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色杀戮

1.尸体窃贼

【英】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作者简介: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出生于苏格兰的爱丁堡。他是小说家、诗人与旅游作家,也是英国文学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之一。

为了找到实验解剖用的尸体,K先生和他的学生费蒂斯甚至不惜触犯法律,昧着良心在黑市购买人尸,而从不过问尸体的来源。然而,有一天,费蒂斯从“商人”手里接过来的尸体,竟然是他头一天还遇到的简·加尔布雷思,这个美丽的女孩之前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突然死了呢?

年轻的费蒂斯在爱丁堡的学校学习医术。他拥有超强的记忆力,可以过目不忘。平时他在家里很少用功学习,但是在老师们面前却总是彬彬有礼,上课时聚精会神,反应敏捷。他的老师们都觉得他是个学习认真刻苦的小伙子。不仅如此,我听说他还是一个外表十分出众的受人喜爱的小伙子。当时有一位校外的解剖学老师,我在这里姑且称他为K先生,后来他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人物。当人们为处死死囚而欢呼雀跃,并大声疾呼要将购买尸体的主顾也绳之以法时,这位K先生十分害怕,他在爱丁堡的大街上躲躲闪闪,生怕被人指控。那会儿,K先生很受人追捧,一方面源于他自身的天赋和口才,另一方面源于他的竞争对手——大学教授们——实在无能。至少学生们都很崇拜他,费蒂斯和其他学生一直都深信,只要能够得到这位多人敬仰的人的喜爱,就能为自己将来的成功奠定基础。K先生本人成就非凡,同时也是一位赏识千里马的伯乐。他喜欢刻苦认真的学生,也喜欢有点小聪明的学生。费蒂斯就同时具备这两点,所以深得K先生青睐。在他的第二年的课程中,费蒂斯得到了班级第二助教,即副助理的位置。

慢慢地,管理手术室和教室的任务也成为费蒂斯的职责所在。他需要负责手术室和教室的清理工作,收发并对解剖实验的尸体进行分类也成为他的分内之事。最终,也正是因为这项工作——在当时看来是一项必须慎重处理的工作——K先生让费蒂斯住进了他自己楼上的解剖室。在严冬的每个黎明前的黑暗时分,费蒂斯都要睡眼惺忪、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为送尸体的人开门。这些送尸体的人都是些铤而走险的、肮脏的非法之徒。在这起臭名昭著的事件(贝尔克和黑尔谋杀案)传遍整个国家之前,费蒂斯就已经在为这些不法之徒打开售卖尸体的大门了,他昧着良心付给他们不义之财。在这些良心早已泯灭的人走了之后,费蒂斯又是一人独处。此后一天的其他时间里,他就会忙里偷闲地找一两个小时小憩一会儿,补补觉以便白天有精力工作。

不会有人像费蒂斯这样对生命如此麻木不仁。他不让自己的大脑思考这些问题,对别人的命运和运气也统统不感兴趣。他只是听从于自己的欲望和那小小的野心。冷漠、玩世不恭、自私自利的他做起事情来谨小慎微(他称之为道德),他从来都没有诸如酗酒和偷盗的不良记录。除此之外,他还特别渴望得到他的导师和同学们哪怕一丁点儿的关注,他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以失败而告终。他以在工作中投机取巧为乐,总是当着K先生的面时才卖力干活。白天尽量少干活,以此弥补晚上的辛劳,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心理平衡。

用于解剖实验的尸体的来源问题一直困扰着费蒂斯和他的导师。医学课堂上解剖学老师所用的材料随时面临用完的境地,而能够提供尸体的行当不但本身十分令人生厌,而且还容易使所有的知情人处于危险境地。因此K先生的做事原则就是:在交易尸体时绝不问问题。“他们拿来尸体,我们就付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曾经说过,“这是等价交换。”他又有点渎神地说道:“为了不受良心的责备,千万不要问任何问题。”他不知道这些尸体都是谋杀案的受害者。但凡他脑子里闪过类似这种的想法,他都会吓得退缩回去的。然而,他谈论此事时那种轻浮的语气本身就是对灵魂的一种冒犯,也是对与他打交道的人的一种诱导。费蒂斯经常惊异为什么尸体如此新鲜。他总是一次一次地在黎明前被面相猥琐、举止卑鄙的无赖叫起床。他迅速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使之清晰起来。这或许要归功于他的导师那一套不太道德但又直截了当的辩护词。费蒂斯清楚自己的职责,简言之,就是三个步骤:接过这些无赖拿来的东西,付钱,然后对任何犯罪行为都装作没看见。

费蒂斯一贯遵守的沉默原则终于在11月份的一天早晨面临了一次考验。前一晚他被痛苦的牙痛折磨得整晚无法入睡,他一会儿像一头受困的野兽似的在屋里踱步,一会儿又愤怒地一头栽到床上。最后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入睡,整晚牙齿都在隐隐作痛。忽然约定的交易信号响了三四下,把费蒂斯从睡梦中叫醒。屋外呼呼地刮着冷风,地上结了一层冷霜。惨淡月光下的城市还在沉睡,但空气里已经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躁动,白天的繁荣景象马上就要在这个城市上演了。盗尸者要比往常来得晚了一些,而且看起来今天比往常更想快点儿拿钱走人。费蒂斯困倦地提着灯指引他们上楼,他仿佛从梦里听到他们在用爱尔兰话抱怨着什么。来者打开袋子时,费蒂斯正倚在墙上打盹儿。盗尸者不得不把他摇醒要求付钱。此时他正好看到了死者的脸庞。费蒂斯惊呆了,赶紧靠近两步,将蜡烛凑近了看。

“万能的主啊!”他喊道,“这是简·加尔布雷思!”来者没有回答,慢慢地向门边走去。

“我认识她,我告诉你们。”费蒂斯又接着说下去,“她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呢。她不可能死了。你们不应该拿来她的尸体。”

“我们确实拿来了。先生,你看错了。”其中一位说道。

另一位却阴森森地看着费蒂斯,让他马上付钱。

这显然是对方发出的某种威胁信号。费蒂斯的心一沉,结结巴巴地向对方道歉,并数好钱给对方。他眼看着这两个可恨的家伙离开。他们刚一离开,费蒂斯就急忙走上前去证实自己的猜测,最终他证实了眼前的死者正是前一天和他打情骂俏的那个女孩儿。他看到尸体上有瘀伤时,心里极其恐惧,好像是施暴造成的。顿时一股恐惧感袭上费蒂斯的心头,他仓皇地逃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在那里又详细地把自己发现的事情在头脑中理了一遍,并冷静地考虑着K先生给他的指示以及自己干这些勾当所处的危险境地。最后在经过一番痛苦而混乱的思想斗争后,他决定一定要听取他的直接上司——班级助理的意见。

这位助理名叫沃尔夫·麦克法兰,是一位年轻的医生。他聪明过人,在所有率性而为的同学里他是最受大家喜爱的一位。他以前在国外留过学,他的举止和蔼可亲,打扮稍微有点前卫。他是表演舞台剧的高手,擅长冰上运动,还是滑冰和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麦克法兰有一辆轻便马车和一匹快马。他与费蒂斯保持着亲密关系。的确,他们之间的职务关系使他们成为某种生命共同体。每当供解剖实验的尸体用完时,他们俩就会乘坐麦克法兰的轻便马车到遥远的山村里寻找孤坟,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在黎明前悄悄溜回解剖室。

就在这天早上,不知为什么,麦克法兰比平常来得稍早一些。费蒂斯听到他的声音,就急忙跑到楼梯上迎接他。费蒂斯告诉麦克法兰刚发生的事情以及引起自己恐慌的理由。麦克法兰听后,仔细检查了尸首上的伤痕。

“是的,”他点点头,“看起来很可疑。”

“是吧,我应该做什么?”费蒂斯问道。

“做什么?”对方重复道,“你想做什么?我要说的是,话越少越好。”

“其他人也可能会认出她来呀,”费蒂斯反驳道,“她可是很有名气的。”

“我们只能希望别人不会认出她来,”麦克法兰说,“如果真的有人认出来了……不会的。你知道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如果你张扬出去的话,你就会让K先生惹上无尽的麻烦。你和我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的。我想知道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会怎样,站在证人席上我们应该怎样为自己辩护。我认为你对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我们用来做解剖实验的尸体有可能都是谋杀案的受害者。”

“麦克法兰!”费蒂斯咆哮起来。

“忘了吧!”对方轻蔑地说,“就好像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似的!”

“怀疑是一回事儿……”

“得到证实则是另外一回事儿。我和你一样对此事感到抱歉,但此事应该到此为止。”说着,麦克法兰用自己的拐杖轻轻碰了碰尸体。“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我并不认识这具尸体,而且,”他又冷冰冰地补充道,“我并不是在教唆你。我不认识这具尸体,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认识她。但是我想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像我这样做的。我还要加一句,我认为这就是K先生想从我们这得到的答案。他为什么选我们两个人当他的助手呢?我的答案是,K先生信不过别的人,他们都头发长见识短。”

这些话足以影响像费蒂斯这样的小伙子了。他同意像麦克法兰一样保持沉默。这个不幸女孩儿的尸体被做了解剖实验,没有人谈论这具尸体,好像也没有人认出她来。

一天下午,费蒂斯干完了一天的工作后,顺道来到一家人气很旺的小酒馆,他看见麦克法兰正和一名陌生人坐在一起。这个陌生人个头矮小,皮肤黝黑,惨白的脸上嵌着一双煤黑色的眼睛。他脸上的线条充分表明此人性格中缺少一份睿智和文雅,他更应该是一个粗俗、鄙陋而且十分愚蠢的人。然而,他却颐指气使,能够向麦克法兰发号施令,就像首领一样呼三喝四。他十分无礼地驱使麦克法兰做事,哪怕是有那么一点点迟疑,他都会恼羞成怒。这个无礼的陌生人喜欢费蒂斯在场,他不住地喝着酒,大谈特谈自己的光辉历史。假如他所说的有十分之一是真的,那么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令人厌恶的无赖。现在这位经历丰富的仁兄又拿麦克法兰的虚荣心开起了玩笑。

“我是个坏蛋,”陌生人说道,“但是麦克法兰却是个小男孩儿呢——托蒂·麦克法兰。我这样叫他。托蒂,再给你的朋友要一杯酒。”“托蒂,站起来把门关上。”“托蒂恨死我了,”他接着说道,“是的,托蒂,你恨我。”

“难道你不能不叫我这个令人讨厌的名字吗?”麦克法兰咆哮着。

“听听呀!你曾经见过这家伙玩儿刀吗?他一定想在我的全身上下开刀。”陌生人说。

“我们学医的人另有他法,”费蒂斯说道,“当我们不喜欢我们某位已死的朋友时,我们就会解剖他的尸体。”

麦克法兰狠狠地瞪了一眼,好像他很不喜欢这个笑话。

一个下午过去了,格雷(这位陌生人的名字叫格雷)邀请费蒂斯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格雷要了一桌极其奢华的晚餐,这顿饭让整个儿小酒馆里的其他客人都不停地咋舌。用餐完毕后,他却让麦克法兰支付账单。当他们离开时天色已晚,格雷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麦克法兰因为愤怒而一直保持着清醒,他一直想着自己被迫支付的昂贵的账单和自己不得不忍受的侮慢;费蒂斯也被灌了一肚子酒精,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摇摇晃晃地走回了住所。第二天,麦克法兰没来上课。费蒂斯心里偷笑,想着他一定是还在陪着讨厌的格雷一个酒馆一个酒馆地买醉。课程一结束,费蒂斯就挨个酒馆地寻找他们。他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他们,可是,到处也没有他们的踪影。于是,费蒂斯只好回到自己的住所,早早上床睡觉了。

凌晨4点钟的时候他被熟悉的信号声吵醒了。走到门前,费蒂斯惊奇地发现是麦克法兰驾着他的轻便马车在外面,马车后面放着一个长长的、可怕的包裹,费蒂斯很熟悉这种包裹。

“什么?”他叫喊着,“你独自一人出去的?”

麦克法兰粗鲁地让费蒂斯闭上嘴,催促他赶紧办正经事儿。他们两人把尸体抬上楼以后放到手术台上,麦克法兰转身就要离开。突然,他停下来,稍有犹豫,然后开口说道:“你最好看看尸体的脸。”语调略显局促。费蒂斯好奇地看着他,麦克法兰又重复道:“你最好看看。”

“可是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又是怎样得到尸体的?”费蒂斯问道。

“看看那张脸。”

费蒂斯犹豫着,一丝疑虑涌上心头。他把目光从麦克法兰身上移到那具尸体上,然后又移了回来。最终,他听从了麦克法兰的话,照他的吩咐做了。他已经想象到将要看到的东西,然而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震惊。尸体僵硬地躺在那里,赤裸裸地被裹在粗麻布袋里。格雷与他分开的时候还穿着华丽,在酒馆里过着酒肉穿肠过的奢靡生活。而此时,他的死令已经麻木不仁的费蒂斯产生了一丝丝的恐惧。死亡一直回荡在费蒂斯的灵魂深处,他认识的两人本不应该躺在停尸台上的。然而,这些还不是他的主要想法,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面对他所尊敬的麦克法兰。此时此刻,他根本没有准备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他同伴的脸,他不敢看他的眼睛,更说不出一句话来。

麦克法兰首先开口。他静静地走到费蒂斯身后,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理查森可能想要这具尸体的头颅。”

他所说的理查森很渴望得到一个头颅进行解剖实验。费蒂斯没有回应。麦克法兰接着说:“说到交易,你必须付给我钱,你瞧,你必须让你账本上的收支相吻合。”

费蒂斯发出魔鬼般的声音:“付钱给你!”他嚷起来:“为什么付给你钱?”

“为什么?你当然要付钱。不管怎样,你必须支付每一笔交易。”对方回答说,“我不会无偿地给你提供尸体,你也不能一分钱不花就拿到这具尸体。我们两个人应该彼此妥协一下。这只是另外一起简·加尔布雷思式的事件。这种越是不对的事情,我们就越要把它做得好像是正确的。K先生把钱放在哪里?”

费蒂斯用刺耳的声音回答道:“在那里。”边说边用手指着屋角的碗柜。

“那么,给我钥匙。”麦克法兰边说边伸出手来,神情十分平静。

短暂的犹豫之后,费蒂斯拿出了钥匙。麦克法兰的手指碰到钥匙的瞬间不由自主地紧张地抽搐了一下。他打开碗柜,从一个柜格儿里拿出钢笔、墨水和一个账本,然后又从抽屉里取走属于他的酬劳。

“现在,看这儿。”他说,“这是报酬——为了证明你的诚意和可靠。在你的账本里记入这笔收入,这样对你来说,就可以用它对抗你心中的恶魔了。”

接下来的几秒钟,费蒂斯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他定了定神,如果他现在可以克制与麦克法兰的争吵,那么今后的任何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他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蜡烛,将日期、交易金额、细则等内容填写完毕。

“现在,”麦克法兰说,“你收下你的那份才算公平。我已经拿了我的那份。久而久之,如果一个深谙世故的人走运的话,口袋里就有多得花不完的零花钱了——我为自己所说的感到羞耻,但是必须按原则办事儿。不要请客吃饭、不要买昂贵的书籍、不要还你欠的账。只准向别人借钱,不要借给别人钱。”

“麦克法兰,”费蒂斯带着沙哑的嗓音说,“我有事情相求。”

“求我?”麦克法兰大喊,“好呀!你说!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做什么来自我保护?假如我陷入麻烦之中,你能跑得掉?这起事件只是第一起事件的继续,只是简·加尔布雷思小姐的后尘。你不能在事情开始以后才叫停止。如果你已经卷进来了,就要一直干下去。这才是真理。别无退路。”

费蒂斯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仿佛感到命运背叛了他。

“我的上帝呀!”他哭喊着,“我都做过什么了?几时开始的?被任命为班级助理有什么好处?瑟维斯想得到这个位置,他本来也有可能当上助理的。如果他当上了,也会和我现在的处境一样吗?”

“亲爱的朋友,”麦克法兰说,“你是多么天真呀!这件事情能对你有什么伤害呢?如果你管住自己的嘴巴,能对你有什么伤害呢?伙计,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吗?这个社会上只有两类人——一类人好比是狮子,另一类人则是羔羊。如果你是一只羔羊的话,那么你就会像格雷和加尔布雷思小姐一样躺在这张手术台上。如果你是一头雄狮的话,你就会活着,像我、K先生以及世界上所有有胆有识的人一样,有自己的马和马车。我亲爱的朋友,你睿智、勇敢,我很喜欢你;K先生也是。你生来就应该是猎人。而且我告诉你吧,以我的荣誉和我的生活经验担保,三天之内你就会像看滑稽剧的高中男孩儿一样嘲笑躺在这里的这些可怜虫了。”

麦克法兰转身离开,驾着他的轻便马车向小巷深处驶去,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而他的离开却给费蒂斯留下了无尽的悔恨。他看着自己身处的悲惨境地,那种沮丧实在难以名状。他眼见着自己的软弱让自己一步一步变成麦克法兰的帮凶。他本应该变得更勇敢一些,但他却仍旧缺乏勇气。简·加尔布雷思的秘密和账本上所记录的内容让他不得不闭上嘴。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学生们陆续来上课了。可怜的格雷的尸体被一次一次地解剖,没有人议论过什么。理查森为自己终于能够解剖到一个头颅而高兴。费蒂斯焦急地盼望一切平安无事,但心中却暗含着一丝欢愉。两天来,他一直很警觉,虽然极力掩饰着整日来的恐惧,但心中的欢欣却与日俱增。到第三天时,麦克法兰露面了。他说自己生病了;但是他仍然可以坚持给同学们补课,并进行必要的指导。麦克法兰尤其对理查森进行了仔细的辅导和详细的讲解,理查森因受到助理的表扬而欢欣鼓舞,胸中燃起雄心壮志,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出人头地的那天了。

麦克法兰的预言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成真了。费蒂斯真的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并且忘记了自己做过的卑鄙勾当。他开始为自己脱罪,在脑海里重新排演发生过的事情,以便让自己回想起来不至于太痛苦。现在费蒂斯并不经常遇到他的帮凶。当然他们会在课堂上见面,一起从K先生那里接受指示,有时也会私下里分别与K先生会面。K先生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和蔼、开朗。K先生一直避免谈论他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即使费蒂斯向他低语自己要与狮子为伍,而不当羔羊时,K先生也只是指示他应该守口如瓶。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又使麦克法兰和费蒂斯重新走到一起,成为紧密的团体。K先生再次出现解剖尸体紧缺的情况。他的学生们十分渴望有机会实践解剖,而K先生又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尸体供应十分充足。此时恰巧有消息说,在格兰克斯的乡村墓地里将举行一个葬礼。坟墓设在阒无人迹的雪松树林深处,这里只能听到旁边山腰上山羊咩咩的叫声,山体两侧小溪流淌的声音——一侧的河流越过鹅卵石快乐地奔腾,另一侧的溪水则神秘地流淌于池塘之间——风儿从大片古老的开满花儿的栗子树中间穿过时的呼呼声,以及每天教堂的钟声和唱诗班的陈词滥调。这些是唯一可以打破这座沉寂的乡间教堂墓地的声音,但两位盗尸者并没有受到这种虔诚的环境的影响而停止他们的勾当。他们的“工作”让他们对坟墓、被无数膜拜者和哀悼者走过的道路以及亲人摆放的祭品和题写的碑刻都极为蔑视,甚至还有所亵渎。这种乡村地方的亲情观念尤为强烈,有的教区甚至是由歃血之盟约组成的。这些丧尽天良的盗尸者喜欢在这一带从事这种既简单又安全的任务。在地下埋葬的死者并没有料到他们会经受这样的打扰。盗尸者会提着马灯匆匆赶来,魂不守舍地抡动着铁锹和鹤嘴锄。棺材被抬出,棺盖被打开,死者下葬时穿的衣服已经腐烂,可怜的遗骨上覆盖着裹尸布。在没有月光的偏僻小路旁,死者将在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后最终极其不体面地暴露在一群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盗尸者面前。

如同两只秃鹫徘徊在一只垂死的羊羔身边一样,费蒂斯和麦克法兰一直逡巡在这个郁郁葱葱的安息之地。他们要去取一具女尸,她是一位农夫的妻子,六十岁,她生前做得一手好黄油。死者将在午夜时分被从墓地掘出带走,她的器官将成为解剖医生们的试验品。

这天下午的晚些时候,麦克法兰和费蒂斯身裹斗篷,带着酒出发了。天下着大雨,冰冷的雨水又急又密,打在身上有点儿疼;雨中还时不时地刮着阵阵寒风。他们要在潘尼库克过夜,整个旅程显得阴郁而沉闷。他们在路上停留过一次,把盗尸工具藏在离教堂墓地不远的灌木丛中。此后又在菲舍尔的特莱斯特稍作停留,靠着炊火小酌了几杯啤酒和威士忌。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将轻便马车安置妥当,给马喂上饲料。他们俩则来到一间包间坐下来,要了小客店最好的晚餐和酒水。屋内点着柔和的灯光,烤着温暖的炉火,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窗户,这些都增加了他们用餐时的热情。他们几杯酒下肚,不由得兴奋了起来。过了一会,麦克法兰掏出一块金币递给他的同伴。

“给你一个奖励,”他说,“朋友之间这样的好处是经常有的。”

费蒂斯把钱装好,对麦克法兰刚才说的话表示赞同。“你简直是个哲学家,”他说道,“认识你之前我简直就是个蠢货。是你和K先生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们当然会帮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麦克法兰很赞同,“那天,有个四十出头的大家伙看见尸体时差点吐了,真是个懦夫。可你就不怕,我观察过你。”

“噢,我为什么要怕?”费蒂斯如此自诩,“这根本就不关我的事。我才不会庸人自扰呢。看,我现在不是还得到了你的赞许和奖赏了吗?”他拍着自己的口袋,让金币发出叮当声。

麦克法兰听到这席话后,感觉有点惶恐。他现在可能已经后悔把自己的同伴教得如此成功。他还没来得及插话,对方聒噪的自负声又响了起来。

“最关键的就是不能害怕。我可不想被吊死。麦克法兰,我受够了被人轻视。地狱、上帝、恶魔、对与错、善与恶所有这些东西都只能吓唬小孩儿,但是世上的男人,像你和我这样,都鄙视这些。这就是我对格雷事件的总结。”

此时已经很晚,根据他俩的要求,轻便马车已经被牵到客店门口,两盏点亮的灯也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年轻人付了钱,接着上路。他们一直朝着去往皮布尔斯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城外最后一座房子前。他们熄灭马灯,从一条通往格兰克斯的小路折回来。一路上除了他们驾驶马车的声响和无尽的雨声之外,一切寂静无声。他们一直在漆黑的天色中摸索着前进,偶尔有一扇白色的墓门或是墓碑上的白色石头会在夜色中为他们指引道路。走到满是墓地的树林深处时,村落的最后一丝灯光也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们不得不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一盏马灯。他们来到滴着雨的树林里,顿时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终于,他们到了目的地。

他们对这项工作相当在行,用锹的功夫也十分厉害。为了能为掘墓工作提供最佳的照明,他们把马灯挂在陡峭河岸边的一棵树上。当挖到大约深及他们的肩部时,铁锹触到了棺木盖儿,这总共才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当麦克法兰将一块石头扔出墓穴时,正好砸着了挂着的马灯。接着传出一声打碎玻璃的声音,挂在树上的马灯不时地与树干相碰撞,时而发出阴郁而清脆的声音。有一两块儿石头滚进深深的河谷,瞬间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他们竖着耳朵倾听黑夜里传出的声音,但是除了雨声之外,他们什么都没听到。此时大雨已经随着风势,渐渐向数里之外空旷的乡村转移。

“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他们认为摸黑完成任务才是最明智的。棺木已经被挖出打开,他们把尸体装入湿漉漉的麻布袋里,吊在车厢中间,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然后他们驾着马车沿着灌木丛摸索着前行,直到再次到达通往菲舍尔的特莱斯特的路上。他们心里开始暗自欢呼,驾着马车稳步前进,高兴地向城里的方向驶去。

这一晚上麦克法兰和费斯蒂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马车在崎岖而泥泞的雨路上行进时,车上的尸体也随着颠簸的马车左右晃动,时而碰到费蒂斯和麦克法兰的身体。每次尸体接触到他们的身体时都让他们感到十分恐怖,于是他们开始给对方鼓气。麦克法兰开了一个有关农夫老婆的低俗玩笑,但是话一出口就被周围的寂静淹没得无影无踪。尸体仍然在左右摇晃,湿淋淋的裹尸布冰冷地扫过他们的脸庞。一股寒意顿时袭上费蒂斯的心头,他朝尸体瞥了一眼,这尸体看起来要比刚从坟墓里挖出来时略显得大些。农场狗那凄惨的叫声响彻整个乡村,一路伴随着他们。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费蒂斯的心头油然升起,他觉得一定发生了超自然的奇迹,尸体好像发生了难以名状的变化,而且农场狗也一定是因为害怕他们携带的尸体才吠叫不停。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费蒂斯定了定神说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点盏灯吧!”

麦克法兰似乎对此提议表示同意。他虽然没有作答,但还是停住马车,把缰绳递给同伴,跳下马车,准备点燃剩下的另一盏马灯。此时他们正站在去奥肯克林尼的十字路口上。雨一直下,就像诺亚的洪水又再度来临,在黑暗和潮湿的郊外想要点燃一盏马灯实在不容易。火柴摇曳的蓝色火光最终点燃了灯芯,微弱的灯光逐渐变强变亮,在车厢里投下一大圈模糊的光亮,使两个年轻人能够看清彼此以及横在他们中间的尸体。包裹尸体的麻袋因为被雨水打湿而轮廓十分清晰,尸体的头颅与躯体分开,肩膀依稀可见。

麦克法兰手提马灯,神情木然地站了一会儿。费蒂斯惨白的脸也不由地紧绷起来,莫名的恐惧感涌向他的脑海。

“这不是一具女人的尸体。”麦克法兰急切地说。

“我们挖出来的时候还是一具女尸的。”费蒂斯低声说。

“拿起那盏灯,”麦克法兰说,“我要看一下她的脸。”

费蒂斯提起灯的时候,麦克法兰解开袋子,尸体露了出来。灯光清楚地照在尸体上,居然是让这两个年轻人每晚做噩梦的那个人。一声惊叫响彻整个黑夜,两个盗尸者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马灯也被打碎,熄灭了。马儿因为他们不寻常的举动而受到惊吓,带着放在车上的早已死去的、已经被解剖过的尸体,一路奔向爱丁堡。死者是格雷。

2.双子之祸

【日】山本禾太郎

作者简介:

山本禾太郎(1889—1951),原名山本种太郎,日本侦探小说作家。1926年6月,山本禾太郎以《窗》获得《新青年》杂志主办的侦探小说有奖征文二等奖。1936年,他的《小笛事件》在《神户新闻》和《京都日日新闻》同时连载,后被评为战前“犯罪实录小说的双璧”之一。“二战”结束后,山本禾太郎出任日本关西侦探作家俱乐部的副主任,在日本文坛享有很高的声誉。

本是幸福的四口之家,祖母慈祥,父亲仁爱,还有一位温柔善良的母亲,然而,这些美好的回忆最终永远停留在八岁的君子的脑海中。一天,两位陌生的朝拜者的到来打破了家中的祥和,一位是年轻的少妇,一位是年长的老妪,奇怪的是少妇居然与君子的母亲有着极为相似的容貌。父亲的死亡究竟与她们二人有何关系?母亲的尸体又为何漂在家乡的水池中?抱茗荷之说与双胞胎姐妹的故事将如何收场?

田所君子自记事以来就一直与祖母生活在一起,她们住在一所很简陋的、临时搭建的房子里。君子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更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好像自己是从远方国家流浪过来的孤儿一般。

君子依稀地记得一个仿若梦境的地方,那里一颗很大的柿子树种在后门旁边,夏天里时常会感觉到那里有很长的蛇出没。如果爬到柿子树上,还能够看到如蜂斗菜一般大小的向日葵,它们把脸朝着太阳,一片金黄。然而这些记忆对于寻找自己的出生地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帮助。但是如果站在后门往左边的方向望去,就可以看到远处那高高的尖顶山,上面还生长着一棵松树。在夕阳的映照下,松树仿佛用墨勾勒过似的,非常好看。君子对这个画面记忆犹新。

君子八岁的时候,祖母就辞世了。在这之前,在君子与祖母一起生活的时间里,祖母讲述了很多关于她双亲的故事,但这些故事都断断续续,似乎并不连贯,也或许带有祖母的修饰。这些对于君子来说都只能与梦境穿插交织,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过听祖母讲故事的日子也是君子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

君子出生的第二年秋天,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听祖母说父亲是个十分乐意行善的人,为此他还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来让到四国、西国巡礼寺庙的朝拜者住宿。每当有朝拜者来到村子里询问有无歇脚之处时,村民们都会指着父亲所住的方向,所以朝拜者一般都住到君子的家中。

各色各样的朝拜者都有,有的尼姑长得十分漂亮,也有看起来十分面善的老人,当然有些朝拜者的长相就不那么好了。例如有人的眼睛受伤,还有体质虚弱的老人,甚至有的人还没有手,外表让人感到害怕。君子的母亲每每见到这样的朝拜者都会嚷着说怕,然后就躲到屋里不敢再出来。

朝拜者都被带到一个专门的房间里休息,待他们卸下行李之后就会去主人的房间请安致谢,这个时候父亲都会招呼母亲做一些可口的饭菜让他们享用。有时候父亲也会自己去朝拜者的屋子里,坐在那里听他们说一些故事。听祖母说,那个时候母亲都会安静地坐在父亲的身边聆听故事。

君子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她也把自己的想象融入到这些故事中,以弥补祖母讲述的缺漏。安详倾听故事的母亲,与漂亮的朝拜者谈天的父亲……不过这些连在一起的真假片段似乎已经让君子认定为事实。

可是,美好却戛然而止,父亲的死让一切变得不再美丽。

听说,父亲是被两名女朝拜者害死的。其中一个是老妇人,大概六十来岁,有着男人一般强健的身体,满头白发中似乎找不出一根黑色。尽管五官长得还算高贵,可她的身上却好像透露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另外的一个朝拜者是一位跟君子的母亲差不多一般大的女人,她用头巾抱着自己的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把头巾拿下来过,无论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其他时候,她还会主动跟人说这是因为自己患了病,脸部很丑。

这两个女人都有一种不同于其他朝拜者的高贵气质,即便从穿着上看不出来。祖母很是注意这个戴头巾的女人,因为她的眼睛长得与君子的母亲十分相似,简直一模一样。听祖母说,如果这个女人把头巾取了的话,与母亲的长相也没有丝毫差别。

这两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主仆,不过她们却声称相互不认识,只是偶然在这里相遇才住在一起的。她们来到君子家借宿的前几天开始,君子的母亲就已经卧病在床了,高烧不退,而且脖子上还起了一些小疙瘩。因为生病,所以君子的母亲不知道家里来了这么两位客人。父亲一直在母亲身边照顾着,而且还要诵读经文为母亲祈福。村子里的人生病了一般不会去外面请医生,因为距离城镇实在是很远。

约是晨曦时分,两个女人已经准备好了行李好像要起身赶路,她们想要跟主人告别,所以君子的父亲便暂时离开母亲来到了茶屋。她们见了君子的父亲后对他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并且还说了一席话。

“听说夫人高烧不退,先生一定很焦急,我这里有一张金符,能够治疗夫人的疾病,让夫人服下吧。”

说着她们就拿出了一张金符,父亲看到后激动不已,一直在感谢。等到两个女人走后,祖母便到她们住过的房中进行查看,如一般朝拜者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落下,房间也很整洁。朝拜者在上路前一般都会在大门上贴一张符,这两个女人也贴过了,那是两张新符。

君子的母亲其实在两个女人走的那个早上已经退烧了,所以当父亲让母亲喝下泡着金符的水时母亲执意不肯。也怪了,平常母亲对父亲都是千依百顺,可就这事母亲怎么也不依。父亲无奈,觉得实在浪费,于是便自己喝下去了。然而还不到一个小时,父亲就因为吐黑血,死去了。

君子对祖母叙述的这件事记得十分清楚,可是种种谜团也在她心里种下了。

后来听说这两个女人并不是在借宿的那天才来到村子里的,据说她们在这两三年里已经来过好几次,还询问村子里是不是谁家有病人之类的,如果没有就走了。就算是听到哪家有病人,她们问过是哪家后却又没有去,而是直接去了邻村。这次知道患病的是君子的母亲,两个女人才来君子家借宿。这些都是父亲死后君子的祖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也因此祖母认为那两个女人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君子母亲这么言听计从的温柔女子却极力反抗喝下金符水,这也许是有神明在暗中保佑她吧。那么君子的父亲呢?难道是神明在惩罚他吗?难道他做了什么事让神明不高兴了吗?难道他做善事是为了赎什么罪吗?

祖母对君子的母亲很是喜爱,可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很少问津。父亲大母亲二十多岁,母亲是他的续弦,心地十分善良,人长得也漂亮。之前父亲还有一个儿子,母亲也十分疼爱,可是在君子出生前他就去世了。

母亲的命运其实很坎坷,在嫁给父亲之前她就曾被夫家赶出了门,那凄凉的境遇怎是一名弱女子所能够承受的?不过自从嫁给父亲之后,母亲对于之前的事情就不再提起了。跟着父亲的日子过得很好,父亲怜爱母亲,祖母对母亲也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本来生下君子之后,这个家庭算是可以享福了,无奈父亲却又突然被害。

听祖母说,在生下君子以前,母亲的个性与之后是判若两人的。她的身体看上去十分羸弱,但是又似乎有着一种让人害怕的东西。那个时候虽然母亲也比较听话,可是大部分时间看起来就像是傻子。虽然祖母很疼爱母亲,可是每次讲起来她的眼角都会挂上泪水。祖母不清楚母亲的来历,也不知道她与父亲是怎样结合的,中间的过程无从知晓。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母亲每个月都会写信,而且还会把信寄出去,可是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祖母很想知道信里面的内容,有一次无意间看到了一张写了不到十行字的信,全是诅咒的话语,十分可怕。

然而自从母亲生了君子之后,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美丽温柔,人见人爱。之前那种阴森的气息已经在她身上消失不见了,而且也不见母亲再写什么信了。

父亲死于非命之后,母亲才知道关于那两个朝拜女人的事,当她听到有一个戴头巾的女人长得很像自己时,又病倒在床了。后来家里面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母亲以织布为生,昼夜不停歇。家里的长工也被解雇了,只剩下祖母、母亲和君子三个人,很是凄凉。

即便这样,家里还是一天比一天清苦,如果继续下去连饿死的可能都有了。于是母亲决定带着君子回自己的家乡去,留下祖母孤苦一人。天刚刚亮,母亲就带着君子启程了,君子对于这段旅程的记忆很模糊,途中大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不过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头上戴了头巾。

二人走到一片森林处,母亲似乎跟君子说了一些话,可是君子完全记不起母亲说过些什么,后来想来,这些话应该是很重要的。过了森林之后是一片田地,田地的那头是一座好似城堡的房子,带着一扇大门。母亲让君子先留在门口等她,然后自己进去了。

君子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可依旧没见母亲出来,而且这里人烟荒凉,也没有什么人经过。君子十分害怕,无奈之下她哭着走进了大门。好像进入了一座华美的宫殿,挂满了石灯笼。君子依旧哭个不停,她又推开了一扇门,这里好像是后门。周围很安静,屋子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君子叫了几声妈妈,可是都没有人应答,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出来一个老人,他看到君子之后没有丝毫的表情显露,只是带着君子往出口的方向走,君子在后面呆呆地跟着。老人一直走着,没有半句话,君子觉得跟着他似乎能够找到自己的妈妈,因此加快了脚步。

沿着河流走着,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一池散发光泽的水。老人指着水面上漂着的女人告诉君子说,那就是她的妈妈。那是母亲的尸体,君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弱小的君子希望能够记着这个老人的面孔,可惜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记住,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张面孔模糊到了极致,没有丝毫印象。祖母回忆说,在君子和母亲回家乡后的第六天晚上,君子孤身一人回到了祖母居住的小房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大人偶。祖母问她妈妈去了哪里,她说死掉了,又问君子是怎么回来的,她说是一个老人送她回来的。再问其他的问题,君子便一脸茫然。

为此,祖母只好仔细端详着君子带回来的人偶,希望从人偶身上可以发现什么。那人偶身着漂亮的服饰,因为年代久远所以略显陈旧,不过这一点也没有阻挡她的高贵之气。祖母觉得把这么一个人偶送给君子玩,实在有点贵重了。

祖母不知道君子的母亲是怎样死的,不过她认为是在娘家借不到钱,所以才投河自尽。君子八岁的时候,祖母便去世了。孤身一人的君子也不再住在那间简陋的小房子里了,她决定进城去当保姆,给别人家带孩子,虽然她很不喜欢这份工作。

除了那个人偶以外,君子什么也没有。她来到城郊时,恰巧遇到一对夫妇在那里表演杂技,等到二人收了赏钱准备离开之时,却发现君子依旧在旁边不肯走,于是他们便带上了君子,一起开始了演出的旅程。

艺人夫妇个性不同,君子对师傅很是讨厌,他经常在喝醉了酒后对君子发疯。然而师娘是一个好人,也十分喜爱君子。君子一直忍受着师傅,让她忍气吞声的原因并不是她喜欢这份工作,而是她想要在沿途的旅行中找到母亲死亡的真相。

一天,表演结束之后,由于钱赚得挺多,师傅高兴地就喝了很多酒。回到家就对着君子发酒疯,拿着菜刀追着君子说要杀她。师娘对于师傅的这种行为也忍到了极点,她决定帮着君子逃离。师娘说她在旅行中曾结识一名女子,说君子可以前去投靠她,并且为君子写了一封介绍信。

君子挎着包袱,带着人偶,结束了自己长达10年的江湖艺人之旅。

自从君子走上旅行之路开始,每每看到西下的夕阳,她都会站在一处农家的后门那里观看,希望找到一点关于山上的那颗松树的记忆,可惜都没有什么收获。或许这个印在脑海里的记忆从一开始就是君子臆想出来的吧。

君子每次在回忆祖母是如何讲述母亲的故事时,脑子里总是浮现抱茗荷家徽或是山茶花。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提及过这两样植物,而且与祖母一起生活的地带也找不到这两种植物,可为什么君子对它们的印象又如此深刻?君子觉得这两样东西一定跟比较重要的事情有着什么关联。

对于母亲的死亡,君子依旧没有头绪,唯一仅存的希望就是身上带着的人偶。君子想,只要这个人偶还在,那么母亲去世前后她所经历过的就不是一场梦。

当年君子听到祖母讲述关于两个女朝拜者的时候,正是父亲被毒害的当晚,年幼的君子就像是听一个无比可怕的故事一样,吓得不敢动弹。而今关于那件事的记忆已经非常稀薄了,不会再有什么惊悚之感,然而每每这两个女人浮现在脑海时,她还是会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慌:父亲的死亡、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以及带着头巾的女人……

走到了师娘介绍的人家以后,第二天君子便从包中拿出人偶,想要检查一下是否有损伤。还好人偶没有什么缺失,只是衣服都快要脱下来了,君子想要帮人偶穿好衣服,于是她首先把人偶的衣服给脱掉了。就在这个时候,君子在人偶身上发现了让她惊奇的东西。人偶左边的乳房上居然有一颗黑色的梅花,很显然是用笔画上去的。君子又把人偶反过来检查背部,竟然看到了“抱茗荷之说”几个字……君子不知道黑梅花和抱茗荷这两件事情与母亲的死亡有什么关系,她又悄悄地将人偶藏在了自己的身上。

旅行中的君子,只要她经过陌生的地方,都会询问哪里有像湖一般大小的水池,她希望找到如梦境般的那个记忆。这家主人对君子说,这里一里之外就有一个大水池,而且还给君子讲述了关于双胞胎的故事:

以前这村子的村长生有一对双胞胎的儿子,但是两人的感情却十分不好,到了最后,弟弟居然一把火将房子给烧了,甚至连整个村子都被烧成了灰。之后就有了双胞胎天生是仇人的说法,村民们都很忌讳生双胞胎。可是村长家之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母亲非常苦恼,于是就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投河自尽了。那个后来被叫做“双胞胎池”的池子,就是这么来的。

不仅如此,主人还告诉君子说,池子的周围有一片田地,里面长出来的茗荷都是抱在一起的,也因此被称做“抱茗荷”。

不久之后,君子就被雇佣到双胞胎池子边的一家富人那里当了佣人。自从来到这家做工以后,徘徊在君子脑海中的梦境就一一映现了,不过这些实物似乎比记忆中的要丑陋、陈旧。特别是当君子抬头看见那个抱名荷家徽时,那种拨开乌云看到光辉的感觉,更让君子难以言表。

君子想要回忆母亲的尸体躺在池中的场景,那个记忆中的池子。山茶树枝在水面上覆盖,开满了花朵。君子凝神地望着湖面,似乎又看到了母亲那美丽的遗体。

可是,这个池子这么浅,怎么能够淹死人呢?母亲会丢下年幼的君子,自己跑来池中自尽吗?当年两个朝拜的女人本想让母亲喝下那碗泡着金符的水,只是父亲误喝了,她们其实想要母亲死。这家的一个老妇人得了中风,无法自由活动,总是在睡觉,头发也变得稀疏了。可是,这满头没有青丝的白发不正是祖母描述中那个女朝拜者吗?再来看女主人,简直太让君子感到惊奇了,居然长得跟自己的母亲一模一样。

十年前那个送君子回家的老人一定就是这家长工的父亲了,不过听说老人已经去世。

女主人和老妇人,假如她们就是当年那两个女朝拜者的话,那么她们一定以为母亲喝了金符水之后死了,可是没想到几年之后母亲居然又回来了,所以才杀了母亲,又将她的尸首投入了池中。

往日的谜团似乎一点一点地被解开,母亲是被害死的啊……君子仍旧没有理出事情的全部来龙去脉,不过她想,这一定跟人偶有很大关系。

某日夜晚,君子又悄悄地拿出人偶来研究。她把人偶的衣物脱掉,仔细地查看着,那“抱茗荷之说”指的就是双胞胎互为仇人的意思。可是那颗黑色的梅花呢?为什么会在左边的乳房上面?君子还是不得其解。

君子决定把人偶的头拔掉看看是否是藏有什么秘密。果然,里面有一张纸条,是对君子说的:

双胞胎姐妹应了抱茗荷之说,她们是相互敌视的仇人,由于长得太过相像,甚至连神明都分不清楚。两人的母亲为了区分她们,各给了她们一个玩偶,除了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以外,身体都是一样的。为了再次区分,双胞胎姐妹的母亲又在其中一个人偶的左边乳房上画了一颗黑色的梅花,因为这个人偶的主人也长了同样的一颗梅花痣。

小时候两个姐妹的感情就不好,长大后又为了争夺一个男人而成了仇敌。男人娶了姐姐,可是错把妹妹当成了姐姐,争斗不停地上演。后来男人死了,但是两个姐妹的争夺依旧不停歇,她们开始争夺家产。现在你的母亲死了,因此争夺也停息了,这个人偶就当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吧。

君子在读字条的时候已经想起来关于自己的母亲身上的那颗痣了,可是这张纸条却又让君子更加迷惑。周围死气沉沉的,被黑暗笼罩。夜已深沉,君子看着纸条也陷入了冥想。

忽然,君子好像听到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特意放轻的脚步声。君子赶忙熄了灯,屏住呼吸,那脚步声居然停在了君子的房门外。没一会儿,门就悄悄地被打开了,好像幽灵进入一般,君子吓得睁大了眼睛。一个黑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但是无法辨认那是谁,君子一声不发地缩在那里。

黑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而君子却步步往后退。君子仔细地看着,好像黑暗中升起来一颗颗的肥皂泡。突然,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好像远处的脚步声,黑影听到后匆匆地又离去了。

后来这个黑影又来过几次,这让君子感到十分害怕,不过最终都被外面的脚步声给解救了。君子觉得自从她开始怀疑母亲是被杀害而不是自杀后,她好像就生活在被监视的环境中,她意识到自己处于险境之中,这让她感到无比的不安。

人偶里的那张纸条说现在已经无需争斗了,这可能就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已经被除掉的缘故。可是君子的突然来访,却让杀人的凶手感到万分的惊恐,因此才想要将君子也杀害吧。君子一边推测着,一边又在心中暗暗地下定决心,她一定要为自己的双亲报仇雪恨。

后来的日子里,君子每天晚上都准备迎接黑影的到来。不出所料,终于在十天后等到了。如同先前一样,黑影先是在君子房门口死寂地待上一会儿,然后便悄悄地进入房内,站在原地看房间里的情况。在这个时候,走廊里又传来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黑影听到后再一次匆匆地离开了,嘴里好像还说着什么。这一次君子立刻跟在了黑影的后面。

君子跟着她到了走廊,这里没有丝毫可以躲藏的地方,只要前面的黑影回一下头,她就暴露自己的身形了。黑影穿过了走廊,又跨过了一座小桥,最终转入了一个房间内,那是女主人的房间。

君子早就料到是她了,可是却不知道这女主人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不过这倒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不管她是谁,她都是那个杀害自己父亲和母亲的罪魁祸首。君子急切地想要把她杀死。就在君子转回自己房间的途中时,突然听到走廊处有谁在低声地叫她。

“松江小姐。”

君子被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会保护你的,松江小姐,不要害怕。”

哦!这是长工的声音,他叫芳夫,他的父亲就是那个送年幼的君子回到祖母身边的人。君子正想着,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隐约听得见双胞胎池中芦苇刷刷摇动的响声。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父亲做过什么事情,但是他之前的豪迈与爽朗都在一件事之后消失殆尽了。父亲从来都不到别处过夜,可是那次我却有两三天都没有见到他,那对我而言简直太久了。父亲回来之后,他的脸上就没有了笑容,以后的日子也都是如此。”

“当时的我因为年纪太小,所以也没有十分在意,不过后来长大了,也知道父亲好像一直被什么事情所牵绊,他十分痛苦。然而我却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他临死的时候,也许不想带着如此大的罪过离开,他用非常微弱又低沉的声音对我说他曾经杀了一个女人,是君子的母亲……”

“君子小姐,你来到这里的那天我就非常喜欢你了,你不叫白石松江,你叫田所君子,对吧?我会保护你的,请你放心!”

说完之后,芳夫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过了一段日子后,一日,君子头戴头巾,把人偶也裹在了头上,等到深夜之后她便进入了女主人的房内。女主人还没有入睡,她看到有人进来便起身,看到君子的那一瞬间,她惊恐万分。过了一会儿后,女主人起来了,她蹑手蹑脚地向君子靠近,可是却看到了芳夫站在君子的身后,这连君子都不曾知晓。第二天女主人就卧床了。

之后君子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做佣人,每次她要进入女主人的房间里时,芳夫都会在后面保护她。又过了几天之后,君子趁着女主人不在房中,把人偶放在了榻榻米上,她想对女主人进行最后的试探。等到女主人回房看到那人偶之后,她立刻惊慌地环视房间四周,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个时候的君子和芳夫都在隔壁的房间,他们在窥视着女主人的一举一动,看到女主人的反应之后,君子与芳夫都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确定了女主人和老妇人就是那两个女朝拜者之后,君子把金符泡在茶里,让中风的老妇人喝下。老妇人看着茶碗里的金符落下了泪,最终还是喝了下去。君子也把父亲的故事讲述给了芳夫,芳夫十分惊讶。

“君子小姐,你是个女孩子,千万不可鲁莽行事。让我来吧,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请把你为双亲报仇的重担压在我身上吧!”

这一天,风和日丽,然而双胞胎池中却荡起了不祥的水纹,不久后就骤雨倾盆而来,到了漆黑的深夜,已经转为暴风雨了。夜色愈来愈浓重,雨夜越下越大,甚至连牢固的建筑物都会受到风雨的吹打而阴森作响。整个豪宅都被风雨中的树木所包围着,在这让人恐惧的暴风骤雨之中,好似有阴魂在攒动。

芳夫打开了女主人的房门。躺在床上的女主人好像为近日来的事情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双手摊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很熟。芳夫悄悄地逼近,手里的斧头渐渐地抬起……

雨势越来越猛烈了,就在一声撕裂般的响声过后,君子从隔壁的房间冲了过来,双膝跪在了床前。她拨开了女主人的衣服,一颗黑色的梅花痣映入了眼帘。女主人微微睁开着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3.与死尸共眠

【美】华盛顿·欧文

作者简介:

华盛顿·欧文(1783—1859),19世纪美国最著名的作家,1783年4月3日出生在纽约一个富商家庭。欧文从少年时代起就喜爱阅读司各特、拜伦和彭斯等人的作品。

法国大革命的动荡时期,年轻的德国人戈特弗莱德·沃尔夫冈在巴黎求学,爱上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很快,沃尔夫冈和这个女人结婚了。然而,同眠共枕的第二天,沃尔夫冈却发现床上的女人根本就是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在法国大革命的动荡时期,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一位年轻的德国人在很晚的时候,穿过巴黎旧城,回到了他寄宿的地方。闪电瞬息一现,巨大的雷声炸响在狭窄的街道上——但是,现在我先要对你说一些这个年轻的德国人的情况。

戈特弗莱德·沃尔夫冈是一位来自于良好家庭的年轻人,他在哥廷根学习了一段时间,但是由于他爱幻想和充满激情的性格,他陷入了那些经常令德国学生迷惑的疯狂而充满冒险性的学说。隐居的生活和他研究的对象对他的思想和身体产生了严重的影响,他的健康日益恶化,他的想象力逐渐衰退。他沉湎于对超自然物质的奇怪思索之中,直到像斯威登伯格那样,他拥有了他自己的理想世界。他声称,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围绕在他身旁,一个邪恶的天才或是魂灵想要诱捕他并且毁灭他。这样一种想法作用于他那阴郁的气质上产生了最令人沮丧的结果,他形容枯槁,意志消沉。他的朋友发现精神疾病正在折磨着他,他们认为最佳的治疗方法就是让他换一种环境。因此,他被送到巴黎,在欢快的气氛中完成他的学业。

革命爆发之际,沃尔夫冈来到了巴黎。他整天沉迷于政治的和哲学的理论,但是随之而来血腥的场面震动了他敏感的本性,社会和世界令他感到厌恶,让他比以前更像是一个隐居者。他把自己关在佩斯·拉丁的一个独立公寓里,他独自走在距离索邦神学院围墙不远的阴沉街道上,沉思着。有时候,他可以花上好几个小时流连于巴黎的各大图书馆,或是那些已故作家的地下坟墓中,在他们满是灰尘的遗物中为他糟糕的胃口寻找精神食粮。他像一个文学幽灵一样,在教堂里大口吞食着腐朽了的文学作品。

沃尔夫冈过着独立、隐居的生活,他虽然有着热烈的性格,不过他却并不善于表达和展现自己的热情。他过于害羞并且忽略了外部世界,以至于都不敢到集市上去,但他也是女性美貌的崇拜者,在他孤单的小屋里,他常常在对他见过的人和面孔的幻想中迷失自己,他幻想中事物的魅力远远超出了现实。当他的思想处于这种激动的、理想化的状态时,一个梦对他产生了特别的影响。那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他一次又一次地梦到。白天,那个影子纠缠着他的思想;夜晚,那个影子影响着他的睡眠。总之,他狂热地迷恋上这个梦中的影子。这一现象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这就是戈特弗莱德·沃尔夫冈,这就是我所提到的那个时候的他的情况。在暴风雨之夜,穿过清水湾的阴沉老街,他在很晚的时候回到了家里。清水湾是巴黎老城的一部分。

炸响的雷声在狭窄街道上的高大房屋之间回荡。他来到协和广场,这是执行公开死刑的一个广场。闪电在古老的市政厅的尖顶上晃动,照耀着前方空旷的地方。就在沃尔夫冈穿越广场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就在断头台的旁边,不禁害怕起来。它是恐怖统治的顶点,那时这个可怕的死亡工具随时随地都做好了准备,它的刑台上一直流淌着善良和勇敢的人的鲜血。每天都有人踊跃应聘这一屠杀的工作,它矗立在令人生畏的军队中间,在这个安静的、沉睡的城市之中,等待着新鲜的牺牲品。

当看到一个阴影蜷缩在断头台的台阶下面时,沃尔夫冈感到那恐怖的断头台在震动。一连串闪电将那影子照射得更加清楚,那是一个女人的形象,穿着黑色衣服。她坐在断头台前的台阶上,向前弯着腰,她的脸藏在膝盖中,她的长长的鬈发披挂到地上,伴随着洪流一般的雨水一起流动着。沃尔夫冈停下了脚步。这个孤独而悲伤的影子有着一些奇怪的地方,这位女性的穿着打扮说明她似乎来自上流社会。他知道那个时代充满了兴衰更替,他也知道许多曾经高高昂起的头颅如今也过着无家可归的日子。或许这就是某个可怜的忏悔者心碎地坐在这生死一线之间,从这一线开始,那些对她意义珍贵的东西都已转入来世。

他慢慢走近,怀着同情的心情对她说话。她抬起头,受惊似的看着他。在凝望那一刻,他是如此吃惊,借着闪电的亮光,他看到了他魂牵梦萦的那张面孔。她面色苍白、郁郁寡欢,却难以掩住她的美丽。

因强烈而又矛盾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的沃尔夫冈,再一次和她说话。他说了一些有关这样的深夜她还独自一人在外的话,以及对这场暴风雨的愤怒,并提出将她送回她朋友那里。她用一个含有可怕含义的手势指着断头台。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她说。

“但是你还有家。”沃尔夫冈说。

“是的——在坟墓里!”

沃尔夫冈的心被这些话触动了。

“如果一个陌生人敢于提出请求,”他说,“没有被误解的危险,我会将我的蜗居供您遮风避雨,让我成为您的忠实朋友。我在巴黎没有什么朋友,只是一个陌生人。如果我的生命能够发挥价值的话,那就是供您驱遣,并且在您将受到伤害和侮辱之前,我会牺牲自己来保护您。”

年轻人诚实的热情起到了作用,还有他的外地口音也给了他帮忙,这说明他不是一个陈腐的巴黎人。事实上,无须怀疑在真正热情中的那份雄辩与口才。这位无家可归的陌生人含蓄地将自己托付给了沃尔夫冈。

他搀扶着脚步蹒跚的她穿过新桥,就是在这里,亨利五世被人民剥夺了皇位。暴风雨减弱了,雷声也在远处回荡,整个巴黎又安静下来。人类情感的巨大火山在做短暂的休眠,为第二天的爆发积聚崭新的能量。穿越拉丁村古老的街道,经过索邦神学院的围墙,来到了他居住的邋遢的旅馆,沃尔夫冈一路上履行着自己的保护职责。年老的女门房惊讶地看着不同往常那个抑郁的沃尔夫冈,他的身边陪伴着一位女性。

走近了他的公寓,沃尔夫冈第一次为自己居住环境的简陋和不甚关心而脸红羞愧。他只有一个房间——一间老式的沙龙——里面有着厚重的雕刻,他用前一位房客留下的物品简单装饰了一下,这只是卢森堡地区众多旅店中的一个,这些旅店曾经都是属于贵族的。房间里胡乱堆放着书本和报纸,还有这位学生的一切家当,他的床窝在房间的一端。

当灯光亮起来时,沃尔夫冈有了更好的机会来仔细观看这个陌生人,他完全被她的美貌给迷住了。她的脸色苍白,但是有着令人着迷的清秀。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有着近似于野性的单纯眼神。至于她的黑色衣服所展现出的身体线条,呈现出完美的匀称。她是那样的令人吃惊,尽管她只穿着最简单的服饰。她身上唯一最近似于饰物的东西就是她脖子上的宽大的黑色丝带,一些钻石紧紧地扣在上面。

现在,对于如何安置托付给自己保护的这个无助的人开始令沃尔夫冈困惑不已。他想过要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然后在其他地方给自己找个窝。但是,他是那么的沉迷于她的魅力,仿佛对他的思想和意识都是一种符咒,因此他不愿将自己和她分离开来。而且,她的举止有些怪异甚至无法解释。她除了断头台之外什么都没有说,她的悲伤已经减轻了不少。沃尔夫冈的关心先是赢得了她的信任,后来又明显地赢得了她的芳心。显而易见,她和他一样也是一个狂热者,两个狂热者彼此互相理解。

在这醉心的一刻,沃尔夫冈表白了对她的感情。他告诉她有关他的神奇的梦境,还有她是如何在他们相遇之前就已经俘获了他的心。她对他的叙述有一种奇怪的感动,随后她也承认对于他,她也有同样不可解释的心跳感觉。这就是疯狂的理论和狂热的举动来临的时刻,古老的偏见和迷信都抛在了一边,一切都处于理性女神的控制之下。在旧时代其他的糟粕中,婚姻的形式和庆典在可敬的思想看来已经是多余的了,社会影响也无关紧要了。沃尔夫冈不再是受到白天文学理论影响的那个理论家了。

“我们为什么要分开?”他说,“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在理性和荣耀的眼中,我们就是一个整体。还要有什么肮脏的仪式来将两颗高尚的灵魂连接在一起呢?”

陌生人满怀激情地听着,很明显,她也是在同一所学校接受的启发。

“你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他接着说,“让我成为你的一切,或者让我们成为彼此的所有。如果形式是必需的,我们就举办一个仪式——这是我的手。我向你保证自己,永远。”

“永远?”陌生人奇怪地说。

“永远!”沃尔夫冈重复了一次。

陌生人紧紧地握住伸向她的手。“那么我就是你的了。”她低声呢喃着,陷入了他的怀中。

第二天沃尔夫冈离开他的新娘时,她还在睡觉,他很早就出发了,想去找一个宽大一些的公寓。当他回来时,他发现她躺在床上,头搭在床边,一只胳膊伸展着。他跟她说话,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走上前去想把她从那个不舒服的姿势中叫醒,他摸着她的手,感觉冰凉——没有脉搏——她的面色像死人一般惨白。一句话,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惊恐而又疯狂的沃尔夫冈惊起了整栋房子里的人,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混乱。警察也被叫来了。当警官走进房间看到尸体时,他突然退缩了。

“这个女人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大声问道。

“您知道和她有关的事情吗?”沃尔夫冈急切地问。

“我知不知道?”警官惊叫道,“她昨天刚被砍了头。”

他向前走了几步,解下了尸体脖子上的黑色丝带,然后那颗头颅竟然滚落到地板上!

沃尔夫冈突然一阵狂怒,他大喊着:“魔鬼!魔鬼操控了我!我永远迷失了。”

他们试着抚慰他,不过都是徒劳的。他固执地认为邪恶的魂灵驱使这尸体来诱捕他,他的精神崩溃了,最后死于一所疯人院内。

在这里,年老的绅士写完了他的故事。

“这是一件真事吗?”好奇的绅士问道。

“不容置疑的事实,”另一位如是回答,“我从最权威的人士那里得知的这一事情。沃尔夫冈亲口告诉我的。我在巴黎的一所疯人院见到了他。”

4.替罪羊

【英】希区柯克

作者简介: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1899—1980),原籍英国,于1956年加入美国国籍,他是一位闻名世界的电影导演,尤其擅长拍摄惊悚悬疑片。希区柯克在长达六十年的艺术生涯中,共拍摄了五十多部电影,成为历史上著名的电影艺术大师。

我在分公司的地位被空降的领导查理取代了,而我则成了小小的传票审查人。本来我想利用这个职位,通过冒写查理的名字开几张传票寄给我私下开的皮包公司,弄点钱来弥补我的损失,没想到立刻就被查理发现了。查理逼着我还钱,并保证不举报我。当我打算将弄到手的七千多美元还给公司的时候,查理却跟我说,我开了几家皮包公司,一共弄走公司七万多美元。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爱德华从公司总部莅临我们分部,向我们介绍新的分部主任。他召集所有同事,说查理非常能干,由他来领导我们真是幸运。爱德华没有详细说明哪些合格条件,我想那是因为查理的整个背景是在业务部,而不是在会计部,而我们分部所负责的正是会计工作。这种想法有些苛刻,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至少是我的情况——我那种想法不能算是不近情理。我在会计部已经做了二十多年,过去八年来,我是这个分部的第二号人物。

讲话完毕,在其他同事各回岗位后,爱德华碰碰我的手臂说:“爱伦,我想应该私下里再给你介绍一下。”

“查理,”他转向查理,“这是爱伦,我向你提过的。”

查理点了点头,打量着我。他比爱德华矮一两英尺,和我差不多高,年纪也和我相仿,不过从他的外表很难判断他的准确年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皮肤是褐色的,大概是曾在太阳底下待太久的缘故。爱德华继续说:“托马斯任职期间,爱伦是他的左右手,自从托马斯退休以后,他一直一个人支撑着。爱伦,有多久了?六个月还是七个月?我相信你一定很高兴,现在能卸下重担了。”

查理的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我相信那是真的。”很快那抹微笑消失了,“爱伦,我回头再跟你谈谈。”

“是的,主任。”我说,明白那是一个辞退令,于是识相地离开了。

当我穿越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时,意识到有许多眼睛在看着我,但没有任何人在讲话。

汤姆漫步过来,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职位比我略低一点。

“爱伦,真没道理,”他说,“你就这么被忽视了。”

我的脸绷得很紧,而且很不舒服。“或许,”我困难地咽了咽口水,“不过社会上的事情很难说,这种事经常发生,事实上,我真的没有觊觎过那个职位。”

说真的,开始时我真的不在意,托马斯退休的时候跟我说,“爱伦,我曾推举你接任我的职位,可是,总部认为我们需要新鲜血液来推动这个单位。这实在不公平,不过……”他没有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而我也接受事实。几个月过去了,那个职位一直空着,很明显,总部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在这种情况下,不抱希望是不可能的,久而久之,我甚至说服自己,公司会把这个职位交给我的。

然而,事与愿违。

“哦,”汤姆说,“我只想要你知道我的感受,而我并不是唯一有这种感受的人,这里有许多人对这种安排感到遗憾。”

也许是那样,但另一方面,有些人很高兴我不当主任,纱丽就是其中一个。

纱丽是担任打字和抄写工作的两个小姐中较年轻的一个,我有几次训她占着电话聊天,还有她的裙子穿得太短。可是查理到位不到三周,就指派纱丽做他的私人秘书,而且加了薪。

我绝口不提自己的霉气,但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向查理提醒,他的做法会让另一位小姐不服,而这位小姐无论工作能力和资历,都比纱丽强。

而查理却耸了耸肩说:“这儿多的是资历深、倚老卖老的。”

我明白这是在警告我,被整的时候就要来了。

但我并没有完全清醒,所以被叫到他办公室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准备。我就像一个悔罪的学生一般站在他的办公桌前。

“爱伦,为什么你还在批阅这些东西?”他说着,一面敲着传票,“这难道是该由我来做的吗?”

我回答道:“从程序上说,是这样的,但是您的前任不希望有人拿琐碎事烦他,因此他把这些事交给我批阅,我以为你也是这样的。”

“哦,”他打量着传票格式,停顿一会儿,“上周,你批准了多少传票?”

我耸了耸肩:“不知道,它们在不同时间来自不同部门。不过,我们平均每周有二三十件。”

“哦,”查理又哦了一声,敲了一下传票,然后靠在椅背上。“现在看看,我们能否从这片混乱中理出个头绪来。让纱丽负责收集保管一周的传票,一直到星期五,然后一次送来由我批阅。”

“那样的话,付款就会慢得多。”我说。

“不会慢多少,”查理说,“而且可以让我们更明白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悉听尊便。”我说完就转过身,走出去通知纱丽。

话虽如此,但我知道他们不可能照查理说的那样去做。过了一周,他又叫我去他办公室,这一次,整叠的传票都放在他桌上。

“好,爱伦,”他和气地说,“告诉我为什么这些传票被退回,又加盖着‘恕难办理’的章。”

我捡起传票,故意慢慢翻阅。其实毫无必要,我早知道症结所在。“很简单,”我说,“小姐们忘记加进适当的号码,不提醒她们的话经常忘记。”

“哦,那好,”查理说,“那你为什么不提醒她们,盯着她们做好,再给我送来?”

“因为我连这些传票的影子也没见着,”我回答道,“我以为你的意思是直接送给你批阅。”

“爱伦呀,爱伦,我要做的是建立一个监督系统,你总不能指望我知道传票的每一个细节吧?开始时我总是不可能了解的。”我心想,很明显你是不了解的。不过,我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瞧,爱伦,”查理继续说,“我要和你一起工作,而且要公平合理地做,但是你拉我的后腿,你不光耍这类小诡计,而且不停地在我和同事们之间挑拨离间。”

“我没有。”

查理冷冷地说,“可是,我有理由相信有那种事。”

“那么,不管我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没法改变你的想法。”我说,“不过糟糕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知道,我在这六个月里做着两份工作,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至少该给我奖金或给我加薪。”

查理表情严肃地看着我,“这事应该由总部方面决定。”

“应该有人提醒他们!”我说。我恨自己,但是我过分期望获得分部主任的职位,而且,我急需要钱。

“对那种事我可没有把握,”查理说,“我本不想说的,不过还是要告诉你,这个空缺留这么久不填补,就是想给你个证明才干的机会,但是你失败了。爱伦,所以即使我乐于推荐,也不见得有用。事实上,我唯一能给的建议是,早点退休吧。”

他双臂抱在胸前,严肃地补充道,“对这意见你最好考虑一下,并且照办。”

“是的,主任。”

回到办公室后,我坐下来拽着记事簿,被这一切不公平怔住了。回想起来,总部不是要我不要妨碍查理吗?而且,我也并不觊觎主任的职位。至于传票的事,我是奉命行事,工作程序分明,也不是我的错。我不相信空缺迟迟不补,是在试验我的工作能力,那只不过是公司不想补偿我的一个借口。我想直接越过查理的职位,去向爱德华要那份应得的奖赏。但是,我突然间又泄了气,不论对查理感觉如何,爱德华从不干涉主任职权,这点我毫无办法。

我正发着呆,纱丽拿着一叠退回的传票过来了:“主任让你编上号码,然后再交给我送去重办。”她停顿了一下,补充说,“他要我告诉你,你要负责办好,不要再打回票。”

我叹了口气,“好,放着吧。”

我继续坐了一两分钟,然后伸手拿起笔,开始机械地写下传票编号。

在我填写号码时,眼睛落在查理在“核准栏”上的签字上。我以为像许多大人物一样,他的签字已退化成一种形式,几乎让我认不出那些字母是什么。自从他就任以来,我看过他许多签名,从没动过什么念头,直到现在,我忽然发觉它是那么容易模仿。

我推开那些传票,拿出一张便笺,开始试着模仿。开头几个仿得太离谱,但几分钟后,我已仿得不错,而且有把握在经过练习后更加仿真。

我揉掉便笺,扔进纸篓。这时,就如何弄到所需要的钱的计划在脑中形成,只要准备就绪,就可以下手实行。但那要在万事俱备的情况下才可以,现在除了做完那些传票送给纱丽外,没什么可做的了。

当我把传票交给纱丽时,她看也没看,塞进一只信封里。我清了清喉咙说:“从今以后,传票进来后先交给我看看,主任过目后,再给我看一次。”

她好奇地看着我:“他核准以后?”

我点头,等待着问话。这种问话很难回答。可是,我必须再看一遍,主任一旦核准,除了装订归档外,不会有疑问,那我可以控制。我说:“假如要我负个人责任的话,我有权再过目。”我知道这样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不过,也许那全是为了利益。

纱丽轻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耸了耸肩,接受了我的理由。到目前,一切顺利。

虽然如此,但我不能在传票上写我的名字,也不能冒险寄到我家去。因此,中午时我午饭没吃,开始设立一个不存在的公司——极好日用品公司。事实上设立公司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得多。需要一个通信地址,我用一个邮箱就可以搞定。此外,我还开了一个银行户头,银行档案里存了一张签名卡。

做完这些后,我回到公司,只比平日晚了几分钟,下午规规矩矩地工作。下班时,我夹了一些空白的传票在报纸里,带回家。那天晚上,我练习查理的签字,直到笔尖能轻易而又惟妙惟肖地写出来为止。然后,用我的老爷打字机,在空白传票上打出一张一百九十七元五角的支付传票,这个数目不大不小,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我仔细核对每个项目,确定没有疏忽、遗漏之处。然后,我拿起笔,犹豫了一会儿,在“核准栏”里填上查理的名字。将模仿的笔迹和主任的真迹进行比较,努力地分辨,却分辨不出真伪。我微笑着把传票锁进桌里,准备睡觉。

周五下午,纱丽把一大叠主任核准签过字的传票放在我桌上。她的表情明显地告诉我,她认为我婆婆妈妈的。她离开后,我心中想,你知道什么?

我假装重新检查传票,然后趁没人注意我的时候,安全地把假传票夹进其中,为安全起见,我又等了五六分钟再送去给纱丽。“全部无误。”我说。

“行!”她说着就把传票不经意地搁在一旁。我有些吃惊,因为我本以为她会立刻把它们装进信封里封起来,一旦装好,就会安全得多,不会有闲人翻看。我站在她办公桌前犹豫着。

纱丽问:“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我说着,回了自己的办公桌,但眼睛却紧盯着放在那里的传票。

我正在考虑找借口弄回来的时候,公司的传递人员正好进来,纱丽忙把传票装进一只信封,递给了他。我终于放松了下来。

轻松是短暂的。虽然我在公司工作了这么多年,但我还不知道,传票经核准送到总部后,需要多久才能开好、寄出支票。

接下来的一周和下下周,我坐立不安,每周怀着希望与畏惧的心去邮局。终于有了一封薄薄的棕色信封,上面写着“极好日用品公司”。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我弄到钱了……

我原先的计划是,一弄够钱还清欠款就立即停止这种勾当。或许,假如我照原计划的话,一切会顺利,不出纰漏。计划如此顺利,就这样罢手不是太愚蠢了吗?

于是我一直做手脚,造假传票骗公司钱,直到查理召我去他办公室,亮出一堆传票在办公桌上给我看。

他说:“爱伦,你在搞什么鬼?即使纱丽没有注意到我们送出去的传票比收到的还多,查账员迟早也会查出你的花招来的。”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什么查账员。”

“你当然不知道,”他说,“分部里只有我和纱丽两人知道。不过,一位像你这样背景和经验的人一定该知道,当公司的费用莫名其妙地超出太多的时候,公司必定会采取措施找出原因的。”

我事后才领悟出他话中的真正意义,当时,我做的事情被识破,吓得什么都没去想。

查理厌恶地看着我:“你显然不知道,对不对?”

他摇了摇头又说:“老实说,我想公司这些年来多少欠你一点儿,所以,我给你一周时间,让你‘自动’退回那些款子,再向总部报告。假如你能补回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公司不予追究。”

我缓缓地站起来说声“谢谢”,然后准备离开。

查理叫住我:“当然,你不上班不会有问题,我会向同事解释你度假去了。不过把办公室钥匙留给纱丽。”

我点了头,退了出去。

纱丽严肃地接受钥匙,说,“你也许不会相信,不过,我真的感到很难过,我没有办法。”

“是的,你也毫无办法。”

至少我还有一周时间,我想,那是重要的。

一周的时间或许重要,但是你知道,假如你要筹一大笔款子,一周是不够的,判决会延一次,也许可以再延,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在限期到的前一夜来到查理的家。他家在市郊一条安静街道的尽头。夜风中,我颤抖着身子按了门铃。当门铃的叮咚声在里面响着,但屋里却静悄悄的。我再用力按,担心他可能不在家。

这时,门突然打开,查理瞪着我:“天哪,你在这里做什么,爱伦?”

“我得和你谈谈。”我说,“我不想在办公室里谈。”

他回头看着屋里,犹豫着。我以为他要把我拒之门外,但他耸了耸肩,闪到一旁,让我进去了。

“好吧。”他说。

他继续大声说着,领我走进过道:“家里乱得很,请别见怪。我太太去看她妹妹了,这一周半来,我一直一个人生活。”

他打开走道尽头的一扇门,带我走进了一间装饰很好的书房,里面有一个石砌的壁炉,炉内有烧瓦斯的圆柱状燃管,管子上烧着火,室内温暖如春,壁炉左边有扇门,通往房屋内部,门半开着。

我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另一样东西——两只玻璃杯并排放在一张矮茶几上,都只剩了半杯,一只杯子口边还留着口红印。这就是为什么查理迟迟应门和紧张的原因。

有个女人在这儿陪着他,而且不是他太太。

查理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皱了皱眉:“爱伦,你要谈什么?”

“我需要多一点儿时间筹钱,请再给我一星期。”

查理摇头说:“不行,如果没有钱,再给一星期也没用。”

“我会有的,”我急忙补充道,“我有些产业,已经找好了买主,但是那人也要时间筹钱。”

这些都是胡扯,但不论事情如何,一个星期总是一个星期。在此期间,我也许可以多发现一些查理和女人的事,然后逼迫查理不要告发。

查理抽出一支雪茄,两根手指夹着,抬到胸前问,“你能弄到多少?”

“六千,够归还挪用的,还留有……”

查理打断我的话:“留什么?这不过是你盗用公款的十分之一!”

“哪有!”我争辩道,“极好公司的传票总共才不过三千多。”

“我相信‘极好’是那个数目,但是加上你编造的‘康白公司’、‘丁大公司’这些其他假公司的钱,总计将近七万五千元。”

我顿时呆住了,过了良久才迸出一个“不”字,声音软弱无力,“我根本不知道其他的那些公司。”

“爱伦,别否认了,”查理说,“你不会指望别人相信吧?”

我的天哪!我早该明白,我盗用的数目并不会引人注意!我就是因为这才会做小数目。

“可是你,你不用小心行事,你早就把我当做一个替罪羊,所以你才会给我一周时间筹钱,你以为我会逃亡,让我随心所欲地编造说辞。哦,不会的,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真相。”

“够了!”查理凶狠地叫道,“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用心!自己可能一千年也还不了那笔钱,现在竟然还想拖我下水。告诉你,这样一来,我对你仅存的一点怜悯也都没有了。”

他挥舞着雪茄做了个手势,“你不是能弄到六千元吗?好极了,你正好可用那笔钱请律师。”说着,转过身,将雪茄叼在嘴里,开始在壁炉上划火柴。

这席话使我完全失去了控制,我抓起身边最近的东西——一只沉重的玻璃烟灰缸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查理身体向前倾,碰到壁炉,然后倒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有很久,我只是瞪着他。然后,弯腰,拖他离开壁炉,摸摸他是否还有心跳。没有。我已失手杀死他了!于是我惊恐、慌乱,转身逃走。

我疯狂地开车回到公寓,但是怎么回到家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我站在公寓房门里,呼吸沉重,极力想着该怎么办。但我知道自己毫无办法,就算没留下指纹,躲在门后的那个女人也会听到整个的争吵,甚至还可能看见我。她会去指认我。我已无路可走,除了一条路。

我没有脱下外套,而是径直走进浴室,打开药柜,取出放在那儿的安眠药。整罐差不多是满的,我倒了两片在手里,就着一杯水吞了下去,又倒了两片,但是已经没有勇气再吞了。我把药片放回瓶子里,走进卧室,和衣躺在床上,药片慢慢生效,我沉沉入睡。

次日清晨,我被电话声吵醒了。我十分沮丧地拖着身子下床接听。不是我预期的警方电话,而是爱德华从公司总部打来的。

“感谢上帝,你在家,爱伦。公司出了大事,我们需要你现在就来公司。我实在不想打断你的假期,不过,还是说明白些吧,查理死了,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自杀。他书房里有瓦斯暖炉,不知是瓦斯开着没有点火还是什么,或者他划了火柴,总之,他家里爆炸起火,反正我们永远不能确定怎么发生的。”

他停了停,又说:“你早晚总会知道,所以我不如先告诉你,查理一直核准付钱给不存在的公司,他知道我们正在找人查账,他知道一定会被逮到,所以他好像选择了自杀。”

我的身子开始发抖,回想起自己差点就走的那条路。

“我们可以信赖你吗?爱伦。”爱德华问。

我勉强说道:“当然可以。”

“好,那么,爱伦,我们现在正在考虑,让你担任分部主任。你也许不是最佳的主管,不过,至少你是诚实的,就这点说,你真是没得说的。”

“好的。”我说着,放下了电话。

我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事实就在眼前。瓦斯爆炸,所有的证据都烟消云散,现在,对传票的事,我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查理的女友为什么没有去报案?我愣了一会儿。也许,她自己也是有夫之妇,不能让人知道这样的丑事。不论什么原因,总之她没有出现,而我的世界因此突然间充满了阳光。我洗了澡,换上新衣服,下定决心,今后不再做假传票那种蠢事。不能再去指望有这样的好运。

正在打领带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打完领带结,拉直,然后走过去应门。

是纱丽。她站在那儿神秘地微笑着,手指高高举起,上面挂着一串钥匙。那是查理开除我的时候,我交给她的。

“现在回办公室的话,你少不了这些钥匙。我想亲自给你送过来,省得你自己去要。”

她脸上的微笑转眼间就消失了,“就一位聪明人而言,你昨晚的举止真是愚蠢的,竟然一走了之,留他那样躺在那儿!”

我尽量镇定地锁好门,问道:“昨晚那个和查理在一起的女人,是你?”

“对,你真走运,幸好我也在场。如果不是我在那儿灭那些火,再去厨房弄定时钟,定在一小时后点火,你现在就不是要当主任了,而是双手铐在手铐里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剩下的那些假传票并不是查理做的。我花了三周时间才搞清楚你在耍什么花样。你能做,我自然也能做,而且十分安全,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推给你,而你,却没法证明不是你做的。”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当然,现在可怜的查理死了,成了替罪羊。虽然就某些方面来说,实在惋惜,你知道,他的签字真是太容易模仿了,不过……现在该由你来当主任了,你的签字应该也不难模仿吧?你说呢?”

5.诡异的医生

【日】海野十三

作者简介:

海野十三(1897—1947),原名佐野昌一,生于德岛市,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理工系。他的著名作品有《俘囚》(1934年)、《地球盗难》(1936年)、《十八小时音乐浴》(1937年)、《漂浮的飞行岛》(1938年)、《4D世界被困记》(1946年)。

他很怪,怪到不在乎留校七年之久,怪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怪到只愿意生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他是一名喜爱异想的医科生,为了实现自己异想的“伟大”实验,不惜任何代价地向一位医生索取着实验对象,对象就是人类的肠子。然而,为何他得到的肠子会是活着的呢?他和活着的肠子之间又怎会发生感情的悲剧呢?

怪异医科生

医科生吹矢隆二是一个古怪诡异、让人不好捉摸的人。

他住在高架桥拱下一座异常古怪的房子里。也许纯粹是物以类聚吧,也只有那样的房子才会魔力般地吸引着吹矢隆二。那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一副若有心事的样子走出了屋门。从早上起床到现在出门,他就一直想着肠子的事情。

吹矢隆二的古怪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欢住在那种古怪房子里,在自己的学业生涯中他未尝不怪。作为一名日本独一无二的算做“经典”的长期生,尽管不是助教,他却因为自己对兴趣的追逐而成就了自己的留存。他想当然地在学科制的考试中只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科目参加,凭借着“绝不贪得无厌”的勇气,入学七年以来,却依然有五门功课没有达到及格标准。但他仿佛并没有因此而慌张,他照旧像往常一样,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在那个位于噪音正中央的古怪房子里过着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平静的日子,学校里几乎还是看不到他的身影。

如此古怪与洒脱的吹矢隆二,好像并不太招人喜欢。迄今探视过他家的人,也就只有两位吧。除了去他屋里收取房租的房东,就是熊本博士了。

说到熊本博士,他是一位可以和吹矢一起讨论一些有关肠子话题的人物。他是个集美满幸福于一身的监狱医院的外科主任。他因拥有良好品质而备受欢迎,同时有着为数不少的存款。造物主并没有让他因有此而失彼,他有名有利不说,在家中还藏有个体态曼妙、美若天仙的娇妻。

吹矢隆二接下来就要打电话给这位熊本博士,询问关于肠子的一些事情。他一副漫无表情的样子,邋邋遢遢地走在去往公共电话亭的街道上。细看他的漫无表情,脸上铁青,像被锤头砸过一样;在极度瘦弱的身躯上冒出一头狮子头似的乱蓬蓬的长发,再加上他身穿已经磨损到光亮的黑色制服、黯淡无神的眼睛,活脱脱是一具没有生气的人架子嘛。

他打电话到零零监狱的附属医院,接电话的是位年轻女士。

“喂,您好!这里是零零监狱医院。”

“……嗯,快点把熊本博士叫过来,我有急事。就说猪俣找他!”

他的语气蛮横无理,气坏了电话线那头的总机小姐。

熊本博士接过电话后,吹矢隆二更加面目狰狞起来,却又略显圆滑地说道:“哈哈,熊本老弟吧?我们是老熟人了,至于我,即使不说你也知道我是谁。今天呢,主要是确定一下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当然我是很清楚你不仅记性好,人也高尚。”吹矢稍顿了一下,眯缝起眼睛问道:“今天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可不希望出任何差错哦,如果出什么差错的话,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的。恐怕会让你丟掉心爱的工作,接下来没饭吃也说不定咧……我不是在威胁你,你只要经常回答好的好的,听我的吩咐就行了。一定要将真的肠子准备好了,晚上十一点,地点是南边的第三个窗户。你若失约,一切后果自负!”

说完,没等任何答复,他就粗鲁地挂断了电话。

然而不知为何,虽说熊本博士不论学识还是地位都远远高过区区的吹矢隆二,吹矢却总有着不分青红皂白抑或不知天高地厚地将博士训斥一通的臭毛病。吹矢明明是受人不少恩惠,却一直一副死皮赖脸模样地认为熊本博士其实只不过是个穿着学问衣装的臭皮囊而已,将其狠狠地折磨就是在替天行道。

“肠子准备好了没有?”

吹矢刚刚充满恐吓的电话,证实了他再次用威吓的手段来耍弄熊本博士的无耻与玩赖。可是,所谓的“肠子准备好了没有”究竟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为何对这肠子情有独钟呢?他到底在自己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看来,所有的疑惑与答案只有等到今晚十一点才能揭晓了。

如获至宝

时间的指针依旧在不紊不乱、不急不慢地挪动着。无论你对于心动一刻有多么期待,也无论你对时光流逝有多少埋怨,它不会在乎你的感受,它只是若无其事地行进着。对于吹矢隆二来说,今晚的十一点是一个多么渴望的时刻。

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十点五十八分了,吹矢隆二满腹激动地撞在了零零监狱医院的小铁门上。

“这才什么时候啊,就关门?”他不满地牢骚道。同时,一脸蛮横地推抓着微闭的铁门。

铁门却轻而易举地被推开了。其实铁门根本就没有上锁,只是用铁门下面的水泥块作为了门挡,微微有点扣住而已。

守卫对无礼闯进来的他却也急忙点头行礼。尽管不明白为什么,对于这样一个能直接称呼这栋医院的权威的医科生,或许也是熊本博士比较亲近的人吧。在善意的误解下,这位守卫,对他经常都行以最敬礼。

吹矢急急忙忙地加快脚步,经过守卫面前,然后径直走向医院乌漆抹黑的树丛,像只迫不及待想要拿到桃子吃的猴子一般,急迫却更加身手矫健,于是更加熟练地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庭院寂静,四周无人,庭院里的林木更加让人觉得阴气袭人。

“一、二……”

“这应该就是从南边数的第三个窗户。”他小声嘀咕着。

他不假思索,一个箭步挨到窗户下面。走得太急,被脚下一个类似橘子箱之类的东西绊到了。“这应该也是熊本博士放在这里的吧,可以用它做踏板来顶起这太沉重的窗户。”他想。

果然,在这“橘子箱”的助力下,玻璃窗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其实,遵守诺言的熊本博士早就在支撑窗户的滑轮轴心加过油了。窗户打开了,首先映入吹矢眼帘的是眼前桌上的一支长约一米的玻璃管。兴奋之余,医科生吹矢不由自主地迅速抓起了这支长长的玻璃管。

“哈哈,已经在里面喽!”吹矢高兴地都差点手舞足蹈起来。

医科生吹矢迫不及待地将苦苦得来的玻璃管放在墙前,透过恍惚的路灯的光线观察着。

在一般人看来觉得恶心的玻璃管里面,却有着吹矢想要探索的一切。看着在清澄的液体中浸泡着既非灰色也非淡紫色,颜色相当微妙的黏糊物体,他有一股脑儿的狂喜。

“哈哈,终于拿到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医科生吹矢忍不住发出了得意的笑声,笑过之后再将玻璃窗慢慢拉回到原来的样子。然后把这偷来的玻璃管像抓手杖一样抓在右手中,心虚地退到了地面。

“哈哈,今晚的夜色真不错!”他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再次走过守卫前面的时候,他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竟和气地跟守卫打了声招呼。想必这赃物的得来,已经令他倍感欢畅吧。

守卫貌似有点受宠若惊,他全身僵直,感激之至地回礼。

走出了大门,吹矢轻松地肆无忌惮起来。他索性将装着肠子的玻璃管扛在肩上,任脚上的木屐拼命地吱呀乱叫,也不管不顾地疾行着。此时的街道也已经进入了梦乡,沉静无声。当吹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走进家门的刹那,他忘记了自己疲倦的身躯,而是马上放下肩上的玻璃管,把它举到灯光下仔细地端详。再三赞叹道:

“啊,很棒。十分出色的肠子,难得,难得。”

就在他微微倾斜玻璃管的时候,在稍微透明的液体中,肠子正缓慢地下沉并似有蠕动之意。

“啊,居然还活着?”吹矢一阵吃惊。但仔细一瞧,可不是吗?玻璃管里的“肠”就正在这林格氏液之中柔柔软软、真真实实地地蠕动着。

啊,太了不得了,这是活着的肠子!

工夫不负有心人啊!是的,此时的医科生吹矢既在惊喜又在庆幸着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坚持。想要得到这根肠子,特别是还活着的肠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医科生吹矢已经用了一年的时间来向熊本博士索求。而熊本博士即使对其他的事情能够轻易答应,却只对这活着的肠子的事情总是再三推诿。毕竟吹矢向博士索要的并非凡物而是人的肠子……看着这令人激动的会动的肠子,吹矢的脑海里也不由得浮现当初恐吓博士的场景:

“我尊敬的熊本博士,怎么样,我说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对于那件事情,我思前想后也只有你最适合帮这个忙了。就你那地方,可是有着两千七八百的犯人呢。其中肯定有不少被判死刑的家伙吧,再说了,想必在你们那里死于非命的罪犯也不在少数。要在这之中弄来只不过百来厘米的肠子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哈哈,当然你也可以不听从我的指示,那么就不要怪罪我去执行上次我们说的那件事。如果我真的执行了,我想你也会知道后果会很严重的吧?那么,最好乖乖听我的吩咐喽,哈哈哈哈……”而诸如此类的恐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看来,熊本博士这次是不负吹矢所望。吹矢又一阵子窃喜,视线仍旧不愿离开盛着肠子的玻璃管。一年已经过去了,终于,在他千方百计的努力下得到了期待已久的活着的肠子。

那接下来呢?他已经不择手段地将那活着的肠子弄到手了。如果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收藏癖好,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恶心的肠子到底被吹矢作何用途?

林格氏液内的生机

“活着的肠子”看似奇异,实际并非十分珍奇。纵览众多生理学教科书,文献中常有记载存活在林格氏液中的土拨鼠肠、兔肠、犬肠甚至还有人类的肠等。

那么,即使作为标本而存活的肠子也没有什么可稀罕的。不同的是,医科生吹矢此时拥有的这根大肠,具有超群的幅度和无比活泼的生命力,这不得不令他为此而自豪。肠子自身仿佛也甚是得意,它一直在装有林格氏液百来厘米的粗大玻璃管中不停地蠕动着自己那远比手杖还长的躯段。

吹矢隆二满足地望着自己的宝贝大肠子,进而对着玻璃管竟然恭恭敬敬地行礼致意。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玩意儿啊!恐怕在世界各地都不会再找到第二条了吧!熊本博士真是太伟大了,感谢上苍让我得了这东西,吹矢在心中默默赞叹着。随后,他将这活着的肠子,爱不释手地摆放在了房间的正中央,并用一根从天花板垂下的绳子捆绑在了玻璃管的管口。

吹矢的房间永远都是一副奇奇怪怪的景象:已经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医学书籍胡乱地堆积着;莫名其妙生锈的手术用具、医疗器材之类的东西也横七竖八地躺着;再加上如今这房中央醒目地垂着的“活着的肠子”,房间里充斥着诡怪的气息。

吹矢把高脚的三脚椅搬到了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玻璃管前,细细地欣赏着、品味着。

发软、发软、发软,蠕动、蠕动、蠕动。呀!肠子竟然也有自己的表情,它在蜷曲的扭动着全体,身上的褶子似伸似缩地宣示着什么,那是一种人脸所无法呈现的更不可思议的复杂情绪。这可真是个怪东西啊!怪到让吹矢觉得它甚至比人类还要高等得多得多。

接下来,医科生吹矢已经严重表现出了他对“活着的肠子”疯狂般的痴迷。他甚至巴不得自己也变成活着的肠子的同类,只有这样才能读懂肠子的心灵。于是,吹矢每天就像尊石像似的盘踞在玻璃管面前,无论何时都不舍得将视线移开活着的肠子。他珍惜和肠子在一起的每一秒钟。为此,他吃饭的时候要盯着玻璃管,喝水的时候也盯着,即便是去厕所的时候,他也想着快快结束以便早点见到那活着的肠子。他对肠子的钟爱用“度秒如年”远远比“度日如年”来得贴切。更有甚,吹矢忽然提出了超越逻辑学的卓越见解。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有三天,之后,他被连日的紧张生活给累倒了,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半夜的时候他倒被自己的鼾声猛然吓醒。顿时,不祥的预感冲击着吹矢。他扑地从三脚椅上跳了下来,慌忙打开了电灯的开关。心想,我心爱的肠子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昏黄的灯光照在盛着肠子的玻璃管上,它依旧垂挂在天花板上。“呼……”吹矢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很快他就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声。

“啊,糟糕。肠子怎么不动了?”

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吹矢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他脑海突然一片空白,只有发疯似的挠抓着自己的头发,宛若漆黑暴风雨般地绝望!

忽然,他煞有介事地想到了什么,连忙起身。此时,吹矢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生怕自己的那活着的肠子真的会有个三长两短的。

吹矢猛地爬上了三脚椅,手里紧紧捏着滴管,希望尽快把清澄的液体全部吸走。然后,他又将许多的胆碱液滴入到林格氏液里面,期待着会有奇迹发生。

他紧盯着玻璃管内部的眼睛凸出得很是吓人。但是没过多久,他的嘴边浮现了微笑。

“终于动了!”肠子再一次咕噜咕噜地扭动着自己弯曲的身段,活力四射起来。

“居然把胆碱都忘记了。”他竟第一次如此满怀歉意地责怪了自己。

“谢天谢地,肠还活着。”但是,这次的险情让吹矢不由得加快了训练的进度,他很怕在实验没有完成之前,肠子会意外死掉。

说时迟,那时快,为了将意外降到最低,他迅速套上了手术衣。

实验进行时

要给肠子作训练了,吹矢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激情与活跃。

训练该做些什么呢?他先是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把软管、清净器、架子等可以想到的实验能用到的东西抱在一起,放在桌子上。

接着又收集了蒸馏瓶、金属网、本生灯之类的东西。不一会儿,由玻璃、金属零件和液体整合成了一座的大规模的“建筑”,“建筑”中心摆放着盛有活着的肠子的玻璃管。而他也站在了收集来的器具正中央,好比戏台的道具人员利落地装配着组合。

“哈哈,接下来,战斗就要开始了,我一定要以医学史上首创的大实验,来吹响胜利的号角。”

房间一隅,伴随着马达嘟嘟的低音,吹矢打开了电力开关,信号灯由青转红。电流也通了,本生灯也发出淡绿色的火焰。放置活着的肠子的玻璃管里面还插着两根细玻璃管。其中一根,正噗嘟噗嘟地往外冒着小泡泡。

此时,医科生吹矢隆二的眼睛,愈加放射出阴森恐怖的光芒。他这么紧张、这么兴奋、这么专注,到底要做什么?

此时的吹矢隆二,脖子上挂了个大型画板,手里的彩色铅笔,一直在纸上急切地画着什么记号,庄重的眼神敏感地盯着正在实验的器材的反应。房间里,他步伐匆匆,偶尔拿个温度计、密度计之类的。那气势,仿佛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但是,即使在做事的时候,吹矢也不忘在玻璃管中的活着的肠子,他总是会在玻璃管前略微偏着头,用一种无比热切的眼神凝视着不停蠕动的肠子。

吹矢以早上六点和晚上六点作为观察肠子的区分点。每过十二个钟头,他都会细心地观察到肠子的样子确实在一点一点地改变,而它的状态也在发生些着某些变化。

吹矢隆二废寝忘食、魔力般地一下子充满了活力,来继续着这个极其需要忍耐力的实验。

随着实验的进展,吹矢发现,先是林格氏液的温度慢慢上升,然后又是林格氏液的浓度逐渐降低。当到了实验的第四天的时候,玻璃管内的清澄澄的溶液几乎变成了水。到了实验第六天,玻璃管内已经不见了任何颜色的溶液,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淡红色的瓦斯。那瓦斯就像云一般朦胧地飘浮在玻璃管里边。只是活着的肠子仿佛并没有感受到生存环境的变化,它依旧会不停地一抽一抽地蠕动着躯段。

“活在瓦斯里的肠子,多么了不起的肠子,多么伟大的实验啊!”医科生吹矢的脸荡漾着极不恰当的硬生生的笑容。

他风风火火地继续着自己的实验,不断地撤掉旧的装备,换上已经准备好的新装置。实验到第八天的时候,就连玻璃管中淡红色的瓦斯也变成无色透明的气体。实验第九天,咕嘟咕嘟冒泡的瓦斯停止了运动,本生灯的火焰也消失了。实验第十天,凌晨三点钟的时候,马达的声音戛然停止。那时,实验室里面突然恢复了昔日废墟般的宁静。

吹矢并未因此而慌乱无章,他选择以慎重的态度将装置原状放置,他需要耐心等待着观察结果。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吹矢将脸凑近玻璃管旁的时候竟有些胆战心惊了,他心里没底,不知道迎接的将是什么结果。

“啊,最伟大的实验终于成功了!我终于完成了世界上所有医学学者都未着手的、让肠子在大气中存活的实验。”医科生吹矢隆二看着玻璃管内的肠子如今在常温常湿的大气中一抽一抽地蠕动着,他一时激动不已。在他看来,虽说没有呕心沥血的伟大,却终于等来了一直苦苦追寻的成果,这就是他最想要的。

与肠共居的日子

慢慢地,活着的肠子总是表现出了它惊人的灵性。它已经能够出乎意料地作出各种仿若感情的反应。而医科生吹矢也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这灵异的肠子嬉戏。

吹矢常常用滴管来戏弄肠子的敏感区。比如他会将一些糖水滴在肠子的口部,每每这时,肠子总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样子,身体立即稍快地蠕动着,甚至还会把自己的一部分朝吹矢踮起来。

“哈哈,你这怪东西,是不是还想要多喝些糖水啊?不能够贪吃的哦,好吧,好吧,再给你一点点啰!”说罢,吹矢又给活着的肠子的口部滴了一滴糖水。

瞧啊,多么高等的生物啊。吹矢瞠目结舌般地思索着。

尽管他时常和自己训练出来的活着的肠子玩耍,而活着的肠子自己也偶尔旁若无人地滚动着身体。吹矢有时候还是不会完全相信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从得到肠子到和肠子游戏,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很久以前的时候,吹矢的脑海里就存在着一个异想式的理论,因此他希望能用实验来证明自己“伟大”的理论。他想如果一片肠子在林格氏液中能够存活的话,那么即使离开林格氏液后,肠子在其他营养介质中亦能存活吧,只要其他的营养介质中也存在着必要的生存条件。

除此之外,他还认为如果人类的肠子也具有生命的话,那肠子上就应该会具备神经,而它在能够吸收适当的营养的环境下,也有希望发展出可以适应环境变化的体质。如此推理,那么让肠子在大气中存活是具有可能性的……但这些理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有实验学者称“比起苦苦思索,不如先下手为强”。吹矢秉承这一做法,已经将他在思索中所想过的荒诞无稽的“活着的肠子”弄到了手,并且为证明自己的异想理论,他孜孜不倦地进行着一次次实验。

经过他反复详细的研究,他的实验最终以大成功而收场。他的成功与其说是他的敬业勤奋,倒不如说是来自让人称之为意外的简单劳动……像这样被他精心呵护而存活在大气中的肠子,却作出了之前他从没预期过的、对许多事物都有兴趣的奇特反应。

比如,这个活着的肠子居然会作出想要多一点糖水的反应等,这是他从来没曾想过的。并且,和肠在一起戏耍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这个活着的肠子除了要糖水之外,还能作出其他各种反应。如果将一些导体的一端抵住肠子的一部分,而导体的另一端再通上六百兆赫的振动电流的话,那个活着的肠子会立刻颤抖着吐出一些滑滑溜溜的黏液。更有趣的是,当吹矢用音叉制造出振动参数正确的声音,并按照顺序抵住活着的肠子的部分肠壁时,肠壁竟会产生一种类似人类鼓膜的超常反应。难道和活着的肠子实现对话也是有可能的?

真是不可思议,活着的肠子一系列的反应,给吹矢的实验进行提供了更为兴奋的推动剂,同时也为他的实验增添了越来越多的乐趣。

活着的肠子由于接触了大气,它的表面显得愈来愈干燥,并且还脱落了好几次类似表皮的东西,最后它的表皮几乎就像被略微褪色的嘴唇皮肤包裹而成的一样,虽说看着有点恶心却也粉嫩。当活着的肠子在大气中存活到第五十天的时候,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已经能够自由自在地散步了。不得不说,它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段肠子了,它更应该算做一种新生物,因为它具备了普通肠子所不能够的反应,拥有了普通肠子所缺乏的能力。

“嗨!肠儿,糖水放在这里了,饿了记得过来吃哦。”(肠儿,是对活着的肠子的昵称。)

吹矢边说边用手在盛满糖水的烟灰缸处敲了几下,肠儿立刻将背拱得像山峦一样,一副很乐意的姿态。每次肠儿饥感来袭的时候,它总是会慢慢悠悠地爬到烟灰缸处,然后喝起糖水。那种场景,光想想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一会儿,医科生吹矢隆二正在琢磨着如何让全世界的医学学者都会为此跌破眼镜呢。那么他也该考虑一下将自己的实验研究写成大论文了。为此,需要先将活着的肠儿的生育实验告一段落了。于是,就在肠儿诞生后的第一百二十日的时候,吹矢终于拿定主意要在隔天开始撰写大论文的工作,心想着在动笔之前有必要先出去一下。医科生吹矢这才下意识地想到自己已经有一百多天不曾踏出房门了。

房门外边,秋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早就到来了。街道旁的法桐已经在簌簌啦啦地掉落着枯叶。一阵秋风吹过,枯叶撒着欢儿似的被卷出很远。天慢慢变冷了,吹矢想着该怎么过冬呢。要是只他一个人那倒也好说,将就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年得和肠儿一起过冬,他想着出去买点电暖炉之类保暖适用的东西。另外,买来囤积的罐头也已经吃完了,还得给肠儿买点它喜欢喝的汤汁。看来这趟出行的必要很大。

吹矢突然急于呼吸外头的空气了,他短短地对肠儿说了声:“我稍微出去一下,糖水在角落的桌上。”随后锁上锁头,冲进了大街,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失算

不知不觉七天已经过去了。

医科生吹矢从住处踏出屋外的刹那,就被外面那美妙依旧的欢喜、热闹所吸引着。他的本能催促他如飞瀑般洒脱地宣泄着自己的自由自在。他夜以继日地悠闲徘徊在闹街之中。到了第七天的时候,他才稍微有点回神。哦,他的肠儿还单独在家待着呢,也不知道给它放的糖水喝完没有。算算时间,想必也该喝完了。但吹矢仍不舍得就此回去,还有好多好玩的没玩到呢,何况只不过就一天,肠儿应该不会饿到。

于是,吹矢继续游荡在闹市中。直到傍晚时候,吹矢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没有预约地就径直来到了零零监狱医院,拜访给他的实验带来曙光的熊本博士。

与往常的会面不同,吹矢无论在坐姿还是在语言表达上,都显现了浓重的人情味,这着实让熊本博士吃了好大一惊。

“上次那件事,怎么样了?”博士试探性地询问。

“噢噢,你是说活着的肠子吗?哈哈哈哈,进展顺利,总有一天会发表的。”

“它现在还活着吗?活了多久?”

“噢,这个问题嘛,我说过了总有一天会发表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可是,熊本老弟,有件事说出来吓着你啊,你知道吗?肠子这种东西也是会表达感情的,比如会向我撒娇、示爱之类的,你可别不信啊,这是真的,是完全出乎任何人意料的吧。对了,我来只是好奇,它是哪个犯人的肠子?”

“……”博士沉默着没有应声。

往日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只要博士没有及时回答,吹矢总是会劈头盖脸地斥责一通,唯有这天他心情似乎很好,竟还摸着下巴呵呵地笑着。

“还有啊,熊本老弟。我还需要一些荷尔蒙的资料,你也可以帮我收集吧?说到荷尔蒙,你们医院那个美丽的接线生最近怎样了?据我所知,她已经二十四岁了,是个单身勤奋的女孩子吧。”说话间,吹矢流露出了笑容,并时不时窥探着熊本博士的反应。

“啊?你……你是说那个女孩吗?”博士的脸色突然变得吓人。

“哦,她啊,她在很久以前就死掉了,得了盲肠炎。”

“什么嘛,怎么死了啊?看来没有办法了哦。”吹矢发出了兴致全失的声音。随后对博士说了句我还会再来之类的话,就匆匆离开了。

当墙上的指针走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医科生吹矢隆二,终于在第八天的凌晨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满怀歉意地将钥匙插进锁孔。就在开门前的几秒钟,吹矢还在想着他的肠儿在屋里是怎样一个状态呢,或者它也在独个疯玩,或者已经死了?不过这时候死了的话也没有什么大关系啦,毕竟让举世的医学学者跌破眼镜的论文资料已经搜集的差不多了。

锁被打开的声响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忙抽离钥匙,打开房门走进里面。

霎时,迎面扑来刺鼻的霉味。而且,更加奇怪的是,霉味里面总觉得有种类似女人体味的东西混着。

房间内漆黑一片,除了气味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用手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啪地扭开,屋里顿时亮了起来。光亮穿刺着他的眼睛,让他的眼睛很不适应地眯了起来。环顾屋内,竟不见了肠儿。

吹矢一阵嘀咕,肠儿不在桌子上,会跑到哪里呢?难道真的已经死了吗?或者,或者从屋里的缝隙跑到马路上去了吗?想着想着,忽而注意到出门时为肠儿所盛放糖水的玻璃钵。玻璃钵里面还剩下了一半的糖水。

“咦,肠儿到底干吗去了呢?不在桌子上,糖水也没有喝完,也不见踪影,到底是怎么回事?”吹矢诧异地嚷嚷道。

就在吹矢还在犯迷糊的时候,有某种类似白色手杖的物体扬起微妙的呻吟声飞奔到吹矢的眼前。

“啊!”还没来得及思索,那东西就已经缠绕在了吹矢的颈部。

“呜啊……救……救……”有一股猛烈的力道狠狠勒住了吹矢的脖子,使他丝毫没有了喘息的空间。他挣扎着抓向空中,没几秒就在原地应声倒下。

半年之后,房东前来向吹矢催要房租的时候,方才发现吹矢已死了很久,屋里的地上只剩了一堆白骨。

没有人会知道吹矢的死因,也没有人会知道他所遗留下来的“活着的肠子”的伟大实验。他的实验已经连同他的身体,在顷刻间全部化为了乌有。或许只有一个人,熊本博士,偶尔会想到吹矢的“活着的肠子”的状况会怎样。但他此时如果知道吹矢已经逝去,想必会窃喜自己少了一个爱叨扰的缺乏教养的大累赘吧。

关于那段肠子的来源,其实并不是熊本博士从囚犯那里得到的。那段肠子正是在零零监狱医院工作的二十四岁的处女接线生的东西。她因突发盲肠炎而不幸亡故,当时帮她做手术的不是别人,正是熊本博士。恰逢当时医科生吹矢为向他索要肠子威逼得厉害,熊本博士便借机成全了吹矢。

没想到,也正是从处女腹腔切出来的“活着的肠子”,将吹矢活活地勒死了。原来,在肠儿与吹矢同居的一百二十天中,在吹矢无微不至的关注中,它已经对他产生了浓浓的爱意。就在吹矢外出的七天中,肠儿每天对他都日思夜想,好不容易盼到他归来,兴奋地跳到吹矢的脖子上,本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喜悦,没想道却将吹矢生生地勒死了。只可惜,吹矢什么都还没有回过神呢,就已经一命呜呼。

当然,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循回。如果不是因为吹矢隆二的失算,从来没有料想或者怀疑过“活着的肠子”竟是处女腹腔之物,又怎会发生如此“作茧自缚”的悲剧呢?

6.影魔

【日】兰郁二郎

作者简介:

兰郁二郎(1913—1944),出生于东京,原名远藤敏夫,东京高工电气科毕业,在学时期已于同人志上发表侦探小说。1931年以《没呼吸的男人》入选杂志《探侦趣味》的佳作赏。1934年参加由鲛岛龙介主持的侦探作家新人俱乐部。1935年更与人合办同人志《探侦文学》并立志成为作家。1938年却因同人志结束而放弃创作侦探小说,转而撰写通俗少年科学小说如《冷冻光线》等,从而成为与海野十三齐名的战前科幻小说先驱作家。战时也创作不少国情小说,但最终于1944年因飞机失事而意外逝世。

离开穷困潦倒的山村之家,寺田来到东京投奔亲戚,却在寻找工作的途中偶遇以前的同学水木。作为摄影师的水木热情地邀请寺田到家中做客,墙壁上那些巨大的五官照片却让寺田在惊恐之后欲望横行,他决定留下来当水木的助手,二人一同拍摄了很多怪异的照片。终于,水木将要为自己的理想作出最后的奋斗了,寺田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成了水木迈入理想之门的牺牲品。

自从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寺田洵吉就再也不想回农村过粗鄙的生活。他有着很多关于未来的理想,所以决定前来东京投靠自己的叔父,也是这里唯一的亲人。然而到了之后才发现,叔父家的经济情况也不是很好,仅仅能够供他吃住而已,至于整日无所事事,那就更不可能了。因此寺田每天都出去找工作,这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的事情了。

今天寺田又起了个大早,准备出去寻找机会。之前找工作的过程中他也碰到了不少麻烦,可是现在已经觉得是家常便饭了,因此也不再苦恼什么,也就一直这么寻觅着。他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无意中竟又来到了浅草公园。

寺田决定在公园里先休息一会儿,照着往常的路线,他走到了水池周围的一座棚子下,上面爬满了藤蔓,显得十分阴凉。坐下后又听到有瓦斯漏气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这让他很是不安。周围还有很多常设展览馆的广告旗,它们是用来作宣传的,在风中肆意地挥舞着,发狂似的叫吼着,好像预示着暴风雨的来袭。寺田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他在那里说着什么,想起了几天前在这周围偶然遇到的中学同学,叫水木。水木看上去很富有的样子,寺田在他面前的窘迫感暴露无遗。在这种感觉的支配下,寺田当时接到水木的名片后甚至连看都没看,就直接塞到口袋里了。接着寺田就赶忙跟水木说再会,害怕水木看到自己的窘迫。

“没想到,他混得还挺不错。如果去他那里……也许能让他帮忙找个工作。”

不过很快又转而怨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想,很是懊恼,却又同时在身上找着水木留给他那张唯一的名片。水木那天的话又在他的耳边想起了。

“有空了来我家玩啊!”

真是幸亏没有丢掉他的名片,就是皱了点儿。寺田把皱皱的名片展平,名片很是精致,他看见上面写着几行字。

“水木顺一郎,东京都杉并区荻洼2—400……”

寺田又读了一遍地址,决定马上从这座爬满藤蔓的棚子底下消失。他走过六区,搭上了电车,又转了几次站才到了荻洼。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这时已经快傍晚了。寺田又在下车的地方问路,往深处走着,过了一条小河和一条商业街,终于到了新的开发区。

这里看起来很荒凉,人烟稀少。这让寺田想起了家乡被废弃的田地,太阳缓缓西下时,这田地就露出长长的影子尾巴。寺田有好几次都差点走错了路,不过最后还是找到了水木的家,门牌上写着“水木顺一郎”。他顿时感到温暖极了,尽管周围空气寒冷。

寺田观察着周围,看到水木家北侧房檐下有很大片的玻璃墙,还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终于还是推开了门,问有没有人在家。可是并没有人应答,家里很安静,难道没人在家?他在外面等待了一会儿后,干脆脱了鞋子,光着脚走进了房中,原本冰凉的脚似乎瞬间就温暖了。他又鼓起勇气大声地问了一声有没有人在家。

“谁呀?”

听到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我是寺田!寺田洵吉!”

寺田索性又放大了嗓门回答着。

“呀,寺田君你来了啊!你能否先上来呢?我现在刚好有些忙,离不开。”

那是水木的声音,寺田一边答应着一边光着脏脚在地板上走,嘴里还嚷着不好意思之类的话。不过他早就推开了房间的门,悄悄地偷看里面的动静。

“啊!”

好像看到了什么,寺田差点叫出声来,他吸了一口冷气,吓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原来是对面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眼珠,直径约有一尺,看上去非常有神,犹如深洞,直盯着人看,那视线让人不寒而栗。寺田被吓得够呛,浑身都在打战。

眼珠的白球部分布满了可怕的血丝,上面的睫毛也如火把一样矗立着。在眼珠的中央部位,在那黑色的眼球之中,寺田好像看到一个令人恐慌的影子,他一点儿也不敢直视。

那让人胆战心惊的眼珠掉到了地上,寺田终于喘了口气,可是马上又看到墙壁上那硕大的腿,比正常人的腿大好几倍!这腿顺着天花板垂了下来,上面还毛乎乎的,寺田顿时又被吓破了胆。房间寂静得可怕,虽然没有风,可是那腿上的毛却好像被风吹得凌乱,胡乱地缠绕在一起。

之后寺田又看到了一系列的:胳膊、肚子、耳朵、乳房……都是单独的,而且是巨大的,好像从巨人身上切下来的部位。它们在房间里游荡,没有声响。

寺田全身都软掉了,他好像感觉到这些部位攒动得更加厉害了,好像是要穿过这座黑暗的房间一样,朝着寺田包围过来……

万分困难之下,寺田终于推开了房门。

“寺田君,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水木说话了。寺田心里发毛,感觉水木家简直就是鬼住的地方,要不是水木这个时候说了话,他肯定早就拔腿跑了。其实假如那个时候寺田离开了水木家,也许后面就不会遇到那么出乎意料的事了。

“寺田君,请你找一下灯的开关好吗?就在门周围,帮我开一下,家里实在有点黑。”水木又说。

寺田还在颤抖,他没有马上答应水木,手边抖边摸索着,费了很大劲终于摸到了开关,打开了灯。瞬间房间里灯火通明,那些本来在空中浮动的巨大的手脚和嘴唇都紧紧地靠在墙上,渐渐地回到墙壁上的照片里。

寺田的精神也有些放松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由于刚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所以心脏依旧剧烈地跳着。

“什么照片啊!”

寺田心里嘀咕着,估计这是水木的癖好。他的头还有点晕,好像耳朵也在轰鸣。寺田依旧等着水木,他突然想起了中学时候关于水木的一件事情。

水木也是农村的学生,不过因为他家的条件还不错,因此自己有一台照相机,那个时候的水木好像就离不开摄影这件事了。

最初的时候,水木只是拍班里的同学,可是后来这已经不能够满足他了。于是他开始拍一些比较奇怪的照片,例如拍毛毛虫,而且还是把毛毛虫放大到与结婚照一样的大小,同学们看了都毛骨悚然的。他还会拍自己倒立时候的姿势,那表情十分痛苦,不过晒出来的照片倒也还好,不会感到特别怪异。

水木本人长得很好看,那个时候同学们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也会很惊叹,因此水木心里就更觉得美了。

有一张照片拍出来的效果连寺田都赞赏有加。水木从文具店买来很多女明星的照片,然后再把每个明星五官部位剪下来,重新拼凑成一张人脸,最后再用他自己的相机拍摄下来,结果居然合成了一张美丽无比的明星脸!

“这真是太棒了!”

寺田这样评价道。的确,那效果真的是很惊艳,美极了!

“嘿,这个部位,你知道是哪个明星的吗?”

有些对明星研究很深的同学沾沾自喜地问着其他同学,水木在旁边听着这些赞美非常享受。水木常常把自己拍的照片夹在书本里,然后拿给同学们欣赏。

寺田依旧在回忆着往事,这时候水木已经站在自己旁边了。

“抱歉啊,寺田君,我刚才在晒照片,脱不开身,让你等得太久了。你在想什么呢?”

“啊……哦,没,没想什么啊。”

水木一直忙着翻看他手里的那些底片,并没有注意到寺田脸上的尴尬笑容。他把照片给寺田看。

“这是小川鸟子,今天来我的工作室当模特的。如何?还不错吧!”

“小川鸟子?那不是浅草的舞女吗?还是头牌,她怎么……”

寺田貌似有了兴致,看了看水木递过来的底片,不过他对冲洗照片这方面根本不懂,只看到里面的女人是一副全裸的姿态,背景是白色的,嘴巴的周围也是白的,眼睛那里却是黑的,活生生一个黑人美女。

“肌肤真美,不错。”

水木边说边把底片放了回去,又对寺田说他还有要做显影,让寺田也来帮忙,他便跟着水木去了。

“真的是很久没有见了,中学时那些朋友太让我留恋了!能在浅草遇到你简直是太巧了!”

水木还在怀念中学时的友情。

他们进了一个小房间,四周的窗帘全都是黑色的,上面的褶皱也只有微微的一点儿,所以房间里看上去很暗淡。那里有一盏很小的红灯,照出一圈微弱的灯光,非常幽暗。

水木把门关了起来,借着暗红色灯光的影子把调好的药水倒入一个白色的容器中。寺田觉得水木的动作既轻巧又灵活,还看到他那秀美的指甲。

水木又把乳白色的相纸放进了容器,来回摇晃,这样相纸才能完全浸泡在药水中,多余的感光膜就能洗掉了。

“可不是,很久不见了,怎么你现在喜欢的照片类型跟中学时候不一样了?”

水木感叹寺田居然还记得这个,苦笑了一下,然后认真地回答:

“我太迷恋这种怪异的照片了,已经到了沉迷的地步,这样的氛围好像迷魂药。可是我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那跟我没有关系。嗨,你瞧,刚刚相纸上还什么也没有呢,可现在上面已经显出影像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变得异常兴奋!这白茫茫的相纸上会呈现出怎样的图案呢?你能感受到这其中的兴奋吗?”

水木像患了中风一样,脸色苍白得可怕,特别是在暗红色灯影的照射下,红色的嘴唇似乎变成了绿色,更加显出一幅病态的模样,让人害怕。

自言自语中的他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兴奋意识之中了,他既担心又抱着美好的希望,但愿这次的相片拍出来的画质很好,能够让五官显得神秘莫测。他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寺田似乎也对照片产生了强烈的期待。湿淋淋的相纸一角原本只是雾蒙蒙的灰黑色小点,之后却快速地在整张相纸上铺开来,让人惊叹的影像紧接着就要浮现了,如此富有诱惑力的事情怎能够不被吸引呢?水木也沉醉了。

显影工作搞定了,接着还需要将残留的药水用清水洗去,不过相纸还是湿的,所以水木和寺田可以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水木把寺田带到了刚刚那个让寺田无比恐惧的房间。

寺田第一次看到这些恐怖的五官时,他的内心是多么的害怕,心脏跳动得是多么的厉害。可是现在呢,他似乎已经没有丝毫的恐惧感了,最初的脆弱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些照片疯狂的迷恋。寺田的态度转变得实在是让人意外,再次看到这些照片时他变得异常兴奋,他快速地上去仔细地端详着,那眼神中的贪婪显露无遗,让人心颤。

寺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和兴奋,他的血液迅速地在全身穿梭,毛孔不断地放大,身上的毛发也竖了起来,甚至和肌肉纠缠在一起。他已经忘记了水木的存在,眼里只有巨大的五官。他时而蹲下来仔细研究,时而又踮起脚来向上面琢磨,恨不得让自己贴在墙上。寺田已经痴迷到不肯离开了。

那些硕大的各个器官的照片,脖子、肚脐、乳房……好像有流动的河水在里面嬉戏,又有风吹过来的声音,有森林、山丘和山谷,这一切都均匀地协调在一起,像是会呼吸一样。

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寺田的内心早已激动了,他不由地发出了感慨。

“精品!精品啊!”

看到寺田痴狂的状态,水木站在一旁偷偷地乐着。

寺田还在痴迷地看着墙上的照片,水木朝着玻璃窗外的院子望去,风呼呼地吹着,幽幽的夜色在银色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阴暗了。

“寺田君好像非常喜欢这些照片啊,天色很晚了,不然你就住我这里吧,我也是一个住的。我看出来你对照相也有很浓厚的兴趣呢,或者你也可以从叔父家搬来我这里帮忙啊,来给我当助手不好吗?我想你也不愿意一直待在你叔父那里吧?”

水木说完后就以严肃认真的表情等待着寺田的回答。

寺田听到水木这样说之后,便想起了自己的叔父家的场景:阴暗的屋子,婴儿在角落里啼哭,双脚或是踩在叔父的脸部映射下来的影子上,或是踏在掉了颜色的榻榻米上。一幅一幅断断续续的画面浮现在寺田的眼前……

“好啊!我很愿意来帮忙!”

是啊,寄人篱下的滋味也不好受,与其看着叔父的脸色生活,倒不如来水木家帮忙,还能够看到这些魅力四射的照片,不是很惬意吗!于是他很快就答应了水木的请求。

那天晚上寺田就睡在了水木的家中,第二天很早就起来回叔父家收拾东西,简单地讲了一下原因就搬来水木家了。此前寺田根本想不到他有一天也能过上如此享受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里,水木和寺田两个人都致力于拍摄出最怪异奇特的照片,他们已经痴狂到了极点。

二人最喜欢拍摄的就是蛇在吞噬青蛙的那一瞬间,在此基础上他们又想出了要拍一组名为“绞首架上的死囚”的影像。这回寺田来装扮那个死囚,他们选择了极为阴森的背景,又把一根长长的绳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寺田被吊上去,装出一副被勒死的模样。

为了达到最佳、最为逼真的效果,寺田的身影就必须要被拖到很长的程度,他也因此差点丧了性命。不过洗出来的照片简直让人惊叹,恐惧中透出阴森的感觉!

“成功了!完美无瑕!”

水木和寺田两个人抢着欣赏这张杰作,他们非常兴奋,又是跳舞又是击掌的。

像这样诡异的照片他们已经拍摄了许多。有一次水木看着照片便对寺田说了一些他的想法。

“寺田君,你看这些照片是多么令人惊艳啊,然而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欣赏到如此高水平的摄影,可惜啊!我特别希望能够举办一个影展,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的作品,那样肯定会引起轰动,说不定还会有人在看了照片以后当场晕倒呢!”

寺田听了这个想法以后也很激动,他的虚荣心被激了起来,心里也觉得一定会有人当场昏倒。

“当然很好!那我们要什么时候举办呢?”

寺田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水木,不过水木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我想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我最伟大的梦想还没有实现,假如能够将我的梦想拍出来,那个时候就是举办影展的最佳时机了!”

“是什么样的构想?”

“嗯……现在还不好说,但是我在拍摄时候希望你能来帮我的忙。”

“啊,当然会帮忙了!不过我很想知道究竟要拍什么?”

寺田仍旧忍不住想要打探拍摄的内容,不过水木没有回答,他带着迷醉的表情整理着那些照片。寺田看着水木,发现他的表情认真极了,好像已经有很大的决心。

寺田也没有再问什么。

过了几日,拍照用的底片都用光了,水木便让寺田到车站周边的专卖店去买。寺田买了各种各样的底片之后就准备回去了,不过他的心中似乎莫名地起了一股不祥之感,脚步变得飞快。不一会儿,寺田就从快走又变为飞奔,脚下带起黑色的软土。终于,水木家快要到了。

可是刚拐弯之后,寺田就看到水木家屋顶有半面玻璃窗在闪闪发光。今天本来就有不祥的预感,他心中祈祷着别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于是寺田开了大门,可就在拉开玄关门的那一刹那……

“啊!”

一双胶鞋散乱地被扔在玄关的石台阶上,这根本不像水木平常的风格,无论是鞋子本身还是这样的摆法。那里还有一个鞋拔子,闪着光芒,是用来穿鞋子的。

果然不出寺田所料,在他出门买底片的时间里,家里肯定发生了事情。

寺田立刻把鞋子脱掉,然后大声地呼唤着水木。他在房间里到处找水木,可是那声音好像都被墙壁吸走了,丝毫听不到水木的应答。

“水木君!水木君!”

寺田疯狂地寻找着,这时他来到了阁楼的工作室,打开了门。

“水……”

只见水木一脸慌张的表情,那面目让寺田害怕,刚刚要喊出口的水木的名字也被咽回肚子里去了。

水木的身边躺着一个看上去很健康的女子,她身着薄纱,平静地睡着。寺田好像完全明白了……他有一些尴尬,慢慢地走到水木旁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是谁?你女朋友吗?怎么她要来你不告诉我啊?但是好像她睡得很死。”

“哈哈哈……”

“寺田君,你弄错了!这女人是我今天在路上碰到的,你再看看,她都死了!”

水木的笑声在房间内颤动,那是一种狂乱的笑声,让寺田不寒而栗,他觉得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

寺田的内心十分压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把买来的底片取了出来,没有理会水木。

“别担心,她是个推销员,因为你刚才出去买底片了,所以我只好自己下手了。”

寺田又想到刚刚在玄关看到的一幕,那双胶鞋的鞋拔子……真是太可怕了,水木居然可以把人诱惑到他的圈套中来。上次那个头牌舞女小川鸟子就是水木花了一两天的时间说服的,让她过来拍摄裸体写真集。今天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把这名女推销员拐骗到自己的家中,然后杀了她……

突然寺田也想到了自己,不正是水木的几句话他才来到这里当助手的吗?几个小时而已,寺田就被水木的话所俘虏了,而且疯狂地爱上了这些诡异的照片,还在家里做着水木的俘虏,帮他做事……

寺田的脑子里转着这些事情,他呆呆地立在那里。

“寺田君,来帮忙啊。玄关那里还有一双胶鞋,帮忙收拾起来吧!”

水木发话了,寺田没有想什么,刚刚还紧张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游荡在脑子里的那些事情也已经不见了。

转眼间,寺田竟变成了水木杀人的助手。

紧接着,水木让寺田把这个女人的内衣脱下来,然后从工作室旁边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很大的玻璃箱。虽然寺田早就看到过这个箱子,不过一直不知道是用来装什么的,如今一切都明了了。寺田把箱子搬了出来,然后将女人的尸体放了进去,她安静地躺在里面。寺田把玻璃箱的盖子重新盖好,再用胶布把周边封好。

玻璃箱中的女人一副安详的睡姿,黑色的长发垂在枕边。她有着美丽的容颜,像是封冻了的美人鱼,那没有血色的嘴唇略微地张开,一排整齐又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那光滑的肌肤像是小麦的表皮,虽然没有了活着时候的弹性,但是仍然具有光泽。她沉睡了,像是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寺田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经意间便叹了一口气。水木也听到了。

“很不错吧!我看到她的时候也被惊呆了,如此完美的身体可是非常难得的!再说了,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推销员而已,没人会在意她的下落的。”

水木边说边拿过来相机准备拍下玻璃箱中的绝色美女。

寺田看着水木的举动,他感到很奇怪。

“如果只是为了拍照,又何必将她杀死呢?而且为何要放进玻璃箱呢?”

“啊……因、因为……”

水木回答得有些犹豫,不过又继续讲了原因。

“这么完美的身躯,装在这玻璃箱里很快就要开始腐烂了,我要把每一天身体的变化都拍下来!你看,现在她的小肚子还是如此丰满,可是到了明天它就会开始凹陷了,而且眼窝、臀部……这些都要开始腐烂了!我一定要拍下这些腐烂的过程,拍下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天哪,这是多么让人恶心又恐惧的拍摄计划啊!寺田一想到那一张张照片就觉得快要吐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人的尸体已经开始在玻璃箱中溃烂了,腐烂的液体呈红黑色,渐渐地从皮肤中渗出来,剥开她表面的皮肤后就会看到那里爬满了蛆虫……肉似乎将要从骨头上脱落,裸露的骨头上也有蛆虫在缝隙间攒动,内脏已经变得蓝紫了,玻璃箱的底部铺了一层黏稠的浆液。

寺田已经快要窒息,可是水木却一副陶醉的样子,好像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极为认真地对着箱子拍摄。

女人的尸体还没有全然僵硬,假如在这玻璃箱里待上一段时间,再打开的时候可想而知那扑鼻而来的臭气!那会有多么恶心啊,寺田一分钟也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里了!他疯狂地跑了出去,在外面深深地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

水木丝毫没有为寺田的举动所干扰,他依旧兴奋地拍着照片……

过了一会儿,水木从阁楼上下来了,他的神情非常镇定,看到寺田坐在椅子上喘气,走上前端了一杯水给寺田。

“怎么,被吓成这样啊?如此健壮的人怎么这么容易受惊吓呢!”

听到水木这么说自己,寺田也觉得有些尴尬,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完了。他的心好像不那么紧张了。

“水木君,为什么你要拍那样的照片?我很难帮你……”

“为什么?我不是很早就跟你说过吗?我要实现我最伟大的理想,这组照片的名字就叫做‘溃烂中的亚当和夏娃’,听起来很不错吧?”

“亚当和夏娃?”

“是溃烂中的!”

“夏娃已经有了,那么亚当呢?我们还需要再杀一个人吗?”

寺田有些疑惑地问水木,突然间身体又产生一阵难受的感觉,不过还继续保持着平静。

“亚当早就有了!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了,就是那个帮助我找夏娃的帮手。”

“亚当?不会是我吧?”

“哈,看你,脸色都变了!当初在浅草第一眼看到你,我就非常喜欢你这种身材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呢?刚刚喝到肚子里的水是不是有点怪?”

“我要杀死你!水木……”

寺田怒吼着,他试图去抓水木,可是前面的椅子却挡住了去路。药效似乎已经起了作用,寺田全身无力,终于躺在了地上。他发出狼嚎般的叫喊声,大声地咒骂着,耳朵里却生出了好像蚊子一般的声音,微弱极了。

寺田渐渐地丧失了知觉,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溃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