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会宁家的公鸡,叫了头遍以后,允涉的脚步声,才在井前的胡同里响起来。
苦菊急忙悄悄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灶房门。
微弱的星光下,终于现出了允涉满身露水的身影。
这时,苦菊就像做新媳妇时那样,心里怦怦直跳,低下头闪在一边。
“你还没睡呀?”允涉走进灶房门,他看见妻子,惊讶地问。
“你饿了吧?”
苦菊没有回答丈夫的问话,她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到锅台旁边,习惯性的擦了擦锅盖,拉过了托盘。
“不吃了,我已经在立石庄办丧事的人家吃过了,”允涉平静回答,上了灶房的炕。
“你真的吃过啦?”苦菊停住揭锅盖的手,转头看着丈夫。
只见他潮湿的头发,衣服耷拉在肩头上,半截湿渌渌的裤腿。
看到丈夫的这种模样,苦菊不禁一阵心酸,心里叹道:
都湿成这个样子了,黑灯瞎火的,得蹚了多少露水呀!
近来,丈夫每天都是这样弄湿了裤腿回家,每天差不多都错过了晚饭时间,而每次却总说在外面吃过了。
可是眼下,大家都是吃糠咽菜,甚至都在闹暴动了,谁家还有余粮,招待外人吃饭呢?
就说立石庄办丧事的那家吧,那根本不是一般的丧事,他家的人,是今天在城里闹暴动的时候,被鬼子打死的,突然遭到这种横祸,哪会有什么准备,能给外人吃饭呢?
苦菊把菜窝窝碗擦了擦,轻轻放到桌上。
“告诉你已经吃过了,还端出来干吗?快上炕来吧!”
允涉稍微提高了嗓门说,然后坐在孩子头前,卷着烟问:
“你们都吃了晚饭啦?”
“都吃过啦,福实妈送来了一点燕麦和土豆。”
“每次都麻烦人家,真的太难为情了。”
“夜都这么深了,你就吃一点再睡吧”苦菊低着头,瞅了一眼丈夫的脸色。
“不吃啦,这年头,咱还能吃得起夜宵?留着明天给孩子们吃吧。”
苦菊无奈,只好在裙子边上擦了擦湿手,默默上了炕。
允涉把卷烟伸到麻秆灯上点着了火,心事重重的吐着白烟。
并排躺在炕上三个孩子的脸,在飘散的烟气里,一会儿被遮得模模糊糊的,一会儿又清晰地显现出来。
苦菊把针线篓拉到身边,又来穿针了。
“听说,明灿媳妇生孩子啦?允涉凝视着孩子们的脸,”笑着问。
“生了个小子,头一胎,又大又胖!”
“生下来胖点也好,以后才能经得起饿。”
“你说什么?”苦菊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呵呵,我是随便说说的。”
丈夫尴尬得笑了,这要笑,又使苦菊感到了痛苦,就像剜了她的肉一样。
苦菊心想,丈夫说这出种话,心里不知该多么难过呢!
轻轻吁了一口气,苦菊又把头低了下去,磨蹭了一会儿后,才吞吞吐吐地问:
“今天的事儿怎么样啦?”
“不怎么好!”
此时允涉的这种回答,与其说是在答复妻子的问题,还不如说是在倾吐自己心里的想法呢。
“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吧?”苦菊条件反射似的,抬头来又问。
“是啊...”
不知道允涉是有意避免做正面的回答,还是因为没有既定的看法,他只是叹了口气,就支吾过去了。
苦菊仔细察看丈夫的神情,瞅了好一阵,可是他就是光喷烟,不说话了。
苦菊又低下头说:
“真不明白,世道怎么老是这个样子,人们都说很难活下去啦。”
“国家都要亡了,我们都是被赶出来的,还能过得到好日子吗?”允涉惘然望着扩散开去的烟雾,沉痛地说。
“那些日本鬼子...”顺女踌躇了一会,用没把握的口气问:“干嘛要到我们国家来呀?”
面对妻子这种孩子气的问题,允涉咬着牙说:“干嘛来?小鬼子想吞掉咱们的国家!”
“他们有自己的国家,干嘛还要吞掉别人的国家呢?”
苦菊已经觉察到,丈夫在心里笑她太不懂事,但是既然问出口了,也就索性把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直截了当的抖落了出来。
允涉从妻子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目光中,觉察到这是一种探求真理,异常迫切的愿望。
他知道,妻子完全不能把这样一个许多人认为是一清二楚的、已是既成事实,无须再讨论的问题,看成是多余的,而是真心想弄明白。
自己的妻子,就是这样一种人,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信,可是遇到不明白的事,她也不肯轻易放过。
正是因为这样,她常常会提出一些孩子气的问题,把人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日本鬼子,也有自己的国家,干吗还要吞掉咱们的国家?”
允涉也自己问了自己一句,然后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正色回答说:
“咱们的国家,不光山川美丽,地大物博,而且土地肥沃,地下的宝贝又多,海里全是鱼虾,所以自古以来,人们就把咱们国家叫做锦绣江山,日本鬼子就是想把咱们,变成他们的奴隶,把咱们的粮食、宝贝,把咱们所有的一切都抢走,供他们享受!
说明白点,就像地主逼迫没有土地的穷人,给他们当牛马一样,国家要是亡了,咱们就全部会变成日本鬼子的奴隶。”
允涉开始说的时候,还比较平静,说到后来,就激动起来了,他紧闭着嘴唇,朝空中瞅了半天,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改用平静的口气接着说:
“过去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咱们祖祖辈辈,都是给地主扛活的,我还记得那年,不想再受当长工的那份罪,十冬腊月,跳出可怕的黄家大院,翻过天岩岭,来到眼下的这个地方。
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小鬼子又杀上门来,终归还是免不了要给他们当奴隶,要给地主当牛马!
丈夫充满怨恨的声音,此刻就像针扎似的,又刺痛了苦菊的心。
是真的,丈夫为了摆脱艰苦的长工生活,走过那段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其实也渗透着苦菊的血泪。
“那么,咱怎么办哪?”
苦菊又十分小心的,她察看着丈夫的脸色,轻轻问。
“得跟日本鬼子拼,哪怕拼个你死我活,哪怕拼个鱼死网破,坚决不做亡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