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商羯罗

商羯罗(Shankara)

约700-750年

印度的伽拉迪

“有梵无佛。”

佛教最广为传播、深入人心的四个字,就是苦、集、灭、道。其中第一个字:苦,说的就是众生的智慧被遮蔽,堕入一种叫作“无明”的状态,于是就把大千世界当作真实的世界,并在这世界中生死轮回,苦苦挣扎,万世不得超生。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佛教给出了各种方案,最出色的莫过于唯识宗,认为什么都是假的,包括我这个人都是假的,只有比眼、耳、鼻、舌、身、意这前六识还要高出两级的阿赖耶识,才是唯一值得信赖的。通过努力追求某种清净无染的阿赖耶识,众生即可破除各种妄执,从而摆脱无明,进入涅槃。

然而上述的方案存在一个挺要命的漏洞:如果阿赖耶识属于我,那阿赖耶识就会一起堕入轮回,这相当于救命稻草也要喊救命;如果阿赖耶识不属于我,并且我和它没有任何交集,那我凭什么可以追求到它?此外,阿赖耶识对佛教的中观派也是一个麻烦:中观要求最高的境界是空,就是你可以承认东西是存在的,但它的性质是空的,是没有的。但现在阿赖耶识显然是个有,哪怕被称作真空妙有,依旧是有个可以独立自主的实体,这么一来,品位就低级了。

各路佛学专家正在殚精竭虑,努力想出各种补丁方案的时候,商羯罗来踢馆了。他是婆罗门教吠檀多派的,开宗明义就告诉佛教徒们:外面大千世界虽然是假的,但在大千世界背后,存在一个真的主宰神,它无边无际无色无嗅无始无终无法无天,它就是梵。

我们来看看,商羯罗构造了这么一个梵,是不是可以解决上述佛教理论的漏洞。首先,以人体作为分界,我们可以把在人体内的梵叫作阿特曼。商羯罗将梵和阿特曼之间的关系,比喻成整个空间中的虚空和一个瓶子里的虚空。整体空和瓶中空是没有差别的,它们唯一的差别,就是被瓶子隔开了,如果把瓶子打碎,那么它们将毫无差别。现在,这个瓶子换成人体,上述关系对梵和阿特曼也成立。这样,人体内的梵,也就是阿特曼,就继承了梵的一切性质,包括完满、清净、不运动。其次,梵会产生一种叫作“非变异名色”的元素,这种元素还没展开时,表现为梵的特征,但一旦展开,就表现为和梵相反的特征,最主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它开始运动了,并由此形成了无明,于是逐渐形成了迷惑我们的大千世界,以及被迷惑的知觉系统。最后,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我们想要得到阿特曼,那么只要看穿各种迷惑我们的无明,放弃一切意识活动,进入不运动的状态,如熟睡状态,阿特曼就会显露出来。在这里,大家千万不要以为阿特曼是可以追求到的;相反,阿特曼是自满自足的,它绝不能作为对象被追求到,你必须领悟到自己已经在庐山中了,才能在清静无为中,识得它的真面目。

商羯罗这套方案的精彩之处,就在于把高高在上的阿赖耶识,改造成了人人皆可成尧舜的阿特曼。这个阿特曼就在我们每个人心中,虽然它跟我们的知觉系统没有任何交集,但是商羯罗把知觉系统,也就是唯识宗的各种识,统统当作假象给抛弃掉了,使之成为一个空集,那么和空集没有交集也就自然没什么要紧了。

商羯罗这种釜底抽薪的战术,叫作不二论,意思就是梵我不二。它对佛教理论绝对是一次核打击。它不仅轰平了唯识论,也碾压了中观论,因为中观论虽然强调没有任何实体,一切皆空,但它至少还保留了缘起,认为所有的现象都是相互依赖而成为可以真实感知的形式,但是,商羯罗的不二论把现象以及现象之间的运动关系,也全都当作一种迷惑世人的假象,因此不管缘起的性是空还是不空,缘起本身也要被一并抛弃。也就是说,整个佛教的理论基础,被他连根拔起当柴火烧了,这简直就是在屠盟。

同时商羯罗也是一位身体力行者,他到处宣扬他的不二教义,与人论辩,试图用他的学说覆盖整个南亚次大陆。其中最为传奇的一次,莫过于他跑到摩西施摩提王国,和那里名气很大的哲学家弥室罗,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辩论。辩论的裁判呢,竟然是弥室罗的老婆巴拉蒂。巴拉蒂是一位很有学识的才女,她将两圈花鬘分别挂在两人脖子上,说好谁的花鬘先枯萎,就谁先输。如果商羯罗输,商羯罗就得还俗去结婚生子;如果弥室罗输,他就得离家去做一名托钵僧。弥室罗平生最恨又臭又脏的托钵僧,辩论一开始就咄咄逼人,吹胡子瞪眼什么都来,出乎意料的是,他老婆巴拉蒂一点也不胳膊肘往里拐,反而是一位很守辩论规矩的裁判,她不时提醒老公要注意辩论的风度:不许跺脚,不许大吼,不许指指戳戳,不许仰天大笑……弥室罗被老婆这么三番五次压制,更是对眼前这个小白脸恨之入骨。可惜弥室罗技不如人,双方大战17天后,也许是喷的口水比商羯罗少,弥室罗的花鬘率先枯萎了。

面带胜利微笑的商羯罗刚要带弥室罗得胜而去,巴拉蒂却一把抓住丈夫的手不让走,说丈夫的花鬘才枯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枯,是因为商羯罗还没有战胜另外一位潜在的对手,就是她本人。于是,就像很多游戏里大怪物总是最后一刻现身一样,商羯罗又和巴拉蒂大战了17天口水战。巴拉蒂见自己也快要落败,懊恼对手的口水真的好多,忽然她计上心来,问起商羯罗爱欲瑜伽经方面的知识:拥抱有多少种姿势?少女的吻是什么滋味?做爱怎么来?

可怜商羯罗还是个孩子啊,你这样问真的好吗?商羯罗面红耳赤,败下阵来,但他不服输,说希望给他一段时间,他要去民间采风,获取性方面的知识。巴拉蒂同意了。于是商羯罗运神通,假死在森林里,魂魄则神游到摩西施摩提王国的国王体内,把他的三宫六院的床单差不多全滚了一遍,然后志得意满地回来,说起性经验,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巴拉蒂和她的丈夫,这回输得心服口服。

传奇当然不可信,但商羯罗的确在印度各地壮大了印度教的势力。佛教哪里是印度教的对手,加上伊斯兰军队在北方的入侵,以及佛教自身越发在理论上脱离普罗大众,最终,佛教势力被迫翻过雪山奔吐蕃、大唐而去。吠檀多派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然而,商羯罗对印度教的功劳虽然大,却有段时间没落得好名声。因为他的不二论包含了太多佛教唯识宗和中观的知识。他和佛教的竞争,完全属于近身格斗类。所以远远看去,一时竟分不出他的学说到底算是吠檀多派还是佛教,以至于后来那些吠檀多派的学者竟然称他为“假面的佛教徒”。

这些学者真是太井底之蛙。如果他们也能有互联网,看到世界上更广泛的思想分布,他们马上就会意识到,与其说商羯罗的不二论和佛教一脉相承,还不如说是和中国的道教更加水乳交融。因为区分这些古代哲学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准,不是看它们各自用的术语是不是相同或接近,而是看它们对世界本原的定义:佛教明显是把外部客观世界的实在性,当作无来处理的(一切有部除外),但吠檀多派的梵,还有中国老子的道,却全是当作了有。

但商羯罗的梵和老子的道还是有一些微妙差别的。如果换用《道德经》的语句来表述,那商羯罗的梵可以被描述成:“道非可道,可常道;名非可名,可常名。”详细解释起来,意思就是:梵这样的道,是不能说出的,如果能说出,那就不是清静无为的上梵,而是经过无明的拓扑变换后形成的下梵;梵这样的名称,是不能定义的,如果能定义,那就不是清静无为的上梵,而是经过无明的拓扑变换后形成的下梵。

本来这一日志记录到这里,商羯罗也就功德圆满可以全身而退了,然而不幸的是,他自己在著述中,不小心写下这么一句话,顿时让旁观者发现了其不二论中的一个致命漏洞。商羯罗写下的那句话是:“在死亡或熟睡状态时,是依靠身体以及直接知觉等的知识根据来确立的。诸感官都是如此。”

这句话透露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情:死亡状态和熟睡状态一样,都会让阿特曼自动显现,于是阿特曼可以依靠它与身体外面的梵的同一性,迅速建立自我认知关系。问题是我人都死了,阿特曼你们还在那里忙什么忙啊?你们这么忙,你们这么梵,你们这么有理想,跟我这个死人还有关系吗?

也就是说,唯识宗的这个清净无染的阿赖耶识虽然不属于我,但好歹最终我还能追求到它,进而熏染它,虽然我很卑贱,但也算是个入赘的女婿;可是不二论的阿特曼,追都追不上,简直就是个不管我死活的女神。我们只有放弃一切追求,守株待兔,才有机会一亲芳泽。可如果这样的话,那反正我们都要死的,等死了后阿特曼不就自动来了吗,我们还费这么大劲去找它干吗?也就是说,商羯罗你的瓶子迟早要破,何必劝大家去提早打破它?除非有轮回接力,那么我在今生今世为下一个轮回做准备,努力做好打破瓶子的工作才有价值。但商羯罗并未提及这一点。而在他之后的学说中,是否对此做了补充回答,我就不清楚了,且摘录他的一颂,权作他的回答吧。

自为纯粹心智同,

味与结合归汝误。

然汝生果非我因,

我与属性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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