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姑苏辞

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为太宰。习战射,常以报越为志。

王夫差二年,吴王悉精兵以伐越,败之夫椒,报姑苏也。

“嬷嬷,宫里来了两位越国美人。”吴宫的角落,绿树茵茵,庭院深深,有七八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从门外冲了进来,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几滴汗珠,她扑入正做着针线活的老宫女怀里,非常兴奋地报告宫中最新消息,“其中有个穿绿纱裙的,特别漂亮。”

“雀儿莫跑,小心摔着。”看见心爱的外孙女,莫三娘放下手中针线活,看似严厉的表情在孩子天真的笑声中也绽放出一丝笑颜,她温柔地问,“那越国美人有多漂亮?”

小雀儿歪着脑袋略想了想:“很漂亮,她跳起舞来,大家眼珠都快转不动了,大王还说要专门为她建楼阁呢。”

莫三娘打趣问:“可有我家雀儿漂亮?”

小雀儿仿佛着恼般红了脸,扭着衣角,委屈道:“人家鼻子又扁,眼睛又小,脸上还有几颗小小的斑点,身子又瘦,一点都不好看,嬷嬷还老是和宫里大姊们一样取笑人家,雀儿、雀儿要生气了……”

眼看小姑娘的泪珠儿都快落下来,莫三娘赶紧安慰:“别听人胡说八道,我家小雀儿的五官还没长开呢,人也玲珑可爱,皮肤白白嫩嫩,眼睛笑起来像天上的月牙儿,哪点儿不好看?长大必定是大美人儿。”

小雀儿知道嬷嬷在安慰自己,赶紧在她脸上亲了口,破涕为笑:“嬷嬷最好,嬷嬷最疼雀儿,嬷嬷说人不能看脸蛋,要看心里美,以后雀儿就算长不成大美人,也要做好人,每天孝顺嬷嬷。”

莫三娘给亲得乐开了花:“我家雀儿心最好。”

小雀儿小声补充:“虽然心好,可是我也想变漂亮啊……”

她遥望姑苏台,想着越国来的美人的舞姿,羡慕不已。

莫三娘在宫中身份不一般。

莫家世代习武,忠义传家,当年夫椒之战败后,莫家大爷千里迢迢送战友遗骸回乡安葬,为此染上恶疾,几乎丧命。然后他为战友们赡养妻儿老人,曾经历风言风语、落井下石,也曾遭火灾、家财尽失,他却尽心尽力、不离不弃,至死仍惦记着,让儿子接着照顾何姓战友瘫痪的母亲,只为他曾答应过战友们一句“谁活着,便为对方照顾家人”的承诺。莫家长子寡言重信,接过父亲的担子,从无怨言。

因此,莫家重诺之举,人人称赞。

莫家三娘,身虽为女子,气魄不下其父兄。当年她育有一女后,青梅竹马的夫婿随军北伐,路染恶疾,撒手人寰。噩耗传来,她怀胎八月,受惊过度,孩子早产,没能活下来,是个成型的男孩。她在女儿已十岁时才得到的这个儿子,就这样和他爹一起没了,实在令人悲痛。她哀伤之余决意守寡,却因在姑苏城的好名声,被挑选入宫,成为吴王夫差的乳娘。其间她沉默少言,不问朝政,不干涉后宫,不恃宠生娇,言出必行,行之必果,因此在后宫说话颇有地位。

担任夫差的乳娘后,她将对早逝儿子的所有愧疚与爱,全部灌入夫差身上,对夫差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深得信赖,两任吴王及王后都待她极亲厚。

听说夫差宠爱一名越国女子,她也抱着好奇心,悄悄地去看过,去打听过。

美女名施夷光,据说曾是浣纱女。

她的美丽,就连最善妒的女人都无法挑出一丝瑕疵。白皙的皮肤如最细腻的象牙,杏仁般的眸子里含着满春太湖湖水,樱桃小口一点点,腰似杨柳折枝,走路翩翩,衣炔飘飘,如惊龙彩凤飞去,可谓倾国倾城。但这样的美人,以吴国之大,并非找不出可以匹敌的。宫中田妃是世间罕有的绝色佳人,越国同时进献的另一位名叫郑旦的美人颜色更胜夷光,若分开看,三美各有千秋,可她们两人和施夷光站在一起时,在男人眼里总归是缺了点什么韵味。或许这种韵味叫作“媚”。

女人夸郑旦比施夷光美是没有用的,男人为女人倾倒,往往不是为了她们的美,而是为了媚,善媚的女子,只要一颦一笑,就能把他们勾得心发痒。

施夷光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何在,嬉笑怒骂拿捏得恰到好处,运用得淋漓尽致。

自她入宫,任田妃百般打扮,任后宫嫔妃千般争宠,君王眼里唯夷光一人矣。

吴宫女子恨施夷光如眼中钉、肉中刺,却无可奈何。

施夷光在这方面很大度,她不在乎女人怎样看待自己,只觉那些怨恨不过是来自对她美貌的可笑嫉妒,不过是生命中无足轻重的部分,在这个男人掌管天下的世界里,只要能得到男人的宠爱,她就能得到天下。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吴王夫差只恨不得摘星星,捧月亮,把心都掏给她。他不顾朝廷呼声,穷奢极侈,花天酒地。只要她皱皱眉,落两滴泪,夫差就觉得天都塌了。

田妃贤德,对此极其愤怒,然后仗着先入宫身份高,有儿子地位硬,命人痛斥了夷光:“女子应有德,多劝夫君向上,而非带他玩物丧志。”

施妃嗫嚅应下,老实几天后立即装病,卧床不起,枕边含泪对夫差哭诉:“田妃蛮横善妒,田家势大,宫中人心向往,妾身日日惊恐,恐命不久矣,望君王以大局为重,勿以夷光挂怀。”

“夷光体弱,容易心绞痛,受不得气,为她花些钱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非田妃以为我吴国上下连个女人都养不起?!她是那么乖巧可爱的女子,我连句重话都不舍,那田妃怎敢如此嚣张!莫非是故意要气坏夷光身子?如此善妒!如此恶毒!如此可恨!真真不是东西!”看着心爱女子惨白的病容,夫差心疼得直跳脚,当场一纸诏令废了田妃,夺田家官职,命她将儿子交与徐妃教养,田妃得讯,又惊又怒,晕死当场,醒后只能哭着离宫而去。

自此后宫无人敢逆施妃虎须,她是最耀眼的明珠,是所有人奉承的凤凰,是捧在手里怕吹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众女唯唯诺诺,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唯恐其犯“病”倒下。

莫三娘不喜欢施夷光,觉得此女有心计。

但后宫之事,吴王喜欢谁、冷落谁,她从来不愿干涉。

施夷光也知乳娘在吴王心中地位,给她三分薄面,两人从未有过争执。

小雀儿年幼,不懂那么多弯弯道道,只觉得施妃娘娘长得漂亮,又经常送她好吃的、好玩的,还教她化妆打扮,必是心地好的大美人,很是喜欢粘过去,听见后宫女人说施妃娘娘坏话,还为她抱不平:“她们说同是进献的越国美人,施妃娘娘明知后宫踩低捧高,自己得了宠爱,怎么也不管郑旦姐姐?害得郑旦姐姐郁郁寡欢,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大王倒是有情义,哭了几场,结果她又趁机去焚香拜祭,故意在大王面前掉眼泪,说什么姊妹情深,惹大王怜惜。那些人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要脸!施妃娘娘比郑妃娘娘漂亮温柔,大王喜欢谁是她管得着的吗?何况施妃娘娘经常送东西给郑妃娘娘,只是郑妃娘娘不太爱搭理她罢了,难道还要人家热脸贴冷屁股吗?施妃娘娘还从来不让人说郑妃娘娘坏话呢!说施妃娘娘坏话的都没良心!嫉妒她漂亮得宠罢了。”

“雀儿住嘴!”莫三娘严厉喝住了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评价,也为她的没心眼暗暗担忧,劝道,“不可胡乱议论宫里的娘娘,要是让人知道,少不得挨顿板子。你在宫中应安分度日,以后不要和那些多嘴多舌的人说话。”

“又不是我先说的。”雀儿嘀咕了两句,乖巧应下,过了一会,又忍不住,“上次施妃娘娘送了我一条很漂亮的帕子,是她亲手绣的,绣了梅花和麻雀,可漂亮了。她真是人美心灵手巧,嬷嬷,你说世间怎有那么完美的女人啊?”

“别说了,”莫三娘捏了把她的鼻子,故作严厉道,“你的女红可得好好练,现在连件衣裳都不会裁,小心嫁不出去。”

“嬷嬷乱说,雀儿已经有进步了,上次送嬷嬷的帕子,绣了云纹,嬷嬷不是也夸做得好吗?”小雀儿知道嬷嬷面凶心软,压根儿不害怕,她随口应下,却也没认真,仍照着铜镜,不甘地说,“要是我嘴巴再小点,眼睛再大点,鼻子再高点,会不会有很多人喜欢我?哎,可惜天生就是个丑八怪,真羡慕施妃娘娘……”

男人渴望征服天下,女人渴望征服那个征服天下的男人。

想着未来,每个小女孩都有不切实际的憧憬。

莫三娘笑话:“女子重德不重色,你长得也不丑,心灵手巧,也不知以后是谁有福气……嗯,就是嘴巴碎了点,不好不好。”

小雀儿低头扭衣角,埋怨道:“嬷嬷欺负人。”她忽然想起在馆娃馆当值的侍卫冯大哥,有些脸红。

冯大哥名冯守仁,年纪轻轻就成了吴王的近卫,贵公子出身,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喜欢他的宫女至少有好几十,一个赛一个标致,一个胜一个贤惠。小雀儿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不懂事孩子,哪值得他放在心上?顶多就是摸着她脑袋,温柔夸一声:“小妹妹,乖。”

就是这声“乖”,已让小雀儿欢喜不已,她闲着没事就往馆娃馆跑,为大宫女们跑腿打杂,哪怕是扫地喂鸟也做得兴兴头头。

大宫女们都喜欢这个可爱的女孩,偶尔会拿冯侍卫和她打趣,逗她脸红,指使她做这个做那个,却没有人把小孩子的心思认真放在心上,就连偷偷暗恋冯侍卫已久的绿蕊都不把这小孩当情敌看,大伙每每都逗得雀儿要哭鼻子才罢休。

施夷光知道雀儿的身份,觉得她没心眼挺可爱,待她很是不错,经常指点她梳妆打扮,见她哭的时候,还送过几朵时下最受贵族女子青睐的绢花给她,并亲手插在鬓边,连连夸她长大会是美人,哄得雀儿把施妃娘娘掏心窝儿爱,有什么私密话儿都会和她说。

小雀儿人小心大,她圆圆脸蛋,虎牙尖尖,五官长得讨喜,却只算清秀,绝非美人。可惜吴宫美人众多,她混在里面更添自卑,她经常对月神祷告,希望能有施妃娘娘的半分美貌,奈何月神不从人愿,冯大哥是注定看不上小孩的了……

小雀儿也很羡慕吴王对施妃娘娘的好,大概是世间男人爱女人的极致了。

为她建亭台楼阁,春秋宿姑苏台,冬夏宿馆娃馆,听说施妃娘娘喜欢跳舞,还特意把长廊挖空,放进大缸,只为让施妃娘娘穿木屐在上起舞,环佩叮当,铃声四起,配着脚底如鼓低鸣,美得恍如天上神仙,让人看得发呆,吴王看着她的眼神尽是痴迷。

侍女握不稳酒盉,摔落地上,酒盉磕在青石砖上,将美酒泄尽。

侍女急智,急忙跪拜请罪,连呼:“施妃娘娘之美,恍若天仙降临,婢子为之失神,摔坏酒盉,婢子有罪,婢子愿领罪,望大王降罪。”

爱妃被夸美貌,吴王心头大悦,正要恕罪关头,有擅吹嘘的内侍迎上,笑言:“若依臣言,此盉砸得好,这般寻常事物怎能配得上施妃娘娘的天仙美貌?施妃娘娘理应配上更好的东西。”

这话也说到了吴王心坎里,他点头不已,略有犹豫。

施妃娘娘含笑,偎依在他身边,撒娇道:“妾希望身边的每样器皿上都有大王的名字。”

吴王果断大手一挥,喝令:“做新的!”

掌管内造器皿的臣子怯懦地问:“青铜有数,为武器所用……”

吴王怒道:“不是还有诸侯进贡来的铜吗?”

吴国好战,那些质量极好的青铜往年都拿去铸造武器的。不识趣的伍子胥又要因奢侈浪费劝阻,可惜拦不住下定决心要为爱妃铸造器皿的吴王。吴国工匠技艺非凡,在施妃娘娘几次否决了作品后呈上提梁为龙、装饰华丽的青铜盉,吴王看后大喜,命再铸上“吴王夫差吴金铸女子之器吉”字样,送给施妃,施妃大喜。

夫差被伍子胥骂了许久,心里原还有些不安,可是看见爱妃笑颜,又觉得不值一提。

连着数夜,馆娃馆木屐舞声不绝,灯烛辉煌,昼夜不息。

连着数月,各种奢华铜器源源不绝送来,羡煞后宫女子,也羡慕坏了小小雀儿。

小雀儿叽叽喳喳地报信,把馆娃馆的盛事告诉了莫三娘。

莫三娘轻轻皱眉,低声道:“也太奢华了。”

小雀儿听不出话中含义,只捧着心,夸:“王真的很疼爱施妃娘娘呢!施妃娘娘好幸福。”

这样过分的疼爱,真的好吗?

莫三娘沉默不语,隐隐不安。

宫中妃嫔们要做的事情很多,每日陪伴皇子的多数是乳娘。

纵使夫差身份高贵,不是她的儿,可是她待夫差掏心掏肺如亲儿。

是她给夫差喂了第一口饭,扶他走下第一步,看着他念书学字、举剑习武,看着他从比青铜鼎还矮的蹒跚学步的孩子长成意气风发的太子,再到吴国君主,征战天下,长得白白胖胖,很是憨厚耐看,看着就有帝王风范。每每听见他的成就,她就比自己得了什么奇珍异宝还开心,每次有亲戚什么托关系上门要她求吴王办事,她统统都拒绝,因为她死死地记住,这世间身为女子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多,但母亲绝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添乱。

日久天长,人心肉长,感情换感情。夫差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对乳娘亦极孝顺,诸侯进贡分给后宫,总少不了莫三娘那份,又知她不喜多嘴,有时还会将自己不敢说与母亲听的烦心话儿说给她听,两人关系很是融洽。就算有时他做得不对,莫三娘婉转地告诫他,他也不会生气。

那年,檇李之战,吴王阖闾败给越王,病伤而亡,死不瞑目,临行前传位给夫差:“你可会忘勾践杀你父亲的仇恨?”

夫差发誓:“此仇三年必报。”

那年,越国强盛,与吴国不相上下。

夫差言出必行,行之必果,以大夫伯嚭为太宰,苦练骑射,以精兵伐越,在夫椒大胜,得报父仇。偏偏勾践有谋士文种,文种以美女、财宝贿赂吴太宰伯嚭向夫差求情,夫差妇人之仁,且心在争霸天下,所以同意了结盟,气得伍子胥破口大骂。然后夫差让勾践带着妻女与谋士来吴国放牛养羊,勾践百般认错,千般讨好,甚至愿意亲尝粪便替夫差治病,这份诚意终于感动了夫差,他便在三年后将他放了回去,气得伍子胥跳脚大骂。

夫差委屈,背后向莫三娘痛诉:“越国国主都那么低声下气了,俯首称臣,还治好我的病……两国之争,恩怨相抵,我怎好意思继续留着他吃苦?你听听子胥那家伙都骂我什么了。妇人?!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也就是我这么贤德的国主才不和他这匹夫计较了!乳娘,你说我错了吗?”

莫三娘想了想,含笑安慰:“是大王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呢。”

夫差想了想:“我觉得子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莫三娘劝:“以后小心越国便好了。”

夫差皱眉:“他们?如今国力衰退,起不了什么风浪,倒是齐国是心头大患。”

打仗是男人的事,莫三娘不懂,可是她忍不住笑了。

夫差惊诧:“乳娘笑什么?”

莫三娘道:“我只是想起当年在叔父婚宴上闹着要新娘子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能为我们遮风挡雨了。”

“那时孩子气的说话,乳娘还记着做什么?”夫差想起孩提时尚不懂男女之事,只觉得叔父的妻子温柔美貌,性格有趣,每天陪叔父玩多开心,便吵闹着也要娶个女人回来陪自己,给父亲笑话了许久。

父王曾打趣问:“我替你娶徐家长女如何?”

他说:“徐家长女老是这不许、那不许,太闷。”

父王问:“我替你娶黄家女儿如何?”

他说:“黄家女儿活泼过头,老捉弄人,不好不好。”

父亲装着生气的样子:“挑三拣四,娶妻重德不重色,我给你娶何家姑娘如何?”

小孩子愣了半晌,“哇”一声哭了:“何家姑娘是麻子,还凶,她会打我……”

莫三娘在旁边,笑得肚子疼,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夫差想了想,很有豪情壮志:“我要天下绝色!”

未来国君好色,实在是不好。阖闾很生气,把夫差拖回去狠狠教育了一番,教育得夫差惭愧低头,不敢再闹。而后来有绝色之称的田妃入了宫,他也不见得特别宠爱,后宫美人如云,他待她们也是平平。她渐渐也放下心去,大约总归是孩提间的玩笑吧。

万万想不到的是施夷光。

大殿上,一颦一笑,她撩动了他的心。

夫差的感情就好像沉默多年的山火,猛烈地爆发出来,然后沉沦。

后宫女子略有怠慢,是慢君之罪。

施夷光的若即若离,是让人追逐不已。

后宫女子哭笑吵闹,是不识大体。

施夷光喜怒无常,是真情流露。

男人只要迷恋上一个女人,不管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哪怕是她不爱他。

哪怕是她的心,从未留在吴国。

她在窗台眺望远方,看的不是这片夫差深爱又恨不得双手捧给她的土地,而是遥远的越国。每次越国使臣来,才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吴国、太湖、夫差……所有被莫三娘深深珍惜的东西,都被施夷光嫌弃。

莫三娘不喜欢施夷光。

小雀儿可不懂那么多心思,她一次又一次地和嬷嬷说:“施妃娘娘好可怜,背井离乡,远离故土,我经常看她对着越国方向捧着心哭,眉毛皱起的模样很漂亮,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更像女人的女人。”她对着铜镜,试图学施妃那样捧心哭泣,小小眉头锁起,看得莫三娘直摇头:“你不合适哭,还是笑比较好看。”

小雀儿极有斗志地说:“施妃娘娘说我长大就会好看的了。”她偷偷地笑,冯大哥也在大家的起哄下说等她长大,若他还没成亲就娶她呢。虽然是开玩笑,但足以让少女当了真,她觉得自己多和施妃娘娘待在一起,好好学习怎么护理头发、肌肤,以后也会变漂亮的,那时候定会让冯大哥真正喜欢上她。

莫三娘告诫:“不要离那个女人太近。”

小雀儿问:“为什么?”

莫三娘思索良久,却找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东西,方道:“她有些……不够真。”

“嗯嗯,嬷嬷大概看走眼了,施妃娘娘不是这样的人,我很喜欢她呢。”小雀儿天真,不知人间险恶,她只知嬷嬷不高兴,便狡诈地转转眼睛,扑入她怀中撒娇,岔开话题,“放心,雀儿更喜欢嬷嬷,嬷嬷年轻时肯定也是美女!比施妃娘娘还漂亮的美女!嬷嬷对雀儿最好了,雀儿长大要孝顺嬷嬷,每天给嬷嬷吃最好吃的东西!厨房的大娘夸我做饭很有天赋呢!你尝尝我做的糕点,就是硬了些。”

“好好好,”面对外孙女撒娇,莫三娘心花怒放,暂时丢开了对施妃的不满,尝了口糕点,继而装着愁眉苦脸问,“要是你长大后,嬷嬷牙都掉了,咬不动怎么办?”

“不怕,”小雀儿想了想,认真说,“我每天喂嬷嬷吃肉饼!把肉切得碎碎的,放上盐,炖烂,和白面一起烙,可香了,就算没牙都吃得动。”

“好好好,雀儿最孝顺,”莫三娘笑得合不拢嘴,“嬷嬷等雀儿长大喂我吃肉饼。”

小雀儿握紧小小拳头:“嗯!”

莫三娘绣着裙子,悄悄地想:再过几年,外孙女大了,又在宫里服侍过,特别体面,她要和吴王商量下,在青年才俊里给她挑门好亲事,不求大富大贵,不求高官厚禄,只求那男人性子好、心眼好,待她的雀儿好,两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雀儿这孩子没心眼,但实诚、厚道、重情义,有莫家之风,必是孝顺孩子,吴王也大了,用不着乳娘了,她趁着身子骨好,可跟着外孙女与女婿出宫,住在宫外规矩少些,日子轻省点,也可给雀儿带孩子。

四世同堂,母贤子孝……

夏日阳光正暖,照在懒洋洋的猫身上,晒得毛皮热烘烘的。

正是畅想美好未来的好时光。

小雀儿死讯传来的时候,也是夏日晌午。

那天,池塘荷花开得正盛,连狗儿都在打瞌睡,她说去馆娃馆找施妃娘娘身边的小宫女玩捉迷藏,结果一去就没了踪迹。莫三娘等来等去,心里发慌,派人四下寻找,结果负责打扫的宫女看见馆娃馆附近的荷花丛中有个穿绿衣的小小身影在浮沉,急忙惊叫呼救,待捞起后,发现她已没了呼吸。

小小女孩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湿漉漉的长发缠着湖中水草,白皙的脸上有着惊恐之色,她的生命停留在短暂的十一岁,她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承诺,都再不会有实现的机会了。

白发的嬷嬷送黑发的外孙女离去,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莫三娘轻轻地摸过她冰凉的身躯,没有眼泪,她不能相信昨天还在身边吵闹得像麻雀儿般的外孙女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她仍记得小雀儿昨日给自己做的新糕点,面团发得恰到好处,不软不硬,可是味道却淡了些,她欢喜地夸雀儿手艺大有长进,将来定是贤惠女子,夸得雀儿飘飘然,红着脸揉了半晌发梢,眼睛笑得眯眯的,很是娇俏。

她也记得,雀儿昨天睡前还亲了一口自己的面颊,夸嬷嬷越来越年轻了。

她更记得,雀儿握着她的手说,以后要陪嬷嬷到老。

记忆中的片段有许多,历历在目,像雀儿那么健康活泼、孝顺懂事的女孩儿,怎会丢下嬷嬷去了?

“雀儿只是睡着了,不要吓唬嬷嬷。”她轻轻地说,神色恍惚,“嬷嬷不再责怪你贪玩不懂事了,女红不好没什么打紧的,嬷嬷保证不逼你学绣活了。”冰冷的身体没有回应,她终于意识到外孙女不再醒来,眼泪夺眶而出。她伏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是谁天打雷劈的没良心,害死我的外孙女?!”

“嬷嬷别乱说,雀儿年纪小,谁能和她过不去?”与莫三娘交好的刘宫人看不下眼,急忙上前安慰,“小女孩就是贪玩,不小心失足也是有的。”

莫三娘抬起头,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像疯子般大笑三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雀儿幼时被水淹过,最是怕水,她怎会来水边玩乐?”

“嬷嬷,”刘宫人急道,“这可是施妃娘娘的馆娃馆,守卫众多,雀儿无权无势,碍不了人的眼,怎会有人害你外孙女?”

莫三娘问:“施妃娘娘当时在做什么?”

刘宫人道:“越国来了使者,据说里面有施妃娘娘的远亲女眷,施妃娘娘接见,聊得欢喜,无暇他顾,宫女们也忙着招待,一时间没看到雀儿也是有的。她小孩子心性,捉迷藏不知藏去哪儿,路过水边时失足跌下去,也不出奇。”

莫三娘轻轻摸过雀儿的手腕,上面有道淡淡的红痕,翠绿裙角也有擦破的丝线,显然是被拖扯过的痕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小雀儿定是被害死的。

为什么施妃娘娘要遣开宫女,私下与越国来的使节说话?他们说了什么?

为什么雀儿死的时候,在荷花池边的侍卫都被调走了?

为什么施妃娘娘在雀儿死后就病了,神色很不好,还替雀儿烧香祷告?

为什么施妃娘娘那么畏惧自己调查雀儿之死?

雀儿到底在馆娃馆捉迷藏时藏在哪里?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疑点越查越多,指向同一个方向。

莫三娘将满腔哀痛化作怒火,烧向馆娃馆。

她逼着吴王要真相。

施妃娘娘很伤心,很委屈,很痛苦,犯了病,倒在床上不起来,面对吴王质问,她躺在床上,含泪道:“妾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在荷花池丢了只心爱的白玉耳环,恰逢越国使节在旁边,带来许多故乡的消息,我听得入了神,贴身宫女有些事,走开了,我正好看见雀儿在院子里捉迷藏,灰头土脸地跑出来,想着她闲着没事,便让她帮忙去找找耳环,没想到耳环落在水边,雀儿那忠心的傻丫头去捞耳环时,踩滑青苔,竟跌落水里去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妾不应该寻耳环的,更不应该让那么小的孩子去找耳环,妾知罪。面对嬷嬷的怒火,妾心里又慌又怕,竟没敢说出真相,还请大王降罪,妾……妾这就去找嬷嬷请罪。”施妃娘娘病容惨白,身姿楚楚可怜,她强撑着爬下床,刚走三步就捂着心摔倒在地,晕死过去。

吴王本来打算替乳娘问问事情的真相,见此情景吓得半死,连连为自己说话孟浪道歉。

施妃娘娘醒来,一个劲地哭,哭得连气都喘不上。

吴王本就不信爱妃会做坏事,心里又怜又爱,少不得多加安慰,并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安慰莫三娘,让她不再追查此事。

莫三娘听完解释后,沉默了。

吴王劝:“雀儿已逝,终究无法挽回,给我面子,我会好好补偿你的,不要再查下去了。”他列出了厚重的封赏单子,金银财宝、土地房屋样样俱全。

可是,人命是用钱能换来的吗?

“三娘淡泊名利,无欲无求,亲做食,自缝衣,纵使给我金山银山,亦用不着。”莫三娘冷冷地拒绝了封赏,“我只求一个真相,不让雀儿死不瞑目。”

高高在上,却被一再拒绝,吴王有些愠怒了,拂袖道:“此事是意外,非夷光所愿,她是再善良不过的女子,身体又弱,受不得半点刺激。如今她愿真心道歉,嬷嬷也不要得理不饶人了!我会让莫家选聪明伶俐的孩子来给你继承香火,养老送终。”

一百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也换不回小雀儿。

面对她付出全部心血的孩子,放过杀死她外孙女的凶手?

莫三娘的血都冷了,她再问:“我的外孙女,只值一个道歉?你就那么相信施夷光?相信一个越国送来的女人?”

吴王毫不犹豫道:“我信!”

莫三娘有窒息的感觉,她颤抖地再问:“只要她说,你就信?”

夫差莫名地有些焦躁,他握住乳娘气得发抖的手,不知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雀儿已经死了,逝者已去,你就不要再伤害活着的人了。何况她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喜欢夷光,她不会忍心让你难过,也会原谅夷光的无心之过的,请乳娘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了。”

莫三娘再次严厉地问:“是不是只要施妃说的话,你都信?”

夫差点了点头:“是的,只要她说,我都信。”

莫三娘喃喃问:“为什么……”

夫差答:“她是我女人。”

是他爱得刻骨,愿意付出全部心血的女人。

施夷光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柔弱,他第一眼看见她时,仿佛见到了年少时梦中的女神,他原以为永远触不到的幻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可是,如何让女神爱上凡人?

他虽是吴王,拥有高贵的血统,一片肥沃富饶的土地,可是他比夷光大了十七八岁,没有横溢的才华,没有英俊的面容,没有健壮的身躯,甚至不再青春年少,又胖又丑又老的他只能凭借身份让夷光乖乖地留在身边,讨好自己,却无法让夷光真心真意地爱上他。

夫差想要的太多……

他除了去宠爱她,用金钱、用诚意打动她的芳心外,还能做什么?

滴水穿石,海枯石烂。人的心,也会变的吧?

莫三娘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没有哭声,她问:“你是夫差,还是吴王?”

夫差愧疚地低下头,不去看乳娘:“我是吴王。”

他不再是那个咿呀学语的奶娃娃,而是吴国的君主,君王所下的每一个命令,都是圣旨,容不得任何违抗。

莫三娘懂了,她艰难地答:“我不再追查雀儿之死。”

夫差再次确认:“我要你承诺,不因此事责难或伤害夷光。”

莫三娘点头:“我承诺,我绝不因雀儿之事责难伤害施妃。”

夫差道:“莫家信义传家……”

莫三娘斩钉截铁:“三娘言出必行。”

“好!”夫差依旧命人送来大批的金帛珠宝,做愧疚的补偿。

莫三娘将东西全部退了回去。

临行前,夫差回头,轻轻地说了句:“乳娘,对不起……”

莫三娘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夫差对施夷光宠爱更盛,穷奢极侈。

伍子胥怒不可遏,竟当众抱怨:“施妃之祸如夏姬。”

夫差得知,大怒。那夏姬是郑国出了名的女人,美艳放荡,死在她肚皮上的男人无数,号称“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怎能与他冰清玉洁的夷光相提并论?他器重的臣子竟如此诋毁宫中嫔妃,干涉他的私事,气得夫差胸闷,若不是被劝忠言逆耳,他几乎要当场发作,回宫后还是砸了几个酒器。

施夷光见状,心绞痛发作,卧床不起,只言:“妾对君心如日月,日久见人心。”然后暗地差遣投靠越国的太宰嚭私下散布谣言:“子胥说施妃像夏姬,不知他是否要效仿巫臣?”

巫臣是楚国臣子,三番四次进谏楚王,说贪图夏姬美色是淫,淫是大罪,成功制止楚王纳夏姬进宫,转头却私奔去郑,自己娶了夏姬逃跑,气得楚王杀了巫臣全家。后来巫臣带着夏姬逃亡吴国,他颇有才能,帮助吴国侵楚,把楚国祸害得一塌糊涂。虽然巫臣是吴国以前的重臣,才华横溢,但大家对他为女色而背主的行为有些看不上,就连夫差也不例外。

听夷光说,伍子胥经常不怀好意地盯她。

听夷光说,伍子胥经常私下谴责她。

若伍子胥要像巫臣那样明里在他面前骂夷光,挑拨两人关系,背后却看上夷光想据为己有呢?

查无实证,也不能随意询问忠臣这种丢脸的事。

夫差心里就有个疙瘩,越看伍子胥骂施夷光就越火大,越发看他不顺眼,也怀疑他的忠诚——忠臣怎能对君主的心上人百般诋毁,试图拆散呢?而施夷光倒经常在背后夸赞伍子胥虽迂腐了些,却精明睿智,是栋梁之材。此等容人之心,实为贤良女子楷模,除了每次提起伍子胥的崇拜眼神让人看着不舒服了点,让夫差觉得自己是废物,都很完美……

君臣之间,渐渐远离,经常为鸡毛蒜皮小事争执不休。

后来,伍子胥出使齐国,太宰嚭乘机进谗,说伍子胥阴谋倚托齐国反吴。夫差听信谗言,派人送一把宝剑给伍子胥,令其自杀。伍子胥悲愤痛哭,死前直言:“将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入侵。”施夷光听了这话,当场心绞痛发作,几乎痛死过去,哭言:“越国视吴王为恩人,怎会做出这种事?”夫差气得浑身发抖,命人将伍子胥尸首沉入江中。

吴国大哀。

消息传入宫中,莫三娘扎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滴在白布上,钻心地痛。

她觉得现在的夫差很陌生,他越变越多,仿佛所有事情都围着施夷光转,忘了他自己。

她对吴国的未来很担忧:吴王朝令夕改,奢华无度,众臣也议论纷纷,不知所措。

那个名叫施夷光的女子,真真好手段。

可怜的雀儿,可悲的夫差,她心爱的两个孩子被这毒蝎心肠的女人尽数毁去,可是她能做什么呢?雀儿已经死了,不会听她的了;夫差不再是孩子,不会听她的了。

而且她答应过夫差,纵使再痛恨,也不让施夷光为难。

莫家每个人都能遵守承诺,她也不例外。

莫三娘紧紧握住针,想了又想,除了再劝几次夫差惹他烦躁外,无计可施。莫三娘泪满衣襟。

没办法,孩子就算被狐狸精迷惑来和她作对,也仍是她心头上的肉。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只盼他能早日醒悟。

莫三娘没有等到夫差醒悟的那一天。

王夫差十四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欲霸中国以全周室。六月,越王勾践趁吴国精兵在外,伐吴。太子友奋战被俘,烧死在姑苏台上。吴王大哀,无奈求和,越国退兵。

是夜,听说夫差进了施夷光的屋内,有男子斥责声,有女子哭闹声。次日,两人和好如初。

他始终不相信施夷光会害他,哪怕是付出了亲儿子的性命做代价。

直至王夫差二十三年十一月,越国再次入侵,此时吴国穷兵黩武,已是强弩之末,无力抵抗。吴王再次向越王求和,越国重臣范蠡坚决主张要灭掉吴国,越王听从建议,攻打姑苏,命吴王居甬东,屈膝为臣,以百家与之。吴王说:“我已老,不能服侍君主,悔不听子胥之言,落到如此下场。”后拔剑自刎。

吴王死后,越王以不忠之名诛太宰嚭。

拾壹

吴王身死,吴宫人深恨施妃。

“那个叛国的贱人何在?一定是她离间大王,将吴宫的消息送出去的!”

“大王真是白疼了她!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的蛇蝎!”

“将她沉江,去向子胥大人谢罪!”

众人四处寻拿施妃,欲将其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他们谁也没找到施妃。

是莫三娘救下了施夷光,带着荆钗布裙的她,面涂黑灰,偷偷潜出宫外。

同床共枕十七年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自尽,施夷光惊恐的眼睛里有着呆滞,不复以往灵动,她很清楚地看见,所有陪她离宫的侍卫、宫人眼里,都充斥着刻骨的恨。

没有人愿意做亡国奴。

越国人不想,吴国人也不想。

夫差待她极好,可是,她是越国的女子,肩负着越王给予的复仇使命。

范蠡,那个风流潇洒的男人也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只要能成功,小小的浣纱女将成为越国的英雄。范蠡还告诉她,等越国复仇成功的那一天,就会将她接回去,让她做自己的妻子,过上双宿双飞的好日子。还有越王,那个身材高大,眉眼里有着不一样坚毅的男人,含情脉脉地说会等着她回去,让史官在越国厚厚的史册上写下她的名字,流芳千古。

比起这些气宇非凡的男人,夫差在她面前就像条摇着尾巴的狗,还是又胖又难看的狗,百依百顺得让人心烦。每每想到这里,施夷光就能硬下心肠,无视夫差对她的好。

可是,她不能无视夫差的死。

得知施夷光是出卖吴国的罪魁祸首,莫三娘带着侍卫直冲馆娃馆,要杀她除害。越王派来接应的人尚未抵达,几个心腹抵挡不了吴宫人的怒火,施夷光无计可施,躲在床旁怯怯发抖,她本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夫差来了,问了她很多事,其中许多是他从来不愿面对的。

证据确凿,施夷光再也无法抵赖,终于一一交代,然后不复以往的温柔,哈哈大笑道:“来吧,我知道你要杀我解恨的,可是我终究是为越国复仇成功了。”

夫差愣愣地看着她,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脸上皱纹纵横,仿佛老了三十岁。

莫三娘对这蛇蝎心肠的女子恨极,提剑要刺。

夫差持剑拦下,他说:“住手。”

莫三娘惊呼:“大王?!”

就连施夷光也呆了般看着他,仿佛不理解。

夫差低头问她:“那么多年,我倾尽全力对你好,你真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施夷光摇摇头:“没有。”

夫差再问:“你爱过我吗?”

施夷光残忍地摇头:“没有。”

她闭目等死,再也不相信自己装病就能得到宽恕。

夫差愣愣地看着她,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却做出出人意料的决定:“让她走。”

众人大惊,莫三娘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这是背叛你的狐狸精!吴国的罪人!下贱的东西!她对不起你的苦心!”

夫差摇摇头:“三娘,你带着她走,别落在愤怒的吴人手上,直接将她交给越人,这样……就应该平安了。”

莫三娘盛怒:“蠢货!”

曙光在绝望中出现,施夷光睁开眼,不敢置信地问:“真的?难……难道你不恨我?”

“恨……”夫差用苍老的手抚上她光滑的面颊。十余年的吴宫生活,她已从青春少女变成了年近四十的妇人,岁月的痕迹爬上她的眼角,仿佛古董上的刻痕,带来成熟的韵味,可是美丽却未曾凋零,仍是他花园百花中最耀眼、最爱的那朵花。他轻轻地说:“有多爱你,我就有多恨你;有多恨你,就有多爱你,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

施夷光呆呆地坐着,忽然抽泣起来,她羞愧难当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刻,她的泪水,终于变得真实。

莫三娘还想说什么。

“乳娘,”夫差扭头,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她,“我在夷光面前发过誓,此生决不伤她,请你为我带夷光离城。莫家信义传家,一诺千金,我贵为大王,更应守信。如今我已决意与吴国共生死,难以分身,只求乳娘替我将夷光送出城外。夷光于越国有大恩,越国不会为难她,亦不会为难你的。”

莫三娘冷冷问:“这是吴王的要求?”

他摇头:“这是夫差的请求,也是最后的请求……”

夫差的请求,就如一个孩子对母亲的请求。没有母亲能拒绝所爱孩子的最后请求。

“好,”莫三娘如钢铁般的心,一下子软了,紧紧握住剑柄的手松了,铜剑落地,再也无法拾起,她含泪答应了夫差的请求,“乳娘什么都答应你……”

太阳徐徐升起,太阳徐徐落下,吴王薨。

她亲手抚养大两个孩子,然后亲手为他们送葬。

她亲手将害死她孩子的凶手送出险境。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

拾贰

通往姑苏城外的路上,施夷光坐得离吴人远远的,她很害怕有人会偷偷对她下杀手,事实上,好几个宫人、侍卫都尝试这样做了,却被眼厉的莫三娘发现制止。

夫差曾说莫家重承诺,只要乳娘答应的事,决不食言。

莫三娘承诺保护施夷光不受吴人伤害,将她交给越人,就绝不会让她死在吴人手里。

施夷光认准靠山,紧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莫三娘一路无语,默默保护。

穿街过巷,绕开吴国几大家族的追杀,姑苏城外有越国的旗帜,生路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她的心跳得宛如小鹿般欢腾,只恨不得肋上生双翼,瞬间飞回越国。紧接着,她看见了越国的士兵,穿着抖擞的皮甲,定是宫中派来接应她的使节,国与国之间常年征战,他们对已投降的吴军送施夷光到来,并不敌视,似乎这些在他们意料之中。

莫三娘轻飘飘地走到狂喜的施夷光背后,恍若鬼魅,笑着说:“回去吧,这是我安排的越人来接你了。”

阴冷的声音让施夷光打了个寒战,忽然不敢挪动脚步。

越军似乎知道莫三娘会带她来,毫不意外,他们却无视吴人送行的队伍,迎上来,对她笑道:“辛苦了,我们是王后派来接你的使者,请安心上路吧。”

紧接着,施夷光看见侍卫们拿出了一只牛皮缝制的大袋,约莫有一人高、一人宽,尺寸就如为她度身定制般合适。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转身就想逃,却被牢牢抓住,按倒在泥地里。从未提过比酒壶更重的东西的双手被石子磨破了皮,整齐的发髻被打得凌乱,她一口咬住擒拿自己的侍卫的手,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

她为越国灭了吴国,她明明应该是越国的英雄,应受万众敬仰。

为什么大家要如此对她?!

侍卫言:“这种亡国的祸水,留着有什么用?”

莫三娘在她身边蹲下来,悄悄地说:“很早很早以前,约莫是雀儿死的时候,那时两国关系尚好,我让派去越国的每个使节都在王后耳边夸你,夸你的美貌,夸你的心机,夸你后宫争宠的本事。能迷惑得吴王要死要活的女子,越王心心念念的美人儿,又是对越有恩的英雄,你让王后怎能不胆战心惊?怎能不害怕你回去后把越王也迷得失了心,亡了国?王后与越王同甘共苦多年,闹腾起来,越王是不会为了只看过一眼的你伤了多年共患难的王后的心的。所以,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了,你留在我儿夫差身边,能活,回去越国,必死。”

她拼死也要辅助的男人们,任凭她去死。

怎么可能?!

施夷光猛烈地挣扎、哭泣、求饶,她拉着莫三娘的裙子道:“你答应过夫差,不让我死的。”

莫三娘笑着说:“我只答应夫差不让吴人杀你,如今杀你的不是吴人。”

挣扎中,施夷光被装入牛皮袋,抬去江边。她仍不停地呼救。

莫三娘走过去,对她说:“那个宁死也不愿伤害你的男人,那个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你的男人,已被你害死了。”

牛皮袋中的挣扎,忽然停了,再无声息,只余微微抽泣。

有几处水迹浸出,不知是血还是泪。

越人愧疚地将牛皮袋投入水中,一代绝色逐波而去。

莫三娘站在河边,轻轻说:“让一切都结束吧。”

越人的恨,吴人的恨。

是对是错,难以分说。

西施,名夷光,春秋时期越国人,天生丽质,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忍辱负重,以身救国事迹流传千古。

《东周列国志》书: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

唐人陆广微所著《吴地记》,称西施随范蠡私奔,后世文人也据此写出了许多戏剧、小说或影视剧,为大众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