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与君分袂,各自东西不回首

葛亮

重读《朗读者》。

这本书的意义,总觉得,在于重温。不同的年龄阅读,会有相异的认知与结论。这意义或许和坚执相关。但是,换一个角度来说,它亦会提示,用一己的价值评判体系去估价他人的行为,是愚不可及的事。

初读时,很容易将之总结为两个失败者的故事。汉娜和米夏埃尔,在各自的人生中逸出轨道,进而改变对方。历史的颠覆中,难以全身。一个罪孽深重,一个肩负阴霾。这场角力,以少年的情欲开始。“假若这种贪欲的目光和那种欲望的满足一样很恶劣,假若这种主动的幻想和这种富有幻想的行动一样很恶劣——那为什么不去满足它,不去采取行动呢?我日复一日地明白自己无法放弃邪恶的念头。我也想采取邪恶的行动。”但最后败下阵来的,也是他。他投入了爱,不仅因迷恋这个女人丰熟的肉体,在一次又一次的冲突中延宕与迁就,同时间,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一生输给了一个秘密。汉娜的失踪与藏匿,突如其来。他们仪式一样的幽会,已千篇一律。洗澡、朗读、做爱。他为这个女人朗读,以他们的母语。《奥德赛》《战争与和平》《一个窝囊废的生涯》。比起性事,她似乎对此甘之若饴。

在她不告而别之后,重逢已是在法庭上。米夏埃尔以法律系实习生的身份,列席纳粹集中营罪行的审判。而被告之一,正是汉娜。汉娜在二战时期做过纳粹集中营的看守,因对三百多名犹太囚犯的死亡负有责任而受审。米夏埃尔心中的煎熬随审判的进行日益加深,而汉娜往日的秘密也初现端倪——她是个文盲。她一直保守着不可言说的秘密。而她的一生,也为这个秘密而左右。“正因为如此,她才回避在有轨电车公司晋升的机会;她在做售票员时可以隐藏的弱点,一旦参加司机培训,就会暴露无遗,正因为如此,她才回避在西门子公司晋升的机会,而成了女看守。正因为如此,她为了逃脱和笔迹专家的对质,才承认是她写了那份报告。”汉娜揽下了所有的罪名,最终被判终身监禁。米夏埃尔为自己明知汉娜的秘密,但却没有勇气替她澄清罪责而负疚,私人罪感与公共罪感——为纳粹期间“德国罪过”所负有的罪感——之间形成了冲突,也为“二代记忆”提出了它所特有的记忆伦理难题。

这构成了在八年以后,米夏埃尔再次成为朗读者的起点。其间,他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乃至受挫的性爱。他寻找过的每个女人,都有汉娜的轮廓。他重读《奥德赛》,发觉这个故事,说的不是回归,而是重新的出发。于是,他又开始朗读,并录音,将它们寄给了服刑的汉娜。施林兹勒、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海涅与默里克的诗歌。第四年时,他收到了汉娜的回信。“小伙子,最后一个故事特别棒。谢谢。”汉娜依照他寄来的磁带,与书籍的阅读,学会了写字。

是的,看到了这里,我怦然心动。类似于某种逻辑的打通。不是文学的逻辑,而是汉娜人生的逻辑。她终于可以真正通顺地梳理自己,而非一味无原则地羞愧。她一生的罪感,起初来自掩饰。掩饰的是自己与文明之间的鸿沟。不惜卑微地退缩、企图泯然于众人。但当她学会了读写,却清晰地发现,自己更为深切的罪。在狱中,她找来阅读的是犹太人幸存者的文学作品——普里莫·莱维、埃利·威塞尔、让·埃默里(JeanAméry)等人写集中营的书,还有赫斯的罪行录与阿伦特关于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被处绞刑的报告。

书中并未以任何叙述视角透露,这些作品给予汉娜的影响。但她在自尽之前,十分妥帖地安排了将自己一生的积蓄,留给了指向她罪行的那场大火中唯一的幸存者,一位犹太裔的女作家。

这其间有清晰的隐喻意义。她作为战犯,向德国“二代记忆”的记录者所表示的忏悔与救赎。而这一切,以“无知”开始,以“文明”结束。小说未写其觉醒,但却在法庭上借汉娜之口,质问了法官,“如果是您,您究竟会怎么做?”

“文盲”是一个简单粗暴的解释罪行的理由。而深谙文明内核的社会精英,曾如汉娜一样地做出自我的选择。这是战后的德国,在不断强化对道德机制的开启,重新反思过去的绵长过程中,积极致力面对的问题。“雪崩中,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斯坦尼斯洛的名句,道出了历史的吊诡,也道出了每一个平庸的恶者内心的狡猾与麻木。汉娜或是幸运的,因其“文盲”的身份、支离破碎的知识体系。“识字”的过程,造就其重新认识世界和自我的过程,在蒙昧中拨云见日。而精英者,代表着这世界上的拥有朗读权力却甘于“默读”的人。他们和文明之间,存在着自欺欺人的断裂。他们如此笃定于自己的行为,做一片尽忠职守的“雪花”。勇敢者,可倾覆自己,面对荒凉过后的泥泞;懦弱者,抱残守缺,了此一生。

在这个过程中,文明乃至艺术,扮演了什么角色。德国戏剧家彼得·史耐德回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奥斯威辛审判时他参加学生运动的情形。他所关注的是,如何处理在家庭结构中面对父辈的感情,与将之放在历史节点评判时所带来的道德困惑。他的父亲是一位作曲家和乐队指挥,他说道:“就在我们反叛的时候,我们也尽力保护自己的家庭。我们从来没有问过父亲这个显然该问的问题:当犹太人音乐演奏者一个个被清除出乐队的时候,你做了些什么?”可叹的是,这个问题,恰与一部电影构成了微妙的互文。这部电影叫作《钢琴家》(ThePianist),取材自波兰犹太裔作曲家和钢琴家华迪史洛·史匹曼(Władysław Szpilman)的回忆录。其恰从受害者的角度,对这个问题给予了回应。史匹曼在迫害中流离,偶遇德国军官威尔姆·欧森菲德,被认出是犹太人。问及职业时史匹曼说自己是一个钢琴家,于是被要求演奏一曲。史匹曼演奏了肖邦的第一号叙事曲,琴技折服了欧森菲德。他因此决定协助史匹曼躲藏,并定时提供生活所需。不言而喻,这给史匹曼最终逃出生天提供了重要的帮助。军官的设定,亦符合《夜间守门人》式的刻板印象。表面上看,由于艺术的共情性,造就欧森菲德施以“小善”,从而保留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究其底里,史匹曼得以幸存,并非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甚至是“人”,而是因为他是杰出的艺术载体、他精湛的技艺。得以全身,恰在于其本人被充分地“物化”。艺术家超越国族立场的个人经历,并不鲜见。在巴黎寻求政治避难的前苏联芭蕾舞者雷里耶夫,也是一例。我曾在《北鸢》中写到京剧名伶言秋凰,为票友和田中佐所赏识,纳为知音禁脔。但成败一萧何,亦因痴迷于京剧,和田终为前者所刺杀。完成了民族大义的言老板,说到底,身体力行了从艺术的替代物,最终觉醒为“人”的过程。

某种意义上说,“朗读者”米夏埃尔,也是一个载体。他承载了“过去”的文明的总和,也代表着过去向现在的发言。面对“无知”的打破,“朗读”的意义,并非是摧枯拉朽式的,而是绵长、温和、润物无声的。它的漫长,提供了一个个可供思考、反刍与咀嚼的空间,并与少年的成长,同奏共跫。事实上,少年成长或许是认识历史最为直接的镜像。或许残酷写实,如君特·格拉斯的《但泽三部曲》,其中以《铁皮鼓》和西格弗里德·伦茨(Siegfried Lenz)的《德语课》(Deutschstunde,1968);或许如哈哈镜,是喜剧外衣下的阴翳,笑中有泪,如贝尼尼的《美丽人生》。但总有着某种清晰而切肤的铭刻。何况,《朗读者》的因由,是一名成熟女性对少年情感与肉体的喂养,在这面目严正的民族文学谱系中,莫名地有了象喻的禁色之美。

在一次缠绵的旅途之后,米夏埃尔写了一首诗,模仿自他彼时正热烈阅读的诗人里尔克和贝恩。这首诗如此贴切地表达了他对汉娜的感情,或许亦可视为一首唱给历史的挽歌:

与君同心,两心相互来占有/与君同衾,两情相互来占有/与君同死,人生相互来占有/与君分袂,各自东西不回首。

庚子冬,于苏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