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〇〇一年,三月

事态没有按蕾格娜预期的那样发展。一连八天,威尔夫每晚都是同卡尔文睡的,然后他就去埃克塞特了。

起初,蕾格娜非常不解。同一个十三岁女孩待那么长时间,威尔夫怎么受得了呢?他和卡尔文聊了什么?那名少女到底说了什么话,竟能吸引威尔夫这个年纪的成熟男人?早晨,同蕾格娜躺在床上的时候,威尔夫会畅谈郡务,比如收税啦、捕盗啦,还有最重要的——保护本地免遭维京海盗袭击。威尔夫当然不可能同卡尔文谈论这些话题。

威尔夫依然会同蕾格娜聊天,只是不在床上罢了。

吉莎很高兴看到事情发生了变化,并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这件事,不放过任何在蕾格娜面前提到卡尔文的机会。蕾格娜深感羞辱,但她却用笑脸掩盖了自己的情感。

英奇本就憎恶蕾格娜抢走了威尔夫,现在,她自然乐于看到蕾格娜地位不保。她同吉莎一样,都想方设法地在蕾格娜的伤口上撒盐,但她没有吉莎的胆子,只会说:“嘿,蕾格娜,你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同威尔夫过夜啦!”

“你也没有。”蕾格娜答道。英奇自讨没趣,只好闭嘴。

蕾格娜尽可能过好自己的新生活,但她心中却藏着难言的酸楚。她邀请诗人和音乐家来夏陵,还将自己的房子扩大了一倍,把那里改造成第二大堂,用来款待客人。这些得到了威尔夫的迅速同意——因为睡了奴隶女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安抚蕾格娜。

随着威尔夫对蕾格娜爱意渐弛,她担心自己的政治地位或许也会被削弱。为弥补这方面的损失,她加强了同其他权势人物的关系,比如诺伍德的主教、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院长、德恩治安官等等。夏陵修道院的奥斯蒙德院长还活着,但他久病不起,所以蕾格娜结交了司库希尔德雷德。她邀请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到自己的房子听音乐和诗朗诵。威尔夫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大院成了文化中心,这有利于提升他的威望。不过,他的大堂依旧常有小丑和杂耍艺人出没,午餐后,男人们谈论的依旧是刀剑、马匹、战船之类的话题。

然后,维京海盗来了。

去年夏天,维京海盗安安静静地待在诺曼底。英格兰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但都在谢天谢地,埃塞尔雷德国王也放心大胆地前往北方袭扰斯特拉斯克莱德[41]的布立吞人。但今年春天,维京海盗却回来复仇了,一百艘船头如同曲剑的战船,沿埃克斯河飞驰而来。埃克塞特城防守严密,他们未能攻克,但他们无情地洗劫了城市周边的乡村。

夏陵从前来求援的信使那里了解了战况。威尔夫当机立断。倘若维京海盗控制了埃克塞特周边地区,那他们就拥有了可以轻易从海上进出的基地,并可以从那里随意袭击英格兰西南各郡。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攻占这一区域,夺取威尔夫统治的夏陵郡,就像先前他们攻陷英格兰东北部大部分地区一样。这样的结果简直不堪设想,于是威尔夫立刻组织了一支军队。

威尔夫同蕾格娜商量策略。蕾格娜说,他不能盲目地率领一小支夏陵军冲过去,一发现维京人就开打。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固然没错,但敌强我弱,说不定刚一交手他就会败下阵来,徒遭羞辱。威尔夫表示同意,说他会首先巡游英格兰西南各郡,招募士兵,扩充部队,希望能在遇到维京海盗之前组建一支庞大的军队。

蕾格娜明白自己面临着危机。她必须在威尔夫离开之前公开确立自己代丈夫处理郡务的地位。一旦威尔夫不在,她的敌人就会趁她缺乏保护,千方百计地诋毁她。温斯坦不会同威尔夫一道前去抗击维京海盗,因为作为神职人员,他是不能杀生的。温斯坦破坏了许多其他规则,却偏偏严格遵守这一条。他会留在夏陵,并且肯定会在吉莎的支持下努力夺取夏陵郡的控制权。蕾格娜不得不每天都小心戒备。

蕾格娜希望威尔夫离开之前可以陪自己一晚,但她的这个愿望落空了,她心中越发凄苦。

威尔夫要动身那天,蕾格娜同他站在大堂门口,等待乌法去将威尔夫的爱马——一头名叫“克劳德”的铁灰色种马——带过来。四处不见卡尔文的身影,想必威尔夫已经同她私下道过别,他这样做倒是挺体贴的。

威尔夫当着众人的面亲了亲蕾格娜的嘴唇——这还是两个月以来的第一次。

蕾格娜提高嗓门儿,确保所有人能听见。“我向你承诺,我的夫君,我会在你离开时好好统治你的郡。”她说,着重强调“统治”二字,“我会像你一样公正无私,还会保护你的人民和财产。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履行职责。”

威尔夫明白,蕾格娜这明显是在挑战温斯坦,但他的负罪感又让他答应了蕾格娜的请求。“谢谢,我的夫人。”他用同样大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会像我本人一样统治这里。”威尔夫同样强调了“统治”二字。“违抗蕾格娜夫人就等同违抗我本人。”他说。

蕾格娜压低声音。“谢谢。”她说,“愿你平安归来。”

* * *

蕾格娜变得寡言少语,常常陷入沉思,几乎不同周围的人交谈。她渐渐认识到,自己必须面对一个残酷而不争的现实——威尔夫再也不会如她期望的那样爱她了。

威尔夫喜欢她,尊敬她,而且八成早晚会再次与她同房。但她将一直是他马厩中的一匹母马罢了。这可不是她爱上他时梦想的生活。她会慢慢习以为常吗?

这个问题让蕾格娜真想放声痛哭。白天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强忍着悲痛。但到了夜里她就会泪流不止,只有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贴身仆人才听得见她的哭泣。蕾格娜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寡妇,但她的丈夫没有死,只是被另一个女人抢走了。

蕾格娜决定像往年一样,在天使报喜节这天前往奥神村,借此忘掉已经破灭的生活。她将孩子们留给卡特照管,带上女仆阿格尼丝就上路了。

蕾格娜进入奥神村时,表面上春风满面,实际上心事重重。但一见到村子,她就打起了精神。这三年来,在她的统治之下,奥神村已是一派繁荣景象。村民尊称她为“公正者蕾格娜”。曾几何时,这里人人生活惨淡,因为大家都在欺诈盗窃。现如今,在瑟利克的管理下,村民更愿意诚实劳动,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劳动成果不会遭到剥夺。他们相信自己的付出终将获得回报,于是他们工作得越发努力。

蕾格娜在瑟利克家过夜,一大早就开庭审案。她只吃了一点午饭,因为接下来将有一顿大餐。根据安排,她下午要去检查采石场。准备好动身时,她发现披着蓝色斗篷的埃德加正在等她。埃德加有自己的坐骑了,是一匹健壮的黑色母马,名叫巴特里斯。“我能在路上请您看点东西吗?”蕾格娜骑上自己的马时,埃德加问。

“当然可以。”

蕾格娜觉得埃德加十分紧张,这可不太像他。无论他要对她说什么,想必都相当重要。每个人都有要事禀报郡长夫人,但埃德加可不是普通人,蕾格娜很想知道他打算让自己看什么。

他们沿河边骑行,然后跟着车辙前往采石场。道路一侧是村舍的背面,每家每户拥有一小块田地,包括一片菜园、几棵果树、一两圈牲畜,还有一座粪堆。道路另一侧则是一处名为“东野”的地方,只有部分田地被耕过,潮湿的黏土犁沟反射着日光,但此时无人劳作,因为今天是假日。

埃德加说:“请留意,东野同菜园的间隙非常宽。”

“没必要啊,这距离足够修两条路了。”

“没错。现在,两个男人得花大半天时间,才能将一船石料从采石场沿这条小路运到河边。这提升了我们石料的价格。用马车运的话,倒是能省事,但花费的时间差不多。”

蕾格娜觉得埃德加要说明一个重大问题,但她还不懂那是什么:“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东西?”

“我试图向库姆修道院出售石料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开始从诺曼底的卡昂购买石料了,因为那里更便宜。”

蕾格娜不解地问:“怎么可能呢?”

“石料一路走水运,沿卡昂河进入大海,穿过英吉利海峡,抵达库姆港。”

“我们的问题是采石场不在河边?”

“也不能这么说。”

“什么意思?”

“我们的采石场离河只有半英里。”

“但我们不能让那半英里消失啊。”

“我想我们可以。”

蕾格娜会心一笑。她看得出埃德加在享受一步步揭晓答案的感觉。“怎么做?”

“挖我们自己的运河。”

她吓了一跳:“什么?”

“格拉斯顿伯里那边已经这样做过了。”他说,那样子就像是打出了一张锁定胜局的牌,“奥尔德雷德这么说的。”

“挖我们自己的运河?”

“我全计算好了。十个劳工用镐头和铁锹开掘的话,大约需二十天,就可以挖出一条从采石场通往河道的运河,深三英尺,宽略大于我的木筏。”

“这就完了?”

“挖掘是最简单的部分。或许我们还需要加固河岸,这取决于挖掘下去的地段是否属于同一土层,但我自己就可以完成这项工作。更困难的部分是计算好运河的深度。显然它必须足够深,才能让河水流进来。不过,我认为这也难不倒我。”

埃德加比威尔夫更聪明,或许就连奥尔德雷德也比不过他,蕾格娜想。但她只是问了一句:“这得花多少钱?”

“假如我们不使用奴隶的话……”

“我不愿意使用奴隶。”

“那每个劳工每天半便士,还要给工头每天一便士,总共一百二十便士,相当于半镑银币。我们还得给他们提供食物,因为他们大多得离家工作。”

“从长远来看,这会给我省钱。”

“省许多钱。”

埃德加和他的工程令蕾格娜欢欣鼓舞。这将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虽然耗费不菲,但她可以承受。

他们抵达了采石场。如今这里已有两座房子了。埃德加给自己建了一处容身之所,这样就不必同加布及其家人挤在一起了。这是一座漂亮的房子,一块块榫槽相连的垂直木板拼成了墙壁,墙上有两扇百叶窗,门是用一整块橡木做的。门上有一把锁,埃德加插入钥匙一转,门就开了。

房内充满了男性气息,最显眼的位置放着工具——绕起来的绳子、缠成球的线,还有马具。房里有一桶啤酒,但没有葡萄酒;有一块桶状的硬奶酪,但没有水果,也没有鲜花。

蕾格娜留意到墙上钉着一张羊皮纸。她上前一看,发现上面写着客户名单,包括他们收到的石料和所付钱款的明细。大多数工匠用木棍上的刻痕记录这些数据。

“你会写字?”蕾格娜问埃德加。

他一脸骄傲:“是奥尔德雷德教我的。”

蕾格娜从来没听他提到这一点:“显然你也识字。”

“有书的话也能读读。”

蕾格娜打算在运河完工之后,送埃德加一本书作为礼物。

蕾格娜坐在长凳上。埃德加从桶里给她接了一杯啤酒。“我很高兴您不愿使用奴隶劳工。”他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一旦使用奴隶,人们最丑陋的一面就会暴露出来。奴隶主会变得野蛮残暴,他们会殴打、杀戮、强奸奴隶,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蕾格娜叹气道:“我希望所有男人像你这样想。”

埃德加笑出了声。

蕾格娜问:“怎么了?”

“我记得自己也曾对您有同样的想法。我请求您为我找一个农场,您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那时我就对自己说:为什么他们不能全像她一样呢?”

蕾格娜咧嘴一笑。“你让我心情好多了。”她说,“谢谢。”她猛然站起来,吻了埃德加。

蕾格娜本来要吻他的脸,不知为何,却吻到了他的嘴。他们嘴唇相接只有片刻,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却被吓到了,连忙往后跳开,羞得满脸通红。

蕾格娜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对不起。”她说,“我不应该这样做的。我只是想感谢你让我心情好了起来。”

“我不知道您心情很糟。”埃德加说。他开始恢复镇定,但蕾格娜观察到他用手指碰了碰嘴。

蕾格娜不会向他解释卡尔文的事。“我在想念我丈夫。”她说,“他正在组建军队抗击维京海盗。海盗已经沿埃克斯河驶入内地,威尔夫忧心如焚。”她发现,听到“维京海盗”时,埃德加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想起维京海盗杀害了他的恋人。“抱歉。”她补充道。

埃德加摇了摇头:“没关系。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对您说。”

蕾格娜庆幸他主动转换了话题:“请讲。”

“您的女仆阿格尼丝戴着一枚戒指。”

“是的,那是她丈夫给她的。”

“戒指是银丝缠绕而成,而且里面镶着一块琥珀。”

“非常漂亮。”

“这让我想起了您的信使阿德莱德被抢走的坠子,那坠子也是银丝配琥珀。”

蕾格娜大惊:“我从没留意过这一点!”

“我还记得,我见到坠子的时候还想过,那首饰戴在您身上一定很合适。”

“但阿格尼丝为什么会戴着一枚用阿德莱德的坠子做成的戒指呢?”

“坠子被盗走后改了款式,以掩人耳目。问题是,她丈夫是从哪里得到坠子的?”

“她嫁给了穆德福德的大乡绅奥法。”蕾格娜渐渐看出背后的关联,“奥法很可能是从库姆的某个珠宝商那里购买的。珠宝商知道中间人,而中间人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铁面人。”

“是的。”埃德加说。

“治安官必须审问奥法。”

“是的。”埃德加说。

“或许奥法买戒指的时候并不知情。”

“是的。”埃德加说。

“我不想冒险,那会给阿格尼丝的丈夫惹麻烦的。”

“您必须那样做。”埃德加说。

* * *

埃德加护送蕾格娜回到村中心,村民纷纷围上来。埃德加悄悄溜走,返回采石场,将巴特里斯留在森林边缘吃草。最后,他在自己屋里躺下来,回味着那个吻。

埃德加当时既惊讶,又狼狈。他猜自己一定脸红了。然后他连忙跳开。这一切蕾格娜全看见了,而且为这尴尬的一幕道了歉。但她只是看到了他的表面反应。他的内心已经波涛汹涌,但他努力将其掩盖起来。当蕾格娜的嘴唇碰到他嘴唇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立刻被对她的爱意淹没了。

刹那间,雷鸣电闪,他如遭雷击——

不,这只是想象罢了。埃德加独自躺在火炉旁的灯芯草上,紧闭双眼,反思着自己的心路历程,发现自己很早就爱上了蕾格娜。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自己说,他全心全意爱的是森吉芙,没有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但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他却爱上了蕾格娜。他当时并未觉察,现在却无比清醒。

埃德加回顾过去四年,发现蕾格娜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们互相帮助。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同她聊天,这是什么时候成为他钟爱的消遣的啊?他崇拜她超凡的智慧和决心,尤其是将不容挑战的权威同平易近人的特质相结合的手腕。

埃德加喜欢蕾格娜,崇拜她,而且她真的太美了。热情如火都不足以描绘埃德加对蕾格娜的爱。那简直就是一堆干柴,只消一粒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而今天的这个吻就是那粒火星。他想要再次吻她,每日,每夜,吻个不停——

但那只是痴心妄想。蕾格娜是伯爵的女儿,即便她还是单身,也绝不会嫁给区区一个建筑匠。何况她现在还是有夫之妇。绝不能让她嫁的那个男人知道她吻过埃德加,不然那个男人绝对会眼都不眨就杀了埃德加。更糟的是,蕾格娜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自己对丈夫的爱。如果这都不足以让埃德加死心的话,蕾格娜还同那个男人生了三个儿子。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埃德加自问。我以前爱的那个女孩已经死去,而现在爱的这个女人,除非她也死了,不然我就绝无机会同她厮守。

埃德加想起了两个兄长,他们幸福地共享着一个粗俗、自私、不太聪明的妻子。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随随便便找个女人过日子算了?我为什么如此愚不可及,竟然爱上了一位已婚的贵族女人?我才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那个啊。

埃德加睁开双眼。今晚,村里要举行宴会。他可以整晚待在蕾格娜身边。明天他就要开掘运河了。未来好几个礼拜,埃德加有充足的理由同蕾格娜说话。她绝对不会再吻他了,但她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这就足够了。

* * *

蕾格娜一回到夏陵,就找德恩治安官谈话。她迫不及待地想抓住铁面人,他对整个地区来说是心腹大患。如果威尔夫回家时发现蕾格娜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一定会非常开心——这样的成就是卡尔文绝不可能达成的。

治安官同样热情高涨,赞同蕾格娜的意见,即或许奥法会提供关于那名逃犯行踪的线索。他们决定第二天早上审问奥法。

蕾格娜希望最后不会查出阿格尼丝和奥法有罪,比如收受被窃物品。

第二天破晓时分,蕾格娜在奥法和阿格尼丝家门外会合。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地上全是水。德恩带着领队威格伯特和两名武装士兵,还有两个带着铁锹的仆人。蕾格娜不知道铁锹是干吗用的。

阿格尼丝打开门。看到治安官及其手下时,她一脸惊恐。

蕾格娜问:“奥法在吗?”

“您找奥法究竟有什么事,夫人?”

虽然也为阿格尼丝感到难过,但蕾格娜必须严格执法。她是夏陵郡的统治者,绝不能在罪案调查中纵容亲信。蕾格娜说:“闭嘴,阿格尼丝,要你说话的时候,你才能开口。你很快就会明白事情的原委了。现在让我们进去。”

威格伯特让两名武装士兵留在外面,但示意仆人们跟进来。

蕾格娜看到房子里布置得相当舒适,墙上挂着阻挡寒风的窗帘,床上铺着垫子,桌子上放着一排金属镶边的杯子和碗。

奥法从床上坐直身体,抖掉厚厚的羊毛毯子,站起来问:“出什么事啦?”

蕾格娜说:“阿格尼丝,给治安官看看你在奥神村佩戴的那枚戒指。”

“我现在还戴着呢。”阿格尼丝把左手朝德恩伸出去。

蕾格娜说:“奥法,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个的?”

奥法思索了片刻,挠着扭曲的鼻子,仿佛在努力回想,或者在构思一个可信的故事:“我在库姆买的。”

“是谁卖给你的?”蕾格娜本希望奥法能说出珠宝商的名字,结果她却大失所望。

“一个法国水手。”奥法说。

如果奥法在说谎,那他的谎话就编得太机智了,蕾格娜想。库姆的珠宝商是可以被抓来审问的,而外国水手却影踪难觅。

蕾格娜问:“他叫什么?”

“巴黎的理查。”

也许这是奥法临时编造的名字。叫“巴黎的理查”的人,多半有好几百个。蕾格娜开始怀疑奥法,但为阿格尼丝着想,蕾格娜希望自己的怀疑是站不住脚的。她问:“为什么这个法国水手会出售女人的珠宝?”

“呃,他对我说,他本来是买给他妻子的,但在赌掉所有的钱之后,他就后悔买了这东西。”

通常蕾格娜能看出对方有没有说谎,这次她却拿不准奥法说的是真是假。她问:“巴黎的理查又是在哪里买的戒指?”

“我猜他是从库姆的珠宝商那里买的,但他没有透露过。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你要审问我?我花六十便士买了那枚戒指。有什么不对的吗?”

蕾格娜认为,奥法肯定知道,或者至少怀疑戒指是被盗物品,但他想保护卖赃物给他的人。她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沉默片刻后,德恩开始发号施令,转身面对两名仆人,粗声道:“搜屋子。”

蕾格娜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有用。他们需要让奥法松口,而不是搜查屋子。

屋子里有两口锁上的箱子,还有几个储藏食物的盒子。蕾格娜耐心注视着仆人将屋子上上下下搜了个遍。他们拍打挂在钉子上的衣服,探入啤酒桶的底部,掀开地板上所有的灯芯草垫子。蕾格娜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但不管怎样,他们没有找到感兴趣的东西。

蕾格娜松了口气。为阿格尼丝着想,她希望奥法是清白无辜的。

这时,德恩说:“火炉。”

蕾格娜这下明白铁锹是干吗用的了。仆人们用铁锹铲起火中灰烬,抛出屋子。火红的木块落在外面潮湿的地面上,发出嗞嗞的声响。

火炉的地面很快暴露出来,仆人们开始往下挖掘。

刚往下挖了几英寸,他们的铁锹就撞上了木头。

奥法突然冲出门,因为他动作太快,屋里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他。但门外守着两名武装士兵。蕾格娜听到一声沮丧的咆哮,然后便是沉重的身体撞击地面的扑通声。不一会儿,武装士兵将奥法押了回来,一人紧抓他的一只胳膊。

阿格尼丝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接着挖。”德恩对仆人们说。

过了几分钟,他们从洞中拖出一口一英尺长的木箱。从他们搬箱子的吃力样子,蕾格娜推断那东西相当沉。

木箱没有上锁。德恩打开箱盖,里面装着数千枚银便士,以及不少珠宝。

德恩说:“常年盗窃所得的收益,外加一些纪念品。”

银币最上面是一条柔软的皮带,带扣和带尾是银的。蕾格娜倒抽一口冷气。

德恩说:“你认识这东西吗?”

“这条皮带是我要送给威尔夫的礼物,但被铁面人抢走了。”

德恩转头问奥法:“铁面人的真名是什么?他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奥法说,“这条皮带是我买的。我知道我不应该买。我很抱歉。”

德恩朝站在奥法前面的威格伯特点了点头。两个武装士兵将奥法抓得更紧了。

威格伯特从腰带上取出一根光溜溜的橡木大棒,二话不说,举起就冲奥法的脸上砸去。蕾格娜失声大叫,但威格伯特没有理会。他对奥法的头、肩和膝实施了一连串迅速而精准的打击。硬木打碎骨头的咔嚓声令蕾格娜不由得作呕。

威格伯特停手时,奥法已经满脸血污。他无法站立,但武装士兵撑着他,让他依然直立着。阿格尼丝不住地呻吟,仿佛自己也痛苦难当。

德恩又问:“铁面人的真名是什么?他藏在什么地方?”

从碎裂的牙齿和滴血的嘴唇后面传出一个声音:“我发誓我不知道。”

威格伯特又举起了棒子。

阿格尼丝尖叫道:“别,求你啦,别打啦!铁面人是乌尔夫!别打奥法了,求你啦!”

德恩转身面对阿格尼丝,“那个捕马人?”他问。

“是的,我发誓。”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德恩说。

* * *

埃德加简直不敢相信,捕马人乌尔夫竟然会是铁面人。他曾见过乌尔夫几次,记得他似乎个子不高,但精力充沛,体格强健,他以驯服森林里的野生小马为生。两次见到铁面人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埃德加肯定那人是中等身材。德恩治安官前去拘捕乌尔夫,路过德朗渡口时,埃德加对德恩说:“可能是阿格尼丝搞错了。”

“可能是你搞错了。”德恩说。

埃德加耸耸肩。阿格尼丝也可能是在撒谎。或者,她只是为了让领队停止酷刑,而随意喊出了一个名字,其实她根本不知道那副生锈的铁头盔下到底是谁的头颅。

埃德加和其他村民加入了德恩一行。德恩并不需要援手,但村民们不想错过激动人心的一幕,而且有光明正大的借口——他们有义务维护本百户邑的法律。

人群路过埃德加的两个哥哥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的农场时,他们也加入了进来。

队伍走近畸形足西奥贝尔特的羊圈时,狗叫了起来,西奥贝尔特和他妻子问他们在干什么,德恩说:“我们在找捕马人乌尔夫。”

“都这个时节了,你们在他家里就能找到他。”西奥贝尔特说,“野马在挨饿,他把干草摆在外面,马儿就会自己跑过来。”

“谢谢。”

又走了一英里左右,他们来到乌尔夫围着木栅的畜栏前。拴在门边的獒犬没有吠,马却嘶鸣起来。乌尔夫和他的妻子薇恩从屋里出来。埃德加记得,乌尔夫是一个矮小的男人,比自己妻子还矮一点,但浑身的肌肉却如同紧绷的缆绳一般。夫妻俩的脸和手脏兮兮的。埃德加还记得,薇恩有一个名叫贝格斯坦的兄弟,在埃德加和家人搬到德朗渡口前后死了。德朗怀疑他死得蹊跷,因为他的遗体并没有埋在社区教堂。

治安官的手下将乌尔夫夫妇俩团团围住,德恩对乌尔夫说:“有人告诉我,你就是铁面人。”

“那是诬陷。”乌尔夫说。埃德加觉得他在说实话,但依然有所隐瞒。

德恩命令手下搜查乌尔夫的房子。

威格伯特对乌尔夫说:“你最好将那头獒犬拴到靠近木栅的地方,因为如果它胆敢袭击我的人,我就会用长矛刺进它的胸膛,比你眨眼还快。”

德恩收短狗绳,让獒犬的活动半径只有几英寸。

他们搜遍了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威格伯特带出了一个箱子,道:“他拥有的钱比你们设想的更多,我敢说,这儿有四五镑银币。”

乌尔夫说:“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储蓄啊。二十年的辛勤劳动换来的,二十年!”

这或许不假,埃德加想。不管怎样,这笔钱其实不足以证明乌尔夫有罪。

两个带铁锹的男人在畜栏外绕来绕去,仔细观察地面,寻找乌尔夫将东西埋在地下的痕迹。然后他们跳进木栅,在畜栏里面也搜了一遍,把野马吓得直往后退。但他们一无所获。

德恩开始流露出沮丧的神色,悄悄对威格伯特和埃德加说:“我认为乌尔夫肯定有嫌疑。”

“是的,他肯定有嫌疑。”埃德加说,“但他不是铁面人。再次看到他之后,我越发确定这一点了。”

“你为什么说他有嫌疑?”

“只是直觉。或许他知道铁面人是谁。”

“反正我要逮捕他。但我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些可以定他罪的东西。”

埃德加环顾四周。乌尔夫的房子残破不堪,房顶下陷,抹灰篱笆墙上还烂了几个洞,但薇恩看上去营养良好,外套也是皮毛衬里的。这对夫妻并不贫穷,只是邋遢罢了。

埃德加朝狗舍望去。“乌尔夫对自己的狗挺好的啊。”他说。没多少人会费神给看家护院的狗遮风挡雨。他皱着眉朝狗舍走去。獒犬发出威胁的低吼,但它被牢牢地拴住了。埃德加从腰带中取下维京战斧。

乌尔夫说:“你在干什么?”

埃德加没有回答。他挥斧砍砸了几下,就将狗舍毁了。然后用斧刃挖开狗舍下的地面。过了一会儿,他的斧子就当的一声撞到了某种金属物体。

埃德加跪在挖出的洞边,用双手舀出淤泥。一个圆圆的生锈的铁家伙慢慢显露出来。“啊!”认出那东西之后,埃德加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德恩说:“那是什么?”

埃德加从洞里取出那东西,得意扬扬地举起来。“铁面人的头盔。”他高声宣布。

“铁证如山。”德恩说,“乌尔夫就是铁面人。”

乌尔夫辩解道:“我发誓我不是!”

埃德加也说:“没错。他不是。”

“那这副头盔是谁的?”德恩问。

乌尔夫欲言又止。

“如果你不说,那就是你的。”

乌尔夫指着自己的妻子,喊道:“是她的!我发誓!薇恩就是铁面人!”

德恩说:“一个女人?”

薇恩突然拔腿就跑,避开身边的治安官手下。后者纷纷转身追赶,结果他们撞到了一块儿。其他人立刻跟进,但关键的最初几秒被浪费了。薇恩眼看着就要逃脱了。

就在这时,威格伯特扔出长矛,击中薇恩的臀部,她当即倒地。

薇恩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威格伯特走到她身边,把长矛从她身体里取出来。

薇恩倒地时,左袖被推到肩上,露出柔软苍白的上臂后侧的一道伤疤。

埃德加记得,他和家人刚抵达德朗渡口的几天,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农场里静悄悄的,布林德尔突然大叫起来。埃德加看见一个戴铁头盔的窃贼正将小猪夹在腋下逃跑,于是他挥出维京战斧,击倒了那个窃贼。

妈妈割断了另一个窃贼的喉咙,想必那就是薇恩的兄弟贝格斯坦吧。

埃德加跪在薇恩身边,比对伤疤和斧刃,长度完全一致。

“铁证如山。”埃德加对德恩说,“这条伤疤是我给她留的。她就是铁面人。”

* * *

蕾格娜感觉糟透了。是她将阿格尼丝从瑟堡带到这里,是她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她与奥法的婚事。可现在,她却不得不主持一场最终可能判奥法死刑的审判。她很想对奥法网开一面,但她必须维护法律的尊严。

这次,郡法庭的规模小多了。大部分大乡绅和其他一般会参加审理的贵族随威尔武夫去抗击维京海盗了。蕾格娜坐在临时搭建的顶棚之下。春天仿佛还没有降临这个世界——天气阴冷,不时下着雨,没有一丝暖阳会出来的迹象。

今天的大事是审判薇恩,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她就是铁面人。同她一起遭到起诉的还有奥法和乌尔夫,他们是薇恩的同谋。他们全面临着死刑指控。

蕾格娜不知道阿格尼丝对她丈夫的罪行了解多深。阿格尼丝曾在绝望中大叫乌尔夫就是铁面人,由此可见,她已经有所怀疑,但她弄错了怀疑对象,这说明她其实并不了解真相。倘若妻子没有与其丈夫同流合污,那她就不会因丈夫犯罪而被牵连,这是一条公认的法律原则。总而言之,蕾格娜和德恩治安官决定不起诉阿格尼丝。

尽管如此,蕾格娜还是觉得左右为难。现在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判奥法死刑,让阿格尼丝变为寡妇了吗?

蕾格娜知道自己应该公正无私。她向来主张法治,并以一丝不苟的公正而著称。在诺曼底,人们称她为“底波拉”,那是《圣经》中的法官;而在奥神村,她是“公正者蕾格娜”。她认为,正义应该是不偏不倚的,有权有势者影响法庭做出有利于其亲属的裁决是不可接受的。蕾格娜曾激烈地表达这一观点。看到威尔武夫对卡思伯特的伪造货币行为判以重罪,却让温斯坦免受责罚,蕾格娜曾感到无比愤慨。她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

三个被告站成一排,手脚被绑住,以防他们逃跑。乌尔夫和薇恩浑身肮脏、衣衫褴褛,奥法站得笔挺,衣冠楚楚。薇恩那副锈迹斑斑的铁头盔放在蕾格娜座椅前的一张矮桌上,旁边就是证人需要手按其上发誓的圣骨匣。

德恩治安官是原告,他的助誓人包括武装士兵领队威格伯特、建筑匠埃德加和渡船主德朗。

薇恩和乌尔夫认了罪,还说奥法购买了他们的部分赃物,然后拿到库姆售卖。

奥法则全面否认薇恩和乌尔夫对自己的指控,但他只有阿格尼丝这一个助誓人。尽管如此,蕾格娜还是隐隐希望奥法给出站得住脚的理由,能证明自己无罪,或者至少能支持减刑。

德恩治安官讲述了抓捕铁面人的过程,然后念诵了遭铁面人抢劫甚至杀害的受害者的名单。参与审理的贵族——大部分是高级神职人员,以及年老体衰、无法作战的大乡绅——嘟嘟囔囔地发泄着对铁面人的愤怒,正是铁面人及其同伙威胁了通往库姆的道路,而大部分贵族会在那条路上通行。

奥法慷慨激昂地替自己辩护。他说薇恩和乌尔夫在撒谎。他发誓在他家发现的失窃物品是自己诚心诚意在珠宝商那里买的,还声称他之所以试图从德恩治安官面前逃跑,只是因为惊慌失措,而自己妻子喊出乌尔夫的名字,也不过是随机乱选的而已。

奥法的话,没有人相信,哪怕是一个字。

蕾格娜宣布,法庭一致认定三人全部有罪。

就在这一刻,阿格尼丝跪倒在蕾格娜面前的潮湿地面上,抽泣道:“哦,可是夫人,他是个好人啊,我爱他!”

蕾格娜心如刀割,但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声调:“那些犯下盗窃、强奸、谋杀罪行的男人全有母亲,许多还有爱他们的妻子和需要他们养育的孩子。但他们杀害了别的女人的丈夫,将别人的孩子卖为奴隶,还夺走了别人的毕生积蓄去酒馆和妓院挥霍。这样的罪犯必须受到惩罚。”

“可我给您当了十年的女仆!您一定得帮帮我!您一定得饶恕奥法,不然他会被绞死的!”

“我要伸张正义!”蕾格娜说,“想想所有被铁面人伤害、抢劫的人!倘若因为奥法娶了我的女裁缝,就将其释放,那些受害者将是何等感受?”

阿格尼丝厉声尖叫:“但您是我的朋友啊!”

蕾格娜很想说:哦,好吧,或许奥法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不会判他死刑。但她做不到。“我是你的女主人,我也是郡长的妻子。我不会为了你而徇私枉法。”

“不要啊,夫人,我求您开开恩!”

“我的回答是不行,阿格尼丝。不要再纠缠下去了。来人啊,把她拖下去。”

“你怎么能如此对我?”治安官的手下抓住阿格尼丝的时候,她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了。“你要杀死我丈夫,你这个凶手!”她淌下了口水,“你这个女巫、魔鬼!”她将口水吐到蕾格娜绿色礼服的裙摆上,“但愿你的丈夫也死掉!”她叫嚣道,然后就被拖走了。

* * *

温斯坦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蕾格娜同阿格尼丝之间的激烈争吵。阿格尼丝满怀恶毒的愤怒,蕾格娜则深感愧疚。这种情况是温斯坦可以利用的,只是他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利用。

第二天,犯人们便被绞死了。随后,温斯坦给参加审理的贵族举办了一场简朴的宴会。三月并不适合招待大家大吃大喝,因为当年的羊羔和牛犊还没有出生。于是,摆上主教宅邸餐桌的只是熏鱼和腌肉,还有几盘用坚果和干果调味的豆子。温斯坦准备了大量红酒,以弥补食物的寒酸。

温斯坦在用餐时听的比说的多。他喜欢知道谁发财了,谁没钱了,哪些贵族怨恨哪些贵族,他还喜欢了解各种难听的传言,不管它们是有理有据,还是捕风捉影。他也认真思索了阿格尼丝的问题。他只在一场关于小修道院院长奥尔德雷德的对话中做了重要发言。

提起话题的是特兰奇的大乡绅森布利特——那老家伙虚弱得没法儿上战场了——他说奥尔德雷德曾来拜访他,请他捐助德朗渡口的小修道院;可以捐钱,但最好是赠一片地。

温斯坦知道奥尔德雷德院长正在到处募捐。不幸的是,那家伙取得了一点成功,尽管那成功不值一提。如今,小修道院在德朗渡口之外又拥有了五个村子的土地。不过,温斯坦一直在竭力阻挠捐赠。“但愿你没有太大方。”他说。

“我穷着呢,大方不起来。”大乡绅说,“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嘛……”温斯坦从不错过任何贬低奥尔德雷德的机会,“我听到了一些恶心事儿。”他装出不愿讲的样子,“或许我不该多嘴,因为那可能只是谣言。但有人说奥尔德雷德啊,会同奴隶纵酒淫乐呢。”这连谣言都不是,完全就是温斯坦的胡诌。

“哦,老天!”大乡绅说,“我只送给了他一匹马,但现在我后悔了。”

温斯坦假装要收回刚才的话:“呃,也许这些消息靠不住。不过嘛,奥尔德雷德在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做见习修士的时候就行为不端。换作是我的话,不管传言是否属实,我都一定会立刻严厉约束下属,可惜德朗渡口已经不归我管了。”

桌子另一头的德格伯特副主教说:“太遗憾了。”

维格里的大乡绅德格拉夫开始谈论埃克塞特传来的消息,没人再提奥尔德雷德了,但温斯坦依然感到很满意。他已经在贵族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而且不是第一次。奥尔德雷德的募捐能力受到持续不断的流言蜚语的严重限制。德朗渡口的修道院将永远是荒远之地的穷酸教堂,奥尔德雷德注定将在那里度过残生。

客人散去之后,温斯坦同德格伯特退回私室,商量了庭审的事。不可否认的是,蕾格娜迅速而公正地主持了正义。她对嫌疑人是有罪还是清白有着超凡的直觉。她对不幸之人宽仁大度,对邪恶之徒毫无怜悯。她没有试图利用法律来赢得朋友和惩罚敌人,从而增进自身的利益,这真是太天真了。

事实上,蕾格娜已经跟阿格尼丝结了仇——在温斯坦看来,这是一个愚蠢的错误,但他可以善加利用。

“你觉得这个时候可以在哪儿找到阿格尼丝呢?”温斯坦问德格伯特。

德格伯特用手掌揉了揉光溜溜的脑袋:“她还在服丧呢,除非有不得已的理由,否则她是不会离家的。”

“我可以去看看她。”温斯坦起身道。

“我要同你一起去吗?”

“我看不必了。我们要私下聊聊——一个是悲伤的寡妇,一个是来给她精神慰藉的主教。”

德格伯特将阿格尼丝的住址告诉温斯坦,温斯坦披上斗篷就出门了。

温斯坦看到阿格尼丝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碗炖菜,碰也没碰一下,已经凉了。阿格尼丝见到温斯坦,吓得跳了起来。“主教大人!”

“坐下,坐下,阿格尼丝。”温斯坦低声说。他之前没怎么留意这个女人,现在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她来。她长着蓝眼睛和尖鼻子。她看上去相当精明,温斯坦觉得那是一种魅力。他说:“我来这里,是为了给哀痛中的你带来上帝的安慰。”

“安慰?”阿格尼丝说,“我不需要安慰,我只要我丈夫。”

她依然怒火难消,而温斯坦已经想到自己该如何利用这点。“我没法儿让你的奥法死而复生,但我可以帮你实现别的愿望。”他说。

“什么愿望?”

“复仇。”

“上帝让我去复仇?”阿格尼丝半信半疑地问。温斯坦发现这女人的头脑非常灵活,这意味着她更加有用了。

“上帝的旨意高深难测。”温斯坦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长凳。

阿格尼丝跟着落了座:“向谁复仇?是指控奥法的治安官?是判奥法死刑的蕾格娜?还是绞死了奥法的威格伯特?”

“你最恨谁?”

“蕾格娜。我恨不得将她的眼珠子挖出来。”

“千万要冷静。”

“我要宰了她。”

“不,你不能这么做。”温斯坦一直盘算的那个方案现在终于成形了,但那行得通吗?“你要向她复仇,却是以她永远也不知道的方式。”

“快告诉我,告诉我。”阿格尼丝气喘吁吁地说,“只要能伤害她,我就会干。”

“你要回到她家,继续当她的女裁缝。”

“不!”阿格尼丝抗议道,“决不!”

“哦,你得回去。你要在蕾格娜家当我的卧底。你要把那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包括那些本该秘而不宣的事,应该说,特别是那些事。”

“蕾格娜是绝不会同意我回去的。她会怀疑我动机不纯。”

这正是温斯坦担心的地方。蕾格娜不是傻瓜,但她总是把人往好处想,而不是相反,这是她的本能。何况她对阿格尼丝的遭遇本就感到十分难过——他在庭审时已经看出这点了。“我认为,对于不得不判处你丈夫死刑,蕾格娜是深感愧疚的。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弥补你。”

“是吗?”

“或许她会犹豫,但最终她会同意的。”尽管这话说出了口,但温斯坦还是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然后你要背叛她,就像她背叛了你一样。你要毁了她的生活,而她将浑然不知。”

阿格尼丝满面红光,俨然一个处在性高潮带来的狂喜中的女人。“好!”她说,“好,我就要这样干!”

“好孩子。”温斯坦说。

* * *

蕾格娜看着阿格尼丝,悔恨与内疚令她痛苦难当。

但开口道歉的是阿格尼丝,“我太对不起您啦,夫人。”她说。

蕾格娜坐在炉火旁的一把四条腿椅子上。她觉得是自己对不起阿格尼丝。她杀了阿格尼丝的丈夫。虽然她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但感觉还是太残忍了。

蕾格娜没有立刻流露自己的感情。她让阿格尼丝继续站着,自己在心中盘算:我该怎么做呢?

阿格尼丝说:“我骂了您,您本可以命人抽我一顿鞭子,但您没有。您不该对我这么好啊。”

蕾格娜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根本就不介意阿格尼丝说了什么。盛怒之下的辱骂对蕾格娜来说根本无足挂齿。

旁听的卡特却不这么看,她语气严厉地说:“夫人就是对你太好了,你压根儿不配,阿格尼丝。”

蕾格娜道:“好啦,卡特。我自己知道说话。”

“对不起,夫人。”

阿格尼丝说:“我是来请您原谅的,夫人,虽然我知道自己不配。”

蕾格娜觉得,自己和阿格尼丝需要相互原谅。

阿格尼丝说:“这几天,我夜里都睡不着觉,躺着翻来覆去地想。现在我想通啦,您的做法是对的,您也只能那样做。我真的对不起您。”

蕾格娜不喜欢道歉。人与人之间出现裂痕的时候,不是只靠说几句固定道歉语就能弥补的。不过,自己同阿格尼丝之间的不和,蕾格娜是想消弭的。

阿格尼丝继续道:“当时我无法正常思考,脑子太乱了。”

蕾格娜想:换作是我的话,或许也会咒骂判我丈夫死刑的人,即便我的丈夫罪有应得。

蕾格娜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可以同阿格尼丝握手言和?也许威尔夫会嘲笑她的这个想法,但他是男人。

从务实的角度出发,蕾格娜希望阿格尼丝回来。卡特已经不堪重负,她要照顾蕾格娜的三个儿子,还有她自己的两个女儿,这些孩子全不足两岁。阿格尼丝走后,蕾格娜一直在寻找替补人选,但一无所获。要是阿格尼丝回来的话,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何况孩子们喜欢她。

经历了审判铁面人一伙儿带来的对立之后,蕾格娜还可以信任阿格尼丝吗?

“您不知道嫁错了丈夫对女人来说是多么不幸,夫人。”

啊,可是我知道,蕾格娜想。她意识到自己终于承认了这一点。

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无论阿格尼丝有怎样的罪过,那都是在奥法的负面影响下犯的。她嫁给了一个不诚实的男人,但这并不等于她就是一个不诚实的女人。

“如果您能在我走之前说一两句暖心的话,我一定会没齿难忘的。”阿格尼丝说,那模样看起来确实怪可怜的,“就说一句‘愿上帝保佑你’吧,求您了,夫人。”

蕾格娜无法拒绝这个请求:“愿上帝保佑你,阿格尼丝。”

“我可以吻一吻双胞胎兄弟吗?我很想念他们。”

蕾格娜想起阿格尼丝没有自己的孩子:“可以。”

阿格尼丝娴熟地同时抱起两个孩子,一条胳膊搂一个。“我爱死你们啦。”她说。

弟弟科利南虽然比哥哥晚出生几分钟,但他却发育得更快。科利南迎上阿格尼丝的目光,咧开小嘴,开心地咯咯笑起来。

蕾格娜叹息一声,问道:“阿格尼丝,你想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