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五岁时,我得了黄疸病。发病在秋季,到次年春季才痊愈。旧年将尽,天气越冷,天黑得越早,我就越虚弱不堪。直至新年来临,健康状况才慢慢好转起来。一月的天气很暖和,母亲给我在阳台上铺了张床。我可以仰望天空、太阳以及天上的云彩,听到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二月的一个傍晚,我听到一只乌鸫在歌唱。

从鲜花大街到车站大街,这是我迈出家门的第一条路。鲜花大街上有一栋宏伟的建筑,建于世纪之交,我们家就住在三楼。去年十月的一个星期一,我放学回家,正是在车站大街那里呕吐了。我身体虚弱已有好多时日,在我的人生中还从未如此虚弱过。每迈出一步,都要耗费我九牛二虎之力。在家里或者在学校里爬楼梯,简直腿都提不起来。我也不想吃饭。即便饥肠辘辘地坐在餐桌前,却马上想呕吐。早上醒来,嘴巴干涩,我的感觉是,我的器官好像在身体里变得很沉重,仿佛错位了一样。我感到羞耻,自己竟然如此虚弱不堪。尤其感到羞耻的是,我居然还呕吐了。这种事在我的人生中也还从未发生过。我的嘴巴里全是呕吐物,我试图把它咽回去,抿住嘴唇,手捂住嘴巴,可呕吐物还是从嘴里喷出来,从手指缝里流出来。然后我靠在大楼墙上,看到脚下的呕吐物,又呕出了浅色黏液。

那个过来照应我的女人,干起事来简直很粗鲁。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臂,带我穿越黑魆魆的过道来到院子里。楼上窗户与窗户之间紧绷着晾衣服的绳子,绳子上面晾着衣服。院子里堆放着木材,一把锯子在一个敞开的作坊里发出刺耳的尖叫,锯屑溅落四处。院门旁边有一只水龙头。女人拧开水龙头,先洗了我的手,然后两手拢在一起接水泼到我的脸上。我用手绢把脸擦干。

“你拿另一只水桶!”两只水桶就摆在水龙头旁边,她拿起其中一只往里面装满水。我拿起另一只也往里面装满水,然后跟她穿越过道。她用力向后摆动,桶里的水噼里啪啦地泼洒到人行道上,将呕吐物冲入排水沟里。她从我手里拿走另一只水桶,再次把桶里的水洒到人行道上。

她直起身,看到我在哭。“小伙子,”她惊奇地说,“小伙子。”她拥抱我。我几乎不比她更高大,感觉她的乳房贴到了我的胸上,在紧紧的拥抱中我闻到自己恶臭的气息和她新鲜的汗味,我不知道应该把我的胳臂搁到哪儿。我停止哭泣。

她问我家住哪里,将那两只水桶放到过道里之后,就送我回家了。她走在我身旁,一只手拿着我的书包,另一只手扶住我的胳臂。从车站大街到鲜花大街并不远。她走得迅捷而果断,使我走起路来也感觉轻松。走到我们家大楼前,她和我告别。

就在当天,母亲叫来医生,医生诊断出我得了黄疸病。后来有一天,我跟母亲谈到了这个女人。我不相信我会去看她。可母亲觉得,只要身体康复了,我就应该拿出自己的零花钱买上一束鲜花登门拜访,做个自我介绍,表示一下感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二月底,我到车站大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