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冬刚刚到来不久的某个夜晚,那匹不合群的野马孤独地站在远处,看着其他野马将脖子交叉着挤在一起取暖。巨大的寒冷让它想挤入马群,但它已经迈不开腿。绝望的野马疲惫极了,不得不把两条前腿跪下歇息一阵,两条后腿也跪下的时候,它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停止呼吸。
此时,它的同伴们也有熬不住的,试图跪倒。它们的鼻翼,覆盖着一层透亮的冰甲,这是天上的细雨降落之后形成的。一匹野马率先跪了下去,之后一匹接着一匹,当所有的马都跪卧在冰冷瓷实的戈壁滩上的时候,那匹快要去世的野马似乎听到了同伴们走向天国的马蹄声。
“老天,让它们恐惧吧,让它们跑起来……”野马没完全消失的意识愁苦地自语。一阵冰冷的风吹来,去世的马停止了思考,它硕大的躯体开始变得僵硬,不多时就成了一堆坚硬发脆的冰疙瘩。
“今年的天气的确不寻常,戈壁在冬天来临之前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水嫩的青草让许多不知死活的马吃得肚子鼓胀,最终尿不出也拉不出,就这样活活地撑死在了戈壁滩。不,撑死在了草原上。你看冬天,地上这么寒冷,天上却飘洒着马毛一样的细雨,这么虚假的温柔浪漫。”一匹青壮的公马啃咬着一匹同样青壮的母马的脖子,一边示意着友好一边噗噗地开口说话。但在它张开嘴巴的时候,它的牙齿上旋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甲。它和同伴的身上,也是一层冰甲,伴随着野马们起起伏伏的呼吸,它们身上的冰甲旋即碎裂,但很快,飘落的细雨就让破碎的冰甲“愈合”。
牙齿上的冰甲让公马噗噗地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候,车队的灯光突然从山峦背后弹射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公马惊恐地爆发出了一声嘶鸣,那些昏昏欲睡的野马于是都看到了刀剑一样砍斫而来的光柱,它们如同风湿病人一样挣扎着抬起僵硬的腿,嘶鸣着跟着公马一起朝戈壁腹地逃去。同伴被冻成冰疙瘩的尸首在马蹄的践踏下,爆发出骨头折断的脆响。
汽车转过山梁,贺天高就看到了惊慌的马群,他让部队停止了前进,直至马群远远消失,车队才慢悠悠靠过来。车灯前,野马被踩碎的尸骨就像被碾压过的桃花,一坨白一坨红地烙在地上。贺天高捧起一坨野马的尸骨看了一阵,一股莫名的悲伤就从肚子里一下抽到了鼻腔,他呃呃地抽泣了几下,就从给养车上拿下一把铁锹,把野马尸骨一铲子一铲子收拢起来,又开始拿铁镐给野马掘墓。
“队长不正常了。”黑蝎子把狙击枪交给通信员梁军需,望着贺天高挥舞铁镐的背影嘟哝。
“不用管,你让他闹。”通信员梁军需拦住了想拉贺天高回来的黑蝎子。骁狼特战队打了近一年的仗,死了三个人,还残了一个,队长贺天高需要发泄。
接连挖断了两把铁镐,贺天高恼火地脱光了上衣,赤裸着身子从车上抽下来第三把铁镐。刀锋一样的细雨在他赤裸的后背上凝结成蜿蜒的蚯蚓,伴随着肌肉的鼓动,那些蜿蜒的蚯蚓旋即碎裂,但不多时,雨水又在他的后背上凝结成了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蚂蚱。梁军需打亮手电筒,贺天高的脸蛋红扑扑地鲜艳着,这绝对是快要生病的征兆。从最后一场仗结束,学过医的梁军需就已经发现,贺天高有些不正常。
这也许和他打了一年不容易的仗有关。
直至把野马的坟丘拍打瓷实,贺天高才挥舞着胳膊冲部队吆喝:“回撤,睡觉!”
伴随着抬起胳膊的动作,指甲盖大的冰碴顺着贺天高赤裸的身子唰啦啦地落了一地。梁军需给他披上大衣,拽着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帮他绑好安全带,车队才慢悠悠地摇晃着朝戈壁腹地的营区行驶。营门前哨楼的灯光照射过来的时候,贺天高已经打起了呼噜。其实驾车的梁军需也睡着了,汽车完全是在他半睡的状态中开到营区门口并刹住车的。
2
前十天,无论白天黑夜,贺天高和他的骁狼特战队一直在吃汗蒸全羊,睡懒觉。他们早晨象征性地出个操,牙都不刷就去饭堂喝羊汤和小米粥,然后回去睡觉,一觉睡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再去饭堂撕扯刚出锅的羊腿大嚼,接着又回去睡觉,讲究、勤快的去澡堂冲个热水澡,不讲究的连牙都不刷。炊事班是旅部专门派过来的,烧锅炉的也是旅部派来的,打了一年仗的骁狼特战队需要美美地休整一顿,这是战区陆军要求的。
休整中的贺天高一直对他的队员们强调说:“要想缓过来,就做一个胎儿,回归母腹,什么都别想!”一直到第十七天,经常做梦的贺天高一个梦都没做。直至第十八天,他感觉自己基本上缓过神来了,这天晚上,他终于做了一个梦。但他没想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噩梦,他梦见了副旅长闵一礼,而且奇怪的是,梦里的事情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特战旅,竟然毫厘不爽地发生了。
半夜惊醒的时候,贺天高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床上,保持着拼死一搏的姿势。如果是夏天,宿舍的窗户一定洞开着,受到巨大惊吓的贺天高也许会在睡梦中一跃而起,径直跳出四楼的窗户。
在骁狼特战队驻训地营区,就算一只轻盈的兔子掠过,也会惊动院内的哨兵。一百多斤的贺天高如果咕咚一声跌落院子,不出一分钟,至少会有三组巡逻哨从不同方位在现场迅速集结。如果他们看到一丝不挂的贺天高痛苦地躺在地上挣扎着,这些喜欢揣摩喜欢猜测的兄弟肯定会在各自的心里迅速萌生不下几十个版本的疑问。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会悲哀地认为,打了一年的仗,骁狼特战队队长贺天高崩溃了。好在这是大西北凛冽的冬天,宿舍的窗户没有打开,最终没有让他纵身从四楼的窗户冲出去。
惊醒之后,惊魂未定的贺天高克制着脑子里的各种可怕念头,努力打量着不大的宿舍,好让熟悉的环境促使自己安静下来。被子显然是惊起的时候一脚挑飞的,一头搭在办公桌上的台灯上,一头垂落在地上。台灯从被子没盖严实的缝隙里透着一丝昏暗的亮光,亮光中,幽蓝的手枪落在被子上,枪管直戳戳地瞄准自己,手枪的保险已被打开。他惊慌地退出弹夹,子弹满满的都在。贺天高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
毫无疑问,他在睡梦中打开了手枪保险,准备射击,但毕竟是在睡梦中,手枪最终脱手而出,跌落在被子上。如果睡梦中的他拿稳了手枪,射出去的子弹不知道会误伤到谁!是穿透玻璃,射向巡逻的哨兵,还是穿过木质的门板,把恰巧路过的人给擦伤?贺天高害怕得不敢再想。
终于感受到寒冷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浑身赤裸,突然而来的羞耻感让他惊慌不已,他急忙从床头夺来衣服穿好。穿戴停当,他把整个屋子细细检查了一遍,看看这里到底有没有闵一礼的影子。他甚至打开了锁着的柜子,柜子里是叠放整齐的军装、文件、书籍,还有一块被雕琢成女孩头像轮廓的奶红色戈壁玉。
确信这里没有闵一礼之后,贺天高终于放松了下来。
但就在刚刚的睡梦中,他还在闵一礼的办公室,逃不脱也不敢逃脱,承受着闵一礼的阴森森的压榨。
闵一礼是贺天高的上级,从他当连长开始就没来由地给贺天高找事,一直到贺天高当了队长,还是不放过他,甚至经常有意地碰撞贺天高敏感的神经,让他就像戈壁滩上发情的野马一样,连最可怜的隐私部位都直挺挺地暴露在众人的面前,毫无遮拦。
“崇高是什么东西?几个鼻子几个眼睛?拿出来。”睡梦中闵一礼似笑非笑,还吐着烟圈。
“放屁,崇高就是崇高!”贺天高肚子里骂了一句,但他还是假装顺从地笔直站立在闵一礼面前。
“放屁?谁放屁?”闵一礼脸顿时拉了下来,“我告诉你,崇高,说透彻点,就是虚伪。这世界上,只有你贺天高这么虚伪的人,才揪着这么虚伪的事,说这么虚伪的话!”
闵一礼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吃惊了片刻旋即又吆喝着训斥他。贺天高顿时就有了一股尿急的感觉,他觉得裤裆在瞬间就要潮湿不堪。他明明只是在肚子里骂了闵一礼一句,可圆脸圆眼睛圆脑袋的闵一礼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贺天高恐惧地想妥协,甚至想求闵一礼放过自己。他只是才有了这个念头,却还是被闵一礼知道了。
“别想着跑,我找你谈话呢。”闵一礼满足地嘲弄着贺天高,他吐出来的烟圈也有鼻子有眼睛,圆圆的,像极了闵一礼,而且硕圆的脑袋上也有闵一礼一样稀疏的头发。
“我没想过跑,我就在这里。”被逼急的贺天高终于说了一句话,但闵一礼却并不相信,他给透亮的玻璃杯里添满了滚烫的开水,然后就吸溜着笑,那笑声也是咕噜咕噜地朝外滚,就像滚圆的豆子。
“你肚子里几根肠子我都清楚。嗯,我知道了,原来崇高的高是贺天高的高,难怪你一直揪着崇高这玩意儿不放。”闵一礼抬起眼皮,笑得就像一个神婆。
“你鄙视崇高,是因为你肮脏得就剩下欲望了。”贺天高脸上挂着笑,他谦卑地帮闵一礼擦拭着桌上的烟灰和洒落的茶水,但肚子里却忍不住嘟哝了出来。
“我,敢骂我,你敢骂我!你说说我怎么肮脏了?”闵一礼站了起来,他恼怒地看着贺天高,一边喝茶,一边嚼着喝进去的茶叶,直至那些茶叶被咀嚼得稀烂,才仔细地吐出来放在掌心,对准贺天高甩了过来。
“我没有骂你。”贺天高虚弱地争辩。但他知道自己的确骂了闵一礼,而且根本无法隐瞒。他脑子里只要想些什么,闵一礼就会知道什么。他恐惧地想离开闵一礼的办公室,但他不能离开。这阵子,是闵一礼找他谈话。
闵一礼就像神一样,让他不能生气,不能思考,更别说愤怒。一股巨大的恐惧让贺天高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他担心看见闵一礼满柜子用来装样子的书,肚子里又忍不住要咒骂,那么闵一礼又该生气了。
“你是害怕看见我柜子里的书,肚子里骂我是假学习、假积极、假正经的‘三假’人才?没事,你什么也别想,抽烟。”闵一礼就像戏弄耗子的猫,突然换了笑脸,他从桌子后边出来,拉着贺天高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给他递了一支烟。
好在这是一场梦!闵一礼不可能对他贺天高的每一个想法都了如指掌。但此时,贺天高依旧能感受到闵一礼递烟的手冰冷得瘆人。
“这是骁狼特战队的营区。”贺天高慌乱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睡梦中就那么害怕闵一礼。驻训地院子里亮着路灯,巡逻哨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宿舍楼内,有哨兵。营区的院内,有三组巡逻哨。围墙外的高地,文斗才他们的侦察雷达不舍昼夜。营区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的山包上,有一幢哨楼,哨楼上每一岗,都有一个狙击手配合。如果没有队长贺天高或者教导员陈斌的准许,即使一只无辜的麻雀飞越营区上空,也会被当成侵略者一枪毙命。
这里足够安全,这里没有闵一礼,这里还有让所有外来者都能清晰感受到的杀气。
“是杀气,是真的杀气。”一股豪迈悄悄从贺天高的腹腔内蹿了出来,恐惧于是就慢慢地消散了不少。
骁狼特战队的驻训地的确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在所有外来者的眼里,这座营区每一寸空间都充斥着浓烈的杀气,这种杀气会让陌生的人感到不舒服,唯独生活在这里的人偏偏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只有在这座孤独的营区里,贺天高他们才会感到安全。这也是骁狼特战队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要驻守在驻训地的一个原因,这群只会打仗的特种队员知道,离开这座营区,他们看不惯别人,别人也看不惯他们。
军委直属队那个叫甄铁诚的研究员特别喜欢特战队的这股气势,当然这个被大家戏称为“真精神”的研究员在许多人眼里,不过就是个精神病。所以当贺天高和陈斌得到甄铁诚近乎夸张做戏的赞颂之后,他们反倒担忧了起来。这缘于甄铁诚第一次来驻训地的时候,反复吆喝着说,特战队有一股舍身的味道,这味道浓烈得让他一到这里,就能嗅得出来。
那是去年秋季的时候,下部队调研的甄铁诚来到驻训地营区几十分钟之后,他就站在营区外的山坡上,夸张地张大嘴巴大口地呼吸着。陪同他的闵一礼以为甄铁诚有了高原反应,当闵一礼把救护车从一百多公里外叫来后,甄铁诚却盘腿坐在哨楼下的沙坡上正在给他的战友吆喝着打电话。
“你别不信,你来,你看看。没有准备牺牲的人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我敢断言,骁狼特战队是愿意舍身的部队,不论什么时候,这里一定会有牺牲。但是没有牺牲的战斗,肯定不是战斗!没有牺牲的战争,换不来和平的岁月。在这支部队能嗅到一股舍身的味道,舍身你知道吗?这就是牺牲……”
甄铁诚呜呜啦啦地拿着手机吆喝时,救护车就呼啸而来了。不明就里的甄铁诚以为出了什么事,捏着电话滑下了山坡冲到了救护车前。跟着救护车来救甄铁诚的旅长雷公鸣愣住了,他疑惑地问闵一礼:“你看他是高原反应?这里的海拔只有一千两百米。”
尴尬的闵一礼安的是好心,他担心来自军委直属队的甄铁诚有个万一,那特战旅旅长、政委就会为此付出代价,但他没料到甄铁诚原来是个“精神病”。恼火的闵一礼当即就对甄铁诚敬了一个礼说:“您以后就别吓唬我们这些基层官兵了,我们不值钱,但您,可是个值钱的人物。”
后来闵一礼为甄铁诚呼叫救护车的事被传成了各种版本,有人说闵一礼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滑下来讨好甄铁诚,还从特战队营区拿了至少三个氧气包逼着甄铁诚吸氧。故事传到闵一礼跟前,他微笑着肯定地说:“编故事的,十有八九是咱的诗人贺天高,别人,不敢。”
其实依照贺天高的个性,他是绝对不屑于编造故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闵一礼却执拗地认为,在特战旅,敢拿他这个副旅长不当回事的,只有贺天高。
后来甄铁诚专门打电话给闵一礼道歉,他说自己确实是被特战队的杀气感染了,要闵一礼别见怪。甄铁诚信誓旦旦地说,他到过全军所有的部队,唯独骁狼特战队让他顿时就产生了豪迈之感,这完全是因为特战队的上空有一层看不见的杀气。甄铁诚确实说得没错,在特战队,弥漫的杀气连一只鸟都能感受得到,从这座驻训地营区建成至今,自从两只无辜的鸟被击毙了后,再没有一只鸟靠近过这里。
这是完全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全军几乎无人不知。
当年,骁狼特战队刚刚成立的时候,就有领导让这支新成立的特战队远离机关,在最荒僻的戈壁腹地独立驻守。上级想看看,放养的孩子野性到底有多大。当初还是副营长的雷公鸣被上级看中,就让他带着选拔出来的六十多个官兵进驻了营区,这当时是全军唯一一个不足百人的作战营。
一年后,驻训地修建了新的宿舍楼,新宿舍楼建成剪彩的当天,军长、政委亲自带着一众领导前来庆贺。那天军长正在集合的部队前讲话,一只兴奋的喜鹊落在了不远处的栅栏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在雷公鸣看来是扫兴的,所以当站在队列前头的军长讲话的时候,雷公鸣突然取下了胸前的冲锋枪,子弹从他对面站成一排的领导中间射了出去,正在歌唱的喜鹊当场就被打得稀烂。
猝不及防的军长稍稍一顿,旋即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他的讲话,雷公鸣也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等部队一解散,他傲慢地指着喜鹊落尸的地方吆喝道:“哨兵!把现场清理干净!别让首长反胃!”
喜鹊尸体是巡逻哨用高压水龙头冲掉的,雷公鸣这一次给上级造成的影响,也几乎花费了高压水龙头的力量才得以消除。领导正在讲话,突然就是一声枪响,子弹还擦着领导的脑袋射向了喜鹊,你雷公鸣就那么牛?万一子弹跑偏了怎么办?就算你枪法准得能打到苍蝇,万一枪没有校好怎么办?首长正在训话,你突然开枪,这是给领导示威?随意动用枪械,还是在军长讲话的时候,毫无疑问,他雷公鸣就是想出风头!他想让军长、政委,还有军区的领导知道他雷公鸣是个神枪手,知道他雷公鸣贼胆包天,没他干不了的事!
因为打死了一只喜鹊,雷公鸣足足干了五年的少校队长,一直到三十六岁才当上特战旅副参谋长。就这个副参谋长,还得感谢部队编制调整,当时还是团级单位的特种大队被升格成特战旅之后,空缺了一个副团职的副参谋长职务,这个并不重要的岗位挽救了雷公鸣。如果特战旅还是当年的特种大队,提升为副团的雷公鸣就得进部队的常委班子,像他这种颇具争议的人,特种大队断然是不敢给他大队常委这么重要的岗位的。升级后的特战旅,副团职的副参谋就是一颗带兵打仗的巨大子弹,谁干都一样,所以雷公鸣在三十六岁的本命年,终于美美地朝前跨了一步。让雷公鸣始料不及的是,力主他高升的,竟然是那位子弹擦着脑袋过去的集团军参谋长。
雷公鸣从此就成了全军区响当当的人物,他当着军长的面打喜鹊的事情在他当上副参谋之后,就被传得神乎其神。后来雷公鸣又当上特战旅参谋长,再到旅长,关于他打喜鹊的事情就成了血性和果断的见证。但闵一礼却一直对雷公鸣打喜鹊的事情有另外一种解读。
“也是因为打了喜鹊,才让他当了五年的少校队长,让雷旅长的杀气和戾气从此收敛了太多。这是考验,也是一个领导干部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每次说起雷公鸣打鸟的事情,闵一礼总会心惊肉跳地对别人感叹。贺天高头一次听到闵一礼这么说雷公鸣的时候,是特战旅全部进驻戈壁滩训练的那些日子。那天,闵一礼带来了几卡车西瓜犒劳官兵,他和贺天高等一众干部坐在一起吃西瓜的时候,几个刚毕业的学员就围拢了闵一礼,让他讲讲旅长雷公鸣的故事。闵一礼于是在讲完雷公鸣的故事后,对大家语重心长地开始了教导。坐在边上的贺天高悲哀地发现,如果把旅长的杀气给收敛起来就叫成熟,那自己一辈子估计也成熟不起来。
贺天高啃着西瓜,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料到,自己的这一声叹息,让闵一礼听了个结实。
骁狼特战队第二只无辜的鸟,是被柴胜华击毙的,贺天高就在现场。柴胜华是骁狼特战队第三任队长,那天是黄昏,柴胜华正在给训练结束的部队讲评,突然就一脸怒气拔出了手枪,一声枪响过后,一只麻雀跌落在队列前头。就在几根麻雀羽毛飘落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柴胜华已经收好枪,捡起了只剩半只躯体的麻雀,像是在和每一个人斗气。刚从军校毕业分配到特战队还不到一年的文斗才那天成了柴胜华斗气的靶标。柴胜华提着麻雀训斥着每一个人,轮到文斗才时,他把麻雀提在文斗才的眼前吆喝了起来。
“这是什么?”柴胜华冷冷地看着文斗才。
“麻雀!”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文斗才被柴胜华的吆喝吓着了,他声音洪亮地回答。
“放屁!这是什么?”柴胜华怒气勃然。
“报告队长!这是放屁!”文斗才终于睁大了眼睛,双眼灼灼放光。这个新特战队员相信,他崇拜至极的柴胜华一定会给他一个惊喜的解释。文斗才知道,在骁狼特战队,只要是队长教导员喊出来的话,你尽管跟着重复就行了。比如队长吆喝说,那个石头是敌人,你把他给我炸了,他文斗才就得拿着炸药朝石头匍匐过去。
但遗憾的是,这一次文斗才理解错了。突然愣住的柴胜华扔掉麻雀,他认为这是新毕业的中尉文斗才对自己的挑衅,于是他把手指上的血一点点涂抹在文斗才的脸上,一边扫视着众人一边开始了他的训话。
“我柴胜华从不相信这是麻雀,我宁愿相信,这是敌人伪装起来的侦察机。我带你们这么长的时间,你们竟然在战场上把麻雀当成麻雀。”柴胜华凌厉的声音逐渐变得虚弱起来,就像一个被抽干血液的老者在临终前托付一笔财宝的秘密一样,而他托付的对象,却是一个傻子。
柴胜华最终不理大家,转身而去。在离去的时候,他几乎是在怒吼:“贺天高,你是骁狼的副队长!陈斌,你是骁狼的副教导员!我告诉你们两个,在骁狼特战队,除了战场,你们一无所有!”
善于捕捉细节的黑蝎子后来告诉大家,柴胜华离开的时候,明显带有哭腔。为此他和几个人打赌,但这是个无法解开的赌局,谁也不敢去问柴胜华那天到底有没有哭。
其实文斗才那天也听出了柴胜华的哭腔,所以他并没有怪罪柴胜华当众把麻雀血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许多年之后,已经官至大校的文斗才在柴胜华的葬礼上,抚摸着灵柩,终于嘶哑着声音哭了出来:“老队长,你把麻雀血涂在我脸上,你是怕睡不醒的我,冤死在战场上,你在刺激我,你一直在刺激我!”文斗才哭得半晕。
给文斗才抹完麻雀血,又训斥了贺天高和陈斌之后,柴胜华头也不回地就去了宿舍。部队解散的时候,贺天高喊了一声“解散”,所有人都随着贺天高解散的口令连着喊了三声“杀”。那天文斗才在每一次喊杀的时候,都竭力伸出舌头,想舔舐脸上的麻雀血。可惜舌头太短,他接连三次尝试却只舔到了自己的嘴角。
晚上的时候,贺天高他们才知道,黄昏时发怒的柴胜华明天早晨就要离开特战队,高升去集团军担任部队管理处副处长。晚上的点名和训斥,是他在骁狼特战队最后的一次宣泄和亲近。而且他刻意点了贺天高和陈斌训斥,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离去之后,贺天高和陈斌就要高升,一个当队长,一个当教导员。
半夜时分,旅部悄悄来了一辆车,柴胜华带着他的行李走了,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宿舍里一张纸片都没留下,在离开前,哨兵向着车子敬礼,他坐在车上头也没有偏一下,草草地回了一个礼就算道别。柴胜华讨厌所有的告别,这会让他压抑,甚至会让他浮想联翩,他会想到向遗体告别的场景,不是别人告别他,就是他告别其他人,他更愿意把不舍和留恋统统打包带走。
第二天一早,当大家发现队长柴胜华不在的时候,政委老王头就带人来到了特战队。老王头亲自宣读了贺天高和陈斌的任职命令,连长李瑾被提拔为副队长。
特战队一下子提拔了三个干部,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晚上队里组织了会餐。比贺天高父亲小不了几岁的老士官甄志国大放厥词,说骁狼的教导员之前一直空缺,现在队长、教导员都有了,骁狼终于父母双全了。甄志国是骁狼的兵王,他说父母双全,谁也不敢多嘴。厚道实在的教导员陈斌难堪地说兵王这个比喻欠妥,兵王却抡圆了胳膊当众在他的脖颈抽了一巴掌,那声音清脆响亮,但确实不怎么疼。抽别人的脖颈是兵王最拿手的,如果是噼啪一声响亮,挨抽的人只是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微疼,如果是嘭的一声,挨打的人一定会被他抽得朝前跑出几步。当年还是新兵的柴胜华接连挨过兵王的几个巴掌,每次都被抽得朝前一个踉跄,站都站不稳。
“说你是妈,你有啥不高兴?你不拿骁狼的兵当你的娃,谁敢指望你打仗的时候护着他?”兵王当众抽了陈斌的脖颈,就开始骂骂咧咧地嘟哝,完了也不等陈斌和贺天高讲话,就自顾自地撕扯起了焦黄的烤全羊,根本没有拿陈斌这个教导员当领导的意思。
会餐后,新任队长贺天高在兵王的建议下,把部队分散开来,让大家抱着枪睡到了营区附近的山上。兵王说:“新队长你得记住,咱守在这戈壁腹地的驻训地,是为了让咱把天当被子地当床,部队成天睡在绵软的被窝,呸,打仗了你试试。啥时候,你一个人睡在荒郊野外的墓地都能打呼噜,你才算是跨进了特战队的门。”
把部队成天拉到荒郊野外宿营,就是为了让队员们从此不知道啥叫害怕,但今晚,回想起梦中闵一礼递烟的手时,贺天高依然能感受到闵一礼伸过来的手瘆人的寒意。他这么恐惧,也许是因为闵一礼第一次羞辱贺天高,说他追求的崇高就是虚伪,也许是因为闵一礼连他一点点想法都能了如指掌,让贺天高觉得在闵一礼的面前没一丝丝隐私。
3
闵一礼有个习惯,晚上只要在办公室,他就会把台灯对着办公室的门照射过去,自己躲在黑暗之中读书、阅报。
在贺天高的梦中,闵一礼也是这样。闵一礼的台灯照射得贺天高眼睛生疼,他强忍着如同直视太阳一样的痛苦,但他不能有痛苦的模样,这会被闵一礼嘲弄。
“崇高就是虚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九九?你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还美其名曰那是你的理想。”闵一礼嘟哝着继续吸溜杯中滚烫的茶水。
睡梦中的贺天高被闵一礼嘲弄得无地自容,他不知道闵一礼为什么总是怀疑自己,于是他又在肚子里虚弱地嘟哝了一句:“不崇高打不成仗。”
“打不打仗和我有什么关系?就是不让你逞能!”闵一礼盯着贺天高,他还是听到了贺天高肚子里的嘟哝,他好笑地摇头晃脑,前仰后合。黑暗中他松弛的皮肤白皙透亮,身体每动一下,脸上的皮肉就跟着晃动。
“你会被逮捕的!”站得笔直的贺天高肚子里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但这一次,闵一礼什么话也没说,他惊讶地盯着贺天高的背后,等贺天高也跟着回过头去的时候,他发现闵一礼的办公室里站着六个人,两个士兵还挂着枪。而且这六个人当中,就有特战队的教导员、贺天高的老搭档、刚刚调到军事检察院的陈斌。
一个上校似乎向闵一礼宣读了逮捕令,闵一礼旋即被士兵戴上了手铐,但陈斌他们似乎根本看不见贺天高一样。
被戴上手铐的刹那间,闵一礼突然就盯住了贺天高,他的眼睛乌黑透亮:“你黑我,你告状,你让他们抓我?”
贺天高拼命向陈斌吆喝,让陈斌告诉闵一礼,他并没有告过状。但他一开口,声音就如同一缕烟一样轻飘飘的,不知所终,他过去要推搡陈斌,但就是迈不开腿。
贺天高眼巴巴地看着闵一礼被带到了办公室门口。临出门的时候,闵一礼突然挣开押解他的士兵,猛然回头,那双圆圆的眼睛怨愤地盯着贺天高。站在桌前的贺天高清晰地感受到了闵一礼逐渐靠近的呼吸,冰冷瘆人,这股寒意能让他在瞬间凝固,从此再也不会醒来。但闵一礼的寒冷却越来越近,挣扎良久的贺天高终于吆喝了一声躲开了闵一礼,并一把抽出了手枪,却没料到因为太过用力,竟然一下子跳上了闵一礼的桌子。
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宿舍的床上,屋内一片漆黑,院子里也静悄悄的。
推开窗户,窗外怨鬼哀号一样的夜风也传了过来,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几乎都有过被这里的夜风呼号给吓到过的经历。到了晚上,戈壁滩常常会起风,只要风一起来,屋子里的人就会听到隐隐约约的哀号声,这种哀号声充满了怨恨,时断时续,呜呜咽咽,凡是听到这个调子的人,都会止不住害怕,最后会跟着一起悲伤哀怨。
贺天高悄悄从窗户里探出头,营区外的哨楼上,灯光雪亮,狙击手周虎和通信员梁军需正在站哨。来回摆动的探照灯下,是一地白茫茫的雪,玻璃上不时扑打着小米大的雪粒,一切都是往年冬天的样子。
已经无法再入睡,贺天高打开柜子,拿出了正在雕琢的戈壁玉。这是两年前外训的时候捡来的石头,贺天高想把它雕琢成一个女孩的模样,这个女孩在贺天高的诗里有一个名字叫雨。但两年来,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干完这件事,至今,戈壁玉还只是一个女孩头像的轮廓,仅仅看得见散开的长发和鹅蛋脸的样子,再就是一丝眉毛。
石头刚刚被固定在盛水的盆子里,他还没有拿起刀具,桌上的电话就响了,电话是陈斌打来的。一接通电话,陈斌就紧张地告诉贺天高,闵一礼出事了。
“凌晨三点,闵一礼被逮捕了!”陈斌有些悲凉。
“你怎么知道?”汗毛一下子就从贺天高的后背上竖了起来。
“我在现场,我们处长,两个副处长,还带了两个战士,六个人。”陈斌有些结巴。
“六个人?”贺天高左右张望,静静的屋内就自己一个。
“闵副旅长失心疯了,怎么能干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他离开的时候,是不是盯着他的办公室不放?”贺天高紧攥着刻刀,他甚至不敢再抬头。
“是啊,办公室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不知道他在恨什么。估计他已经知道自己要被抓了,精神有些反常,唉,好端端一个人,变成了这种模样!”并不知道贺天高刚刚做过一模一样的梦的陈斌不断地感慨着,以至于忘记了贺天高的疑惑和提示。
贺天高迅速挂断了电话,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这股寒意让他迅速回头,屋内空空如也,背后的墙上,只有自己的身影。
今夜让贺天高恐惧的已经不是这场噩梦,而是他的梦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特战旅真实地发生了。
这时候,窗外响起了嘀嘀嘟嘟的起床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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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雪落戈壁。今夜落在骁狼驻训地营区之外的皑皑白雪,将从此不会有一双脚印。”贺天高伏在窗户前望着一地的白雪,自言自语道。但旋即,他就厌恶起自己来了,自从进了特战队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正常地和人交流了,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带着诗的味道。这种矫揉造作的语气一直让闵一礼不舒服,但奇怪的是,雷公鸣、柴胜华,还有骁狼特战队的兵们,每个人说话几乎都和自己一样。
也许这个杵在戈壁腹地的特战队驻训地营区,就是一个让人失语的魔咒,也许对于背负着沉重压力的贺天高和雷公鸣他们,只有诗一样的语言,才能宣泄他们找不到机会宣泄的情感。
特别喜欢踏雪的闵一礼每次在戈壁落雪之后,就会找借口跑一百多公里来这里踏雪。他的汽车会绕到骁狼驻训地的背后,然后他让人搭梯子从围墙上进来。进入院子之后,闵一礼会迫不及待地从骁狼驻训地的宿舍楼开始,穿着呢子大衣的身体会笔直地挺起,然后保持着演练过无数次的微笑,朝大门走去。每一步,他都踏得十分认真,出了专门为他打开的大门,然后就顺着骁狼驻训地走向外边的荒僻大道,一路踩向远处。
闵一礼踏雪,其实有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讲究。从八路军开始,骁狼特战队前身的每一任指挥官,最终都当上了将军,最不济的雷公鸣如今也是全军炙手可热的特战旅旅长。从雷公鸣开始,骁狼特战队由八路军的一个手枪排突然被升级成一个特战营,闵一礼感受到了这里潜伏的巨大希望。
他没有机会来这里担任队长,但他必须从这里起步,走向远方。可惜的是,今年冬天,他再也没有来骁狼驻训地踏雪的机会了。这里的雪地上将失去一个曾经仰望着落雪的天幕、憧憬过美好未来的上校的脚印。
“出操!速度!”
起床号刚刚停止,楼道里就响起了文斗才吹哨子集合部队的吆喝声。自从副队长李瑾被炸瞎双眼之后,骁狼特战队的营区值班工作基本上就由文斗才担负起来。文斗才是信息专员,并没有带兵的经验,但这一年来,跟着贺天高他们打了一年的恶仗之后,这个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中尉不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带兵,而且就连这一声“出操”,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气。
文斗才充满杀气的吆喝声驱散了贺天高在屋内的阴森。他望着窗外,一股忍不住的悲伤迅速灌满了全身,国旗在楼前透着红色,在劲烈的大风中突突响着,院内的积雪中,已经有人开始列队。休整期间的骁狼特战队明显缺少了之前的“狼气”。
往常,只要一出操,兵王就会准时推开贺天高宿舍的门,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一边看着贺天高穿衣挂枪,一边拿着那根用保鲜膜包裹起来的雪茄,夹在鼻子下吸吸,就开始了他令人厌烦的唠叨。
“梁军需没有驾照,不能开车,就算是你的通信员也不行!”说起梁军需,兵王是满脸堆笑的样子。但一提到文斗才,兵王一定会拉下脸。
“你的那个文军官,就是华雨桐不留心遗落的屁!成天撵着华雨桐的沟子嬉皮笑脸,丢人不?华雨桐有什么好?不就是联合参谋部研究所的一个干部吗!”
贺天高每次听到兵王这么不堪的唠叨,心里就会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堪。但他照例不能逃离,兵王连副旅长闵一礼都敢指着鼻子骂,这让贺天高实在找不出摆脱他的办法。
“黑蝎子虽然是个瓷锤,但这货心里有分寸。倒是李瑾,你得捯饬捯饬,他心里吃着事儿呢。他爸是谁?你得打听打听,父子关系僵成了生牛皮。干部的思想疙瘩不给解开,你指望他给你成事?周虎不是蔫蔫怪,大眼睛双眼皮的男人仗义!当然,闵一礼的双眼皮除外,他的眼睛是玻璃珠子圆球球,不能算。”
文斗才、梁军需、黑蝎子、李瑾、周虎,甚至闵一礼,这几个人一直以来始终是兵王心头的疙瘩。
虽然背对着门,但贺天高还是听到了兵王穿着拖鞋噗噗的声响。兵王是骁狼特战队唯一一个不出早操的士兵,这并不是贺天高准许的。从柴胜华开始,他的新兵班长,兵王甄志国就拥有了这样的特权。没人敢反驳柴胜华,当然也没人为兵王的特殊化而不满。
兵王就是兵王,在特战旅,除了旅长雷公鸣,政委老王头都是兵王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个不出早操的老兵在特战旅有空降主任、搏击教练、工兵教官、狙击工程师四个身份。当年他带刚从军校毕业的老王头跳伞的时候,有恐高症的老王头把着直升机的舱门一直不敢跳,被恼火的兵王径直对着屁股一脚踹下了飞机。
被踹下飞机的老王头从此就成了新学员里头一个不怕死的,他在同年毕业的学员跟前瞪着眼睛吹嘘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当然,这只是他自己在心里死过一回,兵王把他踹下飞机的时候,伞包自然就打开了,根本摔不死,但坠下飞机的瞬间,老王头确实有过几秒钟的短暂失忆。等降落伞拉着他忽然升高的时候,他才呼出了一口气颤抖着说了一句“摔不死了”。
后来老王头当上旅政委,就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这个政委是兵王一脚踢出来的。”老王头从不否认兵王那一脚的作用,还常给兵王送些烟酒过去,见了兵王也很谦卑地称他为“甄班长”。
兵王甄志国一脚踢出来一个政委,也曾经几个耳刮子打出了一个副处长柴胜华。柴胜华高中毕业当兵,报考军校的时候,自卑的柴胜华死活不愿意报名。刚从国外参加集训回来的兵王把柴胜华领出去就是一顿他最擅长的抽脖颈,柴胜华被迫去报考了军校。
当上军官的柴胜华并没有因为成了军官就被兵王宠着,兵王就像柴胜华的敌人一样,每天盯着柴胜华的各种短处,活活把柴胜华逼成了一个只会打仗的“精神病”,但这个“精神病”很快就和他的班长一样,成了全军闻名的特种兵。
陈斌当上教导员的当天晚上,也当众挨过兵王的抽脖颈,这一巴掌,让陈斌在半个月前调任到了军事检察院,成了年轻的少校副团检查员。但贺天高从来没有挨过兵王的骂,更别说打。
其实兵王慢慢老了之后,就不再打人了。尽管他觉得踢一脚打几巴掌,就像当爹的对儿子一样,是亲昵是血缘,但贺天高和现在的这些孩子们,他们渴望的亲昵是认可和尊重。
“社会变得贵气了,娃娃们都贵气了。”兵王曾在雷公鸣面前这样评价现在的官兵们。
这阵子,贺天高明显感觉到兵王坐在了他的床沿。
今天,他必须让这个老东西收起他的雪茄,今天他还必须抱住这个老家伙的肩膀咬一口,问问这个老家伙为什么和自己这么生疏。你踢过政委老王头,你打过副处长柴胜华,你当众抽过陈斌的脖子,你和我贺天高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就显得这么拘谨?我贺天高一直以来,把你这个半头白发半头老茧的老家伙当父亲一样尊重,骁狼特战队不能没有你兵王甄志国,我贺天高也不能没有你甄志国!如果我不叼你一块肉下来,你不会知道我贺天高心里其实有多么依赖你。
“老东西!”但当贺天高带着怒吼猛然转向床铺的时候,床上空空如也。
兵王死了,在和何玉凯的这场战斗之后,累死了,就像一摊铁水一下稀里哗啦地渗入了戈壁。但就在刚才,他分明听见了老家伙穿着拖鞋进门的声响,分明听到他坐在床沿的呼哧声,甚至闻到了刺鼻的雪茄味。贺天高盯着床铺良久,没人,他看看屋子,没人。也许这个老东西学会了顽皮,藏在了床底下。贺天高咕咚一声卧倒,床下没人。也许这个老东西学会了什么妖法,把自己变成一只猫,躲进了柜子里。就像今晚能在睡梦中看见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闵一礼被抓一样,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可能。
贺天高坚信这一次的判断是准确的,甚至,他在幻想打开柜子的时候,某一本书就是兵王甄志国幻化的,这个老顽皮一定在和自己开玩笑。世界上没有兵王甄志国干不了的事。
贺天高打开柜子,把一本本书轻轻地抽出来,呼唤着兵王的名字,直至把所有的书都整齐地排列在地上的时候,最后他抽出了一份自己偷偷复印的《情况通报》。这份来自战区陆军的通报上,赫然写着“烈士甄志国”的各种信息。
贺天高无法抑制这种令人窒息的孤单。这个在所有人的眼中浑身充满了贵气的少校终于如同一个游走了亿万年却没有找到太阳的行星一样,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一边抚摸着地上的书,一边大声呼号着兵王,号啕哭出了声。
贺天高哭得原始纯粹,他就像一个害怕被歹徒抓走的小孩一样,缩圈着身子,把自己缩在了柜子和墙的夹角,铁皮的柜子硬生生被他的身躯顶了一个坑。
出完操的文斗才听到了贺天高的哭声,他悄悄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最后黑蝎子也来了,蹲在门框前一直盯着贺天高不敢出声。周虎拿着一个打火机,机械地烧烤着左手的伤疤,伤疤上铜钱厚的痂被烧焦,皮肉烧煳的味道越来越浓。最后,几十个人的脑袋就聚集在贺天高宿舍的门口了。
起先跟着哭起来的是黑蝎子,紧接着是文斗才沙哑的大号,旋即梁军需和周虎一起大哭了起来。终于,这一幢楼里,憋满了男人们的哭号。他们打了一年的仗,他们失去了三个半生死相依的兄弟。如今教导员陈斌调走了,挂职锻炼的军医华雨桐和联合参谋部派来的“间谍”葛念念不打招呼就回去了,还有那个和他们一直较劲的柴胜华也不打招呼地回去了,这些人从此再也不会来这座戈壁深处的营区了。
特战队要打仗,但这些可怜的队员每一次鼓足力气的时候,都会有那些不想打仗的人叽叽歪歪,这群一直以为自己格外孤单的家伙好不容易在今年的战斗中忘记了孤单,但此时却被撂在了戈壁深处。
“华医生,你在哪啊?你留下了孤独给我,你带走的是谁啊?”文斗才大哭着吆喝出来的时候,众人的哭泣就慢慢停了下来,他们鄙视地看着文斗才,旋即慢慢散去。
天色完全放亮的时候,文斗才突然想起,今天是小寒,在这个传统的中国节气中,应该去魂毅园祭奠一下,否则躺在地下的先辈们会感觉更加寒冷。
魂毅园和骁狼在一个营区,中间隔了一道不足五米宽的沙石梁,从营区升旗的地方到魂毅园,就三四分钟的路程。魂毅园里埋葬着一百五十三座坟茔。这是骁狼特战队从抗战到现在牺牲过的所有烈士的衣冠冢。骁狼特战队的前身只是八路军手枪队的一个排,这个排从创建开始,只要牺牲过的战友,哪怕是一把火镰、一双草鞋,都会被排里带走,跟着部队走南闯北。从抗战到解放,从南线到西北,骁狼特战队跟着特战旅先后搬迁过十六次家,但每一次,这些先烈的遗物,都会被部队带走,在新的营区附近下葬,立碑,祭奠。
骁狼特战队成立的时候,首任队长雷公鸣强烈要求把魂毅园从特战旅附近搬迁过来。他说以前,手枪排没有独立营区,现在手枪排成了特战队,有了自己的独立营区,这些先辈是特战队的先辈,得跟着特战队走。于是魂毅园就从特战旅附近搬迁到了骁狼驻训地的营区。
从魂毅园搬迁过来至今,一共安葬了四位烈士。一位是夹在雷公鸣和柴胜华之间的骁狼队长,姓田,在国外联合反恐演习中牺牲了。其他三位就是宋大雷和兵王甄志国,还有被贺天高的发小单骏杀害的赵猛。
文斗才把传统的祭奠方式几乎全部用完,他们在雕刻着“魂毅”二字的巨大山石前叩首,甚至有人不知想起了什么,跪在墓前哭。等一身泥水的众人准备回撤的时候,却发现少了队长贺天高和通信员梁军需。
贺天高发烧了。跟着文斗才祭奠的梁军需刚跪在石碑前,就发现贺天高不在,等他回到贺天高的屋子里,发现贺天高在床上处于半昏迷,浑身发烫。测试完体温之后,梁军需一把扛起贺天高下楼,扔在汽车上,然后就驾车去了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医院。
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洁白大地上,没有驾照的梁军需驾着汽车碾压出了戈壁滩今冬落雪之后的第一道车辙,那阵子,大雪突然摇曳而降,天地之间顿时万物隐没,只有苍茫而雄壮的雪,没有风。就像天地初开之时的混沌世界,只是这个世界不是天玄地黄,而是一片清凉的洁白,一幕摇曳着浪漫的巨大雪片。
这是梁军需头一次在大雪飞舞中驾车,前方视线一片模糊,以至于让他无法知晓前方的路在哪里,完全依靠导航的声音。这时候,在孤零零的戈壁滩,他身后是躺在座椅上胡言乱语的队长贺天高,梁军需骤然感觉自己应该扛着大枪,去为贺天高沽一壶烈酒,然后对着这个孤独的队长灌下去,让烈酒灌入他的喉咙,让烈酒在喉咙里咕嘟咕嘟地下咽。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唱出了已经忘却很久的歌,这是贺天高作词的一首歌。为了贺天高的这段词,从来不喜欢读书的闵一礼硬生生地被逼出了一个新名词:极端王霸个人风头主义。正因为闵一礼这个带有十足杀气的新名词,贺天高即兴创作的歌词终于没能传唱开来,但今天,梁军需却觉得这词应景极了。于是梁军需的歌声就在汽车轰鸣的伴奏下,隐隐从骁狼驻训基地朝着远处传去。
我走边关道
腰悬血胆一丈矛
西风口上把拳抱
世间好汉有几条
肉十斤
好酒再一瓢
血里蹚血把血浇
火里蹈火把火烧
兄弟哪
跟上大哥跨战马
边关道上横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