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龙辞

彭城,城墙周长六十里,是青、兖、徐、豫四州的总镇守所,一座大过悬瓠城五六倍的重镇。

入城之时,陌承光抬头望那极高的城垣,听见姐姐骑在一侧的马上说:“怪不得北虏绕城走了,要是悬瓠城建有这样的城墙,咱们说不定也不用打了。”

陌承光淡淡笑了笑,没有点头。

从悬瓠城下拔营,北虏却没有如预料般向北回退,而是移师南进。至彭城时,虏主元湟致书约见武陵王穆骏,被拒绝后对峙三天,绕城而去。南至盱眙,虏敌听说城中有粮,强攻二十余日,盱眙守将枚伦率领太守以下军民力抗,完保全城。

直到推至长江北岸,北虏再未下一城,望天堑兴叹,最终退走,引兵撤出境外。

听宣慰使带来的议论,大战绵延数月,诸城得保,朝中普遍认为当论悬瓠首功。因此始兴帝明旨嘉奖,吏部召悬瓠太守唐墨与右司马陌承光回京接受迁转封赏。

然而战后,悬瓠城的首要是恢复粮食供应,紧接着是防疫,唐墨接到命令后立即随宣慰使动身,陌承光其时却在附近几座城中辗转借粮。既然出发已经迟延,他索性直到处理完城外最后一批积尸才启程,临行时,留在城中暂代防务的柳遥之提醒,即使绕远也要途径彭城,千万记得去拜会防区的最高指挥、他的泰山大人江夏王。

防区帅府灰墙青瓦,外观十分朴素,但走进二门,便见雕梁画栋,漆饰堂皇。陌承光的拜帖有柳遥之的引见,江夏王回复时一并替柳夫人邀请了陌闻音,此时主人还未升座,陌闻音立在弟弟身后向内打量正堂的建筑和陈设,一错眼时,廊下走来一人,她当是生人,便把头低了下去。

那人走到她弟弟身边说:“到了。”

是三殿下。陌闻音心中一动,但仿佛有什么默契一般,她没有转头去看,那人也没来与她搭话。

只听穆骏那边低声对陌承光说:“闻见这个气味了吗?”

陌承光嗅了嗅,点头。他觉察出穆骏不动声色地让过了见礼的步骤,可能是不想听自己向他道谢。他们之间从前的确也不需要这些客套,陌承光自然而然接话:“新涂的椒漆?”

“嗯,为了除晦气的。”

“什么晦气?”

穆骏挑眉笑:“你们胜了有赏,我们可是有罚的。五叔免了两个头衔,我爵减一等。”

陌承光讶异看他:“你不是……”

“我往悬瓠城去没军命的,兵部没给算在账上。只说北虏围彭城时不出城迎敌,北虏回退时还追击不力。”穆骏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懊恼的意思,冲陌承光眨眨眼,“要是没个打得好的来对比,可能还不会罚这么重,反正……”他声音低下些,“你别触上五叔的霉头就是了。”

陌承光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穆骏又笑。

不一时侍者传声,江夏王升座。

穆骏引陌承光姐弟入堂见礼,最初的分叙礼节过后,穆玄汝打量着陌承光,微须的窄脸颊上浮起些笑意,“你与你父亲,真有八九分相似。”

父亲昔年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江夏王的这句是夸赞,陌承光拜谢谦辞。

“性情不知像了几分?你父亲啊,是有些太狷介了。”

陌承光神色微动,不语下拜。

穆骏心里别扭了一下,立刻去看陌闻音的反应,却见她站在弟弟身后远些,素面无妆的脸上神情平淡。

“处朝处世,为官为人,从流随化才是大雅。”江夏王不再看他们几人,眼望堂外说,“高标离群,致空名而远同道,绝非好事。无论自诩才能如何,总要有用武之地,或早或晚,总要借他人之手。”他瞟陌承光一眼,“譬如你新去一个位置,看起来是你自己挣得的,实际上总要有他人被挪开。迁转之际,这话望你深思,孤王是不想见你蹈你父亲的覆辙啊。”

果然是个下马威吧。穆骏想着,听陌承光回说:“承光受教。悬瓠城之胜,仰赖殿下容武陵王百里奔袭来救,若非烧尽敌人的粮草,后续撑持之间,必定还要得到殿下增援,而今又受殿下教诲,卑职感激不尽。”

这个“容”字用得挺妙,穆骏嘴角动了动。他往陌闻音那看,见她低垂的眉眼间也有个心照不宣的笑。他心想这小子这几年还真长进了,忽的陌闻音抬眼,正与他对上了视线,那眼里残余的笑意让穆骏脸上蓦地一热,迅速转开头。

听陌承光言辞谦敬,江夏王的脸色好转些,说:“知道感恩上司不错,同僚之间也要尊重。听说你嫌悬瓠太守优柔寡断,竟在府里绑了他夺权,可有此事?”

悬瓠太守唐墨要开城逃跑、陌承光将他绑进大牢这些事,真真假假也传来彭城一些。穆骏想今天五叔当面问难,那太守怕不是回京路上恶人先告状了?他正要帮陌承光解释,那边陌闻音开口说:“唐太守哪里优柔寡断,他要弃城出逃那晚,民女所见,他可是果决得很呢。”

穆玄汝闻声,视线转去,看清陌闻音后,似乎大大吃了一惊,目光便像被黏住了。

陌闻音今日戎装,又低眉跟在陌承光身后,穆骏估计五叔一直当她是个随从,起先没留意看。他当然知道以闻音的容貌,尤其是眼睛,男人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大多是这个反应,但无法抑制住些许不快隐隐升起,像微沸的水面下小小的气泡,一个一个悄悄冒出,再轻轻破掉。

“这位就是,陌小姐?”穆玄汝亲热笑起问。

穆骏马上接口:“陌小姐先来拜见皇叔,后头十三姐姐还在等着,小侄这就带她往后面去吧?”

穆玄汝看他一眼,神情不悦,转又笑说:“陌小姐今日戎装而来,不是为了那种闺房闲话。这边散了你带她去,先坐,先坐。”

穆骏只好再坐定,脸上也不能露出什么来。他想看陌承光是什么表情,却见这个当弟弟的正襟危坐,不知是迟钝于这些,还是见怪不怪根本不打算反应。

也对,穆骏倒有点想通了,闻音家里总共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她从小也没特别被当成女孩养育,家里对她出来交接似乎都是平常处之的态度。再者穆氏虽是皇族,陌家却也是名门,五叔哪怕妄想怎样,只要陌家不理,也就浮云一样。

那边穆玄汝脸上的笑满溢出来,抛下了在座的两个,直问陌闻音:“悬瓠城的战事,陌小姐也有建策?”

“不敢,烧火拣箭而已。”

她的表情很少,态度上没有羞怯,却也不是刻意的落落大方,在穆玄汝看来是极新鲜的样子。陌承光把话接了回去:“那时卑职实际也没有绑缚唐太守,只是限制他府上出入,为了不扰乱军心而已。”

“……妥,妥当。”穆玄汝回神,点头赞许,“不过,那个唐墨先于你回朝,又放出许多口风,不免为你招惹物议啊。”他又看了陌闻音一眼,“这样吧,此次迁转,你有什么心仪的位置?孤王作为你现今的上司,附一封亲笔信,保举你一二如何?”

这固然是笼络陌承光、想引动闻音好感的意思,但有了五叔的举荐,对陌承光如愿迁转确实大有帮助。穆骏高兴起来,刚要说话,听那边陌承光说:“多谢殿下眷顾,但转职,卑职回京之后打算请辞。守卫悬瓠城是我分内,有赖军民同心,保得城池不破,卑职不敢居功。只求为朝廷继续营缮悬瓠城,修养百姓,以图后事。”

他的语气绝不是为了博取美名的套话,席间一瞬静了,连陌闻音都意外地看他。

江夏王问她说:“怎样,陌小姐,你弟弟是这样的主意,你看如何?他不迁转,你还随他一处吗?”

陌闻音没有看江夏王,对着陌承光答:“圣贤书上所载,子贡赎鲁人于诸侯,却不按法令去鲁国的官府领取赏金。孔子以为子贡的做法不好,取赏金其实无损于操行,反而子贡不取赏金,从此鲁人就不愿意再去赎人了。”

陌承光垂眼。

“你的道理也是一样,你保悬瓠城有功,理应升迁,你却不升迁,以后更无人肯去立功了。”她转回向着穆玄汝,“因而承光的念头,民女并不赞同。”

“好,好!”江夏王笑得畅快,“陌小姐知书达理,陌太常果然教女有方,得家风之清通啊。”

开头批评人家父亲“狷介”,此时又盛赞“清通”,穆骏坐在中间,不禁替两边都有些尴尬,看五叔这刻意殷勤,又想起他在江夏封地已有数百姬妾了,不舒服的感觉再度翻上心头。但陌承光的去向,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也只有硬着头皮赔笑插话:“陌小姐说的正是,承光实在应该因功高升。但,真要迁转回京城去,小侄也有担心啊。”

他动了动身子,留神说:“像皇叔方才指教的,大战之后,满朝文武多数受罚,受赏的只有他悬瓠城,还有盱眙枚伦方面。枚舅舅是太后的外戚,谁能拿他怎样,高标离群的看着就数承光了。京中水深,他又实在不是擅长与人交道的个性,万一拿捏不住,给自己……和身边都要生事的。”

“这话的确,”穆玄汝倒没把自己摆在受罚的人里,点头说,“凡有怨气的也只会冲他。那你看如何?”

穆骏赶紧接上:“从前想让他来小侄的幕府中做抚军主簿,不是没能成事吗?这回既然有皇叔的举荐,吏部必定没有二话,父皇那里,也请皇叔美言几句啊。”

穆玄汝讶然一笑:“还提此事?”他想陌承光姐弟都在,避开同学挚友容易被目为私党这些话,只道:“藩王的幕府,非同小可,要人是最难的。就连我那新女婿,你自己提拔起来的柳遥之,起初也没能放在你的帐下吧?”

听见柳遥之的名字,陌承光留意,看向穆骏。

穆骏跟他解释:“柳遥之他,从前是襄州边地的太守,我那会儿去讨伐五溪蛮,见他极能干,本来想把他留在身边用的。结果按程序举荐到吏部,书判批下来,他却给迁转到七弟那儿做后军参军了。在那边两年多吧。”

原来如此,看来柳遥之也刚转回穆骏身边不久,难怪行事风格上他有些脱开穆骏、自己能做主的感觉。

“换他回来,贤侄已经花下半个封国的大价钱了。此番悬瓠百日之后,陌司马的才名未必弱于柳遥之。”穆玄汝似谑笑问,“要是上面不肯给你,你再拿什么去换哪?”

陌闻音一双眼睛专注看着穆骏,穆骏见她像是好奇,很愿意跟她讲讲:“就是,父皇给我们几个兄弟加封郡王的时候,那一晚在清凉殿喝酒。柳遥之这事,我不是一直放不下嘛,终于逮到这个机会,那会儿父皇喝得高兴,七弟也有点醉了,我就一直敬他酒,敬到后面七弟不肯再喝了,我就说,你要是不卖三哥的面子,就得答应三哥一件事。”

陌闻音点头,陌承光也在凝神听。

“三哥这次无论封到哪里,我郡国里的食禄都给你一半,只换你帐下一人。”

陌闻音露出微笑,这是见面以来穆骏第一次看见她有明显的表情,心里一下子有点兴奋了,故意说得更夸张精彩:“七弟跟我一直还不错,爽快就说了个好。父皇听见了,开了金口,说也不用一人一半的麻烦,就给七弟封个大点的国,给我个小点的,问我乐不乐意。我赶着说乐意啊,一口定下来,父皇乘兴,当时就叫拿地图来挑选。”穆骏笑说,“不过,程序也走了多半年,柳遥之才终于回来的。”

“所以殿下,就成了武陵王。”陌闻音这话不是问句。

穷山恶水,边远湘州,武陵作为封地,不能更差了。

她语气里有不平,穆骏听着窝心,马上回话说:“风景好啊,桃花源的所在,你什么时候……”

他注意到江夏王和陌承光都在盯着他俩一来一回,赧然停了口。江夏王微微冷下脸,说:“孤王劝贤侄,主簿之事莫再多想。柳遥之当时能回来,陛下看的,想也是谯城王先答应了你,而不是赏识你的豪气。这才没过多久,再要一个风云正劲的人物,实在不是你的位置上合适的。”他轻摇头,“你要便要,孤王不去多事,举荐信不会这样写的。”

眼看爱做好人的五叔都要把话说绝了,穆骏着急看陌承光。本来他心里觉得,封国食邑、兵马钱粮这些自己都没要过,这回救悬瓠城又有功劳,陌承光的官职也还不高,开口试试应该不难,没想到连开口本身,都被江夏王给否定了。他闷着一股气,拿眼神示意,想让陌承光自己说愿意来,凭五叔刚才的许诺,加上有闻音这一层,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料陌承光看他一瞬,避席向江夏王下拜:“卑职谢殿下厚意,”他抬起头说,“若回京城,依心中志向,卑职愿入兵部中枢,不知能否得殿下成全?”

这是明确拒绝了穆骏,表示要按江夏王的主张行事。穆玄汝满意笑开:“好说好说,陌司马于孤王辖下力抗贼虏,建不世功勋,孤不可坐分荣耀却不为你的前程考虑。你的迁转,孤王自会尽心。”

陌承光伏低再拜,穆骏看向曾经亲密无间的太学同窗,微微蹙起眉。

“图拿来了。”

陌承光和陌闻音同时从城垛边回头。

他姐弟两个今日都穿薄青色的男装,看起来更像了。但陌承光的眼形略圆,脸颊线条虽然利落,整体上是温文感。陌闻音相貌却偏冷,长而大的双眼上挑,眼角精致锋锐,鼻子也比大多数女子高挺,连带得下颌收尖得流畅,有种傲然韵致,因此容色显得更美。

穆骏不由看着她呆怔了下,直到陌承光走过来要看彭城的城防图,才想起招呼城防官陪着他,自己走去闻音身边。陌闻音已经转回了身去,手扶在城垛上正往北方眺望。

“好高。”

“能看好远呢。”穆骏接话。

陌闻音转过来问:“彭城这里,离洛阳还有多远?”

“洛阳?”那是北虏的东都,前朝的旧京。

“……一千多里了吧。”被闻音这么直看着,穆骏有点跑神。

陌闻音眉心蹙起:“比悬瓠城更北,怎么反而离洛阳更远了?”

“因为……北虏,说是北虏,其实是在我们的西北边,彭城是在东边。”

陌闻音谢他指教,往城墙的西侧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远望。

穆骏在后面缓步跟着她,看她的步幅带动紧束的腰身,身体像株健康的杨柳。闻音该有……二十四岁了,即使罩在男装之下,颀长的体格也有曲线隐隐浮现,她腰间的皮质腰带上悬着一把短刀,随着走动轻轻拍打在胯上。

穆骏本来不是盯着那刀看,但不敢那么轻薄,瞅了两眼,目光就落回刀上,突然心中一喜。

“那是……我那把吗?”他轻声问。

陌闻音回头看他,又低头看了下腰间,脸上似乎薄薄一红,点点头转了回去。

“你一直带着呀?”穆骏紧跟了两步,心里乐开花了。

陌闻音没再回头:“好用。”

穆骏凑近她笑着问:“什么时候用?杀北虏的时候用了吗?”

“杀北虏的时候,怎么用这种短刀。”陌闻音并没躲开,偏过头向上看他,说,“我是想着,万一城真破了,我自己就用得着了。”

穆骏的脚下慢了。

“殿下,”陌闻音像没察觉他的情绪,心思还在城外的远方,“你说,咱们疆域里有什么地方,站在上面可以望见洛阳吗?”

穆骏又愣住。

陌闻音听他不答,回身看他,穆骏跟上,问:“这都要回建康了,你干吗还惦记着北虏的地方?”

疑惑浮上陌闻音的脸,她想了一下,回说:“因为洛阳……本来就是我们的啊。”

一句入耳,有血从穆骏的心里汩汩至头顶,那血却是凉的。

见着闻音之后高兴得要忘掉的事,接二连三又想起来,他真想把脑子摁回去歇着。但没法不想起北虏大军一路碾到江北,整个朝廷瑟瑟惊恐,毫无还手之力,没法不想起父皇动议北伐反报,却遭到上下反对,没法不想起看见檄文时候,甚至自己都觉得,现今的力量支持出兵都难,向北虏报复更是痴人说梦。

然而父皇传檄时,那文辞中“围狩故土,恢复旧京”的深痛志愿,其实他能懂。可连自己在内,但凡一丝权势在手的,首先都得盘算,怎么安度这一轮新的进退风险。

从头到尾,只有见到眼前的女子,才觉得血气逼人,身边的世界真在挣扎新生,有人真在活着。刚刚经历过生死大战,返回锦绣都城的途中,她心里惦记的,还是“我们的洛阳”。

与此相对,真能愧死。

看见他神色,陌闻音静了片刻,说:“我是私心问问,殿下不必归责到自身呀。”

她话很淡,像是有意疏远了,穆骏神情更转黯,陌闻音的语气轻缓下来:“承光跟你说过吧,我们陌家,原本出身就在洛阳。”

“好像……是说过。”穆骏慢慢答。他后背出冷汗,羞惭感针扎一样。

陌闻音温柔看着他,不久偏开头西望城垛外的原野:“小时候,我们家的太奶奶、奶奶,总跟我们讲,当年在洛阳城,我们家有过一座花园,奇花异草,说都说不过来,一年四季无论何时踏进去,都有花在开着。”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憧憬着现实外的胜境,也像暂时的逃离:“洛阳的街道,说是宽阔无比,横平竖直的,像棋盘那样,不是建康这样,过桥绕水的曲折。那里面,才士云集,商旅汇聚,最北边白山出产的皮货,最西边运来的骆驼,都成批成队地摆在东西两市里。凡是普天之下有的,洛阳都有,因为那时的天下,就是一个天下。”

随着她幻梦一般的描述,穆骏的血慢慢回暖。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骆驼什么样。”陌闻音回头看他,笑了下。

虏主元湟兵临彭城时,致书约见,那时送了几头骆驼来。但穆骏此刻不想说这些,这是深深的耻辱。

“你见过死人吧,三殿下?”见穆骏脸色沉重半天没有反应,陌闻音又问。

她从前总有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穆骏总是不知道怎么答。

“你肯定见过,但你肯定没见过,积在一起的,那么……那么多。”陌闻音向上的眼神空茫,像有什么惊怖的画面在其中闪过,但她的声音沉静,“人死了,都成物件一样,脸会抽起来。”她摸上自己的脸,脸颊被她揪成一点不好笑的模样,“但你还是能看出来,一个人和一个人不一样,这个人,可能生在胡地吧,那个人和我们一样,是汉人。”

她的背倚在城垛口,手扶上城墙砖石,找个支撑般:“北虏占了咱们的国土,还占了柔然,还有漠北部,我……杀过北虏,可到头一想,我杀的,真是北虏吗?说不定是同族,说不定是……本来没仇怨的柔然人、漠北人,就算真是北虏……不进者死,他们就想死吗?”

穆骏看着她抠在城墙上的手,那手指因为用力,是没有血色的白,虎口上有茧,手背上有伤。

他很想上去握一下,又觉得那只手太干净,不敢弄脏了。

“不杀他们,你不就得用上那把刀了吗?这有你什么错?”

陌闻音摇头:“烧埋他们的时候,烟好大的,我就只有想,两军交战,别怪我们吧,你们入土为安,魂魄归乡吧。可又一想……他们的家乡,你说在哪呢?他们回去的地方,算不算是家乡?”陌闻音的声音断了一瞬,“我呢?我的家乡又在哪?我的家乡,不也是北虏的地方吗?”

“不是,不是的。”穆骏冲口而出,“你只管等着,咱们一起,我带你回去!洛阳的花,我一定带你去看啊。”

陌闻音看他,目光找回了焦点,继而眼睛张大,个中神采辉莹。然而她最终只转回身又望向城外,穆骏也发觉自己失言了,以他的身份,这就是在谈论家国天下,是不被允许的。

“我会一直记着这话,”长久的沉默后,陌闻音说,“可这心愿太重了,殿下,我不能要。”

听见弟弟的脚步声,她转身迎去,牵住陌承光对穆骏回头:“彭城哪里有花?带我们在彭城看吧。”

彭城有湖名云龙。

北虏退去是冬末春初,经过几个月修整,如今渐已至夏。云龙湖的水面不甚开阔,但周围有云龙山景,在北方内陆大城中已属难得。湖以杨柳著称,绕湖皆是高大古树,翠枝如瀑垂落水面,湖中的荷花露出尖角,但花苞还是青色,只在最末端透出一星一点柔嫩的粉红。

一日事杂,他们乘船出水时已经暮色四合。为了穆骏出游,今日禁了水面,但园林还开放,消夏的彭城居民三三两两行在岸上杨柳枝后,让陌承光隔水望去,有些怪异的安宁感。

“能喝酒吗?”穆骏问他。

陌承光摇头,指了下背上。

“还疼吗?”

“殿下给的伤药好用,比之前好多了。”

穆骏笑:“我这儿啥都少,就是刀伤药多,你启程之前,记得多多带上。”

陌承光看着他,眼中似有愁色,穆骏觉出这话不太对,赶紧换开:“那你多吃点嘛,都没怎么动筷子啊。”

船舱小案上摆放的席面都是自己从前爱吃的,陌承光知道穆骏有心记得。他拾起筷子,夹一块豆腐入口,忍着眉头不皱。

“吃肉啊,”穆骏筷子点着旁边熟烂的羊蹄,“凉了膻气。你啊,太学的时候就让人叫‘病鹤’,我看现在,都快瘦成鹤站的水里那芦秆儿了。”

陌承光勾了下嘴角,不是笑:“在悬瓠城,饿怕了。”

“就是那会儿饿过头了,现在才要补啊。”

陌承光的筷子却抬不起来,只在自己菜碟按着,夕阳的光投在水面上,灿金一样,反照在他眉宇。穆骏沉下目光静看着他。

“在悬瓠城……”陌承光转开眼,看着船外水面上的光点,“看见过有人家用草席包……着饿死的婴孩出来……孩子的两条大腿上,肉被剜掉了。”

最后半句他说得很快。他跟谁都没说过。

“所以总觉得,多吃一点,好像是罪过。”

“别想了,”穆骏断然说,“没有你顶着,悬瓠全城都死光了,你做得够了。别想了。”

“还有城外面,”陌承光转回头来,仍在说,“我和姐姐一路过来,看见各座城池,城墙外头不剩一座有顶的房子。朝廷收埋尸骨的坟,就是一个大坑,每过三十里,就能看见那一堆新土……你听说了吗,燕子今年回来淮南,无处落脚,巢于林木。”

“你和闻音真的像,都是这么想事……不是你们的过错呀。”

陌承光没有答话。

他们看着彼此,心中都在想,那么是谁的过错?

“今天出来,是为了你们高兴,这些,先不谈了。”穆骏打破僵滞的沉默,把摆着酒席的小案整个推开,抓过旁边的棋枰放稳,“不吃就下棋。来,我让你,你执黑。”

历来自己执黑,穆骏从没赢过,陌承光感觉他的体恤,也觉得气氛涩,勉强淡笑了下,拾起一子落在天心。

两人找不到闲话,各自静算棋路,船头隐约传来陌闻音和船娘学摇橹、唱船歌的声音,船家一句她一句,和着水声澄净:“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彭城真平和。”棋至中盘,陌承光听着那歌声说。

穆骏点头:“城池坚固,城墙之内,多年无事了。”

“殿下想过没有,”陌承光落子不停,问他,“为何我朝守坚城尚可,一到城外野战,十有八九溃不成军?”

说是不谈这些,回答却一下冲到嘴边:“将领无能畏战,没个城墙挡着,面对北虏心里先怕了。”穆骏盯着棋盘,声音中怒气上涌,“两军刚一接触,一个小挫,队伍扔在原野上,主将自己逃得没影了,这都多少回了?个个又都是朝里有根基的,战败不死,贬下去一二年,起来的还是这些人。真能打仗的,夏侯老将军、枚伦,新秀里面算个柳遥之,还有,”他抬眼,“如今添一个你,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陌承光摇了下头。

不理他自谦,穆骏又说:“还有,马。你看,你从北虏得的那匹马,比咱们的马能高出半个头啊,筋壮腿长,跑起来的速度根本没得比,野战靠马,咱们可怎么赢?”

陌承光的眉头始终淡淡拧着,眼前浮过在卢凭身后飞速掠近的纯黑马影。

“还有兵,”穆骏停了落子,手中白子敲着棋盘,“父父子子代代相袭,早把当兵当成了过日子,除了各藩王自己练的亲兵有点用处,余下的兵户,跟农人有什么区别?”

“兵、马、将,殿下说的都是。”陌承光将手里的黑子放回棋盒,“但我看来,关键能挽回败局的一点,是‘器’。”

“……器?”穆骏没大明白,凝神看他。

“我朝至今,没能创出一种克制北虏骑兵的战法,所以旷野之上,两军对垒只有靠人的血肉搏杀。”陌承光像是思虑过太久,句句倾泻而出,“而守城更靠器械,器械,才是我们唯一确定可以胜过北虏的东西。”

“就像,当时在悬瓠城下,我能安然脱身,是靠咱们的弩射程更远?”

“对。守城时候,敌人有投石机,我们也有,且比他们的更准更强,还能调出不同的射程,远近配合,形成宽阔的落石带,让敌人组织不起有效的阵型。”

陌承光的语速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敌人有冷锻甲,我们用短枪盾能锤透。敌人有钩车,我们用悬索,把钩车勒止、吊翻,对云梯也一样,悬索钩住梯脚,就能从城上将梯子拔起。悬瓠城弹尽粮绝之前,就是靠着这些器械,挡住了北虏无数次进攻,只要训练得当,女子也可以上城作战,士兵的体质差异,就不再是紧要的问题。”

听着同窗好友像揭开了什么盖子一样突然滔滔不绝,穆骏一边惊讶,一边庆幸提起这些。他还是热忱的,能从战后的伤痛中拔出一些。

“所以野战必定也一样,人、马我们是不如他们,靠无畏的意志可以为战,但只有这些不够!要胜过北虏,必须要靠战术,要靠支持战术的器械。”

“什么样的器械?”

“我还没想清楚。”陌承光的声音轻下去,“特殊的长兵器?射速更快的弩机?我对骑兵作战还——”

“所以就想让你到我武陵来啊。”穆骏不死心,应和着他说,“我那地方虽然穷点,好歹是个郡国,还产铁矿。人、东西在那儿都是我说了算,马也能给你找来,你想怎么钻研不都可以吗?”

“藩王在封国之内大兴武备,被有心之人传出去,是给殿下招祸事。”陌承光说。

穆骏不说话了。

两人对看,陌承光又说:“所以我才想回京城。进了兵部中枢,职权相涉,我能接触精工和图籍,研习最新的装备,为战事做长远打算。”

这是个更明确的拒绝,但也是诚挚的解释,穆骏心底那点怨和闷散开了。他们还是交心的,彼此考虑,也彼此懂得。

“你这个主意好。”穆骏真心说,“这些事是更要紧,别人不做,我愿你可以。弄出什么好用的了,记得,先让我试用啊。”

陌承光重重点头。

他俩对视着,转瞬又都垂下眼去,穆骏想起该自己落子了,白子点上棋枰。

“此后殿下,就在彭城?”他听陌承光问,语带惜别。

穆骏摇头,声音没藏住丧气:“讨蛮。”

“还要?”陌承光诧异,手上黑子悬在半空。

“这回是巴州的,什么红山部,又反了。”穆骏叹气把白子一掷,抬手搓着脸,“五溪蛮、越北蛮、济州蛮……不是我不肯为朝廷出力,可这些年四境的犄角旮旯,我算是蹚了个遍啊,我看天长日久啊,我这副尊容,人家都得当我是蛮族了!”

其实穆骏是华贵的南地长相,眼睛像他的皇室兄弟们一般,黑白分明的晶亮,笑起来一边脸颊却有个浅窝,听说是得自母亲。可是他鼻翼窄而鼻尖锐利,更因为常年征战,肤色晒得很深,又操劳精瘦。看他这么严肃地在意相貌,说像蛮族,陌承光打量一眼,倒惹出一笑。

“你笑什么!等你碰上了喜欢的,你就知道……”

穆骏不说了。船头那边学唱的歌谣早到了第二折,陌闻音清爽的声音浅浅传来:“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陌承光没续他这个话头,说:“巴州的,红山部?渝水流域是,夏侯景晖将军的防区。”

穆骏一拍棋枰:“对嘛!我就说是你能想到,不像跟我那班下面还得多废话。和夏侯老将军联手,那不是求不来的机会吗?所以这回让去,就痛快去了吧,反正,英雄能认的功业,不得靠血汗一拼吗。”

陌承光又没接话。

船头的歌声中,舱里静了很久,穆骏垂下头说:“是,我知道,你从来是不想让我去……去拼那个的。”

陌承光重又拈起黑子,慢慢落。

“但是,昨天五叔的堂上也说了,你也听了。我毕竟,也是天家子,又时时处处受人挤对,万一有一天,真到了不得不拼的时候,你……”穆骏抬起眼,“是不是选我?”

这半壁江山,是高祖马上得之。今上始兴帝非嫡非长,龙座下也垫着两位兄长的尸骨。乱世天下,礼崩乐坏,有力者居之,朝中文臣武将各有打算,上位者的一次颠覆,就是各族各姓利益的一次重整。数代以来,眨眼间的兴盛与灭亡见得太多,人人都是赌徒。

但陌承光一直在想,那些无力者,又该如何?

“异族虎视,强敌环伺,北虏直指江北,我朝兵马难出淮河。为这残山剩水,自己先打破脑袋,每每说人口凋敝兵力不足,却引我朝子民同室操戈,岂不可悲可笑。”

穆骏的心有点凉。但他想,这个人始终是如此,还能对自己直言不讳,也挺好。

“那闻音呢?”他不甘心问,“我想让你过来……也有为她。你别不知道,她面上看着没有什么,实际心里……”穆骏声音轻了,身子越过棋枰凑近陌承光,“悬瓠城打得太惨,给她心里伤害也不轻的,昨天在城上,她跟我……跟我也说了些。我看她实在应该养养,还让她跟着你回京提心吊胆吗?你不想让她到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陌承光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穆骏想趁热打铁,却听他说:“真有无忧无虑的地方么,这世上?”

“怎么没有呢,我正经当个闲王还不行吗?本来我想你到我这儿,别做参军,就做主簿,也是这个用意,你虽然刀拿得挺好,我还是想让你拿笔。闻音就更是了,她一个世家小姐,吃得了这样苦是她的品格,可是就合该吗?不敢说天天让她锦衣玉食,但凡我武陵封国能有的,什么都能给她,这个我敢说。”

“如果姐姐想要……”陌承光垂了下眼,“锦衣玉食地养着,她早就可以了。”

穆骏没话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就实话告诉我,闻音是不是有过别人提亲?”

这话里似有吃味的语气,陌承光看着他不作声。

心里酸酸的,却渐渐混上些高兴,穆骏回过意思来,闻音是……在等我吗?

他顿觉得心头卸了块大石,高兴得直甩手:“我就说嘛!”棋盘哗一下被他袖子带得纷乱,他都顾不上看,“她这样的美人,怎可能没人提亲!原来是……我这边吧,你都知道的,这二年罚了又罚,都没当口对父皇张嘴,父皇也……都没顾得上我的事来。这回讨蛮,我一定立功,立个大的,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张嘴,风风光光地……你在你父亲那儿帮我拖一拖,让闻音再等等我啊,要不了太久了,真的,咱们也是门当户对,没有什么不行的,你说呢?”

这是陌承光很少见到的穆骏,热切伴着焦虑,说话都快语无伦次了。他的话音落下,陌承光在将乱掉的棋子一个个拾起复盘,直到棋面如初。

同窗至交,他对穆骏当然毫无挑剔,姐姐对穆骏之心他也知道,只是心之深浅,就是饮水自知,姐姐不表露,他也无从揣测。但他总是会想,姐姐的心里,该压上这么个随时能被一张圣旨戳破的希望吗?

“姐姐的事,都是她自己做主的,不用问家父和我。”

听见陌承光的语气,又想及陌闻音昨日态度,穆骏的心里缩了一下,忙问:“你们母亲的事,她是不是还放不下啊?”

陌承光从穆骏的棋盒中取过一枚白子,替他落下,不语续上棋局。

说出来太伤人心,穆骏明白,也只好再看棋面,黑白交落之间,有些心神不定。

陌承光的父亲一生三娶,三位夫人都早逝。他姐弟两个一胎双胞,是第三位夫人邓氏所生。十三岁那年,他们舅父的上司叛逃至北虏,舅父定了知情不报之罪,外祖全家被杀,邓夫人因是出嫁女而幸免,可从此精神上受了过大的刺激,癔病时坏时好。迁延了五六年,一日邓夫人突然投井而死,穆骏听到的传闻是,他们的父亲陌淳在夫人病中背着家里养了一房外室,这位外室生子,成了压垮邓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陌闻音奉母至孝,似乎从那天起,就再没流过一次眼泪,也再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了。

“我不想让她失望。”他听见陌承光低低说。

“你觉得我会让她失望?”

“就像……殿下所说的,拿刀与拿笔,是世情所致,我怕不由你我。”

舱中只剩下落子声,又静了一刻,陌承光说,“不知你们昨日在城上有没有说好,但姐姐的事,都是她自己做主的。”他把自己的黑子放回棋盒,抬眼,“殿下,你赢了。”

清憩园中夜已过半,高楼上吹起的箫管因风而来,乐声清寒如月色,将一片凉意投下中庭。

唐墨在榻上正坐,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表兄、年头刚升为侍中的文炎吉。文侍中如今脱开了殿中监这个宫官名号,与中书令、尚书令并为三公,尊荣至顶,却仍是出入宫禁的近臣,在皇帝身边的影响力连百官之首的中书令都无法比拟,实权朝中无二。唐家祖上至今,只有这一门亲戚如此显贵,唐墨不免觉得表哥是个真神在世,满心想往上贴,又有些畏惧。

文侍中态度却有些懒怠,散坐在堂前,膝上置把胡琵琶,随着楼上的乐声调弦,半天没有开口的意思。

“表兄这园子,真是人间仙境,胜过王谢宅邸十倍。”唐墨总要找话来说,“果然是大隐于朝啊。”

“王家的园子,你见过?”文炎吉看他笑笑。

文侍中外表并无特出,有些清癯相,但风度之中自带矜持威势。唐墨哑了哑口。

“没见过就对了。”文炎吉收起琵琶,随手置在榻前案上,“你我这样出身,混迹高门之内,赔十倍小心,转天一样成人笑柄。你既然回了京城,也审慎些,自己知道尊重。”

唐墨讷讷领教,听他又说:“这园子也不是我的,京中一名胜,官员不时过来消遣。我的私宅,你往后也不要去。你我不同姓,家谱也远,我二人的关系外头不清楚,对你才方便。”

唐墨明白自己这份“穷亲戚”侍中也不指望得回报,愿意抬手帮衬时只不想牵扯出麻烦。他当然恨不得满朝都知道侍中大人是自己的表哥才好,眼下却只有赔笑回说:“弟弟谨记。侍中大人将弟弟调回京城,还安排在城门尹这样的肥缺上,弟弟已经感激不尽了,哪敢再有非分之想。”

听唐墨将“表哥”的称呼换为“侍中大人”,文炎吉心觉他识趣,点头道:“城门尹的官职说来不高,但手握京城关防,极为紧要。为你谋到这个位置,我也用了几分心思,你就量力从事,少做非分之想是对的。”

唐墨立时领会,这些话是嘱咐自己捞得节制些,马上说:“弟弟走到今天,还能从那要人命的边关调回来,哪步不是侍中大人对弟弟的恩典。侍中放心,弟弟要是给你惹事,自己先咒死自己了。”

他当下一番赌咒发誓,文炎吉抚着臂枕听着,微微皱起眉。此番说是以军功升迁,却眼见这个表弟来去悬瓠城一番,几年间全无长进,言行失态处俗不可耐,文炎吉也不是没担心过他会不识进退。可是自己家中一介寒门,无奈这已经是最扶得起的一个了。朝局动荡,改换天日之后的事谁也无从尽在掌握,在城防上添一个死心塌地的自己人,总是要紧的。

唐墨见表哥望着园中月影,对自己的一通毒誓无所表示,犹豫了一瞬,问出今天求见的真正目的。

“良辰佳景,弟弟本来不该搅扰侍中清静,但有件事心里实在放不下。”

文炎吉仍看着园子,略一思索:“陌承光的事?”

“对对,侍中真是料事如神。”唐墨往文炎吉那边凑了凑,“听说陌承光迁转回京,江夏王写了亲笔信要举荐他到兵部,侍中在宫里听到确切的安排了吗?”

文炎吉无话。唐墨反应过来问得出格了,换话说:“侍中在朝中奏无不可,凡事总要问过侍中的意见才可决断,不知侍中看来,让陌承光入兵部中枢,是否合适啊?”

文炎吉轻轻一笑:“从此你在丹阳尹辖下,他在兵部,他的迁转升降也不会挡在你的路上。”

这话听着,兵部之事是确实了,唐墨面露难色:“侍中有所不知,陌承光一向专行独断,从来不将我这个悬瓠太守放在眼里。弟弟是想,他带着武勋转回京城,更不会知道收敛,兵部佟尚书宽和,要是容他在兵部得势,必然将一部上下搅得乌烟瘴气,如今大敌当前,对国事不利啊。”

文炎吉低头拨弄起胡琵琶的琴弦,脸上似笑非笑:“悬瓠城的事,他要较真整治你,战事刚完是最好的时机。他那时没有动作,如今何必。”

见文侍中直说出来自己那点心思,唐墨尴尬,正想辩解两句,听他又说:“倒是他从悬瓠城带回的那匹马,你知道做何处置了?”

“听说不是……进献给陛下了?”

文炎吉点点头:“北虏的王子亲到城下,他不去攻击,对方还送上宝马,这在北虏或许就是个离间之计,即使他不收下,也难免有人传他是心虚回避。他便索性收下,转头在嘉奖他战功的仪式上提出进献给陛下,一番坦坦荡荡,好看又堵人的嘴。”文炎吉扫过唐墨一眼,“所以陌承光不傻啊,对他,劝你省省心。”

唐墨憋得脸上发涨,低头拧住嘴。胡琵琶声没停,琴弦似乎潮涩,琮琮恰似纷乱马蹄,文炎吉的声音杂在其中,淡淡说:“不过,那匹马后来被陛下做何用处了,你可知道?”

唐墨抬头,摇了摇。

文炎吉勾手一指按住琴弦,座间一静:“你如今位置,这才是要留心的大事。太子生辰不远,陛下赐了一张礼单过去,其上第一项就是这匹马。”

皇帝庆贺儿子的生日,送东西天经地义,且一年要送几回,送些什么唐墨这样的小官哪去留心。他愣愣看文炎吉,不知道侍中的意思。文炎吉又是一笑:“北虏虽无太子之制,送给陌承光这匹马的那个元丹,却是虏主呼声最高的继承人哪。太子体弱,陛下的赐物向来是名贵药材、细软用度为多,从没赐过马匹,何况是一匹得自北虏的战马?”

唐墨细细想了一遍文侍中这番话,问:“侍中的意思,陛下这用意,是要表明太子的位置至少和那元丹相对……相当?”

“自然有这样用意,也安群臣的舆论。只是,正在争论北伐行与不行的当口,将这匹靠战功赢得的骏马赐给储君,陛下难道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见唐墨再答不出什么,文炎吉望着园中铺下的月影说:“难道不是,表明北伐之决心无可更改,即便志不能遂,也要太子承继正统,承继……的意思?”

唐墨恍然大悟,这马眼见成了皇帝北进遗志的象征了。他对眼前的表哥涌起真心实意的钦服,心说做官要做京官果然是对的,否则这些道行,外面哪里学得来。

“陛下的身体究竟如何?”唐墨怯怯问,“眼见这北伐,是必定打了?”

文炎吉不答,只说:“一匹马的来去里面,含着太子为正统、北伐务须行这两层意思,其中卷进多少人,哪个不比你着急?陌承光的起身官,就是太子舍人,他此番得的马陛下又赐给了太子,眼见陛下是亲自把他属在太子名下。他如今更是力抗北虏的第一杆大旗,这风口浪尖上,不归太子的、不想北伐的,哪个不会死盯着他。”他向唐墨安抚般笑笑,“放心,用不着你。”

不知为何,这清凉夜风中,唐墨微微冒出汗来。他迎着文侍中的笑,也赔笑点头。

“此夜难得,”文侍中似也醉心于清风拂面,看了一眼唐墨案上还满满的酒杯,“饮酒吧。”

云龙湖上一别,陌闻音姐弟相携返京。他们已经多年不住本家,先在官舍落脚后,陌承光跑遍京城角落,挑到一间客栈的偏院租下,条件不拘,只为僻静而多花木,姐姐实在需要养养,他认同穆骏的话。

此后便等待吏部的新任命下达。其间陌承光拜谒过太子,也向京中诸王上拜礼,来客栈慕名登门访他的一日也有好些,他在自己能力之内也都一一回访,只是忙乱。

无可名状的烦闷心境中,吏部的书判终于批下,新官位被定在兵部主事级别,具体职管有待兵部安置。离志愿总算近了一步,陌承光按礼数,向五兵尚书佟红庭递交履历名帖,很快收到文书代答,说部中各要员约在休日于清憩名园小聚,到时由佟尚书将陌承光引见给同僚。

当天一早,陌承光公服前往,陆续见大小官员到场,寒暄叙礼毕,依次序落座。除了陌承光自己,园中的侍应们对兵部官员看来都熟悉,不需吩咐,便有各色饮品按人传来,不时添进,而陌承光只要了白水。

摆设酒宴的这间方亭中设有流觞的曲水,在座席之间弯弯流淌,流出亭外之后汇入一条盘龙似的小溪,蜿蜒在草木深茂的叠峰脚下,虽是城中园林,却幽含野趣。有隐隐乐声自那叠峰而来,时而是琴,时而是一箫一笛,仿佛仙窟洞府传下凡尘的遗音。然而佟尚书迟迟不到,陌承光没有心思去细听。

众人一直等到中午,见一个小吏来到亭中,对在座官职最高的兵部总稽察杨维纯低语了几句。

杨稽察微皱起眉,却似并不意外,转对陌承光说:“陌大人,佟尚书临时有事,不能来了,他请园主人代为招待,咱们开席吧。”

等到此时,陌承光心中已经有预感,佟尚书是今后自己的顶头上官,这样有心轻慢的态度,只是自己在京中遭逢的第一步。

但眼下同僚四座,他只有愈发谦恭,起身回说:“下官初来,不知常例,请凭杨大人安排。”

杨维纯笑笑点头,园后便出来一位衣装华丽的高胖中年,眼圆而微凸,精蓄着胡须。他向杨维纯见礼后,又过来与陌承光招呼,介绍自己是这清憩园的主人,官商胡珀。

陌承光听过他豪富之名,依礼对答,胡姓商人就在下首处落座。随着他入席,园中四面走出众多妙龄侍女,至每人坐榻旁皆陪两位,余下川流传菜,乐声扬起。

来到陌承光席前的两个侍女先对他叩首,绿衣的一个说:“婢子凉露,听大人差使。”另一个说叫紫雀,礼毕执起小案上放的金丝竹扇,跪坐到陌承光侧后,为他徐徐打风。

陌承光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心内窘迫起来,可他也知道,这种时候若无其事才是恰当仪态,便静着脸色。几道前菜陆续传来,可不管凉露如何宛转为他向碟中布菜,陌承光只能吃下些菌菇、菹菜,并且不动酒杯。为他摆盘夹菜时,凉露素白的手总有意无意间从陌承光臂上挨过,陌承光当没察觉,几回过后,凉露也就罢了。

炙烤类的大菜开始上席,这时园子的稍远处,十数舞姬携带盘鼓而出,将那些鼓面向上,错落架设在水流间。乐声一转,丝竹齐鸣,四面楼台山岩皆似传音,混响若天成。舞姬们踏鼓而上,凌波作七盘舞。

陌承光的视线被那边吸引过去,疑惑那些鼓是怎样简便而牢固地架设在水上的。凉露见他半天望着舞乐的方向,轻唤他说:“陌大人先吃吧,这道炙鹌鹑,尤其肝是绝品,婢子已经择好了,大人尝尝,凉了就转味了。”

陌承光垂眼,凉露用筷子挑着一点膏腴样的东西递到他嘴边。

陌承光向后缩了下,偏头在美人的眼中看到尴尬和一些惊慌。

“谢谢姑娘,在下伤过胃,吃不得腻。”陌承光和缓说。

“那,这是蜜酿莲藕。”凉露换了双筷子,“和外面那些俗甜的不同,很清香的。”她又夹起一块递来,“大人请尝。”

这是执意要喂自己吃的意思。陌承光疑惑扫视园中,见四座之内侍女都是紧贴客人坐着,有些已在怀抱,侍女下箸客人张口,是常态。

他这一动,包括杨维纯在内,所有人都留意向这边。战场上练出的直感让陌承光警惕骤起,他尤其看见园主人胡珀的嘴角带着一丝古怪的笑。

是什么鸿门宴吗?

陌承光的第一反应是想起身离席,但宴会刚刚开始,此时无故辞去,极为失礼。这犹豫的一瞬,胡珀已经带笑行来,一位侍女碎步急前为他安顿坐榻,胡珀稳稳在陌承光案前坐下。

“小人这里饭菜粗疏,让大人下不了箸吗?”

陌承光向他一欠身:“谢郎君款待,但在下胃弱,这些珍稀饮食不曾吃过,不敢轻易尝试。”

“胃弱就得多养啊。”胡珀讨好笑说,“这道蜜酿莲藕是极合适的,大人还是尝尝。”他转对着凉露,像忽然换了张面孔,“你这贱婢,怎么不上心伺候?饿着了咱们的大英雄,回头看你什么下场!”

凉露的筷子再次递来,陌承光还想推辞,却发觉那筷子尖在颤。

他讶异转头,看见凉露微垂着眼,浑身在发抖。

陌承光又看胡珀,见胡珀对着自己仍是笑脸,可他口中的“下场”看来不是随便的威胁,如果自己不听从,凉露知道她身上会发生什么。

比思考更早地,陌承光低头含住筷子,将那莲藕入口。

胡珀哈哈笑起,回身对席间说:“谁说的陌大人不近人情,这不是怜香惜玉得很嘛。”

席中的客人都随着笑,气氛一时松快,连总稽查杨维纯也无奈似的笑了笑。

“陌大人再饮些酒。”胡珀转回说,“苦荞,蒲桃,白烧,大人要哪种?”

“蒲桃软口些,”凉露的声音还带惊悸,尽量轻柔地说,“大人饮些蒲桃酒吧。”

她取过一个琉璃盏,将深红的酒液斟入,双手捧到陌承光眼前。

陌承光接过,敬向胡珀:“此一盏敬郎君厚意,多的在下实难经受,不能再喝了。”

他不等胡珀取酒,满饮了这一盏。

酒液顺喉咙流下,陌承光马上感到灼烧样的刺痛,胃里一霎抽搐欲呕。他很久没喝过酒了,即使前段封赏的国宴上也是淡醴代替,此时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严重,只能强往下按着,冷汗爬上额头。胡珀看他的样子,笑说:“大人可别客气,回来京里交际应酬,酒量得练啊,外头可没有小人这里的好酒。”他再对凉露冷脸,“快给陌大人续上。”

凉露执壶,陌承光按住自己的酒盏:“阵上带伤回来,在下实不能再喝,郎君体谅。”

胡珀回头笑看席间一眼:“陌大人这是说辞了。在座的兵部大人们哪位没上过阵?武将豪情,越上阵越要喝酒的嘛。”他的身后传来些笑声,胡珀又说:“大人是不屑与我这商人交道吧?但小人在京城中也有几分薄面的,这园里的规矩,头一次来的客人,一定要喝得尽兴。要是不买小人的面子,就是嫌小人伺候得不周到,这劝酒的贱婢,小人要杀了谢罪的。”

陌承光怔了。

坐榻开始微颤,那是凉露快要跪不住身子,弯腿倚在那儿,抖得越来越厉害。

陌承光听过前朝富室有这样劝酒的办法,但从来没想过而今游宴之中仍会如此丧心病狂,他往上座的杨维纯处看,厉声说:“杨大人,公宴园林,岂能轻人性命!”

杨维纯一脸为难:“这是休日,私聚,何况这婢子是胡家家奴,胡郎要怎样,谁也拦不得。实话与你说,本官也被这样灌过。”

陌承光偏头,凉露在绿绢衣里缩着双肩,不敢看任何人,只是抖。

陌承光抓起盛蒲桃酒的酒壶,仰头灌下,用那酒液的速度压住胃里不断反上的异物感。一壶饮尽,他咬牙忍着胃里烧痛,将空壶放在胡珀面前。

胡珀大声拍掌:“这才是悬瓠城上的英雄气魄,再来。”他让人又取过一壶烧白,自己打开壶盖,递给陌承光。

陌承光接过,仰头又尽,然而一壶又至。

陌承光打定主意用气势压下对方,或者迅速喝到烂醉了此局面,二话不说又尽一壶,但真到极限了,胃里刀割一样。他不敢试不能喝之后凉露会怎样,抓着又上来的一壶烧白,勉力咽着喉头说:“她……身价多少?我赎下她。”

席中传来起哄的声音。

胡珀大笑:“大人有心了,此女可是小人心爱,第一等绝色的,然而并非无价,小人也绝不敢小瞧陌大人的身家。不过小人园中,她这样的货色要多少都有,大人买了她,小人再叫一个来,替小人伺候。”

他往陌承光身后那个叫紫雀的婢女看去,紫雀没敢停下打扇,但已经低泣了好久,陌承光一直能听见她的哭声,此时更听她哽咽着说:“大人,求你了……”

陌承光将手中的酒壶送到嘴边,沉下脸色,又一壶至底。

胃极痛,但那痛感压住了恶心,陌承光嘴唇发白,神情却镇定了。如果一直这样痛下去,反而能再喝,他将空酒壶在胡珀眼前摆成一排,盯着对方,“久闻清憩园大名,原来园中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再来。”

他只是脸色差,无一点醉相,酒量似不见底。胡珀看了看那些空壶,抬眼看他笑说:“小人疏忽了,令尊是鲸饮海量啊,看来大人得了家传,那小人就不用再试大人的深浅了,从此就知道如何招待。”他从陌承光面前起身,殷勤样貌说,“酒喝好,菜也得吃到,来,续席,传大菜来。”

他行开去迎菜,陌承光勉强垂头去看凉露,对上她饱含感激的泪眼。

陌承光不知道能做什么表情,抿着嘴抬起头。席间气氛刚冷了些下去,却因为“大菜”又起热闹。陌承光明白这场为难不会凭空而来,无论佟尚书本人是否知情,兵部上下必定有所参与。现在必须尽快辞席,然而他身上在烧,一时动作不了,忍着胃里的翻搅站不起身。

凉露给他递来水,陌承光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多少感觉好些。手撑住案边,他慢慢支起一条腿,此时一个巨大的铜盘盛着菜肴放到他手前。

陌承光看了一眼,喉头翻呕,手无意识地挡住嘴。

“这道乳猪,是本园第一名菜,小人烧掉手上的所有菜谱也要留下它的,大人赶快尝尝。”胡珀又坐下,摊手向陌承光介绍。

“在下,吃不了腻,郎君可以再上酒。”陌承光冷眼看他。

“怎敢再灌大人,大人要饮随意。这道菜哪里腻啊,落生十天的猪仔,除了人奶,没吃过别的东西,干净幼嫩极了。皮下这层薄油啊,像乳酪一样,淡甜味的。”胡珀取过案上的割刀,从那乳猪背中一划,崩开的薄皮下白蜜似的膏脂流溢,浓香升腾。“空口吃已是人间奇味,配黄酒最佳。大人哪怕吃一块,今日就不白来我园中,小人的面子也就足了。”

“在下素食已久,请免这荤腥。”

他不能说,对自己都不能承认,不是荤腥的缘故。是那餐盘中小小的身体摆放的样子,那仿佛安详地闭着的眼睛,让他不停想起在悬瓠城中见过的死婴。穆骏对他说过别想了,可是他忘不掉的。

见陌承光果然像坊间传闻那样不肯食荤,胡珀笑得更开:“陌大人是为战场上的杀孽吃斋?小人可没听说过武将有这种忌讳啊,大人杀的不都是北虏敌兵吗?”

“久饿所致,并非吃斋。郎君这里的饭菜确实不合口味,在下告辞。”

陌承光撑案欲起,胡珀拦他:“陌大人身上瘦弱,脸色疲态,断了肉食怎么可以?大人的身子牵涉国事啊。”他把手上的割刀递给凉露,“快,给陌大人布菜,让大人好好滋补。劝不进酒,肉也劝不进一口,留你这贱婢何用!”

凉露接刀没有拿稳,割刀啪一声掉在案上。应着那声音,陌承光身后的紫雀吓崩溃了,哭声高起。她被两个小厮拽了下去,另一个侍女被搡着跪过来,哆嗦着拾起紫雀丢下的扇子,弓着背继续给陌承光打风。

陌承光回身看她,又看凉露,凉露的情绪却异样的平静了,她伸手抓起那割刀,低声说:“早晚是如此,不累英雄了。”便向自己喉头猛插。

好在切近,陌承光一把夺下刀,不知划到凉露手上哪里,血线顺着她玉白的手腕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盘中乳猪的耳后。

他看那血,感觉到周遭的目光,又往席间看。多少人都是冷眼,有些眼角甚至带笑。其中一个说:“这婢子好气节,陌大人成全她就是。”还有人说:“大人不吃就罢了,他杀他自家奴婢,关大人何事,莫被这商人拿捏了。”

陌承光垂头,从那乳猪背上切下一块,以刀挑至胡珀眼前:“这一口我吃下,足你面子,了不了事?”

胡珀笑说:“酒肉俱足,了事了事,大人请。”

陌承光就刀尖将那一块肉入口,不能多嚼,奋力咽下,然后将那割刀钉入盘边案上,手持刀柄眼望胡珀。

胡珀欠了个身,笑着起来,去其余席前招呼了。

这边静着,只有身后的风还在扇,节奏已经慢慢平稳了些,将陌承光的冷汗一阵阵吹凉。凉露攥着手腕,血好像已经止了,但陌承光没办法问她。他喉咙里的东西要冲出来,炙烤过的皮肉味和血腥混在一起,他没办法再忍住剧烈的恶心。

陌承光捂住嘴起身往亭外跑,可酒上头腿软,没跑出多远就伏在溪水边呕起来,连连咳出不由自主的眼泪。身下的溪水变得刺鼻浑浊,他只能等它流开,掬起水,却有更多酸液翻吐出来。几乎跪不住,他趴下去将脸直接扎进水里,头痛欲裂,冷水也不能缓解,并且呛住,胸口至喉咙愈发火辣辣地烧起来。

身后不知道多少人在看,他知道自己才是今天这场宴会最大的热闹。陌承光从水中拔出头来,告诉自己别想,却摆脱不了感觉,感觉为何此刻反而没有人笑,为何陡然变得如此安静,他们还在等着看什么?

陌承光用溪边的青石撑起身回望,方才坐着的位置上,凉露不在了。

跌撞到胡珀面前,水从陌承光脸颊滴下,胡珀坐着扬头,没有等他问,笑说:“大人这又全吐出来,那贱婢最后也没让大人吃进什么呀。”

“人在哪?”

“她都肯为大人死了,无用又不忠心,小人留她干吗呢。”

“人在哪?!”

“陌大人!”杨维纯在主座疾声,“家主处置奴婢,没有外人的事,你不要太放纵了。”

“人在哪?”

杨维纯皱眉,指了下园子的角落。

那段路不长,跨出最后一步前,陌承光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他对死亡的气味已经太熟悉了。已经没有血从凉露颈侧的切口流出来,她是惨白的,躺在她的血泊中,不像活过的人,像一段藕,中空的藕。

那些血还没有凝,薄红的泡沫破去后,溅成一个一个小圈。

陌承光解下自己的外衣,想盖住她,但经眼看见衣上呕吐的痕迹,停下了手。

他在那血泊中跪低,重重顿首。

“所以那个马玛度,就这么缩在云坪城寨里不出来了?”穆骏抹了把头上的汗,眯眼遥看对面的山头。

虽然还在五月,巴州腹地已经十分潮热,即便无雨,空气也像浸饱了水而比别处沉重,一呼一吸都费力。习惯气候消耗了穆骏全队十几天时间,营中第一轮水土不服刚刚平息下去,穆骏忍着自己身上低热的难受,才终于能勘察地形,研讨战法。

“回禀殿下,正是。”本地守将齐同秀指向江流对岸,“云坪县,就以这云坪山得名,山上这座城寨是红山部先民所建,不断添造加固,至今已有二百余年。红山部叛乱之后固守云坪寨,这不是第一回了。”

对岸一座孤峰突起,与周围的山岭之间都有谷地相隔,距离最近的一座也要三里有余。这座石峰的确地势雄奇,看了十几天,再细看时还是使人心生惊畏之感。

山脚下两江相夹,三面环水,半山以下树木浓密,可那树丛之上却是光秃秃的岩壁。石色赭中带红,仿佛天神用巨斧劈就的一座石质茶台,峰顶平展如削去一般。一带山墙在半山处树丛之间蜿蜒,另一带山墙竟修在那高高石峰平顶的边缘。

“包括末将在内,朝廷的将领几回把叛军大部击溃,但是招安叛民后,红山部的首领马玛度都会带着精锐退守此寨,少则数月,多则一二年。其间派遣他的手下伺机下山,到处挑动民情,一旦乱民再起,他再出山,又是一番动荡。”

“这话奇怪吧,”穆骏的亲兵旅帅梁芒问齐同秀,“明知道贼首在此,还能让他几次三番据城固守,这座云坪寨这么难以攻取吗?”

“大帅你看,”齐同秀转了一下马,神色为难地向梁芒解释,“此山夹在两江汇流之间,有三面山下靠近水流,难以排阵。只有西边可以用步骑往上攻打,可是西面半山以下,虽然不算陡峭,却尽是碎石,此地又多雨,人马上去一步一滑,无法猛冲,很难抵挡上方下来的箭矢和投石。即使攻到了半山,往上便是绝壁,云梯的高度够不到绝壁顶上,欲攻无门啊。”

“按你这话说,城寨里的人是飞上去的吗?”梁芒又问。

“栈道吧。”一直没出声的谘议参军柳遥之接上一句,“自己人上去之后把栈道拆掉,再上去的就得插翅膀了。”

齐同秀连连点头。

穆骏策马沿着江岸缓缓前行,江滩之上也是碎石密布没有任何遮蔽,他知道,从那绝壁上的城寨居高临下,观察这边的动向是非常容易的。

“城中有水源吗?”

“回禀殿下,集雨成池,听说有三四个水池。”

“粮食呢?”

“城寨的外城,半山上有地,可以栽种一些。加上贼首视此为大本营,长年积累。”

“所以围城拖死他也不行了?”

“殿下,末将万死,但绝不是推脱。”齐同秀在马上躬身,权做一个叩首礼,“殿下请看,江流这三面,除非置水军,否则无法围定,要围城只能是水陆配合,用四面大军围堵。可是本地春夏连雨,秋冬又潮寒,长期围而不克,对上对下都很难交代。”

对上长期占压军队,且将水军陆军一起按在这边境小地,得不偿失。对下无仗可打,却要士兵忍受难挨的天气,军心难以维持。穆骏听齐同秀的叙述条理清晰,对局面也有整体的把握,知道他并非庸才,自己观察下来,结论与他近似。

这座云坪寨成为朝廷长期拔不去的钉子,其实不只由于地形特殊,也因为它本身对朝廷不是极为紧迫的威胁,不值得拼上巨大的财力和兵力与之僵持。

可是自己带兵千里而来,如果不能彻底解决事态,很可能需要滞在巴州与红山部长期耗下去,那便合了促成这道讨蛮命令之人的意了。

“所以,此地就是巴州蛮族屡平屡叛的症结所在。”穆骏思索着问,“那,夏侯景晖老将军,可曾出兵攻过这里?”

齐同秀犹豫了一下,斟酌说:“夏侯将军的防务分为南北,在南主要是益州水军,驻在长江上的大港,在北是汉中地带的步骑,驻在与北虏接境的一带。巴州深处这边,夏侯将军很少过来。”

借由兵部而来的挤对还在其次,这才是眼下最令穆骏头疼的情况,他往柳遥之看了一眼。

柳遥之没回话,只看向那边山岩。

行来这一路,夏侯景晖只在他们的队伍进入巴州境时派使者前来进礼,余下始终按兵不动,完全没有过来合兵攻打的表示。昨晚巡营之后穆骏和他两个讨论过,觉得老将军一生谨慎,估计是不愿意打这赢了无功、输了有过的镶边仗。何况夏侯将军因为强烈反对朝廷北伐,这次差不多是被赶回西边来的,可能也有负气的成分。

然而穆骏自己早定了决心,与红山部这一仗,必须打好。往大里说以儆效尤,平定西陲,往小里说……就是图功,图心里念着的事。其实救悬瓠城一役功绩虽被朝中吞没,但天下人有心有口,队伍这一路行来,武陵王的名号响亮,所见所遇已经和从前不同了。穆骏相信自己的本事总会被看到,所以好的开始,要有好的继续。

“前几天说的城上地形图,弄好了吗?”

“按此前作战的经验,加上周围流民的叙述,已成大略。”

“走,回去看看。”

三千亲兵与本地守军混合,五千人的营盘扎在云坪寨西侧一处矮山上。向东望去,薄雾终日笼罩,两山之间的谷地烟气迷蒙。云坪寨的山峰被水雾由赭红染为了灰紫色,绝壁之上的城寨只从内城垣后露出几点深色的石檐。

“两重城墙。”帐中白日也光线昏暗,穆骏就着点起的油灯,细看了一遍地图,抬头眺望掀开的帐幕外遥遥可见的云坪山。

齐同秀一手对着地图,一手指向那山上说明:“外城墙,就是半山可见的这一道,扼住了这段碎石缓坡。绕到江水那边,墙垛低些,但还是整整一圈,没有缺口。末将的手下曾经从碎石坡攻破过外城墙一次,可是一进外城,这里,”他点着地图,“有一段很陡的凹陷,内城墙立于绝壁,内城的守军向下攻击,我官军在那凹陷处几乎全军覆没。”

“两道城墙,加上这段凹陷,在唯一可以陆路攻打的一侧,形成了瓮城的效果。”柳遥之立在一旁说,“从正面强突,死伤可想而知。”

“你当太守平定五溪蛮的时候也攻过城寨,有什么别的法子吗?”穆骏转头问他。

柳遥之的手在江流与云坪山相夹的滩地上缓缓划过,片刻说:“有。”

在穆骏喜悦的目光中,他问齐同秀:“你巴州是产井盐的地方,能找到善于打洞的人吗?”

城下的朝廷兵,驻扎了快一整个月,终于摆出了动真格的架势。

红山部首领马玛度嚼着刚出炉的焦香米饼,就了一口外城大水池打上的鲜鱼,吐着鱼刺,从石亭的柱子间下视江流中朝廷舰只的动向。

已经入暮,江面的水雾之中,连串的船灯穿梭不绝,一反这二十余天来只是少数船只巡游监控的做法,似乎认真结起舰阵。三面江中都有无数灯影在雾气里荧荧晃动,一派来势汹汹的气氛。

马玛度一下下嚼着吃食,手下的几位寨头都站在石亭中紧张地看着他。

探子的消息,这回朝廷的主帅是个皇子,还一直嚷嚷要从下游益州方向调来水军。马玛度数着越来越暗的江面上越聚越多的灯火,心想这真是水师到了?逆流而上,不做修整,刚一抵达就要攻城?

“大王,官军是要从南江那边往上攻啊,赶紧把大刀队从正面移防过去吧!”

“莫慌,莫慌。”马玛度又咬了一口饼,镇定地对他的副手扎兰克说。

“大王,小的派人数了,江上的船灯是前几天的六七倍啊,一多半都在南边。他们是瞅准了咱寨子的外墙在南小门那最矮,肯定要上岸往那边打,要是破了南小门,沿岗子上来,那块的内城也不是最陡啊大王。”

寨头们开始焦急喧闹,有的当下就要去调兵。马玛度嚼着饼,嘴里含混着说:“本大王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对这位足智多谋的首领,寨头们向来无比信服,马玛度一句话就将亭中的混乱止住。他咽下饼,抓过杯子干了酒,用空杯子往南侧山下一指,“两江相汇,那水里头都是乱流,船近岸都扎不稳,人能运着攻城梯,从船上泅到岸上来?那要能这么打,城寨能到今天?谁看不出来南墙矮啊。”

这么一想,副手扎兰克的心也定了不少。他不再往南侧山下频频张望,近了马玛度一步:“是,大王说的是。雨还这么滴答着,一直没全停过,南边那片红泥地上脚都拔不出来,他们上来了,也是黏在那当箭靶子吧。”

“泥地上梯子也竖不起来啊,”一个寨头说,“那说的皇子怕不是个傻子。”

放松了心情的寨头们一阵哄笑,马玛度在笑声中起身,悠悠道:“他可不是傻子,他是拿咱当傻子了。探子回来了没有?”

一个浑身湿透的探子快步跑到亭前,行礼禀报:“大王,小的看得真真的了,南边水里只有几艘真是大船,剩下都是竹筏子连起来,堆了草垛,竖了好多火把在上头,装成是船的样子。”

寨头们讶然发出惊呼,马玛度挥手让探子下去,对他们从容笑说:“明白了吧?汉人这个兵法叫‘声东击西’。今天这是‘声南击西’,咱们要是稀里糊涂把好兵都调到南边去,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巴州打了这么久,下游来过几艘战船?汉人的大船还能为了咱几个,逆江上来?”

寨头们纷纭应和,士气高涨。马玛度从石桌后转出来,指着西侧城下有力地下令:“晚上严防陆路正面,官军一定会从那边强攻!南边用火箭烧他竹筏就行,不要拖掉太多人手。”

扎兰克带头大声领命,马玛度将手中酒杯在地上摔碎:“过了今夜,咱也是胜过皇子的人了。上!”

“上——!”穆骏挥动战刀大喝传令。

官军将士脚蹬竹钉套鞋,手持木盾,呼喝着冲上云坪寨西侧的碎石坡。穆骏不在第一波攻势之中,但同样身在锋线,持盾向前压阵。

尽管练习了数日,第一次穿这小竹篮一样的套鞋进行实战,穆骏还是感到足底的不适。套鞋底部的竹钉深深扎入碎石与湿土之下,有效地遏制了负重的身体向坡下滑退,这种时候难受与不便无足轻重。穆骏奋力攀登,任由击在头顶木盾上的箭声如暴雨一般。

外城墙开始向下投石,石到之处人盾俱裂,朵朵血雾在暗夜中扑面如暖雨。官军全体伏低,将木盾如龟甲般覆住大半身体,艰难地匍匐上行。周遭不时传来的惨呼声里,穆骏计算着战损,长期的南征北讨使他渐渐习得了作为统帅的冷静和钝感,但他无法忽略血沫与汗湿在唇边混成的咸腥。

浓夜中,云坪寨的外城墙如玄铁铸就般俯临在上。先锋已经进抵墙脚,穆骏能听到前方传来梁芒的口令,知道用来掩护云梯的盾阵正在成形。三人一组背扛云梯的士兵提身加速,从低伏的穆骏身边越过,这时又一轮投石密集砸下,穆骏一跃而起,将盾牌高举遮蔽住一个运梯的士兵,与他一起快速上攀。

一只脚上的套鞋损坏了,竹刺扎破了穆骏的脚底,他没有弃掉鞋,仍然依靠剩余的几根竹钉扒住碎石坡面,每一步都是钻心的利痛。这样的身先士卒鼓舞了将士,紧跟穆骏的旗手身上,代表主帅位置的青旗在暗夜中依稀可辨,旗帜就是号令。一队又一队扛梯的士兵冒着石雨抵达外城墙脚下,在木盾围起的一个个临时防护棚下埋头竖起云梯,用石块和手脚奋力将梯腿深插入城下泥土。

直坠而下的一块大石突然重击在盾上,虽然远不及投石机抛出的冲力,穆骏撑盾的手臂还是一霎失掉了知觉。他向下一矮,然而顷刻之间,更多的木盾层层顶上,城头守军的影子只在穆骏眼前一晃又被挡住,防护棚的破口迅速被补起。

穆骏已经顾不上脚底的疼,也几乎听不到头顶的声音了,他看着眼前由盾牌构筑的顶棚,只在焦灼地计算着时间。

箭已按在弦上,攻吗?开始强攻西城墙吗?

柳遥之!

无数火箭兜头而下,如熊熊爆裂的流星,被引燃的竹筏接连烧起,火光映彻江面。柳遥之抱着一片一头翘起的木质浮板,从岸边的江水中冒出,顾不上抬手抹脸,急速地吸了几口气。

跟随他的五十名死士像浮潜的水鸟般接二连三地冒头出水,在他们的头顶,火箭划出刺目的红痕,亮光照透低压的云层。

“走。”确认过腰间的兵刃,柳遥之抱起浮板率先登岸。脚一踏上岸边泥地,他将浮板轻放在淤泥表面,平趴在板上手脚并用向岸滩的高处滑去。淤泥无比黏稠,但有了浮板的支撑,人向下陷得不深,虽然近似爬行的姿势非常费力,行动却不受阻碍,只有翘起的浮板前端分开泥浆时,不断有泥水甩在脸上。

柳遥之管不了糊满鼻子的泥汤,张着嘴喘气,像只挣命的四脚蛇一样奋力蹬爬,边爬边想自己戎马十余年,这是最狼狈的一场了。

不过要是成了,就成得漂亮。

身后有人被泥水呛得咳嗽,柳遥之回头一个遏止的手势。漫天明亮的箭雨对他们是惹人注目的掩护,但是火箭掠过头顶时,较低的箭支也可能将光亮投下这片河滩。如果有守军低头注意到滩上的痕迹,定会前功尽弃。

柳遥之拧身跪起,单脚点进泥地弓背往后蹬,两手握住上翘的板端,平衡着向前滑行。死士们就着微弱的天顶火光看见主帅突然提升了速度,顷刻间都仿效起这种姿势,浮板如同一叶叶破浪小舟,很快将河岸甩在身后。渐近山脚,柳遥之仔细辨认过方位,打出一声短促的呼哨,死士们寻声立即向高树掩蔽下的一处山体凹陷汇集。

柳遥之回头望了望,断后的两人已经在掩盖方才浮板留在泥地上的痕迹。身前就是地道的入口,突袭的第一步算完成了。

他从浮板上起身,将板子在树下藏好,侧身闪进地道口。几名勇士在他身后鱼贯而入,更多的在洞外树下无声集结。柳遥之命人点燃一支事先放在此地的小火把,交给洞内先遣小队的领头叶援,压低声音命令:“第一组十个人随你,暗道内通风不畅,切记只能点一支火把。”

叶援领命,泥湿汗浸的脸上反着火把的光芒。柳遥之看向地洞深处:“昨日我亲来确认过,暗道的那一头,剩了大概五尺没有打通。你们抵达尽头后,边挖边向前进,一旦洞口挖通,派一个人回来传信,余下先不要出洞。”

叶援的表情凝重坚定,他早已明白先遣小队即将面临的风险。

狭窄的暗道中,身侧的火把烤得一边脸颊非常难受,柳遥之偏头向他点了点,重重拍他的肩膀:“雨水时歇时下,山土极湿,洞壁随时可能垮塌,出口那里更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你们真给埋在了里面,”他指指洞口留下的前几日用来挖掘地道的工具,“我们留两把铲子,救得了就救,眼看救不了,会把这个洞口彻底凿塌掩上。不让叛贼发现这种战法,来日天晴就能再用一次,明白吗?”

柳遥之言毕,叶援向他一抱拳,没有留下一句话,提起铲子领头向地道深处钻去。

身后的火光幽幽向前映着,地道之中闷热异常。这条暗道,是十余天来由擅长泅水的士兵带领工匠,从巡河的小艇潜伏上岸,在夜间一点一点挖掘出来的。低矮的洞壁有竹条和木板做过简易的支撑,但小股渗水不绝,洞底的泥汤没过脚踝。

包括今夜在内,一切的布置,都是为了这条穿过云坪寨的南侧外城墙的暗道最终成形。叶援弯着背蹚水前进,大部分时间脊骨都摩擦着洞顶,到了后程几乎不能抬头。气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数着身侧经过的计量标志,知道暗道的尽头已经不远了。

下一刻他却一头撞进了烂泥里,叶援咳嗽了几下,费劲地扬起脖子,发现泥墙的位置比他上次来时推进了两丈有余。

暗道的出口端,垮塌过一次了。

一瞬之间头脑中划过无数最坏的可能,但叶援很快选择相信这是雨水所致的天然坍陷,因为如果叛贼发现了这条暗道,不大可能还留下那么长的一段不填。

“头儿?”见他一刻不动,身后有人低问。

挖吧,事已至此,五尺也好,两丈五尺也好,都必须往前挖!

“火把往后传,拿铲子的在我身后排起来。”叶援调了调姿势,半跪在坑道中,用力掀下了第一铲。

武陵王殿下,柳参军,再等一会儿……

……

蛮贼这是,拆了城墙往下扔吗?

穆骏顶着盾,扶着云梯脚想,云坪寨里怎么能有这么多石头呢?

第一波攻城的战士已经开始攀爬云梯,也有钩锁掷上城头。穆骏担心敌人对计策有所察觉,刚刚下达了正式的攻城命令。外城墙上密布火把,火光将他身前的地面映成橘色,云梯的影子抖动着,梁芒就在穆骏撑扶的这架云梯上。从梯子的震动,能感觉出他已经爬到了上方一半,两军即将白刃相交,攻城战最惨烈的部分正在开启。

铁器相撞声在城头响彻,喊杀声随之鼎沸。穆骏移开盾牌稍往上看,旗手立即贴近把盾牌扣回原位,他的视野再度被遮挡。不能纵观全局是坚持身在锋线的代价,但穆骏从没像此刻这样笃定自己的选择,他紧扶云梯的手臂太过用力而僵硬,直恨不得头顶的每一声砍击都是自己的佩刀迸发出的。

云梯忽然剧颤,穆骏好容易稳住梯脚,一阵疾风从上袭下,渣石地上接连跌落两人。

看见其中一个是梁芒,穆骏拽过旗手帮忙扶梯,自己顶着盾赶去,只见他的亲兵旅帅伤势不轻,半身带血,一时无法从地上起来。穆骏捏开梁芒的嘴看到没有内部出血,多少放心,他将自己的木盾覆在梁芒头身上,回身向云梯冲去。

梁芒一把扯住刀鞘尾:“殿下……”

穆骏弯腰拍掉他的手:“歇着吧!管你大帅我?”

活动过抓握太久不大灵活的手指,穆骏抬头看了一眼,像每一个士兵那样抽出佩刀叼住刀柄,踏梯上攀。

落石变得稀疏了,石块转小,但有更多的箭支从城头飞下,好在蛮族箭镞工艺有限,垂直下射时穿甲力不足,穆骏的肩窝处中了一箭,痛是很痛,还不算深。他感觉从背后射上城头的箭阵愈发密集,知道梁芒为自己组织起了更有效的掩护,趁着上方防御的一时回缩,他将口中刀柄持起,咬牙加速,连冲带撞地单手攀住城垛,终于一跃而上云坪寨城头。

没等听见属下的欢呼,穆骏头盔上直接挨了重重一劈,脑袋嗡的一下天旋地转。他起刀格挡,被几个方向的攻击逼得一退再退,整个后背抵上了城垛。

不断突破敌人防守的官军面临同样的局面,上城的第一时间就被数倍的敌人分隔包围。后军攀上的速度弥补不了前军的损失,穆骏仗着甲胄精良,拼死护住颈部和胸前,腿上又中一刀,跟着感到两个叛兵各搬他一条腿往上提,顷刻间就要被翻下城去。

这样落地一定会折断脖子,穆骏真慌了,后背死死蹭住城墙拼命往下坐,双腿乱踢。忽然他眼前那个叛兵的脑袋向左一歪,接着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直滚到他膝盖上,穆骏被喷了一脸的血,震得一瞬没敢动,眼睛从血水中睁开,看见面前一个泥人咧着白牙冲自己笑。

“柳遥之!你磨蹭什么呢!”

柳遥之抿嘴还在笑,反手一刀结果了正要逃开的另一个叛兵,伸手想拽穆骏起来。穆骏自己撑地起身,心有余悸靠在城垛上喘气,想不起来抹掉脸上的血。外城墙上的形势已经逆转,看到柳遥之身后不断加入战斗的士兵人数,穆骏知道自己人完全控制了南侧暗道的出口,甚至已经打开了外城墙的南小门,从河上而来的官军正在源源涌入云坪寨的外城。

“降者不杀!”他带着满脸的血大吼,“官军平叛,降者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