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园问梨

“外公的札记,原本以为只能毁弃,现在托付给赵扶风,我就没有牵挂了。”江快雪立起身,决然道:“去召集所有的人,我有话说。”

连秀人一动不动:“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陪着姑娘的。”

“我知道,你去吧。”

合府的人聚到后堂,气氛肃穆。大家静静地看着江快雪,等她说出最后的决断。她坐在一把紫檀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个木牌。血红发亮的漆面,张牙舞爪的龙纹缠绕着阳文正楷的“龙杀”二字。

江快雪的手蓦地一松,牌子便摔到地上,她伸足踢弄着,慢条斯理地道:“腊八那天,外公收到了这玩意儿。据说红色的龙杀令代表灭门,但是很可笑,快两个月了,不可一世的龙杀迄今不敢踏进连家一步。或许请外公品评武功的人中混有龙杀的刺客,可他们甚至没有勇气越过天机阁的帷幕来证实自己的怀疑。”

看门的小童连青阮抢着道:“那是因为姑娘的见识跟老爷一样高明,震住了龙杀。”管家连诚狠狠瞪了连青阮一眼,暗示他说话没了上下。连青阮吐吐舌头,不敢吭声了。

“不,不是因为我高明,而是因为大家同仇敌忾,演了一场完美的戏。如果连家有一个人对外说出外公的伤势,龙杀早就动手了。”

“二月初一的西园会,外公若还活着,必要露面的,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飞光传讯过来,车船均已安排妥当。大家今夜一更从后院的地道出城,飞光会派人接应。咱们家人口多,为掩人耳目,得分成三队,向三个方向走。”

江快雪从袖中摸出三封信,道:“湖州陈氏,诸暨楚氏与桐庐孙氏都与咱们连家有亲,外公已修书三封,只要平安到达这三处,必能得到妥善的安置。”

她说得微微喘气,大家屏息等她平复,连诚才徐徐道:“算路程,湖州是最远的,姑娘还是走诸暨或桐庐比较稳妥。”

“我和秀人留下来。”她的眼光越过众人,落到男孩脸上。“还有青阮,你愿意与我一道留下么?”

连青阮满心骄傲,见大家都错愕地看着自己,一挺胸膛道:“当然愿意。”

连诚跪到江快雪面前,斩钉截铁地道:“姑娘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绝不会背弃姑娘,只顾自己逃命。”他年已七十,年轻时的血性却一分未减。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沉默着,却比语言更能表达坚持。

江快雪站起来道:“那天在南屏山,外公一举杀了龙杀最精锐的‘七灭’和‘三破’,但能够在一夜之间血洗姑苏慕容的龙杀,其力量仍是我们无法抗衡的。”

后堂喧嚷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却都是一个意思: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必须留下来保护姑娘。

“你们大部分人的祖上,都曾为我的外曾祖做事,代代传承,直至今日。我与你们,名属主仆,实是家人。”江快雪讲得急了,轻轻咳起来:“据说龙杀令从不空回,从未失败,我盼望你们打破这个神话。你们若能好好活下去,就是连氏的大幸了。”

有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忍不住啜泣,被大人掩住嘴巴。

江快雪见众人沉默,便一字一顿地道:“你们是否要我请出外公的天机笔,让外公来问问你们,他去世不过四天,你们就全体抗命,将我激死在堂上。”

众人皆知她不能大喜大悲,情绪激动时一旦厥过去,可能就无法醒转了,顿时唬得人人都站了起来。

“我中的毒若还有救,也不会留下来作无谓的牺牲。大家都看到了,我的身体衰弱成这样,已是灯草燃到尽头,没两天可活了。你们想留下来做我的陪葬,可以。”她环视后堂,语调冷峻:“只是害我做鬼都怨气冲天,做鬼都不能超生。”

再没人敢提出异议。

月色清凉。

每个人钻进地道时,都忍不住回头,看江快雪立在院子里,冷冰冰地看着他们,似乎谁敢回头,她就要翻脸。每个人的心里,酸楚惶恐之外,却都生出暖意来。

连诚是最后一个,他跪在青砖地上,给江快雪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额上渗出殷红的血,沙声道:“请姑娘保重。”

“诚伯也保重,照顾好大家。”

合上暗门,连秀人悲伤地道:“姑娘,都走了。”

“嗯。”江快雪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只觉中宵的凉意一丝丝浸进骨子里来。她刻意装出冷酷的样子,到现在方露出茫然的神色,低声道:“百年世家就这样倾颓于一时,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样?终于还是寂灭。”

连青阮忍不住道:“是姑娘逼着大家走的。”

“留下来就是死,我无力保护大家,只能为离开的人争取一点时间。离西园会还有三天,秀人,青阮,我们要唱好这出空城计。”

“是。”连秀人顿了顿,说出心底的疑惑:“不过,我觉得姑娘的病还没到那一步。”

“那样说他们走得安心一点。”

连秀人喃喃道:“我觉得姑娘不该这样牺牲自己,应该是大家一起战到最后一刻。”

“你错了,我不为任何人牺牲,是为了连家的声名留下来。死生是大事,我不能牵累家人和亲友,却也不能对龙杀避让。”江快雪的声音清泠泠的,一字字仿佛春溪里的碎冰:“虽然不会武功,我也是武林子弟啊。”她轻轻拍着男孩的头:“青阮,你怕不怕?”

连青阮握紧拳头:“我会帮姑娘守好门的。”

江快雪赞道:“好,不愧是我连家的人。”

连秀人肃然侍立,心想:“老爷的知交故旧遍及天下,临终前更修书数封,为姑娘安排了若干落脚之处。就算姑娘不肯向外求援,也没必要以死殉之啊。我从小就侍奉姑娘,到今日才明白,她竟然固执到这种程度。”

三年一度的西园会,是少年子弟的成名捷径。在车轮战中胜出,站到连子归面前的人,必将扬名江南江北。

二月初一,坐落于冷水峪的西园已是人头攒动,连子归却迟迟未现。神话一般的武功,长空一般的胸襟,他是这时代的传奇,所以大家都等得很有耐心。剑花社的一帮年轻人聚在园中最大的一棵榉树下,笑语喧哗,颇引人注目。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嚷道:“连先生到了。”

一辆油壁车渐渐驶近,驭手竟是个身着重孝的男孩,很多人都认出是连家的门童。男孩抿着嘴唇,满脸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他跃下马车,掀起翠幄道:“姑娘。”

一个黑衫女子走下车来。晦暗的衣服越发衬出她容貌的艳光,倒是淡漠的神情,让人悠悠地透出一口气。她弯下腰,向车里伸出一只手,道:“姑娘。”

无数人呆掉,婢女尚且如此,姑娘该是何等样子?

少女穿着白色麻衣,仿佛暗蓝天幕上的一抹微云,温淡春夜里的一片月光。她清冷明洁地站在那儿,却有种辽远的神秘。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赵扶风想起《蒹葭》之诗,情不自禁地低声道:“嵩巅苍苍,浮雪朗朗。天人居此,流布清芳。跋涉从之,山高水长。翩翻从之,宛在天之上。”他这一改动,将她比作嵩山之巅、幽寂所拥的积雪,竟说不出的合适。

徐辉夜一震,回头向赵扶风看过来,眼神中充满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怅惘。

江快雪敛袂行了一礼,道:“累各位英雄久等,真是抱歉之至。我外祖已于七天前过世,遗言不发丧,不设灵堂吊唁。不孝孙江氏,今日特借西园之地,泣告于诸位亲友。”

人人惊骇,无法想象神话人物也会有生老病死。这种情绪猛烈地席卷全场,长久的沉寂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子归先生怎么过世的?真不敢相信……”

“去年腊八,我外祖在南屏山被龙杀伏击。龙杀的‘七灭’和‘三破’俱亡于外祖笔下,外祖的胸口也遭重创,缠绵病榻,于七日前辞世。”

众人唏嘘不已,七灭三破是武林中实力最强横的十位刺客,倾巢而出伏击子归先生,那一战的凶险可想而知。许多年轻人的眼睛黯淡下来,既伤感前辈之逝,也惋惜失去了在西园大显身手的机会。

“外祖临终时交代小女,西园会虽然因他而生,却不必因他而废,若大家喜欢在这里切磋武功,可以继续。江南武林的耆宿沈前辈和林前辈皆愿作评判。”江快雪向两位老人遥遥致意,道:“若诸位英雄不嫌弃小女年幼无知,小女亦可在旁解说一二。得见少年子弟的英姿,是我的荣幸,外祖在天有灵,也必欢喜。”

在场的都不是庸手,自然看得出这女孩子不会武功,不由面面相觑。忽听一声断喝,一条长枪舞得银星点点,水泼不进,竟往江快雪身上扎来。连秀人拔剑欲拦,江快雪淡淡道:“不必。”

果然,长枪在距江快雪心口一分的地方停住,枪尖微微颤动,闪着钢的蓝光。动手的青年佩服她的镇定,收枪道:“得罪了,请江姑娘指教。”

“是中州雷家枪法,却又夹着杨氏梨花枪的路子。”

青年点头:“是,在下中州雷远,曾经从军,在军中学过梨花枪法。”

江快雪道:“寻常人学枪,最大的弊病是能动而不能静,能放而不能收。你正好相反,进退间心静意定,却没能发挥出长枪的险和锐。你若不改善这点,遇到更为敏捷的对手,反而会被长枪所累。设若刚才秀人用‘月中斫桂’这招在你右路横削,你将如何?”

雷远悦服,众人倾倒,于是西园比武开始。徐辉夜挺剑入阵,留下一干朋友莫名其妙:

“咦,辉夜说过要参加么?”

“没听说啊,辉夜做事总是出人意表。”

“一直觉得辉夜身手不错,没想到竟然如此之高。”看到徐辉夜五招就把雷远逼出场外,赵扶风不由感叹。

方佳木低声道:“赢了的话,可以与江姑娘面对面地说话,辉夜绝不会错过这机会。江姑娘从不与人交接,惟独对你青眼相加,辉夜很不服气。”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件事,剑花社的朋友都知道,辉夜的母亲曾为他向连家求亲,却被子归先生拒绝了。”

赵扶风一怔,心绪顿时纷乱。他知道方佳木是好意提醒,惟恐自己一时兴起,也跟着下场比试,那可就伤了朋友之谊。

待赵扶风回过神来,徐辉夜已连挑三人,找上了第四个对手。他横扫全场,从不曾有人在西园会上取得这样的绝对优势。

虽说是点到为止的比试,毕竟刀剑无眼,徐辉夜站到江快雪面前时,衣服上已是血迹斑斑,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个子很高,容颜韶秀,低头瞧她时,挡去了西沉的太阳。

那样灼人的目光,隔着衣裳也可感觉到温度。江快雪从小就被教导要平和冲淡,此刻也禁不住恼意暗生,道:“徐公子出手是极收敛的,何以今日这样锋芒毕露?”

“姑娘还记得我?”徐辉夜眼睛一亮,声音微微发颤。

“那年在姑苏虎丘,我见过徐公子,已经有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但我到今日才看出你武功的来历。听说徐公子是华山掌门柳束素的义子,果然使得一手雄奇的华山剑法。”江快雪以极低的声音道:“只不过公子出手,徒具华山剑招之形,实际是梦域影刀打的底子。梦域影刀是辽国武圣萧铁骊的独门武功,自辽国覆亡,便已绝迹江湖,想不到你竟然习得。”

江快雪摩挲着黯黯的乌木扶手,徐辉夜只觉得心也被这样摩挲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姑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人。”

“能与徐公子比肩的人已经不多,但不是没有胜过你的,眼前就有一个,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江快雪的嘴边露出些微笑意,“刀剑本是凶器,赵扶风的刀法却达到了开阔明朗的境界,将来必是一代宗师。而你,戾气太重,终究落了下乘。”

江快雪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徐辉夜由巅峰跌入谷底。他的头发和衣袖无风而动,眼白突然变红,猛地俯下身子,温热的嘴唇几乎触到她冰凉的耳垂。

徐辉夜拈起落在她漆黑长发上的一朵梨花,直起身来。纤弱的素白花朵在他指尖旋转着,他表情狂热,声音却温柔得出奇:“好香。”

坐在首席和次席的沈、林两位前辈都看不过去了,一位重重咳嗽,一位直接道:“小徐,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却也不要太放肆了。”

江快雪的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被寒鸦之毒侵袭的心脉,使她成了不能有喜怒哀乐的人,一切过激的情绪都是被禁止的。她冷冷地道:“徐公子系出名门,行止却这等轻浮,真让人想不到。”

徐辉夜按捺住起伏的情潮,低声道:“我一时犯浑,不是故意冒犯姑娘。”

连秀人望着徐辉夜,脸色苍白,眼神飘忽。

问梨亭里的情形颇古怪,一园子的人都呆呆地做了看客。赵扶风的脚一动,又硬生生刹住。登上问梨亭,是战胜者的荣耀,他不能无端进入。

江快雪立起身来,冷冰冰地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翩然而去。她不肯对徐辉夜多做褒扬,但无论如何,她的风采和他的剑术已经倾动整个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