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程颐

程颐(Cheng Yi)

1033-1107年〔北宋〕

古中国的洛阳

“理,是一种规范势。”

北宋五子我们已经介绍了邵壅和张载,周敦颐也提了一句,现在还剩下程颢和程颐两兄弟了。近距离看,这两兄弟在很多方面的见解差异还挺大,但远距离看他们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只需留其中一个介绍给大家就够。思前想后,我认为还是弟弟程颐更精彩些,至于哥哥程颢,就当陪在一边的影子哲学家吧。

程颐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古板到无趣。当时和他一起当官的苏东坡,是非常看不惯他的,觉得他就是个不近人情的神经病。而程颐也是看不上苏东坡的,觉得他这人“巧言令色,鲜矣仁”。两人一个在经筵,一个在翰林,互相就这么杠上了。

程颐如此面目无趣是有原因的:他太向往传说中的圣人了,所以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也严格要求别人,甚至严格要求当时的小皇帝玄宗。据说程颐在经筵上给玄宗讲课时,看到玄宗伸出小手去摘外面春天里的嫩枝,就立刻教训说:春天刚来没多久,不可以随便折树枝!

情商低,官场上一定混不下去。果然,程颐没多久就被贬了。后来又因为政治变迁被召回,结果没多久又被贬,然后再被召,本来程颐眼看还是要被贬的命啊,但程颐的命数到了,吧唧死了。

别看程颐这么三进二出非常狼狈,可他在学问上可是一点没耽搁。他的门生对他也没有失去半分尊敬。有一个典故叫“程门立雪”,说的就是这么一个事:杨时和游酢两人去看望程颐,程颐正在瞑坐,就是半睡眠状态吧,两人也不打扰,就静静站着看他瞑。程颐醒来发现这两人还站着,就说天色不早你们住下来吧。这个时候,门外已经积雪深达一尺。后来不知怎的,很多人误解为这两人是冒雪站门外,直到积雪达一尺。这个误解好是好,显得更加尊师重道,但也把原来那种范宽《雪景寒林图》般的意境,硬是生生给改成了国产电视剧里常见的苦情戏。

自打那位唐朝著名的文学家兼业余哲学家韩愈,把道家的道给扯地面上来,把本来和宇宙颇有渊源的本原,给弄个灰头土脸后,儒家门生可都是个个笑逐颜开了。他们伸出手把道接住,仔仔细细捧回家洗干净了,供作为国家人民服务的秩序规则。程颢、程颐继承的就是这样的道统思想,他们还将之进一步发扬光大,成为宋明理学。这么一来,众多后辈儒生怎会不把这两兄弟奉为偶像呢?大家当然要跟定他们,参研理学了。

理学,其实并不是逻辑学,也不是数学或物理学,虽然沾了个理字,讲的却全然不是自然之理,而是道德之理,由此可把自然给坑得不轻:因为只要拿道德之理去解释天地万物,基本上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宋儒并不在意这一点,自然算个啥呀,我的品行才是天下最重要的呢。所以程颐虽然声称“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但他最后所谓的融会贯通,不过是品德上假想出来的完美人格。至于他对整个自然界的认识,依旧是一团糨糊。别看他声称一草一木都有理,都要观察,但他也就这么说说,真要他去搞植物学研究,告诉大家什么是单叶对生什么是单叶互生什么又是三回奇数羽状复叶,他立马就两眼一抹黑。好在当时是宋朝,哲学还处于可以随便吹的时代,不似如今,搞哲学的要是除了哲学什么也不懂,那就不算是哲学家。

程颐用理替代韩愈的道和张载的气,等于新构造了一种道德的本原。这种本原不仅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也预先弥漫在天地万物之间。其中属于人类社会的,程颢将其定义为仁。这样,孔子的仁,就从一个个与个体单独联结的孤立点,扩张成了一个局部区域,成了一个连续的道德规范。

(预警:前方高能,数学不好者请绕行。)

程颐这个看似寻常实如惊蛰的变动,终于让孔子的道德纤维丛理论有了进一步的发挥。因为一旦扩充到局域,我们就可以在主丛乃至伴丛上按照我们的需求获得各种截面,而其中某个截面,正是我们需要的某种规范选择,在底流形(人类社会)上就表现为一个群体所要遵循的“仁”,在主丛(天地万物)则表现为和这个群体相关的“公”(公只是仁之理,不可将公便唤作仁。公而以人体之,故为仁)。而对其他各个事物种类相应的一切规范,与“公”一起构成的规范势,就是程颐提倡的“理”,也就是先前提到过但孔子并没有构造起来的联络。如果允许我们更进一步,大胆地将主丛上的伴丛所对应的截面,看作程颐提出的“命”,那么其所对应的同一个“仁”,也可以同时被称为“性”。这就是程颐所谓的“在天曰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

而程颐名动天下的著名命题,即“理一分殊”,说的就是在这样的规范变换下,虽然规范势的各个分量是千变万化的,但它们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在物理学,可以是杨—米尔斯规范理论中的规范势,在数学,可以是纤维丛理论中的联络,在中国哲学,则可以是宋明理学的理。

(警报解除。现在让我们愉快回到饭后甜点上来吧。)

在性本善的框架下,通过程颐的努力,仁终于彻底统一了理、心、性、命,虽然程颐局限于当时语言工具的缺乏,只能把这四样说成是一回事,但按上述分析,完全可以将它们看作一套相当不错的道德本体论下的不同组件。这个功劳往上推,当然应该首功于孔子,之后往下推,顺着心的是陆九渊、王守仁,顺着理的是朱熹。所以,程颐才是整个儒家思想发展的重要拐点,至于其余的硕儒,如朱熹,或者王阳明,也只是名头比程颐响亮罢了。论学术上的贡献,朱熹、王阳明他们只是沿着拐点指明的方向,狠狠跑了一段下坡路。

当然,程颐不可能拿起微分几何工具,去阐释其精微繁复的构想。上述这么一番越俎代庖的良苦意愿,主要就是想看看中国哲学在到达它最顾盼自雄,也是最夜郎自大的一刻,是否依旧具备了一条通幽曲径,能借道潜入现代科学领域,做一次爱丽丝漫游仙境般的奇妙旅行,这样就可以看出它是不是具备一统天下的潜质。如果有,那么传统文化还有希望;如果没有,那么就再储存一段时间。人类文明发展每个时刻的每个学术成果,都应当被看作一种为应对未来生存环境变化的智慧储备,所以既不要轻言糟粕,也不要谬赞精华,全部封冻起来吧。正如那些封冻起来的人类卵子,终有一天妈妈想要派你们出场!

北宋哲学的游园会到此告一段落,接下来我们会返回欧洲,见一位神奇的基督教哲学家安瑟伦,因为据说他竟然试图用逻辑而非信仰证明,上帝是存在的。如果他成功了,那逻辑学家多半都要疯了吧。幸好我们都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是不可能被逻辑证明的,但我们还是很好奇地想去了解一下,他到底是怎么证明的。也许有的读者早就知道他的证明思路了,不要紧,如果你愿意,欢迎一起跟我们再走一遭,因为有些思想旅游景点,光玩一次怎么够呢?

推荐阅读:《程颢程颐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