起来不修边幅,散乱的头发胡乱绑在脑后,脸上胡子拉碴:“清瑶派的老头儿真会给自己找地方,这小镇面海靠山,风水气运皆是上乘,他哪里找来这块宝地?”
他身后的年轻弟子急忙拉住他:“陆呈师叔,可别再说了。”
“搞这么大阵仗办隐退,让人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凑热闹,还让人说不得了?”那少年木着脸接话。
话刚说完,一只白白胖胖的海鸟飞过去,拉了他一头鸟屎。
“嘿嘿。”陆呈指着他的头,“还别说,陆平,鸟拉屎了。”
“老!子!不!干!了!”陆平气急败坏,陆呈哈哈一笑,不慎在意地摇了摇腰间的空酒壶,拉住附近的渔民道:“这镇子上可有喝酒的地方?”
那渔民对他们司空见惯:“这位兄弟来晚了,镇子上大一点的酒家早被包场了。”
陆呈眯着眼睛向四周望去,突然见海边一个乌漆嘛黑的小店,招牌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歪歪扭扭写着“不知酒楼”四个字。
“那里呢?看着没多少人啊。”
渔民顺着陆呈指着的方向看去,突然脸上一顿,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那里倒是没有被包下……”
“走!”陆呈大咧咧一挥手,“先吃饱了再说。”
一行人没察觉出异样,朝酒楼走去。
说是酒楼,其实就是两间平房。此时日头完全落下去,周遭暗淡下来,酒楼里灯光昏暗,那破烂的招牌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砸中人的脑袋。
“师叔,这不会是家黑店吧。”陆平刚擦干净头上的鸟屎,正心烦意乱。
陆呈还没回答,店里突然亮了起来,一个冬瓜成精一样的肥胖男人走过来,脖子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金算盘,上面刻着个“钱”字,笑得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这位小公子,本店灯是黑了点,但绝对不是黑店。”
一行人落座,那冬瓜精一样的钱掌柜招呼人点菜,叫了两声都没人过来,不得不再次笑眯眯看着众人:“稍等片刻,跑堂的睡着了。”
他说着朝柜台走去,众人这才发现,柜台趴着个圆头圆脑的小姑娘,脑袋两边绑着两个花苞,约莫十五六岁,此时睡得正香。
“灵犀!别睡了!”冬瓜精一巴掌打过去。
那小姑娘一个激灵醒过来,眼睛比寻常人都大一些,睫毛很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映衬得小脸白白净净,此时揉着眼睛道:“啊!掌柜的,开饭了?”
“吃吃吃,早晚被你吃垮!”冬瓜精将她从柜台拎小鸡一样拎下来,“快去点菜。”
木灵犀迷迷糊糊走过去,奇道:“我没睡醒吗?怎么店里会来客人。”
陆平听闻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这家店绝对有问题!”
陆呈伸手拦住他,转头对木灵犀道:“烧鸡有吗?”
“没了。”木灵犀歪了歪头,“昨晚被我吃了。”
“那来二斤牛肉。”
“没有。”
“那烧鹅烧鸭总有吧?”
“掌柜的说鸭鹅太贵,不让买。”
陆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店还做不做生意了?”
钱掌柜擦着汗跑过来:“各位见笑,这丫头脑袋不灵光,咱们这特色是新鲜海味,那些寻常的菜色都没有。”
“那就入乡随俗吧。”陆呈趁陆平还没说话,笑眯眯道。
他突然看了眼柜台,顿时两眼放光:“我看柜台边上那些酒不错,先给我来两坛。”
“哦。”木灵犀放下菜单,纤细的手臂轻松拎起两个比她脑袋还大的坛酒送过来。陆呈奇道:“小姑娘力气不小啊。”
“山野的粗丫头,只能干点力气活。”钱掌柜笑道,“不像几位公子神仙一样。”
“这可不是一般的力气。”陆呈说着兀自倒了一碗酒,顿时赞道:“好酒!”
“这位客官识货。”掌柜的笑得更灿烂,招呼道,“不知,快给各位爷上菜。”
厨房里走出一个九尺高的大块头,小山似的走过来,单手稳稳当当拖着菜盘,另一只手还拎着炒勺。
那两尺多长的勺子在他手里跟拎个杀人凶器似的,换做寻常人见他这架势,恐怕已经吓跑了。
陆平木着脸夹了一筷子,竟没办法挑出毛病来。
正待一行人吃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声音。
木灵犀探出脑袋看了看,回头惊呼:“不好了掌柜的,来了好些个人,今天我们店怎么生意这么好!”
掌柜的一巴掌打在她脑门上:“生意好你还喊不好了。”
那群人全部一身蓝衣,看样子也是刚上岸不久,见镇上的酒楼都客满,便寻到这里来了。
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眼便看到陆呈一桌人,不客气道:“掌柜的,今日你家我们包场了,把无关人等清退吧。”
“你说谁是无关人等?”陆平站起来拧起眉毛。
那人瞥了一眼陆平,见这桌一共才五个人,衣着打扮也不是大门派,便道:“你们这顿我付了,另外多给你们点银子,去其他地方吃吧。”
“你打发乞丐呢!”陆平说着直接跳起来,那蓝衣人也不客气,腰间配剑刷地亮出来,直直朝陆平劈来。
他本以为吓唬一下陆平就可以了,没想到这看着贵公子一样的少年直接用手里的筷子将他的剑打偏。
“嗡”地一声,剑气四溢,那蓝衣人竟然站立不稳后退了好几步。
刷地一下,又有两个蓝衣人拔出了剑,其中一人直接从背后窜出。
木灵犀忍不住惊呼一声,陆呈竟然还在自顾自喝酒,冲着她微微一笑:“小妹妹不用担心,你别看我这师侄眉清目秀像个娘娘腔,打起架来特别疯。”
他话刚说完,一只筷子飞过来穿透了他手中的酒碗,陆平在背后阴森道:“师叔,你说谁娘娘腔?”
再看陆平那边,就着手上剩下的一根筷子,直接将对方三人逼至角落。掌柜的一看他们马上要砸店了,这才慌里慌张跑过去劝架。
刀剑不长眼,双方想收手已经晚了。那掌柜的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数,肥胖的身体像只灵活的泥鳅,灵巧地避开了三剑一筷,伸手左右一挡,竟是将两边全部化解了。
陆呈这才掀开眼皮,不由得咦了一声。
冬瓜掌柜揣着手笑眯眯:“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咱们店虽小,饭菜还是管够的。我这就让人多加一张桌子,保证各位神仙都有地方坐。”
那蓝衣人不依不饶:“我们苍灵派付得起酒菜钱。”
“够了,宋扬。”人群中走出一个女人,“还嫌不够丢人吗?”
那女人风帽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红唇,下巴尖尖,皮肤似乎很白。她挑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掌柜的这才松了口气,手里的金算盘噼里啪啦响,冲着两拨人露出和气的笑容:“筷子一双,酒碗一只,再加上房梁两条裂痕,东墙破了块皮,稍后给各位加在账单里。”
“我就说这是黑店!”陆平刚跳起来又被陆呈按下去。
木灵犀看着店里这么好的生意似乎有点不适应,凑到钱掌柜身边问道:“掌柜的,怎么镇子上来了这么多人?”
钱掌柜的算盘没停下,脸上笑开了花:“清瑶派的掌教隐退,选在咱们这个面海的风水宝地,啧啧,这老东西还挺会享受。”
“那他们来做什么?”木灵犀指着店里的人。
钱掌柜看了她一眼:“所以说你是个木头脑袋,他们来干嘛?混脸熟呗。”钱掌柜眯了眯眼睛,肥胖的身体在柜台里越发显得拥挤,“趁着第一仙门掌教隐退,来这里混点人脉,以后好办事。”
木灵犀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懂:“他们不都是神仙大侠吗?大侠还用混人脉?”
“大侠?”钱掌柜看着大堂里的两拨人,冷笑一声,“有些人可能是,有些一定不是。”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天边闪过几道白色的光,一阵惊雷落在海上。
众人皆是愣了一下,木灵犀捂着耳朵钻进了柜台里面。钱掌柜肥胖的手终于放开了金算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
话刚说完,暴雨倾盆而至。雷声像战鼓由远及近,隔着很远都能闻到海浪带出来的腥味。
“不好了,暴风雨要来了,渔船都被拍散架了……”远处传来惊呼声,很快被雷声淹没。
天地一通漆黑,海面黑水滚滚。
钱掌柜收起笑容,皱起眉头:“这可是……不太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