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登高跌重

打开办公室的门,只见钱东嘉稳稳地坐在那里,杨润之进去,两人目光相对,杨润之把一张逮捕令放在他面前,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

“钱东嘉,疲劳审讯是违法的,你已经……”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超过12小时没有睡觉。要不要先休息,我们明天再审?”

钱东嘉抬头看了一眼传唤室里上面的灯,普通的白炽灯,发出普通的白光,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不用,我休息够了。”

“那行,你看好审讯书,签个字。”

做好一些准备工作后,审讯开始。

“我们接手的案子是钱俊豪的白骨案,你贩毒期间涉及的其他刑事案由缉毒队的来审。我问你,在案发前,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钱俊豪已经死亡?”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我看着他咽气。”

杨润之一惊:“什么?你是说,你亲眼看到他死去?”

“是。”

张祥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杀了他?”

“天底下,哪一个父母会愿意杀了自己的孩子呢?”

“那他是怎么死的?”

“吸毒过量猝死的,或者……”

“或者什么?钱东嘉,你把整个过程说详细一些。”

“他把我妈,他的奶奶,亲奶奶……我妈疼这个孙子比疼自己都多……他从我妈那里抢钱,看着她病发倒地,丧心病狂地跑了,也不叫人送医院。我气得不行,沈芸哭着喊着求我,看在那是我们的骨肉份上,我忍了。他也答应我们要好好戒毒,不再逃跑。可是,从戒毒中心出来后没多久,又沾上了,2014年的年底,他说买了机票,要去美国过圣诞节,叫我们给他一大笔钱,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没给。他撬了我别墅的保险箱,拿走了里面的现金,珠宝,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想偷偷出国。我跟沈芸赶到机场,在他上飞机前截住他。回去的路上,他在车里一直大喊大叫,说手里有证据,我们如果不给他钱,他就去公安局告发我们多年前贩毒的事情。沈芸把车开到了一个废弃的公路旁,下车跟他理论,”钱东嘉苦笑一声,脸上依旧镇定,“这是我养大的儿子啊,自作孽啊!”

“然后呢?”

“然后,他看我和沈芸都很紧张,就得意地……当着我们的面,卸了我们车上的备胎,里面是……”

“毒品?”

“对。就在我们面前,他拿着针管给自己注射。我们想拦着,又不知道怎么拦,这个场景,以前我们见了很多次了,在我儿子身上,在别人身上……我看不下去,就自己回到了车里,沈芸也回到了车里,很久没说话。”

“接下来呢?”

“他连着给自己打了好几针,后来就抽搐着,慢慢不动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看他一直没动,下去一看,他昏在那里,好像没有知觉了。”

“你们没有送他去医院?”

“没有,不能理解,对吧?我跟沈芸不约而同,都觉得不能送医院。”

“你们掩埋了钱俊豪?”

“是。”

“在掩埋之前,确定他断气了吗?”

“不确定。”

杨润之怔怔地看了钱东嘉一会儿:“你们是怕,把钱俊豪送到医院后,他清醒过来,会告发你们?”

“做过的事情就像是落在桌子上的灰尘,擦干净了,不代表灰尘就消失了,它们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存在。为了让这个存在不被发现,我们把儿子埋在了原地,处理掉了那些针管,还有我们留下的脚印……而……如果把他的尸体带回来举行葬礼,亲戚朋友可能会疑心,可能引起警方的注意,我们输不起……我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去美国找儿子,去警察局报警,回来,在别人面前装作很担心的样子,对了,还有给你们警察施压。”

看钱东嘉像个教书先生一样娓娓道来,杨润之问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吗?”

钱东嘉又是苦笑一下,他看了看杨润之他们,他们穿着夏天的短袖警服,浅蓝色,肩上的黑色带子,前面的警号、标记,他叹出一口气:“生不逢时,那个年代的苦你们这些年轻人理解不了……我也曾经安贫乐道。我父母都是农民,我爸病了没钱治,早早地就死了,我妈没改嫁,像个男人一样带大我们三个兄弟。她苦了大半辈子,还坚持供我们家几个孩子读书,为了给我们交学费,她没日没夜地做苦力,我不止一次看见,她连一粒米都舍不得浪费,掉在地上的饭,再脏,她也会捡起来吃掉……后来她给我安排结婚,我说,我们家穷,攀不上有钱人,可我不要文盲,当时第一眼看到沈芸,我说,就她了,好强,有主心骨。1987年,我18岁,那时候连一块钱都见得少。家里只有一点儿地,我们的收入就是卖粮食、卖菜,还养了一点儿家禽家畜,我带着沈芸去过BJ,去过上海,去这个电子厂,去那个鞋厂,哪里有钱赚,我们就去哪里,儿子出生后也跟着我们东奔西跑,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整整十年,十年,没日没夜,仅够温饱。1997年,7月1号,对,我记得,香港回归,我二哥给我来电话,说我妈肚子里长了一个肿瘤,良性,不治的话就要发展成癌了。手术要到大城市去,要一万多块钱。我把几乎所有的积蓄都寄了回家,家里人又凑了凑,刚刚够手术费,结果我二哥说,去了医院,医生说还要后续治疗,还差一万多,我妈当时就说不治了,回去了。我二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哭得像个傻子,嗷嗷的,心疼我妈,不想她就这么死了。我那天一晚上没睡,想抽烟,别人给的两根,抽完了,想再抽,没有,也舍不得买,呵,烟要钱啊!我想想我们一家人真窝囊,连两万多的治病钱都拿不起。我不能让我妈死!她就这么在家等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那时候我知道身边有人贩毒,但我还没打算进这个坑,我借了高利贷,寄回家,让我二哥带我妈去治病。”他顿了顿,“然后,我就回不去了,这个坑,不想进也进去了。三年,我赚了八百万。也就是这三年,儿子由我妈他们带,为了不让家里人牵扯进去,我们三年都没有回家。我跟沈芸都觉得不能这么一直东躲XZ,还是要跟家人在一起。为这,金盆洗手,全身而退,我们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各种计划,什么都想到了,我们也成功了……”

杨润之他们听钱东嘉这一番长长的叙述,一时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不同于其他的重大罪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怂。眼前的钱东嘉双眼微陷,隔着不远,杨润之看到了他额前的白发,明显的几根,也许,那十几个小时,他回忆了自己的半个世纪。

“那个缅甸人,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你们一说,我就知道了。跟他熟的人叫他刚叔,不熟的人,他有很多其他的名字,汉语名字、缅甸名字,有时候,他还用女人的名字。”

“政策上……你可以多提供他的情况,对你也有利。”杨润之说这个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响亮,因为他收到的文件上,几条人命,那么大的量,就算他立了大功,也只能宽容到判个死缓,“对了,前一段时间,有个案子,金店抢劫案,侦查员搜查赃物的时候,在你父母的坟墓旁边发现了那些赃物,还有一袋麻古,你知情吗?”

钱东嘉微微睁大了眼睛:“我父母的坟墓前?”

“是,在围墙边上。”

“我不知道,我们一直在外,从不把货带回家。”

“有没有可能是钱俊豪藏的呢?”

钱东嘉愣了一下:“我父母的坟墓在一三年的时候重新整修了。”

“在你母亲汤秀珍去世后?”

“是。”

“你不知道钱俊豪有没有藏?”

“不知道。”

审讯到这里,杨润之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先云县公安局缉毒大队要来审讯钱东嘉和沈芸,杨润之回复了领导之后,就暂停了对钱东嘉的审讯。他从钱东嘉的传唤室出来后,给潘队长打了个电话,把钱俊豪的情况跟他讲了,尽管他觉得自己的推理没有问题,但是破案的话,各个有关的线索都不能忽略。杨润之来到另一个传唤室,和钱东嘉不同,沈芸显得有气无力,她脸上的妆花了,眼睛上的假睫毛歪了一点,口红也蹭到了手上,但是她毫不在意。

杨润之轻声问一旁的同事:“她一直没有睡觉吗?”

“不知道哎,她在桌上趴了很长时间,我们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不是。”

杨润之坐下来,咳嗽了一声:“沈芸,你如果不舒服就说,我们安排医生给你问诊。”

没有回应。

杨润之看她也不动:“你的丈夫钱东嘉已经招认,钱俊豪……”沈芸一听到儿子的名字,就坐起来,“钱俊豪……你和钱东嘉在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死亡的前提下把他掩埋了,是这样吗?”

“他已经死了。”

“在掩埋前?”

“在掩埋前。”

“你怎么确定的?”

“我见过一些人,吸了太多,就死了。”

“他在被掩埋前是什么样的状态?”

“不动,跟死人一样。”

杨润之与身旁的同事互相看了看,发觉沈芸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你头晕吗?”

“不晕。”

“没有不舒服吗?”

“没有。”

“你提离婚,转移财产,是打算干什么?”

“逃啊,你们要来抓我了。”

“那你的丈夫为什么不逃?”

“我们两个都逃了,你们不就怀疑我们了吗?我们就死定了!”

“你跟钱东嘉的婚姻一直……不太和谐,为什么那时候不提出离婚?”

“那时候我有孩子啊,我有未来啊……我儿子死了,我也生不了孩子,也不要别人的孩子……”她的眼泪从眼角弹了出来,可是她好像不知情,任眼泪从脸上飞下,也不去擦拭,她四处张望着,像是想寻找什么,又知道找不到放弃了的样子。

杨润之与同事商议了一下,就跟领导请示,先把她羁押到看守所里。在四楼的走廊上,杨润之在窗户前看同事把钱东嘉和沈芸押上车,钱东嘉看到沈芸凌乱的面容,他停在那里,身后的警察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推上了警车。警车一前一后离开,在门卫处,一辆电动车停下,是杨润之的姐姐杨润静。看到她,杨润之快步跑了下去

在门口,杨润静一看到弟弟就笑了,拿出一个保温盒:“你今天又不回来,妈以为你出任务去了,一直没睡着,把我喊起来。呐,这是妈煲的排骨汤,炖了两个多小时了。”

杨润之叹一口气:“没出警,一直在局里。姐你也是,大半夜地跑出来,多危险啊。姐夫呢?”

“你姐夫在外地进货,明天才能回来。”

“行,你回去后给我打个电话,我正好跟妈说说话,让她放心。”

告别姐姐之后,杨润之拿着保温盒上了楼,看到手下在会议室里整理资料,他又看了看张祥,把保温盒放到张祥跟前:“排骨汤,我妈炖的,你们喝了吧。”

张祥抬起头:“杨队,你不喝?”

“你们喝。”

张祥就拿了过来,给同事们分了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