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写什么？怎样去写？

郭莽西

要明白写什么，首先应该有一个新的观念：就是，写文章并非因为是空闲不过的消遣，更不是无事忙，而是因为我们脑子里有什么意思要使人知道，或者是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出去，或者是因为有某种感情——所谓情绪，要发泄倾吐。而发表出去的目的，又无非是希望别人知道你的意思，或者赞许你的意见，或者同情你的境遇与心情而起共鸣作用。（高人雅士必不以此说为然，他们以为有著作必须要藏诸“名山”才算“不好名”，才算“高雅”，殊不知做学问并不是为了点缀个人的生活！）但怎样的意思与意见才值得发表出去？怎样的抒写情绪才能使人发生一种美感而起一种同情与共鸣作用？这，当然的，如果人云亦云，那就无须你多此一举。（目下有许多报章杂志的文章，实际上都只是传声与应声而已！）英国哲学家培根说：“你所写的当使对于人间的真理有所增益。”美国的作家爱默生说：“一个作者，他必须是一个能够创造观念的人。”美国文学理论家亨德更进一步认为须有创造理想的能力。这些话都足够说明，一个作者在提笔之先，应当自己问问：我的灵魂里可有什么特别的消息要告诉人家？有，你应当写；没有，你就不必。那么，要怎样才能于人间的真理有所增益？要怎样才能够创造观念？创造理想？要怎样才能不至人云亦云，做了人家的应声虫？换句话说，你要写什么才能出人头地，不至人云亦云？才能使文章虽淡，然而有味？这里有两条路径：

第一，尽量利用古今中外的已有的学问作为借鉴，以资参考。

第二，从自然界里，从人类社会里去求得真正的活的知识与学问。

第一，因为人的智慧是古今相差无几，或竟至不及古人的，如果你完全脱离了人类的固有文化，那你就得重新过起原始人的生活来。如果你能够自幼努力于学业，尽量利用前人的学问作为基础，则人类历史上必须几千年去走的历程，你也许可以在二三十年中走完了它，以这为基础，于是温故而知新，你将看见无数新的学问了。换句话说，你不必再苦苦地走那些人家已经走过了的曲折的冤枉路，不至再有人云亦云的可笑情形了。不过，徒然在人家的旧书堆里钻，并不是学问的终极目的。一切学问，都是为了改善人类生活与改造世界的——就是以艺术与文学为娱乐消遣之用吧，它的目的也总是在于美化人生——所以离开了这两个目标就无所谓学问的。因此有第二条路径：我们应从自然界里，从人类社会里去求得真正的活的知识与学问。不过，如果不能利用前人的遗产，则你从自然界或人类社会里所得来的认识，亦只是一些原始的、表面的认识而已。所以我们必须一面拼命地学习写作，一面拼命读书，一面又须拼命地根据所得的学识去观察并体验实生活！

你如深入地研究了哲学，则对于宇宙与人生将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同时亦必然增加了你思维的能力。如果深入地研究了自然科学，则你不但对于自然界的一切能够有深入的认识，就是对于一切科学文明，亦都可以了解了。如果深入地研究了社会科学，则你对于人类社会——这世界为什么这样乱纷纷？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这样不平等？社会为什么这样不安宁？解决的途径如何？你都可以迎刃而解。你若深入于文学艺术，则你将养成高洁的情操！……这样一来，则不但是做文章，就是做任何事都可以随心应手了。我们不是常感到题目出来不知从何下笔吗？原因就是你对于世间事理不能透彻了解之故。而读哲学等等，目的就在于使自己养成了解事物与事理的能力！宋朱熹说得好：“不必着意学如此文章，但须明理；理精后，文字自典实。”正如朱子自己的文章，文白不拘，语语自然，却不失为天地间之至文。原因就是“理精”。所以充实知识就是充实文章内容的唯一途径！

至于怎样去写，则须看我们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一切文章的内容不外是心理学上的所谓知、情、意三种心理现象的反映。在这里所要注意的是心理现象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主观的产物，而是客观的外物通过主观的研炼与认识的成果。所以本文的前半篇只看重学养与体验，因为，如果没有了要表达的内容，根本就无需乎“文章”的。

如果你要表达的，主要点在于求人知，则一般地说是采取说明文的体式来写出的。一般说理的著作，尤其是教科书式的文字，它的句法，它的组织与结构，就大都属于说明文的体式。据夏丏尊先生的《文章作法》里说，说明文的题式通常有疑问式和直述式两种。疑问式的例如：

（甲）书籍是什么？（乙）何谓文学？（丙）科学是怎样起源的？

直述式的例如：

（甲）书籍（乙）说文学（丙）科学的起源

此外过去还有加上“原”字的，例如“原君”“原道”之类。说明文的组合最简单的如：

（甲）人是有理性的动物。

（乙）国家是人类社会组织之最大形体，包容一切社会生活。

但这样简单的说明文往往是不够用的。因为说明文所要说明的既不一定这样简单，而又是对于未知某事物或某事理的人才有作的必要，所以作法上必需的条件便非加多不可。兹以“文学”为题，分说并举例如下：

一是所属的种类。例如：文学是一种艺术。

二是所具的特色。例如：换句话说，它是以文字做成的一种艺术。纯粹的文学，通常不以日用为目的。

三是所含的种类。例如：因为体裁上的不同，它有小说、诗歌、戏曲等分别。

四是显明的实例。例如：《红楼梦》是小说，《长恨歌》是诗歌，《西厢记》是戏曲。

五是“对称”和“疑似”的举出对比。例如：文学不是普通的文字，也不是科学；韩愈的《原道》，王船山的《读通鉴论》等，不是文学。物理学讲义，化学教科书等，也不是文学。

六是语义的限定。例如：我国古来，凡是文字都称文学；

但是现在的所谓文学完全是小说、诗歌、戏曲等的总称，和从前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六个是原则，按照此原则去写，自然可以无误。不过，运用之巧存乎一心，练习成熟之后，写更大的篇幅时也自然能够运用自如了。

如果你要提出某种主张，或推翻某种理论时，则我们就必须采取论证的方法。换句话说，就需要采取议论文的体式了。议论文和说明文之不同之点，就从题目上也可以看出来。说明文的题目只是一个单语，例如“三民主义”“说米”“原道”之类。而议论文则必须是肯定式的或否定式的“命题”。例如：“中国必须实行三民主义”“米，有办法！”“道是无处不在的！”以上是肯定式的命题；“无政府主义不能行于今日之中国”“米不是西洋人的主要食粮”“人世间是没有公理的”，这三个就是否定式的命题。有时也稍有变化，例如：“妇女解放论”“英吉利论”等，但你心中必有是或否的主张存在，所以仍是命题。命题是一个完全的句子，肯定的，或否定的。但疑问句、命令句、愿望句或惊叹句都不能作为命题，因为所表示的都不是一个断定，用不到证明。

要证明你的主张的正确与否，必须尽量觅取论证。论证的方法是多端的，但必须学习论理学（逻辑学）运用圆熟后方可。本文篇幅有限，无法一一介绍。好在本书中选有叶圣陶先生的一篇《开头和结尾》，中间举有议论文的例子；同时本书中还有王季思先生的《时论的格局》，都可以暂时“充饥”的。现在只举一个短短的例子在下面：

但是到了现在，关于女子和文学的观念全然改变了。文学是人生的或一形式的实现，不是生活的附属工具，用以教训或消遣的；他以自己表现为本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他的效用以个人为本位，以人类为范围。女人则为人类一分子，有独立人格，不是别的什么附属物。我们在身心状态的区别上，承认有男子女子儿童的三个世界，但在人类面前都是平等的。与男女的成人世界不同的儿童，世间公认其有文学的需要，那么在女子方面这种需要自然更是切要，因为表现自己的与理解他人的情思，实在是人的社会生活的要素；在这一点上，文学正是唯一需要的修养了。

——《女子与文学》

这是从《女子与文学》一书中节抄来的一段文字，它的意思就是：

一、文学是人生的或一形式的实现……它以个人为本位，以人类为范围。

二、女子也是人。

三、所以女子也需要有文学修养。

这正是逻辑上演绎法的一个公式。它是：

一、大前提

二、小前提

三、结论

此外，尚有归纳法、类推法、辩证法之类。不及一一细述了。论理学是每一个人都需要学习的。因为这是思想方法，要思想正确就非学习思维哲学不可。如果你的思想方法错误，当然你的论证也不会正确，议论文就失其所以为议论文了。所以在这里我以至诚盼望我们能在这学问上下一番功夫。

此外，记述的文字，最需注意观察的起点。自然，一篇文章，首先需要有一个中心主旨，有了中心主旨，就不难下笔了。一般地说，记述和叙事的文章，已渐近于文学，所以要研究作法也特别的难。大抵记述文重在静的描述，而叙事文则重在动的叙写；前者是平面的，而后者是立体的；前者重在空间的布局的分析，而后者是重在时间的演进的流动性的；记述与叙事往往相互为用，正如说明与议论总不能划然分开是同一个道理。记叙文的运用，是文学创作的第一个历程。这本书里都有分别的论述，兹不具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