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我们 (九)

江南的秀气与塞外的粗犷,形成地理和人文环境的巨大差异,对刚踏入这方土地的北方女孩而言,像是进入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高原上火辣刺眼的太阳仿佛从不来这里,这里的太阳是它另外一个脾性温和的兄弟,那高远浓重的云朵和深邃无垠的蓝天也不见了,云彩如薄纱般轻柔,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长江大学是所老牌学校,民国时期建成的国立重点院校,历史感厚重的校园对逄丽产生强烈的文化震撼。保留至今的民国风教学建筑,进出过殿堂级的大师,枝干苍老遒劲的百年古树,似乎还有学子的身影,蜿蜒的青砖路上,踩过许多知名足印……这里蕴含着多少历史和人文宝藏啊,它们在等待她的开发,初到外乡的她——异常兴奋。

刚来头几天,她就把校园仔仔细细逛个了遍。随处都能发现新鲜的事物,校园里花草树木的长相都很新鲜,太多她不认识的。校园里的老建筑都有典故,随便哪个不起眼的小楼、长亭、老井、古庙就能跟名人搭上关系,很多都是她头回听说,她因无知少见而产生一丝恐慌。

食堂的菜她都叫不上名字,原来中国有这么多种类的蔬菜,她指着茨菇问食堂阿姨“这炖大蒜好吃吗?”校门口的小吃也稀奇,“滋滋”冒着油香的萝卜丝饼、淡雅的云片糕、浓甜的桂花蜜藕,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藕,见到藕断丝连。南方性情温和的小姑娘们,偏偏喜欢吃路边摊卖的快要孵成鸡的“旺鸡蛋”,看着一口咬下去露出来的东西,瘆得她不敢多看第二眼。菜农们搁在箩筐里蠕动着的深红色龙虾,时常掉出来,在满地脚板间爬行,有的已经被踩扁,透明的肉挤出壳外面。满身疥癞丑陋的牛蛙被人挑中后,瞬间在商贩的手中褪成粉嫩的裸体。卖黄鳝的摊位有块小木板,上头倒钉着颗长钉子,手脚利落的阿姨“噗嗤”一下把黄鳝的头摁在钉子上,右手顺势剖开肚子,三五下便清理得干干净净,扔到塑料袋里时黄鳝还在蠕动。明明看着害怕,逄丽却脚不离地的看到最后。“小姑娘,你欢喜啥?优惠点。”脚踩长筒雨靴的阿姨向逄丽招呼,逄丽听得出她的意思,你不买,就别在这挡着我生意。

看着看着,她竟然有股冲动,想立即把见到的这么多新鲜事情告诉别人,可她又不知道跟谁说。母亲?她懒得跟母亲多讲,她知道她没兴趣听这些。跟南方的同学说?人家早就习以为常,反而会笑她少见多怪。最后逄丽还是把欣喜和激动都放回心底,让它们慢慢消化。

南方人的身形看起来比北方人纤细矮小,女孩都瘦小,她在这边显得更高。男孩的块头也小一些,样貌比北方男孩秀气白净,说话温和平缓,眉眼中总是带着些羞涩,倒有点像她那总是自觉理亏的父亲。

她在这里很孤单,学校在内蒙招生很少,难得见到内蒙人,更别提包头老乡。第一天从火车站出站时,听到过熟悉的乡音,是父女俩。跟他们一聊,果然是内蒙中部的,可惜不在一所学校,父亲替女儿拿着大包小包,女儿欢天喜地跑在他前面,俩人急切又兴奋地挤上公交车走了。

学校里江浙地区的学生占大多数,江浙省份本身也有些地区文化差异。当她介绍自己是内蒙人时,他们像是听到她从外星来的那么惊奇,还一定要追问她“那你会不会骑马?草原什么样?你们天天吃牛羊肉?”这样的追问每每让逄丽不可思议,不知从何解释。包头做为新中国一五计划的主要目标城市,居然很多大学生都不知道她,竟然认为包头是草场牧区,只有极个别人能搞清楚。他们的认知里,把内蒙古看得遥不可及,还有人居然把内蒙跟外蒙混为一谈。自此,逢丽就以是否了解自己的老家,来判断一个人的知识涉猎是否广泛,还真是个屡试不爽的技巧。

她的高考成绩在班上排倒数第三,本省内的录取分数线比内蒙高很多。好多人的成绩如果在内蒙的话,是可以上北大清华的。那些高考强人们入学后还在疯狂地学习,有的是奔着保送研究生去的,有的是想升到更好的大学里继续深造,学习的竞争依然还是那么激烈。她在这样卧虎藏龙的班级里,一点也没有优势,像被浸在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老师们的履历也很漂亮。逄丽的班主任是位副教授,一位四十多岁的青年才俊,正在享受政府津贴。他在分子热能研究方面发表过很多的论文,国外期刊上也有几十篇。班主任只是挂个名,他日常事务很繁忙,科研项目做不过来,平时几乎是见不到他的,班主任这个职务他应该也没打算做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