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若无法护你周全

夜晚的玻璃之城,灯火流光溢彩。

韦惠惠等在丽柏门口,穿着一件吊带裙,吸着一杯饮料探头探脑地望。

我走过去拍她脑袋:“看什么看?”

韦惠惠竟不反抗,只嘿嘿一笑。

我上上下下瞧她,说:“有点儿不对劲。”

“映映,我谈恋爱了。”她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春风荡漾。

我撇嘴:“哪个倒霉鬼?”

韦惠惠自上大学开始谈了三次恋爱,每次都没到半年就开始抱怨没意思,继而高喊我要自由,然后那男生顺利沦为下堂夫,她就继续跟我厮混。

“杨睿逸。”她竟然有一丝扭捏,“上次认识之后,他打电话给我……”

我斟酌了一下,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他还成。”

她像幼稚园里得了糖的小孩,抱着我呵呵直乐。

我看着她的神情,心知她这一次是真栽了。

我们去一楼看衣服,韦惠惠兴致勃勃地拉着我逛男装:“这件他穿会不会好看?”

她对着售货员比画:“他这么高,不胖也不瘦,要穿哪个码?”

售货小姐态度客气:“小姐你可以看看这件,这个码数合适。”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然后对她比画示意了右边的方向。

韦惠惠点点头:“去吧。”

我独自走到另外一边的柜台去看商务男装。

衣着精致的售货员立刻上前,轻声细语道:“小姐晚上好,需要为您服务吗?”

我轻声答:“我先看看。”

她点头:“您随意看看。”

沉静华丽的奢侈品牌,明亮灯光照耀下的深褐色的原木橱窗,整齐地摆着一排一排的西服衬衣,质地精良的布料闪烁着隐隐约约的光泽。

几个客人进来也是低声的交谈。

很快,韦惠惠来找我,手上提了两个大袋子,饶有兴致跟着我一起看:“映映,怎么突然要看正装?”

她又说:“我们快毕业了,杨睿逸要找事务所实习,也需要穿得正式点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价格,咋舌:“好贵。”

我拉着她往外走。

韦惠惠拖着我手:“女装在三楼啊,你怎么跑这来了。”

“随便看看。”我问,“买好了吗?”

她点点头。

我说:“那我们去吃东西。”

韦惠惠奇怪:“你不看了吗?”

我摇头:“累了,改天吧。”

韦惠惠与我并肩行走,她步伐轻快一蹦一跳惹得手上的袋子一晃一晃。她一直不断跟我说话,可我的心头有些微渗的苍凉,我已经结婚,竟然不知道丈夫穿几号衬衣。

一日傍晚,劳家卓下班回来。

我在客厅看电视,麦昆的作品发表会,这个天才设计师的英年早逝,使得时尚界圈掀起了一股颓靡黑暗的英伦怀念风潮。

劳家卓坐在一旁陪我看了一会儿:“嗯,喜欢他的设计?”

我直接地回答:“我喜欢他对待生命的方式。”

他有些惊讶,然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仿佛是听到一个小女孩童真的戏言。

“家卓,”我突然低声说,“让我看看你衣领。”

他眉间疑惑:“为什么?”

我咬唇蛮横地答:“就想看看。”

他笑笑,顺从地低下头。

我凑过去,看到他干净的黑发,洁净的颈脖,皮肤之中的肌理和纹路,我伸手过去,轻轻翻开他衬衣的领子。

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穿几号的衣服。

他的发尾微微扎手,身上混合着硬质纸张和淡淡油墨的味道,是那么温暖的气息。

我屏住呼吸,有一瞬间,甚至分不清此时此刻身在何地。

身边的米色沙发,透明茶几,色调淡雅的宽阔客厅,都已遁入虚空,只剩我凝望着身旁的这个男子,突兀成一个僵硬的姿势。

短短几秒钟,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碎成一片片绮丽的花朵。

“好了。”我听到自己梦呓一样的声音,缓缓将手抽离,梦醒了。

我忍不住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动声色站起来:“我上楼了,你慢慢看。”

我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大杯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我心底最深处的那种干渴,那种于荒漠之中看到海市蜃楼的绿洲,永远可望不可即的那种渴。

初秋的夜,我的皮肤一寸一寸地裂开,褶皱之中都是细细的屑。

第二日我在家,开学我已大四,即将进入社会,自知从此之后不可再如此嬉戏玩乐。

好好地睡了一觉,起来收拾课本,整理设计图,然后发电邮联络实习单位。

忙碌之中听到门铃响起。

我走到楼下,看到电子屏幕上的人,是位女士,时髦短发,亮晶晶的钻石耳钉,穿着一身精致套装短裙,竟然是贵客莅临。

我拉开大门,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身边的人都唤她林经理,可是我听过劳家卓私底下喊她大姐,话在嘴边兜了一圈,还是只能羞赧笑笑。

她看出我心思,淡淡地道:“都已是一家人,家卓唤我大姐。”

我只好顺着她的言语,礼貌地唤:“大姐。”

将她请进屋,我问:“喝什么饮料?”

林宝荣略微点头:“咖啡,谢谢。”

我给她倒咖啡。

林宝荣坐下,并无多余寒暄,直接将手中一个大袋子递给我。

我接过拆开,看到烫金封面上时尚男模立体冷酷的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老二贯穿的两个牌子的最新款秋冬装。”她并拢膝盖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地端起咖啡,“朱碧禅将一通电话打到了我办公室,让公关部送来给你过目,以后这些工作由你来做吧。”

我隐约记得朱碧禅似乎是劳家卓的秘书。

林宝荣继续说:“之前他的衣服都是我给他挑,然后由店里专人直接送来,现在交给你,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店里看看。”

我有些讪讪地说:“怎么会想到我,大姐的品味比我好。”

林宝荣这时打趣了一句:“都娶了老婆,还要我做甚?”

我顿时红了脸。

林宝荣笑笑站起身:“我还有事做,映映,如果你有兴趣我改日邀你去香港,公司要开年会。”

我起来送她:“谢谢大姐。”

林宝荣同我走到门前,忽然望着我:“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家卓为何匆促结婚,现在看来,他这个决定,果真有几分妙处。”

我琢磨不透她话里究竟什么意思,只得微笑。

林宝荣说完朝我笑笑,窈窕身影在楼梯转角一闪而过。

真是利落潇洒的女子,我忍不住暗暗钦叹一声,转身回屋。

下午,劳家卓致电于我:“映映,我要出差,晚上不能回去了。”

“是要去哪里?”

“上海。”他继续说,“可能要一周……”

忽然我听到身旁有人低声地唤他:“副总……”

他对我温和地道:“我有事忙,你自己照顾自己。”

电话断了。

我在家一边画设计图一边研究学习时尚杂志,几番琢磨,才忐忑地替他挑了几套衣服,按照他一贯喜好的优雅低调风格,挑了深灰的西服套装、纯黑的双排扣软呢大衣,还有略偏时尚休闲的军绿风衣和驼色外套。然后打了几通电话,店里派人送来,我签收,然后一件一件挂在衣柜里。

独自一人在家的黄昏,推开露台的门,不知不觉间秋风已经渐渐凉了。

直至开学一周后,我下课回家来,看到劳家卓的行李箱在客厅。

我跑上楼,他从房间走出,唤我:“映映。”

一周没见到他,我竟有些欣喜:“你回来了。”

“我给你带了礼物,”他笑着说,“在楼下的行李箱里。”

自从婚后,劳家卓每次出差都记得给我带礼物,一般是名牌的鞋子或包包,都是年轻活泼的少女风格,显然他永远不会走进这样的店铺,明显是出自秘书手笔。

我依然真心同他致谢:“谢谢你。”

他面色不错,手插在兜里:“多谢你费心替我置装。”

我跟着他走进更衣间,问:“不知是否合你心意。”

他点点头,挑出一件,淡淡地说:“这一件很好看。”

我微哂,悄悄低了头。

他手中那一件,细条纹的深蓝线衫,搭配浅棕色外套和同色系暗格围巾,散发着淡淡的奢靡休闲气息。这并不列属林宝荣给我的名录,也不是劳家卓素来简约的衣着风格,那是我在青云路一间外贸店看到的,似乎适合出席时尚派对或是周末去喝点酒的装束。我不知道他会否喜欢,只是觉得他穿起来应该很好看,我曾暗暗希望他偶尔能轻松一点,享受属于自己的私人生活。

这么长时间来,看着身处权势中心的他,身居要职,却诸多制衡。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恐惧,我怕他有一天被卷入这个金融王朝的旋涡。

我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有着最难以预料的可怕后果。

我说:“是我想要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生日是九月十二日。

他神情明显很意外,随而诚挚地道:“谢谢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很贵,我买不起那么贵的。”

父亲的秘书每月定时给我拨款,我手上还有劳家卓给的卡,可我不想花他的钱,为了这衣服,我暑假给几间小公司的工程队画了好多张设计图。

他摸摸我头,语气平淡,却是字字诚恳:“映映,价抵千金。”

过了一周,劳家卓去香港开会,回来馈赠给我一个精美盒子。

我回房间打开,是一块芝柏的手表,淡淡玫瑰粉的腕带,表壳周围是一圈细碎的钻石,非常可爱秀气。

我忍不住露出微微的苦笑。

我知他不愿欠我情分,努力划清界限,使我们的关系维持在安全范围内。

他提醒我底线在哪里。

而我似乎已不能自持。

玻璃窗外,夕阳下一段剪影淡薄秋光。

十二楼的厨房外望出去,是今生不再的盛世美景。

我坐在桌子旁,捧着饭碗念念有词:“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我转头,看到男子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简单清爽的海蓝色衬衣,袖口挽起,手肘撑在墙上,白皙手腕上戴一块样式简约大方的纯铂表。

他望着我哑然失笑:“映映,为何要背诵马丁·路德·金?”

我将一沓稿纸按在胸前,忧国忧民口吻:“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

他走到我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我起身给他舀汤。

他坐在我对面,握着汤匙浅笑:“那么,是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话说我们戏剧社老大暗恋广播社美女社长多年,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见我们已大四,即将各奔东西,我等众人实在不忍看着老大抱憾终身,在上个星期迎新晚会前夕,我们热血的秘书长趁老大不在学校,拍着桌子同广播社夸下海口,在迎新晚会上若谁的节目略逊一筹,就得无条件答应对方社团提出的一个要求。

戏剧社历年来的节目都是以夸张诙谐又不缺乏深刻的表演风靡全校,这次大家更不敢放松,演员们可是辛辛苦苦通宵排了几个周的戏。

全社上下充满信心,只等老大回来庆功。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晚会前一天,本校最受欢迎的乐队主唱,蝉联三届校园十大冠军的张宇轩宣布加入广播社。

张宇轩对大一妹妹的攻势无可阻挡。

晚会投票结果出来,我们输了人家九条街。

八卦女王韦惠惠打听了一圈回来,两眼一黑,抚额长叹:“张宇轩竟然是邓玫表弟,唉……”

邓玫——就是广播社美女社长,美人儿亲切慈祥地在我们办公室转了一圈,慢悠悠地对秘书长说:“蔡兄,图书馆门前陶公雕像下乃集天地精华灵韵的风水宝地,贵社何不效仿先贤,振臂而起唤醒我等泱泱愚昧民众。周二下午,我们恭候贵社精英的精彩演出。”

秘书长咬牙切齿:“你莫太得意!”

老大不在,秘书长倒是勇于承担后果,却在第二日突然被导师钦点要下乡做调研。

剩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一番之后,韦惠惠双手一摊:“抽签吧。”

整个社团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干部满怀悲怆地轮流着将手伸进了纸箱。

很不幸,抽中那支黑色签的,是区区在下。

耳边一片欢呼雀跃的时候,我恨不得一掌拍死韦惠惠。

劳家卓听罢,笑得开怀:“你几时要去朗诵?”

“下周二。”我答。

“下周我和南大校董约有午宴,但不记得是行程上的哪一天。”他微微思索,“需要我过去吗?”

“啊……”我张口,“还是不要的吧,我紧张……”

“似乎是周四,可能凑不上。”他笑笑,“加油。”

我点点头,继续埋首念念有词。

周二下午,秋光高远,风和日丽。

图书馆前微风吹拂,人流出入,静谧如常。

我们到来时,广播社的几位已经等在图书馆门前,杨睿逸也准时从图书馆出来,手上还拿着课本,立即充满革命激情地上前握住我的手:“躬逢盛宴,江同学加油。”

韦惠惠捶他:“你一边去。”

韦惠惠转身一把将临时匆匆赶回来的老大推了上来,对邓玫说:“玫玫,老大为了你连手下爱将都牺牲了,有没有打动你那颗冰冷的小心灵?”

大家哄笑,然后互相寒暄。

邓玫瞪了老大一眼:“那还得看演出效果,快开始快开始。”

韦惠惠拖着我走上台阶,底下有人喊:“上去!上到上面去——”

雕像和石基之间还有一处窄窄的平台。

韦惠惠咬牙:“咱还怕了他们不成!”

她双手一托,我一屁股爬上了那方大理石上。

我直起身子站稳,底下围了一圈人,老大领着我们班的同仁齐声喊:“映映,拼了!”

众人大声哄笑,用力鼓掌,大声叫我名字。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上的打印稿,心一横豁了出去,清清嗓子开口:“一百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今天我们就是在他的雕像前集会。这一庄严宣言犹如灯塔的光芒……”

小小的广场开始有人围拢,窃窃地笑。

广播社诸人吆喝:“大声点!听不见!”

我大吼道:“给千百万在那摧残生命的不义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带来了希望——”

一众人在底下笑得几乎打跌。

我看到韦惠惠捧着DV(数码摄影机),笑得几乎拿不稳。

我脸颊发烫,咬牙切齿,竟然异常流利,一篇长文背得一字不差,还抑扬顿挫地读出了丰沛情感。

越来越多人围观,有路人吹起响亮的口哨。

我满怀激情澎湃:“让我们回到密西西比去,回到亚拉巴马去,回到南卡罗来纳去,回到佐治亚去,回到路易斯安那去,回到我们北方城市中的贫民区和少数民族居住区去——”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陆陆续续经过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小圆圈,他们大笑、鼓掌,挥舞着手臂。

我完全忘我,望着天空:“在自由到来的那一天,上帝的所有儿女们将以新的含义高唱这支歌:‘我的祖国,美丽的自由之乡,我为您歌唱。您是父辈逝去的地方,您是最初移民的骄傲,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个山岗!’”

韦惠惠放声尖叫:“好!”

邓玫带头鼓掌,杨睿逸拼命吹口哨,老大声嘶力竭地喊我名字,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闪着兴奋的光芒,群情激昂,掌声雷动。

我忽然听到嗤的一声冷笑。

我侧头看到人群旁边一个男生,身形高挑,穿棉质黑色长裤和白T恤,身旁挽着一位红裙娇艳女孩,嘴角一抹淡淡嘲弄的笑。

阳光耀眼,他耳边有亮光一闪而过。

我转过头,继续挥舞着手臂:“如果美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让自由之声——从新罕布什尔州的巍峨的崇山峻岭响起来——”

一瞬间,我目光尽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行政大楼前一行人走出来,为首的那个瘦削挺拔的身影,转身客气地和身旁的几人握手,然后走向路旁停着的黑色车子。

他身旁助理模样的人拉开了车门。

他忽然停在了车前,静静伫立着,望向图书馆。

我心头扑腾一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韦惠惠尖叫一声:“映映——”

我脚下一空,然后倒头从台阶上栽了下去。

除了闭眼我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只是一秒钟的事情,只感觉得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我。

我惊慌中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精致俊美的脸庞,额前几缕深棕色的发落下,狭长的内双眼皮很有神,嘴角一抹微微讥笑。

四周一片寂静之中,他悠然将我放下。

他双手仍放在我腰间,仪态潇洒不羁地对我笑笑,声音朗朗地传了出来:“同学,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

观众这才醒过来,顿时跟疯了似的鼓掌大叫。

我瞪他一眼,一把挣开了他。

韦惠惠拨开人群站到我身旁,笑容甜美:“今天谢谢大家捧场,请给我们最美丽的人权战士和从天而降的英俊骑士一点掌声好吗?”

观众欢欣鼓舞。

韦惠惠扯着嗓子喊:“新入学的师弟师妹,欢迎加入戏剧社,在这里你将实现你人生最美的梦想……”

我捂着脸拼命挤出人潮,跑向行政大楼,然而路边空无一人。

我呆呆站了半晌,才转身往回走。

广场的花树小径上,我看到方才的那个男生站在路上,身边的女孩拉着他的手似乎在赌气地说着什么,他回头看见是我,别有深意地对我笑笑。

我心中有隐隐的失落之情,懒得理会他。

他随即挽着身畔的女孩潇洒离去。

第二日上课,我对着笔记本上的剖面图和细部节点详图皱眉,教授过来看了一眼,指了指我屏幕:“这里采光还不够好。”

我茅塞顿开,抬头微笑:“谢谢老师。”

教授望着我笑:“昨天我刚好在图书馆二楼,年轻人,很有干劲啊!”

这时下课铃响,同学从我身边走过,拍拍我肩膀善意笑了笑,都已大四,前途茫茫,何曾有时间、有心思打探旁人的风流韵事。

下午没课,我收拾课本出校门搭车,开学前我发了数封电邮,收到寥寥回复,其中一封竟然来自金匠公司,他们公司在规划一个大型的海景别墅区,需招聘一批相关人才。

金匠是本城颇具实力的公司,这个机会很珍贵。

学院门口,校道上迎面走来的男生,嘴角微翘似笑非笑,T恤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站在我面前,神态自然大方,带着不羁的洒脱。

我绕过要走。

“我是唐乐昌。”他拦住我。

“我知道。”我波澜不惊。

韦惠惠当天晚上就将他的第一手资料一字不落地发给了我。

我略略看看,唐氏某人,跟我们同届,读国际政治,相貌出色,女友名单上一打的系花名字,好一位风流人物。

“江意映?”他唤我名字,清晰无比。

我挑眉,没好气:“有何指教?”

“可否赏光喝杯咖啡?”

“我没有空。”我转身就走。

“喂喂喂——女士,”他追在我后面,“面对一位诚心的绅士,这就是你下午茶式的教养?”

我停下,回头优雅一笑:“承蒙唐先生邀请,荣幸之至,但很抱歉,我今日无暇,请改日再约。”

他站在面前,高我一截,脸庞在逆光中忽然神色无比认真:“你知道吗?按照古代凯尔摩人的戒律,你在月阴之夜破我姻缘,你就是上天派来的真命天女,你得对我负责。”

天啊,惠惠给我的资料上怎么没说这人是个疯子。

我实在忍不住,两眼一翻:“精神病!”

摆脱唐乐昌走出校门,时间已很赶,我只好匆匆打车过去。

金匠公司位于市区内一栋高耸的商业大楼,一个普通的助理职位,在人力部的面试厅早已等候着数十位竞争者,我只能尽力而为。

面试结束,我走出办公室,摸出手机看到一串未接来电,都是劳家大宅的号码。

我边走向电梯边按号码回拨,电话却突然响起。

我看了一眼,马上接起。

“映映。”劳家卓熟悉而低沉温和的声音从那一端传来。

“嗯,怎么了?”我问。

“绮璇怀孕,爷爷召我们回大屋。”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点疲倦,“你在学校吗?”

“没有,我在外面……”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消息,难掩惊讶。

劳家卓只问:“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告知他地址,挂了电话之后,仍然有些震惊,绮璇那么新潮女子,一直快乐地享受着二人世界,整天满世界跑,怎么会突然怀孕?

我下楼在大堂处等劳家卓。

很快我便看到劳家卓的车驶来,他将车停在车位上,推开车门走下来。

我拎起手上的包包往外面走。

这时,我身后的电梯门打开,一行人簇拥着两人走出,中间的一名男子穿鹅黄衬衣白色西装外套,样貌很年轻,远远看着有些面熟。

我礼貌地让开,让他们先走。

我看了一下,跟在两人身后的竟然有刚刚面试过我们的部门经理。

年轻男子走到大门,忽然加快脚步,对着门口的劳家卓喊:“师兄。”

劳家卓转头见到他,也不见意外,只笑笑:“阿霁。”

男子站他面前:“怎么有空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只是临时有事过来。”劳家卓说,“没想到会碰到你。”

“上周我去劳通办事,秘书台说你出差了。”年轻男子显得很高兴,“升职了吧,副总裁?”

劳家卓脸上也不见喜色,只点点头:“是,那时我在香港。”

旁边的人忍不住出声催促:“阿霁,这位是……”

年轻男子侧身,对着身旁的人:“这位是劳通银行的副总,劳家卓先生。”

他身后中年男子面色微动,急急往前一步,殷勤地握住他的手:“劳先生,幸会。”

“我是金匠的董事长助理杨永发,你跟阿霁是……”

劳家卓客气笑笑:“阿霁是我校友。”

“好好好……”杨永发脸上笑,“劳先生怎么有空光临金匠,我们海景别墅的投资正在同贵行谈,您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一定要留您吃顿饭。”

劳家卓的目光朝大楼里面看:“没有工作,我过来等人。”

“是谁这么大魅力让二少爷亲自来等?”年轻男子笑道。

劳家卓含蓄笑笑:“世伯家的妹妹。”

语罢他抬腕看了看表,身旁的人心领神会,杨永发又说:“改日劳先生一定要赏光吃顿饭。”

劳家卓客套笑道:“好。”

两人热情地同家卓道别,领着手下离去。

我悄悄后退,从大堂侧边的柱子闪了出去,走到大楼外的马路上,手边电话响起:“你在哪里?”

我小声地答:“我在外面的路上。”

“站着等我。”劳家卓简洁地答。

车子在我身旁停下,他并没维持一贯的绅士风度走下车来,只略略侧过身替我推开另一边的车门。

我坐到车上,系好安全带。

“怎会在金匠?”劳家卓握着方向盘,手指白皙修长。

“他们公司招聘,我过来看看。”我答。

“怎么不去江氏……”

“我不想。”劳家卓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想自食其力,过自己的生活。

劳家卓笑笑,也不再问。

车子平稳地驶向城郊的金鳛花园。

我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绮璇怎么突然打算要孩子?”

“不清楚,据说才十四周。”劳家卓答。

我小心看他面色,似乎并无异常。

一会他接电话,谈的是工作的事情,我也就不再吵他,家卓只专心开车。

我们到达大宅时,劳通公关部的副经理正垂着手站在客厅。

老爷子坐在椅子上:“注意联系给绮璇检查的医院,保护好消息,待过几周情况稳定再对媒体宣布。”

副经理点头称是,告辞出来,在走廊处碰到用人正引着我们进来,他恭谨地同劳家卓打招呼:“二少爷。”

劳家卓点点头,偕同我走进屋中。

“爷爷。”我跨进客厅。

老爷子一向严肃的脸庞也带了些笑容:“回来了,坐吧。”

劳家骏见到我们进来,笑得畅快:“老二,映映,过来过来,看看哪个婴儿房样式好看?”

我们走过去,沙发上已经坐着两个人,一位是我上次见过的劳家私人医生姓陈,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士。

老爷子开口:“这位是绮璇的专用医生,养和医院妇产科主任石宗亚女士。”

然后互相客气打招呼。

“映映可来了,”奶奶从里边走出来,远远地唤我,“上楼陪陪你嫂子吧。”

奶奶站在大厅笑着道:“新式主妇的心思难懂了,怀孕初期脾气可真是差……”

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可甚是高兴。

我上楼去看绮璇。

卧房很安静,绮璇坐在贵妃扶椅上,趿着绸缎蕾丝拖鞋,见到我就叫:“映映。”

我笑着说:“准妈咪,恭喜你。”

绮璇笑容一闪而过,有些忧愁:“我还未准备好啊,只是意外,家骏却坚持要生下来。”

我安慰她:“始终都要生的,年轻生好,宝宝健康聪明呢。”

绮璇又怒嗔:“奶奶想抱曾孙应该叫你来生,你这般喜欢小朋友。”

我脸红:“你是长孙媳嘛,长辈多开心。”

绮璇温柔的嗓音楚楚动人:“映映,我烦死了……”

我忙扶着她:“别别别……”

这时用人上来敲门:“大少奶,亲家母来了。”

我陪着她下楼,绮璇的父母正在客厅坐着。

绮璇父亲原本是劳通分行一个普通经理,女儿在国外邂逅东家大少爷坠入爱河并顺利嫁入豪门后,他早已提前从公司退休,专心做老爷子牌友。

绮璇远远地喊:“妈。”

沙发上一位妇人站起,一路小跑过来叫唤着:“哎哟,小心点……”

众人纷纷起身,小心地服侍着她坐下。

一家人在客厅高谈阔论,整栋大宅喜气洋洋。

直到饭桌上,老爷子仍是一脸意得志满的笑容。

用人小心地端着一盅汤给绮璇。

“这是按照石医生指导炖的汤,趁热喝,”奶奶对绮璇也和蔼几分,“怀孕了就不要再坐飞机跑来跑去了,在家里安心养胎。”

老爷子满怀欣慰地望着绮璇的肚子:“老大争气,劳家后继有人,我也该享享清福了。”

劳家卓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脸上一直是温和的笑容。

他饭吃到一半,用人要给他盛汤,劳家卓轻声道:“不用,我饱了。”

老爷子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不悦地道:“吃得这般少?身体都不健康如何能好好工作。”

劳家骏手撑在绮璇椅子背后,口气亲厚:“老二身子自小就娇贵,劳家又不是养不起二少爷,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养好身体。”

劳家卓脸色淡淡的:“我很好,谢谢大哥关心。”

绮璇母亲忽然感叹:“二少爷真是好福气,有映映小姐家大财厚护荫,二少爷自然顺风顺水。”

劳家卓望我一眼,面色刹那间有些僵硬。

那妇人继续唠叨:“映映小姐生得好,我瞧着都喜欢呢,怪不得老太太这么疼你。”

我只好微笑。

原来旁人是如此看,家卓唯恐失势,娶我是为了拉拢江家以巩固地位?

“家骏倒是真心待我们绮璇,工作都是尽心打拼出来的,现在绮璇的福分到了。”她抹抹眼角,拉着奶奶的手,“老太太,我们绮璇有做得不是的地方,靠您多担待了。”

奶奶道:“你这说什么话,绮璇是我们劳家媳妇,辛苦替劳家开枝散叶,我疼她都来不及呢。”

我坐在席中,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拉着家卓告别出来。

用人将车从车库中倒出来,将钥匙递给他:“二少爷,小心开车。”

劳家卓点点头,用人同我打过招呼,转身回大宅。

劳家卓打开车门,我想起他上次回家时不知为何胃疼,说:“家卓,要不要不开车了?”

他淡淡地说:“没事,上来吧。”

我坐到他身旁,他转头望我,低低地说:“辛苦你。”

语气有微微心疼。

我眼眶微酸,连忙摇头。

跟他比,我又算得什么。

“乖女。”他笑笑。

他不再说话,微微蹙眉,望着前方开车,仪表盘发出幽光,他面容沉静苍白。

车子转入澜韵一品小区的车库,他下车时终于忍不住,一手撑在车门一手按着胃,咬住了双唇。

“家卓,有没有事?”我站他身旁,却不敢伸手扶他。

他闭着眼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脊背高贵挺直,缓慢地走向楼梯口。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着他进电梯、开门、上楼。

走到二楼,他身体轻微一晃,终于还是靠在了墙上。

我连忙撑住他手臂:“到床上躺好。”

劳家卓蜷缩起身体,全身已经有些痉挛,手握拳死死地抵在胃上。

我替他脱去外套,扶他躺下,问:“是神经性胃痉挛?”

他额上有冷汗渗出,疼得低低喘息,只能勉强点点头。

我翻身想找纸巾给他擦擦汗,他忽然一皱眉头要翻身下床,我按住他:“不要太剧烈动作,静静躺着,一下就过去了。”

“你没吃东西,呕吐只会疼得更厉害。”我搓热双手,放在他胃上轻轻地揉,放软声音,“好了,我们现在回家了,你放轻松一点……”

过了许久,我感觉到手中寒凉的皮肤慢慢变得温热起来,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伸手缓缓握住了我的手:“好了,没事了。”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

他撑着身体要坐起来,我在他背后垫了枕头,劳家卓倚在床上喝水。

“你喜欢绮璇?”我也捧了一杯水,坐在他跟前,这句话也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他额上还有一层薄汗,衬得皮肤亮白,望着我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我顿时有些口拙,其实我话一出口就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有些讪讪地说:“没有。”

劳家卓眼神有些飘忽,忽然慢慢开口:“大哥娶绮璇那一年,我父亲刚刚过世不久。”

“家骏是长孙,又很活泼自信,自小就得宠。你知道,我性格不太好,”劳家卓面色慢慢地沉下去,“尤其是我母亲过世之后,我父亲亦无精力管我,我乖戾又孤僻,也不讨喜……”

“怎么会……”我张了张口,声音却还是微弱下去。

“她是个很好的女子,为人也很好。她年纪比家骏小,比我大一点,那时我刚升大学,家骏已经开始做事,她怕我消沉下去,总拉我出去玩。我不回家吃饭,也是她叫用人给我热汤留着,我那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没什么人照顾,自己很难捱,多亏有她。”

“她也是善良的女子。”劳家卓望着我笑笑,“我当时还小,只是懵懂情愫。”

“后来呢?”我问。

“后来大哥似乎察觉,老爷子直接将我遣去美国读书。”劳家卓语气轻淡道,“我回来后搬出祖屋,进公司做事,已无交集。”

“我只是念着她的情分。”

“她值得幸福。”

房间中一片静谧。

我想了又想,还是轻声问:“家卓,倘若是大哥执权,他……是否会容你?”

他的手轻轻一颤,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缕淡笑,是通透豁达的况味,在他苍白英俊的脸上,竟有种不祥的颓靡。

“映映,”他声音低弱,斗志全无,“你是自由的,我若无法护你周全,我送你回你父母身边去。”

我在十一月底接到金匠公司录用通知,正式入行做事,虽然只是打杂助理,但工作忙碌充实,亦可亲身跟着专业的设计师学习,对我是一个很好的锻炼。韦惠惠也进入市里一家电视台做实习生,学校毕业论文开始做开题报告,我们各自忙碌,她下班偶有空闲忙着陪男友,我们见面的次数减少许多。

我下班独自在公司附近餐厅吃饭。

这间供应中西菜式自助餐厅,味道和价格都还算公道,因此附近许多写字楼职员都习惯在这里解决晚饭。

我正埋首专心致志对付鸡块,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可以坐吗?”

我抬头,看到微笑着的高大男生,穿了件黑色外套,眉目精致。左耳上依旧是一枚耳钉,在餐厅的幽幽光线中泛着亮光。

真是阴魂不散。

我不理会他。

唐乐昌拉开椅子坐到我对面:“我住在附近。”

我点点头:“真巧。”

他放下餐盘,铺开刀叉,问:“你在金匠上班?”

“你怎知?”我也不惊讶,可有可无地问。

他笑:“我有内线。”

不用想我也知是韦惠惠。

“请别怀疑我的诚意。”他笑嘻嘻地说。

我耸耸肩,跟他在一起,不知为何我非常随意:“你高兴就好。”

唐乐昌望着我笑,低头切开牛排,我发现他的用餐姿势竟然非常优雅。

我继续埋头吃饭。

唐乐昌飞快吃完一客牛排,拿起杯子喝饮料,忽然凑到我面前来:“江意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吃饱喝足,心情不错,由着他胡闹。

他突然伸手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了一本书,举到我眼前。

我看了一眼,蓦然瞪大了眼。

那本绿色封面的熟悉字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

他翻开扉页,上面丑怪的涂鸦和签名,全市别无分号,仅仅出自江意映之手。

那是——我的课本。

“你……”我的书怎么会在他手上。

“江意映,我说过,你得对我负责。”他眨眼,神态认真。

我已经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想起了我惊起那对野鸳鸯,脸上顿时羞愤不已:“原来是你!”

我怒道:“你你你——不要脸!”

唐乐昌有些不好意思笑笑,竟然有一丝羞涩。

我愤愤伸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把课本收回:“现在是我的了。”

“我问的不是课本!”我想起劳家卓房子的电梯磁卡,落入陌生人手中总是不安全。

他宝贝似的把课本放回包里:“那我没拿你其他东西了。”

“书中没有其他东西?”我问。

“没有了。”他无辜状。

我想了想也不确定磁卡一定夹在课本里,也许是我将它遗失在他处,算了。

我招来服务生结账。

红领结的服务生彬彬有礼道:“这位先生结过了。”

我抓起包包离座,唐乐昌跟着我。

“我可不可以打电话给你?”在餐厅门口,他问。

“不可以。”我脱口就答。

他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们至少也是同学吧。”

我也有些不忍心,人家又没要怎样,好歹也算一场缘分:“谢谢晚餐,下次有机会请让我回请。”

唐乐昌大喜,表情真挚:“好。”

我同他挥挥手,走向车站。

他的确是明朗如阳光一般讨喜的男生。

可我心里挂念家卓,只想赶快回家去。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劳家卓问我:“映映,你正式工作还未有时间给你庆功,圣诞节有什么心愿?”

“我想看雪。”我自小在南方长大,冬天又湿又冷,对于大雪苍茫天地一片寂静的景色,总是有一种向往。

他笑笑:“不知能不能抽出时间度假。”

我知他工作异常繁忙,所以当劳家卓告诉我他圣诞节要去美洲出差时,我也未见有多失落。

那么悠长温柔的岁月,昔日青青都已不再相见,我仍可在温黄灯光下看着他眉目清倦地下班归来。

我何曾还有什么未偿心愿。

我是真的不计较也自知没资格计较。

岁末的校园也很热闹,庆典晚会一场接着一场热热闹闹地登场。

圣诞夜韦惠惠主持传媒学院的圣诞化装舞会,邀我去玩。我们一起去挑衣服,都喜欢一款全粉公主面具,韦惠惠选了枚红色,头饰是一枝繁盛硕大的花朵,同色露肩礼服,非常漂亮。

我选了银白色,将长发盘起,穿短款西装配马靴,韦惠惠扑过来:“映映,好帅好帅。”

圣诞夜,彩色小灯管在路边树间闪烁,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了温馨浪漫的气氛。

还未到开场时间,舞会现场已是人山人海。

韦惠惠拉着我从后台的专用通道进去,身旁晃动着五光十色的怪物,迎面一个白衣服的贞子飘过来,然后是一个长着獠牙的吸血鬼,接着是一个戴黑色斗篷的巫师。

突然一个浑身披满麻袋的乞丐从人群冲了过来,在我们面前站定,伸出手臂之后有些疑惑:“哪个是我家姑娘?”

韦惠惠一掌拍了过去。

杨睿逸一头假发在风中凌乱抱头大笑:“哎,饶命饶命,我错了……”

我对韦惠惠:“等下我自己玩,你不用管我。”

韦惠惠捏捏我露在面具外的下巴:“要开心点。”

八点整,晚会准时开场,帷幕缓缓拉起的那一刻全场尖叫,气氛轻易就被点燃了。

主持人开场白后是介绍嘉宾及致开幕词,我看着韦惠惠,灯光照射下她纤细身体,眉目如画,非常耀眼。

致辞结束后是新生表演集体舞开场,晚会舞台是开放式的,宽阔的舞池跟四周观众连在一起,不断地有年轻的孩子加入,全场拥挤热闹,有人被踩到单着脚满场乱跳,有女孩子的高跟鞋掉了慌慌张张去捡。我站在一旁看得笑出了泪水。

学校不允许饮酒,但果子酒是破例被当作饮料供应的,气氛很好,我喝了几杯后,感觉身体有些轻飘飘的。

晚会组织得很周到,专门安排了十几位会跳舞的同学热情地邀请观众加入,灯光迷离,音乐舒缓,舞姿曼妙,全场人都疯玩起来。

韦惠惠挤到我旁边来,凑在我耳边大声地说:“映映,等下你别跑太远,就站在舞台下,免得我找不到你。”

我冲着她点头。

男生舞姿都很笨拙,我略略站在靠边角落,尽量不要跳舞,已经近十二点,音乐节奏鼓动起来,舞会进入了高潮,灯光忽然暗了下来,韦惠惠站在舞台上:“接下来,是我们最精彩的环节,留给亲爱的同学们!”

主持人深情款款地接着说:“今夜——节日的火焰,喜悦和欢乐让我们相聚在了一起;今夜——浪漫的音乐,友谊和青春,让我们欢聚到了一起,年轻的我们生命何须留白,请尽情地用歌声和祝福迎接圣诞的钟声的到来——”

另一位主持人语调转为激越:“接下来的时间,留给我们亲爱的同学们自由发挥,敬请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意,让全世界都听见我们的声音!”

音乐喧闹热烈,一个男生冲到了舞台上:“舒舒我爱你!毕业之后我就带你回家见爸爸妈妈!”

一群人奋力地将一个女孩拱上舞台,然后一起大叫:“亲一个!”

一对情侣甜蜜拥吻。

然后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章铭你这个混蛋,美国有什么好!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出国!我恨你我恨你!”语气已含了呜咽声,女孩身边的一个高大男生伸手将她紧紧搂住,将她的头按入了怀中。

“爸爸妈妈我们对不起你们,是我坚持要留在城市里,花去你们毕生积蓄给我们买单价一万七的房子!我们一定会好好工作报答你们!”

场面渐渐失控,人人都在疯转,尖叫,大笑,拥抱,亲吻,有人蹲在地上大声地哭泣。

麦克风在人潮中传递,男生沉郁好听的声音,带了一丝声嘶力竭:“莎莎姐,我终于和你一样大了。可是你哪里去了!你去哪里了?”

我忽然觉得喉头哽咽,眼角酸涩。

韦惠惠拼命地挤到我身边,将手中的麦克风塞给我,语气是鼓励的兴奋:“映映,你有种说出来!”

她用力地捏住我肩膀,在我耳边喊:“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丢脸的事情!跟他说你喜欢他,把你喜欢的人说出来!”

她搂着我,怀抱温暖有力,我心底惶然,也许是夜冷酒暖,也许是被触动心事,也许是我着了魔,我多年的隐忍终于被她逼至崩溃。

“劳家卓,我爱你!”惠惠手上的麦克风搁在我胸前,我狠狠地对着喧嚣的人群大声地喊,“我爱你好多好多年!”

韦惠惠不明所以,但一样跟我疯叫:“劳家卓!江意映说她爱你!”

人群继续吹哨,尖叫和喧嚣声如海浪一波一波地扑面而来。

我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感觉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韦惠惠被旁人拉走,还不忘握着麦克风继续叫:“劳家卓,江意映她真的喜欢你好多年!我作证!”

我蹲在地上,情绪宣泄而出,浑身是虚脱般的无力感。

裤兜中忽然传来手机的剧烈振动。

我摸出手机,视线被泪水浸得模糊,我直接按了接听键放在耳边。

“好了,我听见了。”熟悉的沉郁温和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微微的无奈和些许温柔。

五雷轰顶一般,我手指猛地一抖,手机掉在了地板上。

我紧紧地捂住头,忽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身边人头攒动,韦惠惠赶忙冲过来一把将我捞起。

我拾起手机,浑身发抖,嘴唇颤抖着说:“我有事,先走了。”

韦惠惠被我骇然的面色吓到,她问:“映映,怎么了?”

“没事。”我勉强平定心绪,对她笑笑。

这时,有人喊她:“惠惠,到你了!”

她有任务在身,只好一边应一边回头叮嘱我:“你自己小心一点。”

我挤过汹涌人群,走出礼堂,一边摘下面具一边走过走廊,看到夜色之中宽阔的校道。

夜色中伫立的男子,长身玉立,风度雍容,深灰风衣和工整的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劳家卓对我说:“本来是怕你回家太晚,刚下飞机,就顺道来接你。”

我垂着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幸好你来,晚上回家真的很冷。”

劳家卓微笑:“上车吧。”

司机替我拉开车门,我和劳家卓坐在后座,他面色清白,眉目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倦色,只静静合目养神。

不露声色是他的最大本事。

“家卓……”我犹犹豫豫地开口,“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带着了然一切的淡淡悲伤,缓缓地开口:“你希望我说什么?”

“没有。”我咬着嘴唇。

“我累了,先回家休息。”他重新将眼闭上。

我有些委屈。

他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带着深深倦意:“映映,你会长大的。”

仿佛在安慰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女孩。

我感觉冰水一滴一滴落在心脏,心头滚烫的热血慢慢冷却,我手仍在颤抖,只好握拳抵在唇边,张嘴紧紧咬下去,痛感传来,我终于缓缓地镇定了自己。

直至到家上楼回房间,他都是安静的。

劳家卓来去匆匆,只在家里停留了三天又飞去欧洲,年关的工作异常繁忙,我亦不打扰他。

这三天,他不曾提过此事。

我独自一人在家,拉开衣柜翻衣服时,走到客厅倒水时,对着镜子刷牙时,某一瞬间动作忽然静止,然后想起来自己那一刻的奋勇,懊恼,失望,解脱,沮丧的心情翻涌而来,最终还是只能微笑,嘴角轻轻渗出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