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好问吕公相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书稿。
平心而论,那书稿看起来并不起眼,只是装订颇为精美,所用纸质似乎都较时下流行的书稿更为细腻,而封面上所书的文字也遒劲有力,端庄工整。只是上面注明的书名和作者以及刊印时间让人的心情不那么好。
【《宋史》,至正六年刊于江浙行省,编者蔑里乞・脱脱、阿尔拉·阿鲁图】
“所以,有宋一朝,终于还是亡了?亡于金人,还是什么人之手?”年过七旬的吕好问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惊恐抛出了这么一个注定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众人可以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而此刻列席在他身前的诸人,包括但不限于都省、枢密院的几位相公,还有几位久离东京的地方大员如胡寅、刘子羽、林景默等,甚至还包括驻军关西、京东各部的将领,如韩世忠、李彦仙、岳飞等人。而他们此刻汇聚于此,显然并非官家诏令,而是某些不可言的怪力乱神之力将他们困在了这么一个幽暗的议事厅内。
“所以说……我们是要读完这本书才能离开吗?”到底还是都省首相赵鼎先开了这个口。他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向吕好问提出了这个猜想,虽然他心里认为吕公相并不一定比他知道更多,这甚至很可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他现在满心只希望这场梦不要耽误他晨起押班领百官入朝会,官家可不会喜欢迟到。
吕好问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想要翻开这本书,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老夫家学崇佛……这等怪力乱神之事终究还是不愿亲手沾染,诸位若是不忌讳,自可取而观之。”
几个武将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但目光还是先投向了如今的天下武人之首,延安郡王韩世忠。韩世忠干笑了一声,唯有此时他才有那么一丝觉得自己的玉带是否过于显眼了些。“俺才开始读书习字,这种秀才看的史书,怕是生字太多,得寻个萌……翰林来帮着俺才行。”
曲端见他开口推辞,正想出言讽刺一两句,就在此时,那本书的封皮却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墨痕渐渐淡去,却又生出了新的排列组合,最终定格在了几个大字上:
【卷三百六十·列传第一百一十九宗泽赵鼎】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投向了赵鼎。
“我……竟是和宗忠武同传吗?”赵鼎内心感到有些恍惚,吕好问便以目示意道:“既然看起来似乎是赵相公的……列传,那便请赵相公开这个头吧。”
他们不知道的是,屏风之后,一个一直观察着诸人行止的身影竟也是低低地“咦”了一声。
赵鼎勉强让自己不要露出太过古怪的神色,但事实上,有谁能够对“后世史家如何评价自己”这种事情殊不在意?怀着一丝隐秘的期盼与对未知的恐惧,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本书的扉页,登时便有一段新的文字缓慢呈现于内里的空白纸册上。
【赵鼎,字元镇,解州闻喜人。生四岁而孤,母樊教之,通经史百家之书。登崇宁五年进士第,对策斥章惇误国。累官为河南洛阳令,宰相吴敏和其能,擢为开封士曹。】
这些基本的出生交待自是大家都知晓的,但只有听赵鼎这般娓娓念来,才在心中更加信了几分这本书是后世所作史书,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尚未发生的命运前途大约在其中都要有个说法。一瞬间满堂文武只是沉默不语,唯有赵鼎的声音格外清晰平和。
【金人陷太原,朝廷议割三镇地,鼎曰:“祖宗之地不可以与人,何庸议?“已而京师失守,二帝北行。金人议立张邦昌,鼎与胡寅、张浚逃太学中,不书议状。】
听到这里,张浚和胡寅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却在彼此的眼中都看不见几分昔年的情谊,便只好又齐齐叹了口气,继续看向朗诵的赵鼎,却发现赵鼎皱起了眉头。
【高宗即位,除权户部员外郎。知枢密院张浚荐之(读到这里时赵鼎似乎听见有什么人冷哼了一声,但他没有来得及抬头,只寻声辩位的话,像是武将那一边的),除司勋郎官。上幸建康……】
“官家如何去过健康?”
不只是张浚,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敏锐地发现了这里的不妥,而张浚只是轻笑道:“元镇兄怕不是睡梦未醒头昏眼花了?亦或者这本书的作者有什么笔误?”
赵鼎没有说话,只是想继续往下看去,然而他发现这本书如果不完整地读完一段,是无法显示后面的内容的,便轻叹一口气:“诸位莫急,且容我再往后读一读。”
【上幸建康,诏条具防秋事宜,鼎言:“宜以六宫所止为行宫,车驾所止为行在,择精兵以备仪卫,其余兵将分布江、淮,使敌莫测巡幸之定所。”上纳之。】
这听起来是在说布置江淮一线的防线,那便应该是明道宫那时的事情了。明道宫……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跳了一下,这个地名在朝堂之上,在他们心中意味着什么,想必没有人不知道。但最终谁也没有说出口,只是相熟之人互相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久雨,诏求阙政。鼎言:“自熙宁间王安石用事,变祖宗之法,而民始病。假辟国之谋,造生边患;兴理财之政,穷困民力;设虚无之学,败坏人才。至崇宁初,蔡京托绍述之名,尽祖安石之政。凡今日之患始于安石,成于蔡京。今安石犹配享庙廷,而京之党未除,时政之阙无大于此。”上为罢安石配享。擢右司谏,旋迁殿中侍御史。】
这件事很明显完全不可能发生,当今这位官家推崇王安石无人不知,如今王舒王可都还好端端地供奉在神宗皇帝的太庙里呢!但这不妨碍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赵鼎身上,无论是好奇还是质疑亦或是不赞同甚至鄙夷的,最后还是张浚试探地问了一句:“元镇兄真的这么想过?”
赵鼎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完全不记得了。当时淮上的情形……你们在场的应该都还记得,官家一心要抗金,不肯退过淮河,甚至留在八公山发了誓不走的,哪里还能有闲心去争什么新法党旧法党人之事……更惶提因此提拔本相?”
而曲端此时却忽然毫不客气地冷笑道:“不错,本帅后来可是听说,赵相公当年擢殿中侍御史,还是与牛御史一同去寻延安郡王……结果那牛御史还被郡王手下的叛军所杀?”
韩世忠登时大怒,意欲拍案而起,但却发现在这么一个怪力乱神的空间里,所有人似乎都被禁锢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得随便移动,便只能怒目而视:“曲大,此事的是非曲直官家早已有成论,你此刻翻出来又是甚么意思?”
曲端发现韩世忠不能对他怎么样以后却是更加肆无忌惮想要继续嘲讽两句,但吕公相在此时清了清嗓子:“这本书册记载看起来与史实似乎有颇多不符,但它既然出现在此,便必然有它的道理,赵相公且继续读下去,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再生事端!”
【刘光世(这个名字被念出的一瞬间让殿内众人都愣了半晌)部将王德擅杀韩世忠之将(王德露出了惊恐又迷惑的神情,而韩世忠还没来得及对他发作,后面的事情便让他的脸色也红了几分),而世忠亦率部曲夺建康守府廨。鼎言:“德总兵在外,专杀无忌,此而不治,孰不可为?”命鼎鞫德。鼎又请下诏切责世忠,而指取其将吏付有司治罪,诸将肃然。上曰:“肃宗兴灵武得一李勉,朝廷始尊。今朕得卿,无愧昔人矣。”中丞范宗尹言(张浚露出了有些迷惑的神情),故事无自司谏迁殿中者,上曰:“鼎在言路极举职,所言四十事,已施行三十有六。”遂迁侍御史。】
最后还是刘汲刘相公略有些酸楚地说道:“官家到底一直信重赵相公……”
但赵鼎却十分冷静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给出了一个在场众人在心底转了又转却一直不敢说穿的结论:“不,这不是我,这甚至也不是……”
“赵相公!”吕好问连忙出言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言辞,这样的话不应该被说出来,至少不应该是赵鼎这个都省首相说出来。
赵鼎有些感激地看了吕好问一眼,继续读了下去。
【北兵至江上,上幸会稽,召台谏议去留,鼎陈战、守、避三策,拜御史中丞(张浚的脸上迷惑之余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乱)。请督王燮进军宣州,周望分军出广德,刘光世渡江驻蕲、黄,为邀击之计。又言:“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经营关中当自蜀始,欲幸蜀当自荆、襄始。吴、越介在一隅,非进取中原之地。荆、襄左顾川、陕,右控湖湘,而下瞰京、洛,三国所必争,宜以公安为行阙,而屯重兵于襄阳,运江、浙之粟以资川、陕之兵,经营大业,计无出此。”】
素来稳重的枢密副相陈规轻叹了口气:“这计策还算稳妥,听起来倒像是赵相公会说的话。”而在座其他文武略一沉思,便也觉得极有道理。曲端冷哼一声:“这样看来,赵相公能做到首相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比别的什么人要知兵许多。”
“曲大!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胡言乱语就自己滚……”张浚忍无可忍,刚要发怒,却意识到了不妥,而曲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张枢相说得好,我却还巴不得早点滚回家去睡个好觉。”
张浚只得悻悻地看着他,而另一个被暗指不知兵的人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曲端,复又轻笑一声,便不再言语。
【韩世忠败金人于黄天荡(韩世忠心想自己好像完全不记得有过这回事了),宰相吕颐浩(众人包括吕公相都齐齐轻抽了一口凉气)请上幸浙西,下诏亲征,鼎以为不可轻举。颐浩恶其异己,改鼎翰林学士,鼎不拜,改吏部尚书,又不拜,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挟挫沮言官之威。”坚卧不出,疏颐浩过失凡千言。上罢颐浩,诏鼎复为中丞,谓鼎曰:“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半晌,吕公相咬牙道:“我却听不明白这本书在说些什么……吕颐浩不可为相,这点我和许相公都是说过的。”但其他几个年轻些的文官却都还在回味书中赵鼎的诸番行状,最终林景默忽然轻叹了口气:“林某却不知赵相公也有这般……言辞激烈之时?”
小林学士向来说话圆滑,他说“言辞激烈”算是给了赵鼎面子,在其他人看来,这般冒险而又轻佻的举止……倒更像西府的那位张枢相才会做出来的事情。而胡寅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赵鼎,心想若是自己在这个处境……似乎也会这么选择?
等一下,这本书到底在写什么事情?怎么听起来越来越不着调了。
赵鼎看起来对众人或是怀疑或是审视的目光置若罔闻,继续平和地念了下去。
【金人攻楚州,鼎奏遣张俊(头一次被提到名字的张伯英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往援之。俊不行,山阳遂陷(众人的眼神又齐刷刷地落在了张俊的身上,尤其是几个老西军出身的武将,眼神中都透着不赞同和些许鄙视的意味,张俊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吕公相冷冷瞥了他一眼,他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金人留淮上,范宗尹奏敌未必能再渡,鼎曰:“勿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三省常以敌退为陛下援人才、修政事,密院常虞敌至为陛下申军律、治甲兵,即两得之。”上曰:“卿等如此,朕复何忧。”鼎以楚州之失,上章丐去。会辛企宗除节度使,鼎言企宗非军功,忤旨,出奉祠,除知平江府,寻改知建康,又移知洪州。】
莫说吕公相了,便是陈规和刘汲这两个向来被官家赞誉老成持重的相公也是瞠目结舌。他们怔怔地瞪着赵鼎,仿佛是第一天才认识这位在他们心中素来稳重温和的首相竟然是这般厉害人物。片刻之后依然是曲端打破了沉默:“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赵相公做得对!辛家那几个废物也配领节度使?官家未免也太没有识人之明……”
“曲大!”小林学士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你该不会还没明白吧?书里的这个官家……”但最终还是在吕公相有些威胁意味的目光下把后半段话给咽了回去。赵鼎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刚想找杯凉茶润润嗓子,几案上便凭空出现了一个白瓷茶盏,里面盛的正好是他想要的凉茶。
他有些讶然地环视四周众人,然而吕公相已经面无表情地在喝不知道第多少杯茶了。
【京西招抚使李横欲用兵复东京,鼎言:“横乌合之众,不能当敌,恐遂失襄阳。”已而横战不利走,襄阳竟陷。召拜参知政事。宰相朱胜非(听到这个名字,李光像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言:“襄阳国之上流,不可不急取。”上问:“岳飞可使否?(第一次听见自己名字的岳飞也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鼎曰:“知上流利害无如飞者。”签枢徐俯不以为然。(“这又是谁?”众人皆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毕竟在座诸人都是知道岳鹏举的厉害,以及官家对他的信重的。)飞出师竟复襄阳。】
“这本书的编者,是弄不清大宋的官制,还是说那时……真就什么人都可以当一任宰执了?”李光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轻蔑之意,出口言道,“吕颐浩也就算了,朱胜非?”
“好了。”吕公相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朱胜非就算有再多不是,白马……绍兴一事后也已经请辞回乡,无需再议了。”
而岳飞只是默默地向赵鼎笑了一下,似乎是在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
但就在此时,小林学士却缓缓提出了一个大家一直都忽视了的要紧问题:“依照此书……这时是何年岁?建炎几年了?”
赵鼎也是一愣:“我只是如实诵读,书中却并未提及。”
便又是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
【鼎乞令韩世忠屯泗上,刘光世出陈、蔡。(“他怎么还活着?”张俊忍不住骂了一句。)光世请入奏,俯欲许之,鼎不可。伪齐宿迁令来归,俯欲斩送刘豫,(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凉气)鼎复争之。俯积不能平,乃求去。朱胜非兼知枢密院(现场又是一阵窸窣作响),言者谓当国者不知兵,乞令参政通知。由是为胜非所忌。(“我就知道他干不了什么好事!”李光忍不住和陈规又小声骂了一句。)除鼎知枢密院、川陕宣抚使,鼎辞以非才。上曰:“四川全盛半天下之地,尽以付卿,黜陟专之可也。“时吴玠(终于被点名的吴大也有些茫然地抬了一下头)为宣抚副使,鼎奏言:“臣与玠同事,或节制之耶?“上乃改鼎都督川、陕诸军事。】
“所以说,这书里……是元镇兄去经略川陕了?”张浚神色古怪地望着他,赵鼎看他面上只差明明白白地问着“那我在哪里?我做了什么?”
而吴玠更是面色复杂地望着赵鼎,就因为他一句话,官家就轻飘飘地让他总览川陕诸军事了?可官家似乎一向并不喜欢文官领兵主政的啊……就连他本人,在尧山不还是非常克制地没有过多干预军事部署。
【鼎所条奏,胜非多沮抑之。(听到这里李光已经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冷笑)鼎上疏言:“顷张浚出使川、陕,国势百倍于今。(张浚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但赵鼎没空理会他,后面的内容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浚有补天浴日之功,陛下有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无二,而终致物议,以被窜逐。今臣无浚之功而当其任,远去朝廷,其能免于纷纷乎?”】
这一段尚未念完,赵鼎便暂时停住了,因为他也没忍住抬眼去盯着张浚打量了半晌,然后头一回看见向来心高气傲的张德远也露出了一丝惊慌失措的神情。
“听起来像是你之前在川陕办砸了什么要紧的大事。”胡寅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一个可能的真相,“枉费了官家的信任。”
张浚一时间竟懒得回击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喃喃道:“‘补天浴日之功……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无二……’”他觉得自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却又始终抓不住要紧的头绪。是官家委他以重任,他却辜负了官家?可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川陕的局势明明不该……
直到赵鼎悄悄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德远,你我都清楚,这些并不是真事。”赵鼎冷静地安慰道,“而且这个中是非曲直……怕是要读了你的传才能明了。”
张浚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而屏风后面的人亦是一时心气难平,最后在心中悠悠地叹了口气:“完颜构这种货色也说得出来这种话?只可惜到底最后还是都成了空头支票,君臣相信……好一个君臣相信。”
【又言:“臣所请兵不满数千,半皆老弱(武将那里发出了一些小声的议论声),所赍金帛至微,荐举之人除命甫下,弹墨已行。臣日侍宸衷,所陈已艰难,况在万里之外乎?”时人士皆惜其去,台谏有留行者。会边报沓至,鼎每陈用兵大计,及朝辞,上曰:“卿岂可远去,当遂相卿。”九月,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制下,朝士相庆。】
读完这段,赵鼎自己也唯有沉默以对。以退为进什么的……的确是好手段,但他却愈发觉得这本书里的“自己”似乎越来越陌生。
吕公相却是也盯了他半晌,最后悠悠地叹了口气:“赵相公若真有这般好手段……那日老夫请辞时敲打你与张相公的话,倒像是废话了。只是白马绍兴和议之前……怎不见你这般有本事弹压朝中诸人?”
“可这个官家……不是官家!”李光终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若真的是官家在此,又岂能容吕颐浩那等跋扈之辈阻塞言路,以及朱胜非这等圆滑无能之辈任当朝宰执?”
吕公相冷哼了一声:“首相不该说的话,让宪台说出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便是。”
【时刘豫子麟与金人合兵大入(“刘麟已经死透了!是我亲手砍的!”曲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然而没有人搭理他),举朝震恐。鼎论战御之计,诸将各异议,独张俊以为当进讨(韩世忠和岳飞以及一直没有被提到姓名的李彦仙都忍不住露出了迷惑的神情),鼎是其言。有劝上他幸者,鼎曰:“战而不捷,去未晚也。”上亦曰:“朕当亲总六师,临江决战。”(“完颜构竟然也有胆子临江督师吗?”屏风后面的赵玖忍不住内心吐槽道)鼎喜曰:“累年退怯,敌志益骄,今圣断亲征,成功可必。”于是诏张俊以所部援韩世忠,而命刘光世移军建康,且促世忠进兵。世忠至扬州,大破金人于大仪镇。方警报交驰,刘光世遣人讽鼎曰:“相公自入蜀,何事为他人任患。”(“他是真的该死,官家果然没有错。”众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世忠亦谓人曰:“赵丞相真敢为者。“鼎闻之,恐上意中变,乘间言:“陛下养兵十年(众人又是一阵骚动),用之正在今日。若少加退沮,即人心涣散,长江之险不可复恃矣。”及捷音日至,车驾至平江,下诏声逆豫之罪,欲自将渡江决战。鼎曰:“敌之远来,利于速战,遽与争锋,非策也。且豫犹遣其子,岂可烦至尊耶?”帝为止不行。未几,签书枢密院事胡松年自江上还,云北兵大集,然后知鼎之有先见也。】
这样看来小林学士提出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一个近似的答案。只是众人皆感到难以置信。
“已经是……建炎十年了?”韩世忠、岳飞等人皆感到难以理解,“可……为何不但没有提及还都东京,却还在淮河一线和金军对峙?赵相公在这本书里也是已经贵为宰执……想来这样的大事不可能错过啊?”
不仅是武将们难以理解,文官们也是一阵恍惚。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他们从淮上到南阳,到东京,最后在尧山击毙了完颜娄室,这中间所有人都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为何这所谓的“史书”却只字未提,而十年后金人的兵锋仍能直指淮河?
只是这个念头甫一生起,众人似乎在内心便自然而然地寻得了一个理所当然却无法出口的答案。
明道宫……
只是谁都不愿将这个显而易见的猜测真的轻易说出口,便是向来心直口快的胡寅也只是张口愣了半晌,最终还是沉默了。
赵鼎叹了口气,他心中忽然开始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读下去,这本书里提到的人物都像是他们自己,但却又导向了另一条看起来不怎么美好的可能性。
而带来这一切变动的变数……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元镇兄要是读累了,不妨吃个梨润润喉嗓子。”似是察觉到他的心思,张浚却淡然地递了一个梨过来,这时他才发现其人面前已经摆了一个精致的果盘,而对面的武将们似乎也都自己弄来了一些吃食,就连吕公相的手上也拈了一颗青梅。
他只得谢过张浚的好意,啃了一口梨,清甜的汁水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他继续往下读去。
【张浚久废,鼎言浚可大任,乃召除知枢密院,命浚往江上视师。(张浚递梨子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便僵在了半空中)时敌兵久驻淮南,知南兵有备,渐谋北归。鼎曰:“金人无能为矣。“命诸将邀诸淮,连败之,金人遁去。上谓鼎曰:“近将士致勇争先,诸路守臣亦翕然自效,乃朕用卿之力也。”(赵玖在屏风后面差点没忍住笑)鼎谢曰:“皆出圣断,臣何力之有焉。”(读完赵鼎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而其他人似乎对这种拍马屁的套话也没放在心上)或问鼎曰:“金人倾国来攻,众皆忷惧,公独言不足畏,何耶?”鼎曰:“敌众虽盛,然以豫邀而来(“刘豫也已经被灭了啊!”曲端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非其本心,战必不力,以是知其不足畏也。”上尝语张浚曰:“赵鼎真宰相,天使佐朕中兴(韩世忠听到这里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刻被曲端和胡寅瞪了一眼),可谓宗社之幸也。”鼎奏金人遁归,尤当博采群言,为善后之计。于是诏吕颐浩等议攻战备御、措置绥怀之方。】
“曲大你瞪俺干啥!小胡兄弟是天使,那赵相公自然也是辅佐官家中兴的天使。”韩世忠讪讪地笑了一下,“更何况俺确实觉得赵相公说得有理,金人哪里会真的为了刘豫这老小子拼命。”
“不错。”一直沉默不语的岳飞忽然开口道,“本帅领御营前军与李成战于淄川之时,也是金人的那个猛安率先退了,之后李成的战线才彻底崩溃。”
赵鼎却是因为这书中官家的话语兀自蹙眉不语。且不说真正的官家会不会这般当着张浚的面说自己……就从他已经阅读的有限的篇幅来看,这个官家虽然看上去是个从善如流,对人还能推心置腹的,然而一旦局势不利便可以立刻翻脸。不然哪还需要自己那般苦口婆心地去劝谏他宽恕张浚?虽然他还没有弄明白张浚到底犯了多大的事,但真正的官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许下的每一份承诺却是从来都没有食言过的。
【五年(“什么五年?”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上还临安,制以鼎守左仆射知枢密院事、张浚守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读到这里赵鼎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张浚,二人面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鼎以政事先后及人才所当召用者,条而置之座右,次第奏行之。制以贵州防御使瑗(“这人又是谁?”)为保庆军节度使,封建国公,于行宫门外建资善堂。鼎荐范冲为翊善、朱震为赞读,朝论谓二人极天下之选。】
“听起来像是这个官家……改过年号了,这里肯定不会是建炎五年。”小林学士若有所思地用手托住了下巴。
“我却还记得当日在白马……现在该叫绍兴了,万俟经略就曾请言官家,以二圣南归为由,改元绍兴。”曲端干笑了一声,“只不过官家当时以太过靡费拒绝了,在公文、币模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精力,无益于北伐大计,却不知书里这位官家是怎么想的?”说到这里,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自己那句“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是不是写给书里的这位官家会更妥当一些?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他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
【建炎初,尝下诏以奸臣诬蔑宣仁保佑之功(文官们齐齐又抽了一口凉气),命史院刊修,未及行,朱胜非为相,上谕之曰:“神宗、哲宗两朝史事多失实,非所以传信后世,宜召范冲刊定。”胜非言:“《神宗史》增多王安石《日录》,《哲宗史》经京、卞之手,议论多不正,命官删修,诚足以彰二帝盛美。”(李光忍不住也摔碎了一个茶杯)会胜非去位,鼎以宰相监修二史,是非各得其正。上亲书“忠正德文”四字赐鼎,又以御书《尚书》一帙赐之,曰:“《书》所载君臣相戒饬之言,所以赐卿,欲共由斯道。”鼎上疏谢。】
又是一阵沉默,吕公相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沉吟许久,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句:“‘忠正德文’四字……不论是书中,还是在这里,赵相公都是当得起的。”
赵鼎闻言下意识便要谦辞,但心中一时又有些恍惚。这书里的宰相赵鼎,和现在坐在这里的都省首相赵鼎,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纵然他们的人生轨迹和所做的事情已经可以说是千差万别,可他却很难否认,这的的确确就是……另一个自己。
【刘豫遣子麟、猊分路入寇,时张浚屯盱眙,杨沂中屯泗(听到这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头想要去寻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官家近臣,却发现其人根本就不在列,顿时又是一阵哗然),韩世忠屯楚,岳飞驻鄂,刘光世驻庐,沿江上下无兵,上与鼎以为忧。鼎移书浚,欲令俊与沂中合兵剿敌。光世乞舍庐还太平,又乞退保采石(张俊捏着杯子的手指已经捏得骨节发白了,但他到底还是不敢在诸人面前直接摔了,但就只听见这几个地名,在座的武将都已经变了脸色),鼎奏曰:“豫逆贼也,官军与豫战而不能胜,或更退守,何以立国?今贼已渡淮,当亟遣张俊合光世之军尽扫淮南之寇,然后议去留。”上善其策,诏二将进兵。俊军至藕塘与猊战,大破之。鼎命沂中趋合肥以会光世,光世已弃庐回江北。(张俊的脸色已经趋向狰狞,仿佛有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一般)浚以书告鼎,鼎白上诏浚:有不用命者,听以军法从事。光世大骇,复进至肥河与麟战,破之。麟、猊拔栅遁去。】
“这里听起来和刘光世擅自撤退过淮,让张太尉一人孤守下蔡之事……真是十分相像。”作为当年和张俊一起守下蔡的当事人赵鼎冷静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官家做得对,此等怯懦避战之辈……只会坏事。若只是这般诏令警告,想来当时张太尉……心气是难以平和的吧?”
张俊一时愕然,他想起了赵玖那日在桑林里和他与吴大的言语。
“你不是一直会错了意的……当日在淮上,你却未曾会错了意。”
很多事情,真的只是一念之间。
【浚在江上,尝遣其属吕祉入奏事,所言夸大,鼎每抑之。(张浚露出了有些难堪的神色)上谓鼎曰:“他日张浚与卿不和,必吕祉也。”(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规和刘汲也忍不住哼了一声)后浚因论事,语意微侵鼎,鼎言:“臣初与浚如兄弟,因吕祉离间,遂尔睽异。今浚成功,当使展尽底蕴,浚当留,臣当去。”上曰:“俟浚归议之。”浚尝奏乞幸建康,而鼎与折彦质请回跸临安。暨浚还,乞乘胜攻河南,且罢刘光世军政。鼎言:“擒豫固易耳,然得河南,能保金人不内侵乎?光世累世为将,无故而罢之,恐人心不安。”(张俊惊异地看了赵鼎一眼,而赵鼎只是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读)浚滋不悦。鼎以观文殿大学士知绍兴府。】
吕公相一时愕然,不知是该惊叹自己请辞前与赵张二人的交待以这种诡异的形式成了真,还是该因为这二人相争乃至动摇朝纲而愤怒。然而不等他开口,张浚却先一步认了错:“当日吕公相训斥得极是,若是不把这些心思挑明,只怕又要重开党争之祸,我与赵相公……现在自然不会再生这种事端。”
吕好问没有搭理他,只是严厉地盯着赵鼎:“赵相公,你须得明白,自古以来,首相专权都不会是什么好事。而以此来作为筹码以退为进裹挟上意攻击政敌……还真看不出来会是你的手笔。而且,我问你,刘光世当不当罢?”
“便是杀了也是应该的。”赵鼎叹息,“我知道……这里是我错了。”
“但是吕祉……”张浚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没道理会做出这种事情。”毕竟就算是在这里,他也曾在兵部尚书的人选上推举过吕祉,虽然最后这位真正的赵官家还是用了赵鼎提名的胡世将,但到底有这层举荐关系在,他没法否认吕祉算是自己的亲信,就算这书里所言都是胡说八道,他也不能不出言稍加维护。
“德远兄还没听明白吗?”时隔多年胡寅终于还是用回了昔日的称呼,只是听来不免有几分讽刺,“吕祉有没有挑拨离间并不重要,那都是你的一家之言。说难听些,他便是你的替罪羊罢了。难道不是你授意他夸大事实去与赵相公相争?最后又何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呢。”
“胡明仲!”张浚一时有些气血上涌,脸上平白无故多了几分晕红,“你明知道这书里的事情做不得真!你如何便这般笃定我是这种小人?”
“够了!”吕好问打断了二人无端的争论,“此中事与现实迥异,何必再因此责备别人。”
胡寅只是冷笑不语。
【七年,上幸建康,罢刘光世,以王德为都统制,郦琼副之,并听参谋、兵部尚书吕祉节度制。琼与德有宿怨,诉于祉,不得直,执祉以全军降伪齐。(全场一片哗然,郦琼吓得面如土色,但除了摇头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况且他也不敢出言打断赵鼎)浚引咎去位,乃以万寿观使兼侍读召鼎,入对,拜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进四官。上言:“淮西之报初至,执政奏事皆失措,惟朕不为动。”鼎曰:“今见诸将,尤须静以待之,不然益增其骄蹇之心。”台谏交论淮西无备,鼎曰:“行朝拥兵十万,敌骑直来,自足抗之,设有他虞,鼎身任其责。”淮西迄无惊。】
“我绝不会做这种事!”若不是大家都坐在椅子上轻易不得走动,郦琼甚至想要当堂跪下,毕竟这指控太过骇人。在座诸人先前即便出现在此书中,也都不过是小节有失,而叛变什么的,实在太过了,“王统制虽然与我有些矛盾,但我们绝不会因此耽误国事!我对官家忠心耿耿,若有半点异心,就叫雷劈了我!”
吕好问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必再说这些,如今伪齐都已不存,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没道理为此互相猜忌。”
只是小林学士冷不丁提出了一个更加可怖的可能性:“那若是在座的诸人……在此书中互相攻讦,乃至于迫害致死,又当如何是好?”
曲端心中之前的不安更强了一些。
韩世忠扫了一眼在座众人,见他脸色有些阴沉,却是出言嘲笑道:“怎么?有的人是不是担心自己干得亏心事太多,会被人寻衅报复?俺韩五虽然抽了你20鞭,但官家说了你有用,你又一箭救了官家,俺自然不会再与你为难。”
只是这回没有人再笑得出来了。半晌,倒是吴玠悠悠地叹了口气:“韩郡王,你也知道,是真正的官家留了曲大一命啊。”
赵玖在屏风后面也是轻轻一叹,自己不计前嫌饶了曲大一命,之后在尧山却又是曲大一箭救了自己一命,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气氛一时略微有些凝重起来。赵鼎本想直接继续读下去,但只是把眼一扫,便忽然微微蹙眉,神色阴晴不定起来。半晌,见众人都带着惊疑不安的神情盯着他,只得苦笑,却是先弄来一杯安神的凉茶递给了张浚:“德远且先喝两口茶定定神压压惊?”
张浚闻言更是不敢接他的茶,只是瞪大了眼睛,半晌忽然嗤笑了一声:“怎么,总不能是元镇兄你因为党争之故,直接寻个罪名把我流放岭南了吧。”
赵鼎却只是叹气。
【鼎尝乞降诏安抚淮西,上曰:“俟行遣张浚,朕当下罪己之诏。”(张浚刚才还不以为然的神情直接凝固住了,众人也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鼎言:“浚已落职。”上曰:“浚罪当远窜。”鼎奏:“浚母老,且有勤王功。”上曰:“功过自不相掩。”已而内批出,浚谪置岭南,鼎留不下。诘旦,经同列救解,上怒殊未释,鼎力恳曰:“浚罪不过片策耳。凡人计虑,岂不欲万全,傥因一失,便置之死地,后有奇谋秘计,谁复敢言者。此事自关朝廷,非独私浚也。”上意乃解,遂以散官分司,居永州。】
张浚已然面色惨白,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是不论是嘴唇还是手指都开始不可抑制地轻微颤抖,而当听见赵鼎提及他的母亲时,更是心中一酸,几欲落泪。“官家不会这样对我的!”这位向来心高气傲的年轻宰执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我若真的做了什么败坏国家社稷的错事,我宁愿以死谢罪!”
便是之前与他有些不对付的胡寅,此时也只觉得心中一寒。张浚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若真是罪大恶极,赵鼎绝不可能这般极力回护他,更不用说他们在书中事实上还是竞争关系。那官家这些言语,也未免太过凉薄。但前文似乎又提到……什么补天浴日之功,砺山带河之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赵鼎见他情绪激动,便又在桌下悄悄递了一块丝绢帕子给他,而后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
众人皆是沉默无言,张枢相年纪轻轻身居宰执之位,靠得便是深得官家信重,颇合官家心意,就算明知这书里的事情是无稽之谈,但让这样一个人物意识到官家有朝一日会这般心肠凉薄毫不留情地处置自己,又怎么能不感到惶恐呢?
赵玖在屏风后面将张浚茫然失措的行状都看得真切,他几乎心一软就想出去告诉他们,这书里的官家,那个完颜构就是个大混蛋,自己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但话到嘴边他心中忽又警铃大作,若是他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从书中摘出来,那么在诸人眼中,他到底又是谁呢?
他总不能一本正经的告诉他们,如果不是我从明道宫的井里爬出来,那么你们的官家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吧?那被杨沂中捅死的康履可得喊一句自己比窦娥还冤了。
所以想了一想,他还是决定再观察一会儿,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最终吕公相叹了口气:“这其中是非曲直,一时也难以决断,只是……赵相公到底还是仁义君子。”
【鼎既再相,或议其无所施设,鼎闻之曰:“今日之事如人患羸,当静以养之。若复加攻砭,必伤元气矣。”金人废刘豫(众人轻轻“咦”了一声),鼎遣间招河南守将,寿、亳、陈、蔡之间,往往举城或率部曲来归,得精兵万余,马数千。知庐州刘锜(第一次被提名的刘錡也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赵鼎)亦奏言:“淮北归正者不绝,度今岁可得四五万。”上喜曰:“朕常虑江、池数百里备御空虚,今得此军可无患矣。”】
“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子羽谨慎地看了吕公相和赵鼎一眼。他虽然一直没有出现从这书中寻得自己的一丝半点痕迹,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在座文官中对军事最为敏感的几人之一,一直在内心默默地盘算着一些可能被其他人忽视了的细节。他用眼神示意他们自己很可能即将发表一些有争议的言论,而吕公相自然从善如流地给了他肯定的回应,“以我的一己之见来看……文中两次提到张枢相被贬斥,似乎都与前方战事不利有关。第一次是在川陕,第二次是在淮西,但这其中的细节,我们目前还缺乏更多信息。”
曲端闻言登时拍案而起:“我便早知道将战事交给你们这些不知兵的是不中用的……”却复又想起当日胡寅言之凿凿,更是觉得气急败坏,“胡漕司当年说得可动听了,你们不知兵,朝中总有人知兵,那么这书里,朝中知兵的人都哪里去了,乃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吴玠只是冷笑:“曲大……你也不好好想想,就你这个跋扈脾气,再知兵又如何?除了真正的官家……谁能容得下你?”
曲大闻言更是摇头不止:“所以说,这书里的官家没有识人之明,乃至佞幸小人当道,国家局势才会败坏至此……”而其他人似乎已经懒得再去和他计较,只是看向赵鼎,希望他继续下去。
【金人遣使议和,朝论以为不可信,上怒。(众人皆瞠目结舌,便是赵鼎也愣住了片刻,才勉强回过神来继续读下去)鼎曰:“陛下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雠,今屈己请和,不惮为之者,以梓宫及母后耳。群臣愤懑之辞,出于爱君,不可以为罪。陛下宜谕之曰:‘讲和非吾意,以亲故,不得已为之。但得梓宫及母后还,敌虽渝盟,吾无憾焉。’”上从其言,群议遂息。】
众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张浚小声低估了一句:“当年康履说的那个……奉还给这位官家倒挺合适。”他在心中默默想着却没敢说出来的是,若是官家真的被什么妖物附身了,那也该是这般行状,真正的那个英明神武的好官家,如何会这般行事?
就连吕好问也几乎要在心里点头应和了。开什么玩笑,官家可是能在八公山说出让杨沂中见势不妙直接替他了断这种话,又明发诏令誓死不与金人议和,甚至还与宗忠武指万民为誓,如若不殄灭金国,便当生无可恋,死无全尸……
便是尧山之后金人乞议和,官家不也是“大宋可以议和,而朕绝不议和……”吕好问可还记得自己甚至被逼得发了誓,要和官家一起回八公山落草当个山寨主簿呢。
当日官家与宗泽发誓时在场的胡寅、林景默、万俟卨等人都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而赵鼎几乎已经神情恍惚了,这种为了官家想要议和而开脱的言辞,真的是自己说得出来的?
【潘良贵以向子諲奏事久,叱之退。上欲抵良贵罪,常同为之辨,欲并逐同。鼎奏:“子諲虽无罪,而同与良贵不宜逐。”二人竟出。给事中张致远谓不应以一子諲出二佳士,不书黄,上怒,顾鼎曰:“固知致远必缴驳。”鼎问:“何也?”上曰:“诸人善。”盖已有先入之言,由是不乐于鼎矣。秦桧(众人又是“咦”了一声,而屏风后面的赵玖面色顿时一寒)继留身奏事,既出,鼎问:“帝何言?”桧曰:“上无他,恐丞相不乐耳。”御笔和州防御使璩除节钺,封国公。鼎奏:“建国虽未正名,天下皆知陛下有子,社谡大计也。在今礼数不得不异,所以系人心不使之二三而惑也。”上曰:“姑徐之。”桧后留身,不知所云。】
这段大家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其中提到的人与事似乎完全理解不了。他们既不认识什么潘良贵,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又做了什么事。倒是秦桧……此人已是对面金国的枢密副相了,官家严令事金人者皆不得赦,如何还能回朝为官?至于立太子这种高危话题……大家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赵鼎,这种话的确能不说还是不要说的为好。
【鼎尝辟和议,与桧意不合,及鼎以争璩封国事拂上意,桧乘间挤鼎,又荐萧振为侍御史。(众人又是一阵叹息)振本鼎所引,及入台,劾参知政事刘大中罢之。鼎曰:“振意不在大中也。”振亦谓人曰:“赵丞相不待论,当自为去就。”会殿中侍御史张戒论给事中勾涛,涛言:“戒之击臣,乃赵鼎意。”因诋鼎结台谏及诸将。上闻益疑,鼎引疾求免,言:“大中持正论,为章惇、蔡京之党所嫉。臣议论出处与大中同,大中去,臣何可留?”乃以忠武节度使出知绍兴府,寻加检校少傅,改奉国军节度使。桧率执政往饯其行,鼎不为礼,一揖而去,桧益憾之。】
读到这里,赵鼎也觉得心底愈发冰凉。他抬头有些艰难地看了一眼李光:“李中丞……若是你在位,定当不会允许手下台谏被这般当做攻讦政敌的刀子吧?”
“赵相公说笑了。”李光冷冷道,“若是我真的对你有什么不满,上书直言请谏官家便是了,这般下作手段,我李某人却还没学会。更何况官家怎么会忍得了朝中闹成这般乌烟瘴气的样子?”
只是张浚此时作为在书中已经被贬去永州的局外人却听得通透,御史台谏中可从来不缺乏心思活络的“聪明人”(他在内心决定选择性遗忘他们太学三人组当年便是靠着对汪黄二相还的攻讦而上位的这一不太光彩的事实),真正默许他们攻讦赵鼎的甚至不是这个在幕后推波助澜的秦桧,而是……那个官家。
而听起来不太妙的是,似乎这书里赵鼎和那个秦会之还结下了梁子?也是,以元镇兄这样的性格,怎么会给这种阴损小人好脸色看。
而屏风后面的赵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在心底默默地为书里的赵鼎点上了一根蜡烛,以他一个现代人的认知来看,得罪了秦桧的人能有好下场吗?
【鼎既去,王庶入对,上谓庶曰:“赵鼎两为相,于国有大功,再赞亲征皆能决胜,又镇抚建康,回銮无患,他人所不及也。”先是,王伦使金,从鼎受使指。问礼数,则答以君臣之分已定;问地界,则答以大河为界。二者从事之大者,或不从则已。伦受命而行。至是,伦与金使俱来,以抚谕江南为名,上叹息谓庶曰:“使五日前得此报,赵鼎岂可去耶?”】
“赵相公真宰相也。”便是韩世忠在这里也禁不住叹服,“亦是真君子,倒是这个官家……”他脸上明明白白的表情暗示了,和君子对应的能是啥?“真小人也”罢了。
“所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大抵如此吧?”刘汲刘相公也是一声叹息,但到底还是想为官家——不管书里的这个官家和真正的官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稍微开脱两句。至少他现在还试图相信,这个官家是能知晓赵鼎他们的一片忠心的。
韩世忠怔住了片刻,显然还在思考什么“善善恶恶”的是什么意思。曲大却是直接嗤笑道:“就是赞扬好人却不能任用,憎恶坏人却不能铲除的意思。”话音刚落韩世忠便直接怒目而视:“你曲大多读过几本书就了不起了么?还敢来提点俺了。”
“怎么?军中事事我皆服你韩郡王,但这却另当别论。我可是东华门外唱过名的,和诸位相公比起来也是没什么不同的。”曲大轻蔑地昂了一下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见左右诸人都对他露出了些许鄙夷或是不赞同的神色,便只好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初,车驾还临安,内侍移竹栽入内,鼎见,责之曰:“艮岳花石之扰,皆出汝曹,今欲蹈前辙耶?”因奏其事,上改容谢之。有户部官进钱入宫者,鼎召至相府切责之。翌日,问上曰:“某人献钱耶?”上曰:“朕求之也。”(众人又是一片哗然)鼎奏:“某人不当献,陛下不当求。”遂出其人与郡。】
众人已经对这位官家的种种怪异举止感到有些麻木了。只是李光却忽然冷笑了一声:“赵相公……在这种官家手下做事不容易吧?”
赵鼎只是沉默不语。倒是吕公相微微蹙眉道:“赵相公这般直言敢谏固然是良相之为,只是……”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了一个远在扬州行在的人。
【鼎尝荐胡寅(胡寅在这里才第一次听见自己姓名,不过他大概也明白自己在这本书中的历史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发挥重要作用,也是坦然了许多)、魏矼、晏敦复、潘良贵、吕本中(吕公相也轻叹了一声)、张致远等数十人分布朝列。暨再相,奏曰:“今清议所与,如刘大中、胡寅、吕本中、常同、林季仲之流,陛下能用之乎?妒贤长恶,如赵霈、胡世将、周秘、陈公辅之徒,陛下能去之乎?”(作为陈公辅的挚友,李光忍不住“啊?”了一声,而张浚也露出了怪异的神色)上为徙世将,而公辅等寻补外。上尝中批二人付庙堂升擢。鼎奏:“疏远小臣,陛下何由得其姓名?”上谓:“常同实称之。”鼎曰:“同知其贤,何不露章荐引?”】
“可你不是还举荐胡世将当兵部尚书?要不然官家怎么会否了我举荐的吕祉。”张浚听到这里甚至是有些委屈的神色了。
赵鼎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李光:“我与陈公辅并无过节,这书里的事情做不得真,更何况……”他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官家怎么会允许我在背后这般肆意编排别人,甚至还以这种……口吻去教官家做事?”
“这是赵相公?这怕不是李伯纪。”一直没有被提及也沉默不语的李彦仙忽然冷笑道,“专断朝纲,一言不合便挟裹上意排除异己,赵相公这个权相做得好痛快啊。”
赵鼎脸色微霁,但最终还是沉默不语。
【始,浚荐秦桧可与共大事(“我没有!”张浚直接叫出了声),鼎再相亦以为言。然桧机阱深险,外和而中异。浚初求去,有旨召鼎。鼎至越丐祠,桧恶其逼己,徙知泉州,又讽谢祖信论鼎尝受张邦昌伪命,遂夺节。(胡寅和张浚二人不约而同地将手中茶盏摔了一地,然后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御史中丞王次翁论鼎治郡废驰,命提举洞霄宫。鼎自泉州归,复上书言时政,桧忌其复用,讽次翁又论其尝受伪命,乾没都督府钱十七万缗,谪官居兴化军。论者犹不已,移漳州,又责清远军节度副使,潮州安置。】
众人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武将们是完全不理解一心为国的赵相公如何就这般被官家毫不留情地以这些微末小事——甚至真实性完全存疑的所谓“罪行”便直接贬去了潮州。而文官们则瞠目结舌,完全没法想象之前还权倾朝野的首相如何便会在和秦桧其人的斗争中败的这么快,这么凄惨。
“元镇兄是君子,自然斗不过这样的小人。”张浚嗤笑一声,“便是之前弹劾吕颐浩、朱胜非致其去位,元镇兄也是心慈手软,不至于将他们贬黜远方的。”
赵鼎回以他一个不赞同的眼神:“难道你还想赶尽杀绝吗?你这样想法和书中这个秦桧有何区别。”
张浚深深吸了口气:“元镇兄是君子,我却向来只想做小人。若是他们误国误民,坏了国家社稷,那自然滚得越远越好。只不过咱们这个官家是个拿得住主意不会轻易动摇的,那么他们在哪里自然是无所谓了,若是个反复无常却又刻薄寡恩的,元镇兄可看见你的下场了吧?”
众人皆是无言。
【在潮五年,杜门谢客,时事不挂口,有问者,但引咎而已。中丞詹大方诬其受贿,属潮守放编置人移吉阳军,鼎谢表曰:“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桧见之曰:“此老倔强犹昔。”】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惊怒交加,武将们没怎么见过朝堂之上这种互相倾轧的斗争也就算了,但稍微读过些史书的,却都无不想到了真宗年间的奸相丁谓与寇莱公。
“秦桧其人竟狠毒至此?”几位相公脸上都满是不敢置信之色。而屏风后面的赵玖兀自冷笑不止。那自然,上下五千年才出了这么一个绝无仅有的阴间人,诸位相公们的些许小手段和他比起来,简直宛若白莲花一般纯洁动人。
赵鼎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纷纷,只是平静地继续读了下去。
【在吉阳三年,潜居深处,门人故吏皆不敢通问,惟广西帅张宗元时馈醪米。桧知之,令本军月具存亡申。鼎遣人语其子汾(读到这里他到底还是无法强装镇定,微微停住了片刻,张浚敏锐地察觉到他看似波澜不惊的语调里隐约带了一丝哽咽)曰:“桧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尔,祸及一家矣。“先得疾,自书墓中石,记乡里及除拜岁月。至是,书铭旌云:“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遗言属其子乞归葬,遂不食而死,时绍兴十七年(众人又是一片哗然)也,天下闻而悲之。明年,得旨归葬。孝宗即位,谥忠简,赠太傅,追封丰国公。高宗祔庙,以鼎配享庙庭,擢用其孙十有二人。】
“我读完了。”赵鼎淡然地合上了面前的书卷,“大家有什么想说的……一个个来吧?”
他的声音重又镇静如初,因为在念完的那一刻起,他忽然意识到,书中的这个赵鼎,是他,却又不是他。就算他的儿子也叫赵汾,那又如何?娄室死了,官家还都东京已有三年,绍兴一事,二圣南归,诸事皆已经有定论……而这秦桧仕金不得归朝,也是官家亲口判了死刑的。
不管怎么说,真正的官家金口玉言,却是从来未让大家失望的吧?
且不提诸人如何为书中赵相公的凄凉结局扼腕叹息,就说那个“绍兴十七年”,便皆是面色古怪地望了一眼一直坐在末位一言不发的万俟卨,虽是大约能猜到其人当日不过是因为官家那一番“继而导之谓之绍”的言论,又改白马为绍兴,才顺口一说罢了,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绍兴?好一个绍兴,这个官家逼死忠良,任由秦桧那等奸佞祸害朝野,他也配吗?”曲端兀自冷笑不止。而其他人却也纷纷颔首,头一次觉得曲大这厮说话竟是如此好听。
然而唾骂归唾骂,这书中赵鼎的结局确实令人心气难平。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随着诸人的心念,手边出现了一只白瓷酒盏。
“且敬赵相公。”吕公相带头拱手微微一礼,不顾赵鼎还没回过神来便一饮而尽,身侧文官们自是不约而同一致效仿。
“敬赵相公。”公认的天下武人之首韩世忠也领着诸位帅臣仰头将那盏酒一饮而尽,而后一片瓷盏摔碎于地的清脆之声。
而屏风后的赵玖也悄然与众人一同敬了赵鼎一杯,待到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赵鼎一时失笑:“本相现在却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呢。待到这个怪力乱神之事了结,明日宣德门前还要与诸位相会入朝,倒也不必……”
但他却也不得不承认,随着众人那一杯酒敬下去,似乎他的心中好像变得轻快通透了些许。
是执念吗?他望向那本书,忽然有了一个怪异的念头,也许这本书所说的并不都是无稽之谈,而是无数错误选择中延伸出来的最绝望的那个可能性。也许在另外一个渺远的时空,真的有那么一个自己绝望地绝食自尽只为了保全家人(他自问为了汾儿和全家性命,应该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绝食自尽实在是……),壮志未酬,一腔爱国真心悉数东流错付。
只是现在,他已经确信了自己不用担心这般悲惨的命运。想到这里,他最后也随着众人举杯,淡然一笑:“且敬这位赵相公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