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买菜,可得抓紧时间了!”在电梯里,短头发的舒蔓急急地说道,“不知道几点能吃上饭,可能要来不及了。”
“晚上还有安排?没问题,肯定来得及!”唐沐容神秘地笑了笑,扬起手中的手机,“川西红的外卖蒜泥白肉、夫妻肺片、口味鸡、水煮鱼都已经下单,哈,他们还免费送饭,我们连饭都不要煮了。半个小时内会送到,我还买了准时险,迟到一分钟赔10块。”
“啊?这几个菜加起来差不多两百了。”舒蔓盘算着自己要出四分之一,心里嘀咕了一下。
“老詹请客,他难得大方一回,不宰白不宰。”唐沐容却是慷他人之慨,难得一点都不心痛。
“我们就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点饮料和啤酒,然后到水果店坐坐,跟老板娘聊聊天,等菜送到再上去。”唐沐容大大咧咧地说道,“肯定误不了你的事!”
“多谢了。”舒蔓疲惫地点头。
“周五不是你的休闲之夜吗?怎么晚上还有事要出去?”走出小区,唐沐容好奇地问道。
“跟前同事们约好了,一起去老板家讨工资。”舒蔓苦笑着摇摇头。
“几个月前的事儿了吧,还没要到呢?”唐沐容诧异。
“没有,挤牙膏一样,七千块钱工资,一共给了三次,还剩五千,我都快得抑郁症了。”
“报警啊!”唐沐容愤愤道。
“他就是失信被执行人,前几年好几起判决下来的拖欠工资至今未给,再报警还能怎么办?”舒蔓摇摇头道,“名下没房没车没存款,从不坐飞机不坐高铁,说白了,合法对付老赖的那些法子,他都不怕,法院也没辙。”
“还能这样?”唐沐容也目瞪口呆。
“唉……本来打算当这笔钱喂狗了,可是今天前同事打听到老板不知在哪骗了一笔钱,要搞个大项目,就想着大家过去再争取一次。”
“今晚一定能成功!”唐沐容安慰道。
“但愿吧。”舒蔓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
半个小时后,各色川菜摆满了一桌,全是外卖——就没一个是在家里做的。已经吃光了家里所有薯片和可乐的詹天盛得渐渐恢复了平日状态,他眼睛都直了,摇摇头说道:“还不如直接去川西红吃呢。”
“在家里吃挺好。”闻到扑鼻香味的徐飞宇老早就眼巴巴地看着,此刻喜滋滋地用公筷夹了一大片牛肉放进自己碗里,说道,“不管你们怎么分,这桌菜的钱我出一半。”
詹天盛耸耸肩,默认了。
“既然两位大老板请客,收拾就归小女子吧,不劳您二位大驾了。”唐沐容开玩笑道。
“抱歉,今晚我有事要先走,下次、下下次,都交给我。”舒蔓边说边大口大口吃着饭。
吃完饭,匆匆坐地铁赶到汽车站,与其他四位前同事集合。其实大家也就共事了一两个月,并不是很了解,只是为了讨薪而在微信群中熟络起来。他们四位分别是行政、销售、新媒体运营、活动执行,加上舒蔓这个美编,刚好搭建起一个文化公司的骨架,今晚还有两位销售加班没空过来。大家说起近况,无非都是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然后又找了份活。所有人都在吐槽,现在做的工作,除了没被拖欠工资外,现在的公司,工作强度更大,工作时间更长,领导甚至更奇葩。
“消息准确吗?”舒蔓问道,为了追讨这笔工资,她经历了太多失望,好不容易接受了拿不到钱的事实,很怕又经历一次空欢喜。
“绝对准确,我有内线!”行政赵大姐拍着胸脯说道,作为本地人,有时间有精力和老赖对抗,是讨薪的核心主力,也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人士。
“这次我们要统一意见,大家要共同进退,别又被老龚忽悠了。”销售华姐说道。
“我没意见,都听你们的。”运营的默默说道,默默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她来了也就凑个人数。
“如果老龚还是说没钱呢?可以揍他一顿吗?”执行的高个子大李摩拳擦掌地问道。
“那可不行!”舒蔓吓了一跳,“犯法的事情可不能做。”
“老龚一直承诺有钱就给我们的,现在我们已经证明他拿到了钱,不发工资是不可能的。”赵大姐信心满满地说道,“老龚注册了新的公司,租了新的办公场所,再说没钱,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人都到齐了!出发!”华姐一面在微信群里向没来的同事直播现场,一面说道。
老龚就是他们的前老板,装得人模人样,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其实是个失败之极的商人,前前后后创立过四五个公司,都是组织小演员、吹嘘小明星拍戏这个套路,每一个都惨淡收场,但他从不气馁,一次又一次东山再起。他手下的员工隔上几个月就会走光,老龚这十多年的历史,就是一部欺骗客户股东史和拖欠员工工资史。舒蔓这批员工上班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明白公司的底细,本想着混一个月是一个月,却不料本来就推迟半个月发的工资一拖再拖,到第二个月该发工资的时候还没发完。然后就是老龚公司员工们的轮回,全体辞职并开启了旷日持久的讨薪。
但他们这些人哪有什么社会经验,在经验丰富的老赖面前溃不成军,在多次承诺却不兑现后,老龚索性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工资不是不给,只是没钱,他也在想办法积极筹款,有钱肯定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辙?大家都是凡人,明知道老龚的话有水分,却也不能当真把自己搭进去,只能作罢。
以前的公司开在租的居民楼的房子里,老龚拖欠了几个月的房租,索性不干了。跑到新开发区里面租了一套,准备另起炉灶。众人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又步行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来到了老龚的新住所——只有三栋楼的旧小区,到处是黑漆漆的,每栋楼只有两台电梯,却有32楼每层8户。
老龚两口子以及两条狗住在20楼的一室一厅里,老龚夫人欣姐热情地招待众人在沙发上坐下,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欣姐和老龚是重组家庭,对老龚那是一往情深,为了老龚创业卖房卖车,混到现在一无所有,从无半分抱怨。
“你们来了。”老龚50多岁,看上去温和、疲惫、人畜无害,站起身来,挺着啤酒肚走到阳台上打起了电话,听不清再说什么内容,阳台门关上了。
这是老龚作为领导的惯用伎俩。他从来不直接跟大家谈任何事,而是通过第三者来转达他的意思——即使公司规模只有五六个人,他也要保持神秘感。
约莫过去了二十分钟,老龚结束了第一个电话,招呼赵大姐到阳台上,赵大姐过去,没说几句话就回来。
“怎么样?”华姐问道。
赵大姐一摆手,不屑地说道:“尽是些废话!我懒得替他转达了,请他自己过来跟大家说。”
“他新开的公司呢?”默默问道。
“老龚说完全没这回事。”赵大姐黯然摇摇头。
在阳台上,老龚又打起了电话,过得二十来分钟,这才走到大家面前。
“真是对不起大家,工资拖欠了这么久,我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很快就能搞定了。”老龚结结巴巴地说道。
“两个月前你就说快搞定了。”大李高声道。
老龚沉默片刻,说道:“是,当时我以为我已经搞定了,结果后来出了意外。我们有个新股东,已经答应入股了,但是他要用公司的名义去贷款,办到最后一步了,结果信贷公司没批,结果就耽误了。我刚才又打了电话催了,新股东已经去另外一个借贷公司办手续了,这两天钱就会到账。”
舒蔓和赵大姐交换了个眼色,这新股东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入股的钱还要贷款?居然要用公司名义去贷款?这是什么神操作!公司官司缠身,又有债务不还的黑历史,哪家信贷公司敢放贷?怎么看都是把别人当傻子的骗贷吧?
“老板,你怎么运营公司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我们的工资,不能再拖了,大家都要租房吃饭,请老板你开开恩吧。”华姐说道。
“对,这是公司的运营问题,是我的责任,和你们无关。”老龚点头道,“我知道你们也很难。但是请相信我,这就是黎明前的黑夜,工资肯定会给你们。将来公司发展壮大了,只要你们愿意回来,我举双手欢迎。”
“对了,”老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显示晚上9点半,关切地问道,“你们都吃晚饭了吧?”
舒蔓没做声,大李和默默却异口同声地说道:“没吃。”
听到这句话,老龚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起来,眼中射出骇然的神色,有些意外、有些忧伤、有些同情、有些责备、有些惶恐、有些不敢置信、甚至还有些愤怒,无数复杂的情感汇聚在他脸上。他张大了嘴,想要说什么,都可以看到有几个字要从他嘴里蹦出来了。
就在这关键时候,老龚坚强的意志冒了出来,死死抵抗着他本能地脱口而出。那一刹那,时间凝固了,所有人都盯着老龚,而老龚的理性和感性在进行殊死搏斗。一滴晶莹的汗珠在脸色通红的老周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缓缓留下,滴落到地面上,砸出一片细碎的小水珠。
客厅里又陷入了死寂一般的静寂。
时钟指向了10点,舒蔓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道:“所以今天是没有工资发了?”
老龚严肃地回答:“没有。”
华姐叹了口气,问道:“如果不能发全部工资,那么能不能发一部分呢?”
老龚摇头叹气,好像大家错误理解了他的话,痛心疾首地说道:“一部分也发不出。”
舒蔓忍不住问道:“一分钱都发不出了?”
老龚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冷冷地说:“一分钱也发不出来。”
这就是摊牌了。
一分钱都没有?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老龚摆出这幅嘴脸,你能怎么样?
舒蔓站起身来,一一看过赵大姐、华姐、默默和大李的脸,他们都沉默了。赵大姐的底牌还没翻开就已经被丢弃了,华姐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默默仿佛提问结束了的好学生,大李目光呆滞。
“走吧!”舒蔓说道,继续待下去是浪费时间。
“走吧。”华姐跟着站起来。
“就这么走了?”赵大姐反问道。
“不然还能怎么样?”大李低声道。
“放心吧,过两天钱一到账,我就转给你们。”老龚脸上堆满了笑容,关切地问道,“你们回去要小心啊,现在没有公交车了吧?打车吧,打车安全一些。”
五个人低着头离开了,没有拿到一分钱,甚至连狠话都没有放一句。走出那个让人压抑的小区,众人如释重负,慢慢活跃起来,再一次检讨自己这次失败的讨要工资行动,感慨居然又成就了这个三流老赖的精彩表演。
舒蔓没做声。她心里很清楚,老龚就是个粪坑,谁沾上了谁就是一身屎,他们很不幸已经踏了一只脚进去,这个时候,只能丢掉自己的鞋子,而不是让自己继续陷进去。
“下定决心打官司吧。”舒蔓说道。
“打官司没用的。”默默问道。
“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了。”舒蔓认真地回答道,“即使拿不到钱,也不让他好过。”
“看到老龚那张丑脸,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大李开始放狠话了。
“如果真不给钱,我就卖了他那两条宝贝狗!”赵大姐叫道。
“我下次直接问老龚,钱我不要了,打他一顿行不行?”华姐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那我还是要钱的,打他一顿有什么用?”默默说道。
“你呢?怎么想?”大李问舒蔓。
舒蔓想了想,恨恨地说道:“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拿不到钱没关系,我只要老龚从20楼阳台掉下去。”
“对!这样也行!”大李大笑起来,“打他还脏了我的手,让他自己跳楼去吧!没拿到钱我也爽到了。”
“那太便宜老龚了,得让他更痛苦一点。”华姐说道,“就凌迟吧。”
众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老龚要接受残酷的惩罚才能解气,全然不管根本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