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翻译之镜:文字的辨认与寻绎
- 王岫庐
- 2190字
- 2021-05-27 17:26:44
前言:翻译的镜中世界
“Whatever may be their use in civilized societies, mirrors are essential to all violent and heroic action.”
Vir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
自古以来,镜子是一件蕴意丰富的物品。英语“mirror”一词源自拉丁语的“mirare”,原为观看(to look at)和被迷惑(be amazed)之意。镜子古称“鉴”,字从金,其象形取自一人弯腰,倒影映照于一盆水中,意为自照自反,其后引申为观察和令人警惕之意。从镜子的历史里,我们可以看出人类对真实的探寻、认识自我的努力,对美与身份的追求,也会观察到与我们的心灵、虚荣、欲望等产生微妙关联的细节。
希腊神话中,河神刻菲索斯(Cephissus)与仙女莱里奥普(Liriope)之子那喀索斯(Narcissus)临水自照,凝视着湖水中那个翩翩美少年陷入爱恋,最终郁郁而亡,其身化为孤芳自赏的水仙花,永远低头凝视水中自己的倒影。这个故事里,水面发挥了镜子的映照功能,那喀索斯之死则留下了恒久的训谕:镜像可能会成为我们沉溺虚幻而走向自我疏离的迷途。
镜子是人类认识世界、识别自我的重要工具,也是经常被用来说明文学艺术本质的隐喻。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把艺术反映生活看作镜中的影像,认为艺术家模仿着影子的影子,不论艺术家如何努力,希望经由作品逼真再现世界的各种面貌,作品终究只是如幻似真的虚构,而非实在的世界本身:“拿一面镜子四面八方旋转,你会马上造出太阳、大地、你自己、其他动物、器具、草木以及刚才所提到的一切东西。”[1]在柏拉图看来,艺术的本质就是模仿,只能描摹事物的外表,而不能写出事物的真实,恰如镜中的映象一样虚幻。
中国的诗学传统也有镜之喻,受佛道两家的影响,“一方面强调其‘静’,一方面强调其‘虚’”[2]。老子曾说:“涤除玄览,能无疵乎?”(《道德经》第十章)认为人心深邃灵妙,要去除各种错乱繁杂的信息,就如同拂去四面八方的灰尘,方能保持清明公正、明澈如镜的本心。庄子有言:“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这说的是镜子客观如实映照事物而不留物象的特质,并进而联想到心灵的开放性与涵摄性,指出人心应该和镜子一样不偏不隐,充分地反映自然,逼真地显现真朴。在佛家的观点中,“镜万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虚”(僧肇语),镜子可以映照出大千世界,恰因其本身空无一物。同样地,人的神思若要游于万初,首先也需放空心灵,如苏轼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同样是以镜为譬,西方的诗学传统重在突出作品对外物逼真灵动的描摹,并强调虚幻与真实的差别,中国的诗学传统则用来观照创作者的内心,将明静虚空的诗人之心看作审美创作的前提条件。对应翻译研究的历史,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镜子”也是用以理解翻译的一个重要隐喻。一方面,我们期待译作如同一面平整明亮的镜子,“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完全忠实复写出原作的思想、风格和手法;另一方面,我们希望译者自身的退场或隐没,“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毕竟读者对译本的解读与欣赏,最希望获得的是对原作的理解,而并非译者借翻译之名而进行的自我创作。
韦努蒂(Lawrence Venuti)在《译者的隐身》(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一书中,引用诺曼·夏皮罗(Norman Shapiro)的话来表明这种传统的翻译观:“译文应力求透明,以使其看起来不像译文。好的翻译像一块玻璃。只有玻璃上的一些小小的瑕疵——擦痕和气泡。当然,理想的是最好什么也没有。译文应该永远不会让读者感到他们是在读译作。”[3]
现实中,译者即使甘于努力让自己变得透明,仍不免受到各种责难;他们念兹在兹的“等值”,期望对原作逼真而忠实的再现,始终也只是一种至美的理想,无法真正实现。当我们凝视他者的时候,我们的眼睛里既有他者的影像,同时也嵌着自身历史文化的瞳孔,我们对他者的理解,有真实的一面,也有变形、歪曲的一面,有受社会文化、政治因素所左右和夸大的部分,有想象的部分,也有视而不见的盲点。因此,跨越语言的壁垒和视角局限而产生的译本,如果真是一面镜子,也难免在文化的摩擦与语境的挤压中发生变形,甚至有可能支离破碎。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在意外中打破了镜子,我们只能收拾碎片,但结果却会是更意外的发现:镜子之碎片一样可以反映影像,而且更加具有多元性。
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的《巴别塔之后》(After Babel)以非凡的独创性和洞察力,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定义了翻译。斯坦纳将翻译描述为一种“阐释运动”(hermeneutic motion),是一种具有认知力的、有意义的解释行为。翻译并非原作的镜像与转写,而是包含着译者对原作理解和认识的再现。翻译这一阐释运动分为四个阶段:首先,译者对文本的意义产生直觉的信任,这种信任源自他对世界一致性的信任;其次,译者不动声色由信任转为进攻,“冒险一跳”(ventures a leap)对原作发动攻击将其据为己有;再次,译者通过“归化”(domestication/ naturalization),将异域之知加以提取和引进,并“打乱或重新定位整个本土结构”;最后是恢复阶段,译者“满载而归”(come home laden),并找到一种新的平衡,来弥补他在直面文本的过程中造成的失衡。最终,斯坦纳给出了饶有深意的总结:“翻译就像一面镜子,它不仅反射光,并且产生光。”[4]
这或许是我们理解翻译之镜的另一种方式。如果翻译是一面镜子,那么它的存在不只是为了反射原作的光,也会产生自己的光。我们与其追问翻译对原作之光的扭曲,不如将其看作文本的另一种客观存在,冒险纵身一跳,进入译作本身,观察其本身独特的透镜构造,寻找文本之光的不同来源。这不仅帮助我们逼近原作的真实,更重要的是,文本旅行和变迁过程中的丰饶世界,将在这奇妙的镜中之旅当中,向我们缓缓打开。
王岫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