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刚过,冰雪消融,枝头已冒新芽,长安城即将苏醒,浅浅的绿色正从长安南城的巨大庭院渲染开来。巨大的枝干摇摇晃晃地向天空伸展开偶尔抖落露水。
枝叶间白鸟跃动。
细细的红色长丝带系在树枝上垂吊下来随风而动,巨大的树根旁置一石桌,桌上铺满落叶,想来许久无人经过,一旁还有一小池子,池里荷叶嫩绿,荷叶下四尾锦鲤正在嬉闹。
“温玉兄…我们真的要进去吗?不要吧…毕竟…”
清脆稚嫩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询问着,小小的少年拽着另一名少年的衣袖泪眼朦胧。
江温玉回头看少年皱皱眉:“你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疏含你是不是傻,今早夫子入宫,现在没人管我们啦,偷偷进去嘛。”
江温玉才十一岁模样脸上尚有一点婴儿肥眉间几分少年的青涩,一双丹凤眼紧紧盯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贺兰疏含。
“夫子说里面有神仙!”
疏含不肯松开他的袖子一双眼睛大大的瞪着江温玉“若,若惊扰了神仙……”
“夫子说过,里头住着神仙,不得惊扰,不然会被诅咒。”江温玉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甩开他的手说:“哼,你不去,我自己去,胆小鬼。一间庭院,瞧把你吓得。”
转身便欲往竹林里去,贺兰疏含慌忙追上前
“温玉兄…温玉兄,我去、我去。”他抬头望着巨大的桃花树冠,有些畏惧,只能跟上去。
江温玉轻“哼”一声,任凭着他了。
竹林郁郁葱葱很幽静。
“温玉兄……要不……”疏含又小声地说,却被温玉回头一个眼神吓到。缩缩脖子不敢出声了。
他们很顺利地到了其院落大门口,
此本是几代前某王爷的王府,庄严古朴。他们抬头望大红门上的牌扁分明写着“夭居”
残破的牌匾却不显落魄,似乎压抑着什么。
有野猫从屋檐上走过,瞅了他们两眼,不屑地舔舔爪子,跳进院里去了。
林中鸟声清脆,枝叶碰撞而生的碰撞声。
往上看,巨大的枝干点点翠绿,好番美景,温玉上前,摸上门把,一层灰。
定是许久无人问津。
疏含怯怯地跟在他身后,一直转头往四周看。
江温玉推开门,“吱呀——”声一响,灰应声而落。
“咳咳”他们掩着口鼻,用袖子拍开生灰。“竟是如此老旧又如此豪华。”温玉走进去,是前院,还能看出当年王爷府内的热闹景象,必是侍人在旁,美人轻歌曼舞,笙歌不停。
玉瓦屋檐,白玉瓷瓶,院中所植几枝新竹,叶绿清新,亭台楼阁,整齐庄严。
“真美。”温玉感叹,绕着这些亭台看了又看,疏含便紧紧跟在他身后,目光羡艳。
院有一入口,门已损坏一半了,石拱的,攀着绿蔓,欲开其花。
温玉笑了笑说:“走,我们去里头看看!”说罢走上前去。
“再上前便要惊扰神仙!”疏含犹犹豫豫,但还是含住眼泪跟了上去。
“莫要慌,世间怎么可能有神仙,夫子骗我们罢了。”
“夫子从不骗人的……”疏含四处张望。
入其门,双双惊叹:“好大的树啊。”
一棵巨大的桃树矗立于庭的北面,其树根怕是三人都抱不紧,竖直向上,枝干伸展,如此高大。其间绿意蔓延,枝干间系着一根根红带,随风吹动,飘飘悠悠。从门开始,一条石子路直通树下的石桌。
“其上红带,少说数千条。”温玉走近,正感叹。
“疏含,你瞧,何有神仙。如此美景,如此奇树,值得一看。”温玉笑着,围树根转了几圈,疏含才放下戒备。
看了许久,赏足了。温玉攀上石桌,伸手揽着树的枝,边嘟囔道:“我得带一枝回去,同其他学子炫耀一番,嘿。”
疏含看着他的身影,“温玉兄你小心些。”提醒着小心别摔了,温玉没在意,抓住一枝,用力一折便折断了,他拿着枝干跳下石桌,低头一看枝干,脸色忽而苍白:“啊!”
原是枝干上的叶芽在瞬间变成了灰色,失去光彩,枝干变得干枯,没有一点水分竟化成灰散去!
他惊慌地甩开,大惊失色,疏含双眼睁大,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害怕得发抖。
“怎…怎么会!”温玉匆匆往后退。
却见。
狂风而动,树冠晃动,野猫的叫声此起彼伏,庭院变得极其阴暗,风将地上的落叶及桌上的叶吹开,不过几秒。
剧风之中,树干之上,垂下的丝带由深红色往上看变为浅粉。
几点光亮如萤火虫般汇集,几缕白色的发丝随风舞动,逐渐幻化为一名少女的模样,两人看得睁大了眼。
少女穿着白青色齐襦长衫,襦间绣一待放新桃,腰间系玉步摇,流苏垂下,随风而动。两袖宽如蝶翼,近手端系其白丝带,丝带长两端接银铃,衣摆上绣流云初升月,桃花枝丫为边点缀。
她赤脚轻晃,坐于枝干间,两人仔细看竟是看不清她的脸。
温玉颤抖地喊:“你是谁?故弄玄虚!”疏含则颤抖:“神仙……夫子说的神仙!”
少女位于高处,臂上所垂丝带垂至于地,她轻笑,从枝干间跳下去,如此高度,少女却如一只蝶坠落,在半空中化为空气,消失不见。
二人来不及反应,少女便突然出现在他眼前,逼近温玉,靠的极近,温玉便闻到极淡的花香。
“我是夭。不是什么神仙。”
“小屁孩,你们吵到我休息了。”
温玉在茫茫雾气中,看见一双桃花眼,粉瞳,带着一丝难掩的春意,带着些恼怒,他慌忙后退。
“温玉兄!”疏含大喊,怕他被伤害。
“别这么大声,太吵了,小孩。”少女轻捂耳,风动,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你们想被如何惩罚?不安静的小孩,要接受惩罚,才知道,不该吵别人休息。您说呢,小孩。”
“我们才不是小孩,你!你真是神仙?!”温玉跌在地上。疏含冲上前扶他:“你,你…不对,神仙,神仙!请,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我们无意惊扰神仙!”
风渐渐慢了,她轻笑:“呵,神仙?”
她伸出手,宽大的衣袖下,十指纤细白嫩、修长,指尖呈淡粉,食指轻触疏含的额间,风动:“小孩,世上是没有神仙的……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旁边这位小兄弟,他可是打扰到我睡觉了呢。”
她收回手,只见温玉惊恐地望着她。
“就是我先扰了仙居,罪责我全担,切勿迁怒疏含,”温玉甩开疏含,声音决绝,“要杀要剐,冲我来!”
夭双手拢袖,手上的光亮淡了些,脸上像蒙了白雾般,始终看不清:“罢了,两个小屁孩,还逞英雄。”夭往后走,不看他们。
“罢了,罢了,你们离开吧。不能和别人说起我,就当你们没来过,你们可否守得住口?若不能……”
她眯起眼,散发出森森冷意。
“能…能!”疏含急着回答。温玉站起来,拉着疏含便往外冲,疏含踉踉跄跄,望着她的背影,嘴里还喊着,“多谢神仙,多谢神仙!”
夭回首,垂眸睫毛长长的,她化做烟雾,光亮慢慢散开。少女又回去补觉了,这春还没彻底来到呢,扰吾清梦。她缩了缩肩,消散了。
温玉和疏含惊恐地跑到竹林路径中,大口喘气。
“早知如此,就不去了。”温玉宛若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疏含眼中满是惊愕:“方才,方才…我们真真见了神仙!夫子果真不骗人!”
互看一眼又如同傻子一样笑起来。
两人互相搀扶着回了学堂,有人问他们去了哪儿,他们闭口不谈,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度过了一天生怕夭来复仇。
长安城内水流缓缓,街上游人热闹,草长莺飞,有些暖意。
而翌日,新雨落,长亭古道都被浸湿了。夫子唤温玉、疏含去了他的书房,里面点了檀香,桌上置几卷竹书。
夫子是年轻的,身姿长硕,清风傲骨,长褂的袖下,夫子手中拿一鞭,俊秀的面容,书生模样。
眉间蕴着怒气。
“昨日早上去了何处。”夫子居高临下眯着眼。
“在…在学堂旁的水塘!”温玉生起怯意,硬着头皮道。疏含不敢说话,垂着头。
“还骗我?”夫子用鞭子打他,他疼得皱眉,夫子宛若见不到,厉声道,“说过多少次了,竹林那边是神仙所居,不得入,恐惊扰其仙。你们倒好,趁我入宫便扰神仙,定要罚你们。说,你们可见到什么奇象。”
夫子日观天象,只见昨日早上时,庭院那边阴暗森然,狂风骤动,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夭生气了。
温玉犹豫垂下头,摇了摇头:“见一颗巨大桃树,枝上系数千条红线,院里庄丽古朴,没有奇观。”他不敢告诉夫子,便七分真三分假,疏含亦害怕得跟着点头。
“切勿跟他人说起,你们的父母也不准说,明白吗!”夫子的鞭落在他们腰间,生疼生疼。
“知道了,夫子!”
“不准再去,没有下例。”夫子气急,“你们回家呆几日再来上课,罚你们在家抄经书。”
……
夫子站在夭居门口,目光深沉,上前推门走了进去,直走进后院,抬首,巨大的树冠随风轻晃。
立于树根下。
“想你还没睡饱,被那俩顽童扰了梦,定不开心了,给你带你绿豆糕。”
转手,一碟绿豆糕放在石桌上,散发着香气。
风涌,石桌前便坐着少女,素手一伸便要捻起绿豆糕吃:
“真是闹腾死了,现在小孩都这么吵嘛。”
夫子拂袖坐下轻笑:“替你罚了,定有他们好受的啦。”
他看着夭。
一双眼微眯,温柔溢出来“好想看看夭的模样。”他喃喃。
在他眼里,夭永远都像被雾包裹一样,仿佛看得清又不知道大概,只在某个回眸时,看到一双粉色的桃花眼。
好像藏起来了这个世界所有桃花的浪漫
明明是桃花妖,却没有桃花的妩媚,望向她眸子的时候,就置身在一片浓浓的雾色中。
夭手撑在下巴,轻笑“嗯?”拍了拍手上的粉末,伸了个懒腰。
“习惯就好,又没什么好看的,你也是,骗那些个小屁孩说我是神仙,我只是一只妖,世上怎么会有神仙,都是骗你们人的。”
“人都敬畏神,信仰佛,妖魔鬼怪在世俗眼里是…恶,若说你是妖,怕是会被人砍倒再连根拔起,哪能安安稳稳。”
夫子正色道,想伸手摸摸她的头,被夭不经意的甩开:
“你总是这样说,都没有人来了,太寂寞了,本来我就出不去,更难熬了。”
夫子只是笑,不讲话。
但他心里确是不想夭离开,想她永远在他身边。
夭睫毛纤长,颤了颤。
她化作落叶散开,只有她空灵的声音淡淡地回荡着,随风而散
“你真讨厌”
“你也是个小屁孩,一点都不知道妖想要什么。”
她是妖,修行了千万年,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夫子只是她漫长妖生中遇到的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类之一,夫子的十年,一百年,于妖而言,不过是长睡一觉,翻过几页春夏秋冬。
夫子就是那地上千千万万片落叶一样。
时间久了,也会变成灰。
说不定,发个呆,她就把他忘记了呢,夭垂眸,夫子还在树下站着。
夫子知道的,知道自己对自己面前的一株桃花树而言,连过客都不算,他还是淡淡地笑了。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让我死后葬在你这院子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