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学谣
  • 胡永红
  • 4125字
  • 2021-05-28 11:21:15

1 我是黑狗

我是水仙阿嬷家屋檐下的黑狗,我守护着火龙长大。

“传说雷公有时候会偷懒,就叫他的狗模仿雷声大叫,所以有时候天上打雷,但没闪电。”

我听水仙阿嬷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会不自禁地想象:我就是传说中那条毛发亮得像闪电的狗。

肇庆盘古祖庙里供奉的盘瓠皇神像就是民间相传的“狗头王”。水仙阿嬷讲我的故事最好听。

“相传有一年的除夕夜,玉皇大帝率众仙下凡,随身携一只‘神犬’陪同前往。当众仙来到一村落时,神犬竟然站在山上翘起尾巴,张口向北面方向狂吠且不愿离去。玉帝和众仙怕天机泄露,只好将神犬立地化成‘石狗’。”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讲话在人类听来也如石头,尽管我们吠叫不止,人却听不懂。

听故事长大的小孩都怕雷公。

火龙也怕,曾经好怕。

三四月是多雨多雾的时节,天阴沉沉的,总要下雨。冷不丁哪天雨下大了,就会成暴雨,还会打雷。

这是火龙最讨厌的时节。火龙不喜欢下雨,而且怕打雷。比下雨、打雷还要讨厌的,却是下雨天戴斗笠、穿蓑衣。

那天,我看见火龙在做这件事。

我不会揭发他。我趴在门槛边,帮他看着外面。如果有别的人来,不一定会像我一样,不揭发他,不阻止他。

火龙很讨厌戴斗笠、穿蓑衣。

但是下雨的时候,水仙阿嬷就非要他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每次非要他这样的时候,火龙会跟水仙阿嬷犟上好一阵。

“像个蠢蛋!”说这话的时候,火龙的脸很阴,要下雨。

“哪里像?”

“就是像个蠢蛋!”火龙的脸开始下雨。他的声音从潮湿的鼻腔里出来,又涩又滞,分明是带着哭腔了。

“莫在这里哭闹,细路仔(粤语:小孩子)不听话,小心被雷公捉去吃掉!”

“捉去就捉去。”

火龙这样嘟囔着,可还是怕,他不再哭闹了,乖乖地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去上学。

火龙长到七岁的时候,好像突然不害怕雷公捉哭闹不听话的小孩了。

“我要伞!”

那一天火龙闹得很凶,他大声地叫嚷着,把斗笠扔到地上。

“冇的伞(粤语:没有伞)。”水仙阿嬷每一次都这么回绝,这一次也是一样,然后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去灶台忙活了。

火龙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

我过去舔了舔他的脚,我想说:起来啦,哭和闹冇什么用,就去上学吧。

果然,水仙阿嬷一会儿就大声地叫了:“再不去上学,要迟到了!迟到了,以后就不要去上学,不要念书了!”

火龙就腾地从地上起来,捡起斗笠戴上,疯一般地跑出去了。

我想追出去,但是水仙阿嬷对着我吼:“下这么大雨,你跟着疯跑到哪里去!你想做野狗吗?”

我只好回来。

我不想做野狗,好像阿汪那样,没有人理,整天汪汪叫。

戴斗笠、穿蓑衣去上学的火龙会被学校里的某些同学戏弄,他这样说过,但是,我帮不了他。

终于,那么憎恨斗笠和蓑衣的火龙开始行动了,我已经看出来是这样。

水仙阿嬷今天起得还是像平时那么早,她把几个红糖馒头蒸上,就去门前的那片菜地拾掇了。

灶台上蒸着红糖馒头,热腾腾的白气氤氲开,整个灶房都变得很模糊。麦香在空气里回旋,飘来飘去。

我在堂屋、灶房里转圈,每个地方都很香很香。水仙阿嬷做什么都很香。

火龙小心地拨弄着门,他在设计——很精心。他的头顶额前一圈头发剃光了,在白霭霭的雾气里一闪一闪,很亮。这个设计应该很伤脑壳子吧?我想是的。

他将一支铁锏放在高脚凳的边角。一张矮条凳上放着一个斗笠,条凳靠在高脚凳边上,正对着铁锏可能坠落的位置。

我看出来了他的设计——

门一打开便会碰到高脚凳,铁锏会掉下来,然后会扎到那个黄灿灿的有些晃眼睛的斗笠。

他要破坏斗笠。真是那么讨厌斗笠哪!

火龙跳开来,出去。我跟着从门槛上起来,出去。火龙小心地把门关上了。

我要喘一口气才可以,因为,水仙阿嬷拿着才摘的几棵菜走过来了。她一边走还一边捋菜根上的泥,她都不看路的。

我要不要提醒她一下。

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我只能这样提醒她。我不能叫,要是我叫,火龙会拧掉我的头的。

现在,他就是用那么警觉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

所以我屈服了。

好吧,我不叫。我不揭发,我会乖乖地待着。

于是,我看见水仙阿嬷就这样直接推开灶房的门,走了进去。

屋内传来“哎哟”的惨叫声。

我比火龙先跑进去。

水仙阿嬷已经倒在地上了,她的脚上豁开了一道口子,在流血。

黄灿灿的晃眼的斗笠还在一边的旮旯里原地滚动。

这太奇怪了。

铁锏没有扎到斗笠,却扎到水仙阿嬷的脚了。

斗笠它会飞吗?

斗笠它不会飞。

火龙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捂住了水仙阿嬷的脚。

“阿嬷!你怎么……”

水仙阿嬷气哼哼地推开了他的手。

“你个衰仔(粤语:坏小子),想做毁东西败家的事情!”

我懂了。

是水仙阿嬷用脚挡住了铁锏,铁锏扎在了水仙阿嬷的脚上。

水仙阿嬷的脚受伤了的消息会飞似的,整个乡寨都晓得了。

但是没有哪个搬得动水仙阿嬷,她不要去医院。

不是水仙阿嬷太重搬不动,是她很犟,犟得好像铁皮火车。铁皮火车要在哪条轨道上跑,再多人也搬不动。

水仙阿嬷很痛,她咧着嘴,口水都流出来。这个样子是很痛的。

乡寨的赤脚医生叫毛草仙。毛草仙过来帮她取下铁锏,一边弄,一边叮嘱:“不要动,越动铁锏扎得越紧。”但是话音刚落,毛草仙就惊叫起来,“哎哟,已经肿起来,像个大馒头了,都发紫了!”

水仙阿嬷发高烧了。

乡寨里的人都来了,进进出出,我蹲在门槛上数不清见到了多少人。肯定超过了七个,超过这个数的时候,我就数不清了。

灶房里一直飘荡着浓郁的药香。

但是,水仙阿嬷的脚还是肿,越来越肿;脚上的颜色还是紫青,越来越紫青;全身上下还是在发烧,越来越烧,都已经烧糊涂了。

六叔公和大姑商量要把烧糊涂了的水仙阿嬷送到寨子下面的乡镇医院去。

“耽误不得了。”毛草仙也这样催促。

可是,六叔公和大姑还是搬不动水仙阿嬷。因为只要挪动水仙阿嬷,她就会像绿皮火车那样大喘气,然后轰隆轰隆地对着他们所有人吼——水仙阿嬷吼人的话可是比被绿皮火车碾轧过去还要让人害怕的。

“我死也不要去!”

火龙一直蹲在墙脚根,耷拉着头。他的头整个埋在膝盖里,只留着额前一圈亮光的脑壳顶在外头。

我凑近了他,将那只闯祸的铁锏叼了出来。

火龙拿过了铁锏,恨恨地看着,揪扯自己的头发。

这没有用,我小声地哼哼着,提醒他。

他转过头盯着我。他的眼睛里有血丝,这个表情很阴森,很苦,很古怪,我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

我的脚传来一阵火灼一样的疼。

再然后——

火龙将插到我脚里的铁锏一下子拔了出来。

伤了水仙阿嬷脚的是火龙,不是我。

但是现在,火龙把我的脚插伤了,我的脚开始流血。

我立即狂奔出去,跑向后山。

我一路忍着疼痛,要尽快跑到那片地方。要翻过三座山,蹚过两条河,那地方很隐蔽很隐蔽,长着止血草和断骨草。

我能闻到一公里外那座山上的那个地方,长着这样的草——我这样的本事强过火龙上千倍。

但是这没有什么可骄傲的,我活该。如果我能早点想到用这个本事去寻药给水仙阿嬷,火龙就不会插伤我的脚来逼我想到这个。

或者——

当初,如果火龙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不是在门口安静地看着,而是勇敢地阻止他的话,这件祸事就不会发生。

又或者——

当初,水仙阿嬷一边择菜一边不看路地走进门的时候,我不屈服于火龙,揭发他的话,水仙阿嬷就不会被铁锏插伤。

火龙是因为后悔自己做的祸事,才把帮着他做错事的我也憎恨上了。我不该想这么多,不想这么多,我要跑得更快一点,这样,就可以快点找到这撮止血草和断骨草。

我找到了。

火龙跟着我跑过来了。他竟然也跟着我翻过了三座山,蹚过了两条河——我如果不受伤不瘸腿,他肯定追不上。

火龙抢了我嘴里才叼的一撮止血草和断骨草,他比对着,然后开始薅同样的草。他薅了好多,就是治疗一条象腿也足够了。

火龙抱着许多止血草和断骨草,一阵风似的跑下山去了。

我要坐在这里,再叼一撮止血草和断骨草疗伤。我这样做的时候,开始懂得火龙插伤我的用意了。

这时候,我又徒劳地想:如果我早点晓得,就不会被火龙用铁锏插伤;如果水仙阿嬷被插伤时,我能像现在这样跑上山叼一撮止血草和断骨草送回去的话,就不会被火龙用铁锏插伤。

现在我晓得火龙看我的眼光里的意思了。他是真的憎恨我,憎恨我只是在一边看着而不揭发,憎恨我只是在一边看着而不去找止血草和断骨草。

一直到天黑的时候,我才一瘸一拐地回去。

月色宁谧,微风徐徐。虽然我的脚还是痛,但是我已经开始想念火龙了。

他恨我,我还是想他。

他拿到了止血草和断骨草,会不会减少一点对我的憎恨。

我从门口踅过,看见水仙阿嬷躺在床上,一只脚绑着纱布。

我决定在外面的墙脚根趴着,先听听里面的动静。

大姑在叨叨,话语里有心疼的滋味,因为她说话的尾音带着“嗞”,那是感同身受以为疼的意思。

“阿妈,八个人都拉不动你去医院,你真是太逞强了!连命都不要了吗?”

水仙阿嬷还是很犟,说话突突的,像开枪,呛得对面的人没话说,噎在水仙阿嬷的话弹子里。

“命在阎王那里有数的,不到你去的时辰不收你。”

六叔公一直在灶房煲药,这时候出来,看见我,挨着我坐下,火龙也过来了。我起身绕到六叔公的后面,再挨着六叔公坐下。有六叔公在,火龙再怎么憎恨我,也不会再拿铁锏插我。

火龙将一块黑布头递给六叔公,六叔公拿布头帮我把脚包起来。火龙在一旁一直看着六叔公做这件事,眼神很温良的样子。他已经不那么恨我了吧?

我很累,有些困了。

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变得很遥远。

毛草仙说:“我就怕婆婆一直不肯去医院,莫要得了破伤风,那就出事了。这种断骨草难找哪,真是好彩(粤语:好幸运)咧!”

大姑也感叹:“火龙开始长心眼了,晓得插伤了黑狗,跟着黑狗去找断骨草。像谁?像我大哥。”

他们说的“好彩”的运气和火龙的“长心眼”,都跟我有关。我现在觉得脚没那么痛了,过十几天就能好的,这个我有经验。

阿汪告诉我是这样。

野狗阿汪,没人理,很可怜。但他愿意,他懂的比我多。

水仙阿嬷对火龙好像也有些怨恨。

她嗔怪地说:“就会闯祸,不安生。”

“就会闯祸,不安生。”六叔公也这样学水仙阿嬷说话。

火龙就势起身,气哼哼的。我被惊醒了,他不会又要恨我了吧?我要跑开,却被六叔公一把抱到怀里。

六叔公捋着我身上的毛,这是安慰我不要怕。

六叔公警告火龙:“你这小崽崽,胆好硬,拿铁锏插伤它,它记得你了。”

火龙扭过头,鼻子一哼:“我阿嬷能好就好,由着它去记。”

我不会记得这个了。

十几天后就会好的,我会比水仙阿嬷先好多好多天就好起来,我不会记。

我对着火龙小声拉长调“汪——”地叫了一声。

六叔公听明白了,用手拍打了一下火龙。火龙看着我,走近拍了拍我的头。

我是火龙的黑狗。

下雨的时候,他会把我藏到蓑衣里。他插伤我,是因为我竟然帮着他做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