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身上散发着温暖的芬芳,它们交会在一起,当中还混杂着她们家族的气息,以及阵阵闲言碎语。随着弗洛拉深入其中,祭司的气息渐渐退却。让弗洛拉感到非常美妙的是,她能够听到悦耳的声音,并懂得其中的含义。她的周围全是激动的触角。很快,她就领悟到了当前的重要新闻:雨已经停了,乌云也散去了,采集蜂们回来了。
“有花蜜了!”几只蜜蜂喊着,“鲜花是爱我们的!”
蜂房里闪烁着微光。甜美的气息从底层传来,每只蜜蜂都能感受到从脚下传来的喜悦。她们纷纷后退,形成了一条夹道。弗洛拉发现自己正站在欢呼队伍的前排。大家翅膀挤着翅膀,为将要到来的蜜蜂让出道路。
随着第一只采集蜂穿过夹道,蜜蜂们的欢呼声大了一倍。只见她喉咙鼓鼓的,那里装的便是宝贵的花蜜。在她走过的地方,一丝金色的气息飘荡其后,仿佛在诉说着鲜花产出的甜蜜。弗洛拉兴高采烈地看着这一切。这时,越来越多的采集蜂从此处经过——那些不同年纪、来自不同家族的姐妹,有些翅膀已经破损,有些年轻而完美,但她们身后都飘荡着那种金色的花蜜芬芳。
就在弗洛拉脑中浮现出鲜花的分子结构时,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吓了一跳。身边的姐妹纷纷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弗洛拉这才意识到发出声音的正是她自己。她口齿不清地呻吟着,想要加入欢呼的行列中。最后一只采集蜂跑了过去,身后也带着那丝金色的花蜜气息。这气息召唤着弗洛拉,让她跟随其后。
在那金色芬芳的牵引下,弗洛拉向前走着,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毫发无伤地穿过了那道气息的闸门,来到了蜂房顶层的楼梯上。这让她感到震惊,但也没时间细想,因为采集蜂们正带着花蜜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那里铺着洁净无瑕的灰白色地砖,上面还镶嵌着精美的鲜花图案。这些是为祈祷者准备的地砖。她们会走在这些地砖上,通往前方那神圣而奥妙的所在。每走一步,一段由化学物质承载的韵文便会在脚下展开。
弗洛拉跟在队伍后面,等待着警告声响起——她出现在蜂房顶层可是一种被禁止的亵渎行为,然而一阵馨香气息从她脚下升起,和前面的蜜蜂一样。这气息牵引着她,加入其他蜜蜂的行列中。接着,走道中间那高大的双重门缓缓开启。弗洛拉跟随着大家走了进去,心中充满欢愉。随着阵阵花香在温暖的空气中翻腾,弗洛拉便进入了振翅大厅中那神圣的提炼厂里。她注视着身边的蜂群,感受着她们身上的智慧。
一层金色的薄雾伴着柔和的唱诗声,从巨大的中庭中央隐隐传来。那里矗立着六面高墙。它们由许许多多的圣杯垒成。这些圣杯里装满了蜂蜜,上面都盖着盖子。带着女王那神圣的封印,它们逐渐弯曲向上,组成巨大的穹拱。穹拱之下,数百名姐妹组成了一道道同心圆。她们纷纷振动着银色的翅膀,脸上洋溢着喜悦,却又显得有些茫然。每人面前都有一只巨大的圣杯,里面装的是未经加工的生蜜。薄雾伴着音乐声,从这些圣杯中升起,旋转着飘散到空气中。与此同时,随着花蜜中水分的蒸发,生蜜逐渐变稠,成为蜂蜜。
直到这时,弗洛拉才注意到,每只采集蜂和接收蜂都在忙碌着,她们把珍贵的花蜜注入蜂蜡制成的敞口圣杯中,蜂群中只有她毫无作为。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一个清洁工出现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是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可奇怪的是,她怎么也挪不动脚步。透过浓郁的芬芳,她看着采集蜂们和她们的随从倒出花蜜,接着便挺直翅膀走开。弗洛拉看到了一只年幼的接收蜂,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这使一些花蜜从蜡质圣杯的一旁洒了出来,但她只是负疚地看了一眼,便匆匆跑开,又回归到大部队的行列。
高大的双重门又缓缓关闭。姐妹仍然站成环状,翅膀依旧闪着银色的微光。赞美诗的歌声响起,她们的翅膀随之振动,在温暖的空气中搅动着馨香的气息。躲在暗处的弗洛拉感到了自己的失礼,便退了出来。在本能的驱使下,她向着中庭中央的方向弯下了腰。触角刚碰到蜡质的地板,她那从未展开过的翅膀就好像发动引擎似的震颤着。接着,她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有几名姐妹抬起头来,想找到声音的来源。弗洛拉夹紧胸肌,在被发现之前降落到蜡质地板上。她把翅膀锁拢到身后,又冷静地看了看四周。作为一名清洁工,擅自闯入已经够糟糕了,更别说使用翅膀了——
这种奇异的感觉在她体内渐渐消沉,为了让高速运转的大脑冷静下来,弗洛拉寻找着需要清理的秽物,但整个振翅大厅里一尘不染,只有那只接收蜂洒出的花蜜让这里略显凌乱。它们已经沿着圣杯的一侧流到了地砖上,现在正渐渐变得干涸。
这种气味让弗洛拉腹中一阵饥饿。
欲望是罪恶的,贪婪是罪恶的——
但清理这些肯定不是罪恶吧?
为了不让自己那肮脏的身体碰到圣杯,弗洛拉小心翼翼地跪倒在花蜜旁。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忍冬花的香气。忍冬花那赤金色的灵魂,带着生命的厚礼,温暖着弗洛拉的身体。她舔食着地砖上的花蜜,连一个分子也不想放过。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
伴着一阵猛烈的震动,许多姐妹惊慌失措地聚到了走廊上——那里响起了抗议的声音。
“蜂蜜!”一个低沉的男声轰然响起,“现在!”
“雄蜂殿下们,”一个女声大声说道,“请停下来!”
弗洛拉一下又跳回到警觉状态,因为她看到一大群雄蜂正在横冲直撞,他们大摇大摆地来到走廊中央,正朝着她站着的方向走来。他们身材高大,面孔英俊,行走时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气味。遮光板盖住了他们的眼睛。浓密的毛发上也打着发蜡。组成光圈的姐妹放慢了振翅的速度,并纷纷扭过头来,看着不速之客的到来。谁也没注意到弗洛拉的存在。
“波普拉先生,罗恩先生,林登先生,所有这些高贵的先生。”在他们身后,另一个女音高声响起,“让我们送各位去蛋糕房,或者——”
“我们说了,我们要蜂蜜!”另一只雄蜂喊道。
“要大口大口地喝,”另一个声音叫喊着,“不是你们给的那么一小口。”
他们一边跺着长着虫甲的大脚,重重地踩在蜂巢的地板上,一边大喊大叫地要着花蜜和蜂蜜。当圣杯中升起的薄雾渐渐消散,姐妹纷纷显露出苦涩的表情。
“继续振翅啊,漂亮的姐妹。”一只雄蜂喊道,“我们不会待很久的。爱才是我们的使命!还有你,门口的那个长脸老姑娘,也来为我们欢呼吧。因为我们将为了蜂房的荣耀而飞翔!”
“尊敬的雄蜂殿下们。”一名来自普鲁努斯家族的高级修女向他们深深行了个屈膝礼,姐妹纷纷效仿,弗洛拉也依样行礼。在低下头时,她看到了雄蜂们那长着虫甲的大脚,以及他们那健硕的肌肉和大腿。她还看到了他们那宽广的胸膛,以及胸膛底部的样子。他们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气味,但这气味并不令人反感。弗洛拉感到自己的气孔在膨大,为的是能再多吸入一些他们的气息。
“雄蜂殿下们,我们充满敬意地向你们建议,”普鲁努斯修女直起身子,“雨一直下个不停,现在供应紧缩,你们能否克制一下,吃些刚采集到的花蜜?比如——”
“我们想要的是蜂蜜,所以必须吃到蜂蜜。”说话的雄蜂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揽住了普鲁努斯修女的身体,让自己的气息在她脸周飘荡,“想想那些外邦的公主吧,她们在等着我们呢。那是多么疲惫啊。她们会怎样热切地期待爱情呢?你们难道要禁锢她们的欲望,让她们再多加等待吗?还是用蜂巢的力量注满我们的身体,然后让我们用剑去解救她们呢?”
在这种挑逗的动作下,普鲁努斯修女开始喘起了粗气。她的触角也开始不受控制似的上下抖动。大雄蜂只是一笑,便放开了她。姐妹也都笑了,她们都渴望着更多的雄性气息。普鲁努斯修女迅速整了整仪容,想掩藏自己那容光焕发的面容,接着她便迈步向前,用所有手掌鼓起掌来。
“雄蜂殿下们将得到享用蜂蜜的权力。”
门口有许多姐妹纷纷反对,弗洛拉就这样被困在了她们和贪婪的雄蜂们中间,只好待在原地。雄蜂们在振翅大厅中肆意活动。弗洛拉也像其他姐妹一样,惊讶地看着他们享用各种各样的蜂蜜。他们在冒着气泡的生蜜桶旁咕咚咕咚地喝着。正在振翅的姐妹从圣圈中扭过身来,和他们一起跳着舞。曾动手挑逗普鲁努斯修女的那只雄蜂最为狂放——他来自库克斯家族。
“林登[1]!”他的吼声在大厅里回响,“到这儿来。你这个有趣的小不点儿,尝尝和你同名的蜂蜜——椴树花蜜可真好吃啊!”
“我只吃最好的。”一只身材矮小的雄蜂朝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库克斯先生走来,脖子上是笔直的褶裥领。他弯下腰,正想享用一些花蜜,可另一只雄蜂把他的脸按进花蜜里,然后又揪着他的毛发,把他提了出来。他一边这样做着,一边戏谑地大笑。
“想当国王啊,提前对你的失败表示慰问。”
林登先生擦了擦脸上的蜂蜜,并挤出一个严肃的微笑。
“你太笃定了,兄弟。比起健壮,我听说女王更欣赏智慧。”他把领上的飞边拉直后说道,“我才是最合适的。”
“哈!”库克斯先生朝他猛地一拍,让他脚下一个趔趄,“我的智慧全藏在大屌里,所以也只有我才能赢得她的芳心。”
“当心乌鸦先选中你,把你啄到它蓝色的大嘴里!”
听到“乌鸦”这个词,姐妹全都屏住了呼吸。
“你才会被它啄到。”库克斯先生又说,“你连蝴蝶都跟不上。不过啄到你也没什么用,根本不够吃。”
林登先生继续整理仪容道:“当然不像你,你是又高大又宏伟。”
“你说得没错。”库克斯先生转头向姐妹说着,“命运眷顾着我,是不是,女士们?”一边说着,他一边挤出强健的胸肌,并把头发拢成三股,高高地翘在头顶。他还释放出更多的雄性味道,让这气息围绕在自己身旁。一些姐妹已经被迷得神魂颠倒,而另一些,比如普鲁努斯修女,则本能地开始欢呼。
“谁来为我打理?”
几名姐妹冲上前去。另外几只雄蜂也展开翅膀,以示邀请,很快便有雌蜂冲上去为他们服务。弗洛拉趁机慢慢向门口走去。
“你——等一等!”普鲁努斯修女朝她走来,“我们并没有叫清洁工——肮脏的弗洛拉怎么会在这里?内务部又没把气味闸门打开吗?”
弗洛拉几乎就要开口答话了,但她还是抵住自己的舌头,只是点了点头,哼了一声。
“这些问题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到处都能看见走错的蜜蜂——你们这种蜂真是又蠢又慢,连最简单的路线都走不对,”普鲁努斯修女狐疑地看着弗洛拉,“除非你是在偷东西!”
弗洛拉马上摇了摇头,并把触角垂得低低的。她同族的蜜蜂看起来都很胆怯——她已经见过很多次,并对此十分抵触——可现在她在效仿她们:一边向后退着,一边表现出恐惧的样子。这时,她意外撞到了后面的什么东西。普鲁努斯修女一巴掌呼过来,正打在她触角的中央。
“雄蜂殿下,请允许我表示歉意。”普鲁努斯修女甜甜地笑着,“请忘了这肮脏的触碰。我会找一只高等家族的蜜蜂来为您打理。”
“她是个清洁工,是吗?”说话的是林登先生——唯一一只还没接受服务的雄蜂,“她们的毛发都这么旺盛吗?不用麻烦了,普鲁努斯修女。今天我想试试新花样,就让这一只为我打理吧。”
“雄蜂殿下——一只弗洛拉吗?”
“不要质疑雄蜂殿下的特殊偏好。”他看着弗洛拉说道。弗洛拉看见蜂蜜依然粘在他的毛发上。“给我拿一些大戟草花蜜。”
“大戟草?雄蜂殿下,您在开玩笑吧!”普鲁努斯修女异常兴奋地笑着,“你知道的,我们从不提供那东西。它有股腐臭的味道,就像是从米莉亚德的脚上来的。”她叉着双手说道,“它永远不会出现在这个蜂巢里。”
“哦,那太可惜了。我听说那东西很好,还带着蟋蟀蹬腿的感觉。”
“雄蜂殿下,在这里,没有谁能说这种话,没有采集蜂会——”
“是没有采集蜂,普兰顿修女。”
“是普鲁努斯,雄蜂殿下。”
“如你所愿,女士。不过在教所那边,有一个有趣的黑家伙,他身上就有那种味道。他说那东西能让他那玩意儿变硬,就像我们脚下的小树枝那么硬。”
“请你别说了!雄蜂殿下,这么说真是太放肆了——”
“至少他就是那么说的,用他那根粗大的外邦舌头。”
“外邦?”普鲁努斯修女重复了一遍,“从那个方向来的?我这么问,只是因为赛奇修女需要知道邻近蜂巢的移民情况。”她压低声音道,“你想一想,万一有什么疾病呢。而且他们也会和我们抢花蜜的。”
“放心吧,修女。那个教所离得很远,比你能飞到的地方都远。”
“哦,可不敢当,我只是只内务蜂!但是——雄蜂殿下,你不是想邀请客人来吧?我们的食品储藏室越来越空了——”
“你觉得我像那些家伙一样有竞争力吗?”林登先生忧郁地看了看正在接受服务的其他雄蜂,“不管怎么说,上次有人见到那个黑家伙正在带头追求一位很不错的公主。他现在也许正待在一座豪华的宫殿里,已经成了国王。去吧,把这件事告诉你们那些无趣的祭司。”
“这可是新鲜消息啊,我会告诉她们的。”普鲁努斯修女又行了个屈膝礼。因为兴奋,她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对于赛奇修女来说,新闻总是宝贵的——谢谢你,最慷慨的雄蜂殿下。”说完她便走了。
弗洛拉看着她的背影,着急地想要离开。
“你哪里也不能去。”林登先生指着自己的胯下说,“你必须为我清理,我可不能成为不被搭理的雄蜂。”
在他强烈的气味刺激下,另一种激素的阀门在弗洛拉触角里猛地炸开。种种画面像洪水一般,杂乱无章地涌进她的脑海——
——摇篮里的幼虫宝宝们——一只被紧紧扯住的、皱缩的翅膀——
她觉得他正试着要把她推倒。
“你是聋子吗?在我要求时,你就要为我服务——这是法律。”
钩刺上的宝宝——
弗洛拉一把把他推开,接着便朝挤满祈祷者的甬道跑去。他则紧随其后。
“我是这个王国的王子!你必须服从我!”
一大群赛奇祭司朝振翅大厅走来。她们迈着整齐的步子,身上笼罩着芬芳,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弗洛拉弓起身体,就像最低级的清洁工一样。她就这样被困在祭司们和雄蜂之间。
“你胆敢——”林登先生猛地扑向她,然后就脚下一滑,摔倒在赛奇祭司们经过的路上。每当见到雄蜂,她们都必须行礼,所以她们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林登先生一边大声咒骂着,一边站起身来。
弗洛拉连头也不回,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她险些错过了一条狭小而黑暗的门道,但最后还是一头冲了进去。她想要躲在那里,脚下的大地却一下消失了,她摔在那里——原来这里连着的并不是房间,而是一条楼梯。
这楼梯又陡又长。她紧紧夹着翅膀,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最后她撞到了一堵古旧的蜡墙,于是她一边紧紧倚靠在墙上,一边听着追赶她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她既没有闻到气味,也没有听见声音,只感受到身体中澎湃的血液,以及一种想要把更多空气吸入气孔的渴望。弗洛拉让自己不要恐慌。触角的新机能告诉她,自己已经来到蜂巢的最底层。经过最后几级台阶,她来到一条狭窄的甬道上。甬道的后面有一扇门。她向着门的方向爬去,想看看那后面是什么。
透过古旧的蜡质墙壁,弗洛拉先是闻到了一股属于她们家族的特殊气味,接着便看到一条由蜜蜂组成的长长的嵌体。那是工蜂的宿舍和一些清洁工。弗洛拉深深松了口气,接着便打开了门,迈步进入停尸房里。
几名同族姐妹转过身来,惊讶地盯着她看,接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也许是种笑声。一只蜜蜂示意她把门关上,接着她们便继续把尸体从架子上衔下来。弗洛拉第一次意识到,这些陌生的面孔下面的确蕴含着智慧。伴随着一阵激动,她明白了——这些弗洛拉是来自清洁部门的最上层。她们正准备把尸体运到起降板,然后从那里起飞,把尸体运出蜂巢。
弗洛拉一把抓住了一具看起来最大最重的尸体,那是一名来自糕点房的老姐妹,秃着顶,口袋里还有一些花粉。接着她就跟在同族姐妹身后,出了停尸房,朝着起降板走去。那里的木板被阳光晒得温热,上方便是无尽的苍穹。
注释
[1]林登:Linden,意为“椴树”。——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