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洛阳城里有间嫏嬛画馆,开在不起眼的巷陌。馆主是位年轻姑娘,叫嫏嬛,据说她丹青妙笔、出神入化,却千金难求,只看眼缘。
“为什么要造这种谣?都没人敢上门求画,没有进账,没有海鲜,这日子没法过了!”画馆柜台后,年轻俊美的男子一手拨着算珠一手托着腮,愁眉苦脸,口吐怨言。
“馆主说这叫宣传造势,不叫造谣,为了提升名气,日后好做生意。”拿着鸡毛掸子拂去壁画灰尘的少女反驳道,见对方停了抱怨,不由狐疑地瞥了一眼,一瞥之下大惊失色。
一袭湖蓝色衣袍如有水纹漾动的男子正目光贪婪地盯着她,那是名为食欲的目光。与生俱来的物种恐惧与处于食物链底端的觉悟使然,少女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抟风,有没有好好做生意啊?”通往后院的竹帘被掀开,一名姝貌女子挎着竹篮走了出来。
周身水纹悄然消退的男子无辜地眨了眨眼,落在少女身上的压迫感瞬间解除。少女躲到女子身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馆主!他想吃海鲜!”
“胡说!本座对你这种壳里没几两肉的海鲜才没兴趣!”名为抟风的男子迅速洗白自己,美妙的手型将算珠打得噼啪响,脸上浮起忠贞中透着谄媚的微笑,“嬛嬛,人家在很努力做生意,你看美不美?”
女子嘴角带笑:“叫我馆主,或者女王大人。”
抟风被这笑意冻得水纹都僵了:“女王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嫏嬛抬手抚了抚鬓角,忧伤叹息:“画馆生意不好,人家准备去将军庙里进香,求一点福泽。”
抟风被这句“人家”酥得浑身一麻,打了个寒颤:“将军庙?那里破破烂烂阴风阵阵,常有野狐出没,哪有福泽的样子?”
少女从嫏嬛身后探出头,一脸认真,难得附和抟风:“将军庙不干净,我听人说丞相就是去将军庙染了重病,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瑟瑟丫头又胡说八道,萧丞相什么身份,怎会去废弃的将军庙?”抟风瞅着少女,舌头舔了下嘴角,“再胡说,把你吃掉,酱爆、凉拌……”
“馆主,你看!”少女紧紧揪住嫏嬛的衣角,眼泪汪汪。
嫏嬛微笑,抬手敲了抟风一记栗子:“果然又嘴馋了,好好照看生意,瑟瑟跟我出门一趟。”
将军庙位于城南,原本是一片废墟,后来不知怎么改作了庙。虽名庙,却既没和尚,亦没神像。嫏嬛行走在破败不堪的瓦砾间,仰头见一块即将脱落的牌额遭风雨侵蚀,模糊可见“镇北”二字。杂草淹没着断壁残垣,坍塌的梁木搭建起动物巢穴,荒芜寂静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片残砖断瓦隔绝在人世之外。
“啊啊啊——”草丛里传来少女的尖叫,“馆主!我踩到狐狸的尾巴了,怎么办?”
“抬脚。”
“哦。”
互相惊吓到的两个物种对峙片刻,炸毛的小狐狸捡回被踩扁的尾巴,扭头狂奔,钻入草丛,逃窜出一道草浪,很快消失不见。
瑟瑟拍拍心口,快步跟上嫏嬛。将军庙蛛网连结,四壁漏风,神龛前一条陈旧香案,上置一只缺口香炉,香炉里积着陈年香灰。嫏嬛点燃一支香,插入香炉灰烬,合掌默祷。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张牙舞爪,神龛里供奉的神像在电光里扭曲成长嘴吊眼的模样。倾盆雨势如同蓄谋已久,从天而泻,收束不住。雨幕笼罩,将军庙内晦暗无光,雨柱自破开的屋顶漏下。
瑟瑟紧挨嫏嬛,声音畏怯:“馆主祭拜将军,将军冤魂作祟……”
嫏嬛找个干燥的角落避雨,闻言笑道:“这将军还挺不识好歹。”
瑟瑟压低嗓门:“我听说,这将军是个大奸臣。”
为了消磨时间,嫏嬛听瑟瑟讲了桩曾经轰动洛阳城的旧事。
将军庙从前是将军府,将军府里有位将军。
大将军卫延陵神勇无匹,鲜有敌手,镇守边关,邻国不敢进犯。威名赫赫之下,卫延陵却不居功自傲,一派谦谦君子作风。朝廷得此良将,皇帝正可高枕无忧,特赐一座奢华府邸做将军府。边关安宁,卫延陵回京受封。帝王的信任与赏赐纷至沓来,接踵而至的便是满朝文武的巴结,老丞相甚至愿与大将军结亲,卫延陵并未推辞各方美意,顺利成为老丞相的乘龙快婿。此时的卫延陵外有军功内有姻亲,风光一时无两。
故事在此转折,大将军竟是燕国皇室后裔,与老丞相密谋叛国。一国将相竟然通敌,皇帝震怒,老丞相死在狱中,大将军陨落在自己府邸的大火中。即便已过去了十一年,洛阳城里的百姓对于这桩叛国案依然记忆犹新,尤其是将军府那场大火,连烧数日,半座城的人都曾目睹。大将军卫延陵从此成为戏曲话本里大奸臣的原型,其通敌叛国的事迹连稚子小儿都耳熟能详。
瑟瑟唏嘘总结:“奢华府邸沦为废弃野庙,谁能想到镇北将军竟是叛国奸佞,谁能料到!”顿了顿,瑟瑟转向黑暗一角,“馆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还有个人在听我讲故事。”
嫏嬛赞许:“说明瑟瑟的故事讲得好。”
瑟瑟嗓音里带了哭腔:“这根本不是故事讲得好不好的问题……”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又一道闪电照亮角落,清晰映出一个陌生身影以及面目模糊的脸,“果然多出了一个人。”说完,果断晕了过去。
那面目模糊的人影似乎沉浸在方才的故事里,对几步之外的旁人无动于衷。
嫏嬛看了看破庙外的雨势,仿佛自言自语:“嫏嬛画馆可满足人心的所有愿望,只要买一幅画。”
瑟瑟醒来后,天空放晴,如同噩梦一般的暗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回去的路上,瑟瑟不放心地追问:“馆主,真的是我睡着做了个梦?”
“可不是嘛,不然还有谁比抟风更可怕?”
瑟瑟接受了这个说法。
然而两天后,抟风亲历了瑟瑟的噩梦。
不管有没有生意,嫏嬛画馆每日准时开张。身为掌柜的抟风早早地就在柜台后打起了瞌睡,默认今日同往常一样,没有生意、没有进账、没有海鲜。因此客人登门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接待。
抟风在梦里徜徉东海,饱餐了一顿海鲜,满足地醒过来,见到了驻足柜台前戴兜帽的女人。茫然了片刻后,抟风衣袍上的水纹一阵波动,显露出他内心的激动之情:“嫏嬛画馆出售各种花鸟鱼虫、山水人物画,售价只要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开张优惠一折价只要九十九两九,客人气度不凡可再折上折只要九两九,四舍五入一共十两银子,客人您要哪种画?”
女子迟疑地从袖中排出九文大钱。
抟风身上的水纹僵住,感觉自己被消遣了,竟然对个叫花子浪费口舌,好气!九文钱买几只河虾勉强可以塞牙缝,抟风愤怒地将钱扫进袖口,语气恶劣:“要什么画?”
“……人物小像。”女子的目光从壁上悬挂的仕女图上移开,嗓音微弱中带着犹疑,格外动听。
兜帽遮挡着她的容颜,抟风看不真切,但从嗓音里听出几分风情,衣袍上的水波纹荡了一荡:“那请贵客摘下帽子,小生好替你作画。”想了想,又解释一番,“九文钱可买不到馆主的画,不过放心啦,小生的画可是享誉四海。”
铺开宣纸,沾染笔墨,抟风目不转瞬盯着女子。苍白的手指掀落了兜帽,藏身暗影里的容貌终于无所遁形。
“啊!”抟风惊呼一声,被吓得手抖,一滴墨从笔毫滴落,晕染了宣纸。
面前的女子如同白日鬼魅,半张脸面目模糊、不辨五官,另半张脸螓首娥眉、瑰姿艳逸。极丑与极美矛盾地凝聚在她身上,抟风不敢多看,害怕精神分裂,提笔仓促而就,甩出画卷:“好了,拿去。”
女子似是见惯了他人的反应,对抟风的失态不以为意,甚至可说是漠然,手捧刚出炉的小像,她低垂着眼,如同在欣赏绝世好画。
抟风对自己匆匆几笔的草画只生了一瞬的心虚,念及自己真迹难求,又充满底气:“你可以走了。”
女子半晌不动,如若不闻。许久,从丑陋不堪的画作上抬起目光,直视抟风:“请让我见馆主,我要买嫏嬛馆主的画,不惜任何代价。”
抟风恼怒,还没有人敢这样逼视他:“你已身无分文,能拿出什么代价?”
女子冷漠开口:“命。”
抟风闭上了嘴,又是一个拿命买画的客人。愚蠢的人类,为了欲念而不要命的,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伸出手指,指向通往后院的入口:“你若能走进去,馆主便会接下这单生意。”
她穿过竹帘,站在后院入口处。寻常院落,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显得逼仄狭窄,但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吸引着她步步深入,竟越走越宽阔,直到一方无边无际的荷塘。此间似与天地相通,不在洛阳城内。
满塘荷花摇曳在水雾中,清香扑鼻,雾气弥漫的莲叶间有庞然大物旖旎而过,使得莲叶荷花摆动不休。她忘了惧怕,快步靠近,狂风席卷莲叶的气息迫她止步。
“嫏嬛画馆以世间欲念为画,满足人心的所有愿望,夫人的心愿是什么?”一道熟悉的嗓音响在身后。
女子蓦然回头,半张看得出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迷茫:“我的心愿,我想再见夫君一面,可我几乎快忘了他的样子,忘了我们的从前。”
“不如我来帮夫人回忆。”嫏嬛俯身折下一片荷叶,送到女子面前,“取夫人一滴指尖血,我来作画。”
莲茎小刺刺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至荷叶心。嫏嬛取回盛着血珠的莲叶,扬手抛洒至水雾间。荷塘上方的水幕迅速吸纳血珠,剧烈的波动后,天地画幕缓缓显现,人物景观跃然其上,如同另一个镜像时空。
第一节 洛川
杏花时节,花丞相十二门生相约湖上雅集。
“表姐果然是为了见昭夜才陪我出来,好吧好吧,就让你输得心甘情愿,去见你的昭夜吧!”少女吃下一大片棋子,赢得心满意足。
“分明是弥镜表妹自己想见人家吧,不然怎会百般央求姨父许你上画舫?”
“那煌珠表姐的荷包是做给谁的呀?”弥镜举着青色荷包笑嘻嘻辨认,“这上面绣的是肥鸭子?”
煌珠脸上泛红,恼羞成怒抢夺:“亏你是丞相千金,这是雎鸠!”
弥镜绕过棋枰,起身躲避:“哈哈,原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淑女好逑。”边躲边笑不可抑,被追来的少女扑到船舷,弥镜惊呼一声,荷包脱手,飞出舷窗。
另一艘画船刚好经过,船上一人接住了飞来的荷包,十一人从他身后涌来。
“哎呀,好肥的鸭子!”左边一人赞叹。
“这不是小姐的画舫么?”右边一人惊叹。
“昭夜运气真好呀!”众人齐声称羡。
众同窗游船宴饮、作诗唱和,轮到昭夜,他立身画船,白衣垂河,手执酒杯,望洛河之洲,多少诗情都不及一篇《关雎》。诗未作出,迎来一枚荷包。
两少女整理出一派从容姿态,站在窗内,瞥向顺河流经的画船之上。煌珠对上昭夜的视线,红了脸颊,恰如海棠白日盛放。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每一次,弥镜都是见证者。弥镜不确定自己意外丢出荷包的样子有没有被昭夜看到,她不想被他误会,更不想做个沉默的旁观者。
“昭夜收下了表姐的荷包,那你知道上面绣的是什么吗?”
昭夜酒酣耳热,白皙的手指抚弄荷包边角,笑意恰到好处:“洛河沙洲嬉戏的雎鸠,略胖一些。”话音甫落,引起身后进士团憋也憋不住地笑。
煌珠羞红了脸,恼怒转身,进入船舱。弥镜从鼻子里哼一声:“嫌胖,你还回来。”
笑意散在昭夜眼底,荷包不知何时入了袖囊。
弥镜不去看他,低着眼睛瞧水上倒影,因此没注意河心驶来一艘商船,被这个时节成群的雎鸠拦了去路,不得不调转方向,撞上了画舫。一阵剧烈摇晃,弥镜抬头看到了昭夜惊慌的神色,不知发生何事。
画舫被巨大商船撞开豁口,河水倒灌,惊呼声响作一片。弥镜牢牢抓着舷窗,河面波光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开始目眩,仿佛听见昭夜在说什么,她努力想听清,河水猛兽一般将她围困,阻隔了声音。她瞧见昭夜纵身跳入河中,向她靠近,冰凉的河水涌入耳鼻,她用尽力气伸出手去。
昭夜从河底抱起了煌珠。
贞鸟雎鸠,执一无尤。说的是雎鸠情意专一,择一而终。
弥镜并未沉入水底,甚至未曾饱饮几口洛河水,画舫沉没时,父亲的十一门生及时将她救出。反倒是煌珠大病了一场,花丞相将一众门生痛骂了一顿,生死关头,竟只有昭夜相救煌珠。
丞相府后宅幽深,杏花层层叠叠。被禁足后,弥镜整日在杏花廊下抱着书卷发呆,或将被风吹落的杏花夹入书页,只剩花骸,却留余香。
杏花廊隔着侧院,弥镜从漏花窗里瞥见一道刺目的身影,如雪春衫玉佩环。昭夜仿佛也才瞧见她,特意转了步伐,朝漏花窗这边过来。
他是探望了表姐,才偶然想起她吧?丞相千金的傲骨,岂会容许自己失意的模样被人瞧见?被花枝所阻,弥镜脚步错乱,终是落荒而逃。
昭夜赶至廊下,捡起落花里的书卷,掸去上面沾染的杏花,望向远去的背影,眸光黯淡,终究无法解释。
煌珠病愈,被关在府里十分烦闷,遂约了弥镜去茶社听书。这一月来,弥镜过得心灰意懒,也想出府走走,便应了表姐之约。花丞相如今对两女严加看管,必不会同意,表姐妹二人决意从后门偷溜。因住在不同的院子,又要避开后宅女眷,脱身颇为不易,便商定在茶社相见。
这个年纪做些叛逆之事,总能令人精神十足。弥镜低落的情绪寻到了出口,灰暗的日子透出一丝光来,哪怕是同煌珠一起做这事。她竭力不去思考这些日子表姐与昭夜一起度过的时光,将昭夜的影子从脑海驱除,只求须臾的欢趣。戴上幕离,遮挡了头脸,弥镜摆脱了丫鬟与嬷嬷,出了后门,仰头呼吸府外的空气,春日花香浮满洛阳城。
东街茶社里的说书先生照例说了几段老话本,听书的客人终于将耳朵听出了老茧,吵嚷着叫老先生换一折新戏。说书先生急智救场,这回书说我朝镇北将军卫延陵。
弥镜对武戏不感兴趣,要不是与煌珠有约,她也不会独自待在茶社昏昏欲睡,耳中听些喝彩声,以及说书先生添油加醋的聒噪声。
依稀说的是——卫延陵十五岁从军,九年间七度出征柔然,功勋卓著。尤其去年寒冬,魏军大举征讨柔然时,分兵五道合击,卫延陵舍弃辎重,率五千轻骑,纵越大漠,雪夜奔袭柔然可汗庭,俘十万柔然人。柔然可汗遁逃,魏军大获全胜,陛下遂于边关设六镇,以藩国门。今年开春,圣旨抵达边关,封卫延陵为镇北大将军。魏国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大将军,举国为之震惊。
一出功成名就的故事,被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听众得到极大满足,弥镜瞌睡得断断续续。春日微风吹入茶社,弥镜倚着胡椅,暖风撩起她的幕离轻纱时,忽然清醒,旁侧一道注视良久的目光徘徊不去。弥镜抬手整理完皂纱,这才透过幕离看去,旁座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子,白色大氅衬着玄鬓深目,不仅不收回目光,还妄图同她攀谈。
“请问小姐可是在等人?”
弥镜对这无礼男子有些不悦,冷淡回应:“是啊,可是关你什么事?”
男子不以为意:“冒昧问一句,小姐等的是情郎,还是女伴?”
弥镜冷声:“情郎如何?女伴又如何?”
男子微笑:“若是情郎,此人必不值得小姐久候;若是女伴,恐亦非值得结交之人。”
春日茶社,人群熙攘,那热闹鼎沸的一门之隔,有白衣身影驻足,终离去。
这日,弥镜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回府后,弥镜遣丫鬟青鸾前去煌珠院里打探情况,得到的消息将她定在了原地。
青鸾吞吞吐吐:“我听表小姐院里的紫凤说,昭夜公子来过。”
许久后,弥镜笑了笑:“紫凤还说什么了?”
青鸾声音低下去:“紫凤说,还听见表小姐同昭夜公子说,她依昭夜公子所言,说动小姐前往茶社,现下小姐不在府中……”
弥镜已是浅淡的笑意冷下去:“然后呢?”
青鸾涨红了脸:“然后……昭夜公子说了句‘好’,在表小姐房里待了半个时辰,才离去。”
弥镜发觉手心生疼,原来是指甲嵌入了掌心:“我爹呢?”
“丞相进宫了。小姐,表小姐同昭夜公子逾矩之事,需禀报丞相么?”
“闭嘴!出去!”
青鸾退去,弥镜捂住了脸,泪水在指缝间蜿蜒。原来自己竟成为昭夜私会表姐的障碍,需要昭夜费心思安顿的多余人。自己竟傻傻地以为不去思念、不去相见,便不会打扰到他,不会叫他为难,原来自己这样蠢。
丞相回府时,暮色四合,却命人叫小姐到书房一趟。
父亲极少在书房见她,虽心生诧异,弥镜却不敢耽搁,父亲必是遇着了急事。弥镜连忙敷了眼睛,借着夜色掩护,强行打起精神,去了父亲处理政事的书房。
谁知,书房外站满了花丞相十二门生,一个不缺。昭夜在檐下风灯里,看见了弥镜,朝她走了一步。弥镜从他身边走过,未曾停留。夜风微凉,她嗅见他身上杏花的香气。
“大将军卫延陵回京了。”花丞相的开场白,叫弥镜迷茫了。
“哦。”这关她什么事呢。
“卫将军求陛下赐婚。”
“嗯。”父亲说话越来越没有重点了。
“陛下问我的意思,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哦……嗯?”弥镜彻底糊涂了。
花丞相看着女儿,弥镜回看她爹,半晌,她失色。
花丞相叹口气:“没错,卫将军向我求娶你。你若同意,我便去回复陛下和卫将军,你若不同意,我也如实回复。爹爹就你一个女儿,着实舍不得,你想嫁不想嫁都可以告诉爹爹,不如考虑几日……”
“我嫁。”
花丞相惊愕:“你说什么?”
弥镜平静道:“我说我嫁,嫁给卫将军。”
“你可以考虑几日,了解一下卫将军……”
“雪夜奔袭柔然可汗庭,俘十万柔然人,可汗遁逃,卫延陵遂被圣上封为镇北大将军,年仅二十四岁。”弥镜淡语,“这样年轻有为,功勋卓越,还有比他更好的夫婿么?”
走出书房的一刻,弥镜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昭夜依旧站在风灯里,露水打湿了衣角。弥镜向他走去,仰头对他道:“我要做将军夫人了,昭夜。”
“愿弥镜小姐与卫将军白头偕老。”他说。
第二节 聘女
圣上为镇北将军钦赐一座将军府,坐落于洛阳城南,碧瓦高墙,池馆水榭。一同赐下的,还有一桩美满姻缘。丞相与将军联姻,洛阳城百姓为之津津乐道。
卫延陵虽是武将,却并不轻视民间婚俗,纳采问名等六礼皆按洛阳风俗。一套完整的繁缛礼节过去,丞相千金出阁了。圣上特为这桩婚事许朝假一日,公卿百官纷纷备上礼钱,闹哄哄蹭喜宴。
那日,弥镜被十里红妆聘入将军府,侍娘相携、团扇遮面。众傧相簇拥着卫延陵,出谋划策、吟诗作对,劝说侍娘团却下新嫁娘的遮羞扇。相府侍娘团不为所动,丞相千金岂是那般容易迎娶?傧相多是卫延陵的亲卫,行伍出身,不善文墨,勉强背了几首预备好的诗文,磕磕绊绊,引得侍娘团掩嘴偷笑。难得有机会戏弄大将军,满座公卿也跟着凑趣起哄。
丞相府的门生皆是进士及第,新授官职,品级虽不高,心气却不低,最看不起粗鄙武人。尤其是昭夜,被圣上亲授翰林。众人觉得傧相团的诗作实在有辱清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同窗们一致认为小姐与昭夜才是绝配,忽然冒出个武人娶走了小姐,他们难以接受。相比其他处的热闹,丞相府客人所在的区域出奇的沉闷,他们万万没想到小姐会答应这门婚事。
昭夜对此似乎不太在意,喜酒喝得不比平时少。在同窗们打赌傧相团究竟要绞尽脑汁背出多少首诗,才能合小姐的意时,他也笑吟吟押注赌酒,押得格外多,赌得格外大。
傧相们闹尽笑话,侍娘们毫不退让,宾客百官交头接耳,这丞相千金恐非贤淑,大婚之日有意刁难大将军。
弥镜不知道在台上站了多久,也不去听那些劣质诗篇,只要她不点头,侍娘们不会散去。要嫁的夫君如何功勋盖世都与她无关,战场杀敌的残忍与野蛮勾勒了她对他的全部想象。他竟然求娶她,害她斩断心中所有的希冀与爱恋。成婚之日她如此刁难夫君,究竟是在羞辱他,还是在折磨自己,她已无法分清。
在团扇遮掩下,她却准确寻到昭夜的所在。他笑得那样俊朗,似在与人赌酒,来者不拒。他在她的喜宴上开怀畅饮,怎能看到她潸然泪下?
场中忽然静了一静,傧相退开,新郎走出几步,难得他竟还能从容不迫,客人们饶有兴致地等待。
大红喜服的卫延陵走入众人视线,就连醉酒的昭夜都手抚桌缘,停了酒杯。
“洛城花烛动,戚里画新娥。隐扇羞应惯,含情愁已多。轻啼湿红粉,微睇转横波。更笑巫山曲,空传暮雨过。”镇北将军卫延陵出乎所有人意料,亲自吟诵却扇诗,低声咏叹,字字清晰,目光一刻未离数步之外的新嫁娘。
团扇挪移,如花的容颜展现世人面前。鼓乐笙歌都做了背景,卫延陵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新娘,顷刻,勾起唇角,他娶到她了。弥镜看清自己夫君的一瞬,惊愕占据了眼底:原来是你!
宾客散去,红烛摇曳。
卫延陵踏进房门才一步,弥镜从喜床上弹起,隔空对峙。大将军未能再前行一步,一支蜡烛底座握在弥镜手中,尖锐的锋芒对着心口。
“为什么要娶我?”她双眼微红,嗓音冰凉,带着哭过后的鼻音。
卫延陵看了眼桌上高低不一的红烛,仿佛没瞧见弥镜手里的凶器,慢吞吞解着腰带:“可能说起来比较肤浅,我想看看幕离下的容颜究竟有多美。”
“就因为这个?”弥镜半恨半怒。
“这还不够?”他很惊讶,仿佛说出的理由天经地义。
“你知不知道……”她并非心甘情愿,她心有所属,与什么大将军无关。
弥镜恨声,指尖发颤,烛座尖刺割破衣襟时,一道红霞飞来,卷住底座,脱离她的掌控。重物击中窗棂之声,与他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响起,弥镜来不及反应,被他拦腰抱住,压倒在喜床。
他用腰带卷走了烛台,抹消了与她的距离。居高临下看着她情绪失控、泪水决堤,他抿着的唇角松开:“我只知道让美人空等是极大的过错,而这个过错竟让我遇着。我于沙场上活命,乃至绝处逢生,便是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你不知道……”
“我不必知道。”
洞房并不圆满,卫延陵踏着胧月清辉,离房处理军务。一连数日,弥镜未再见到他,直到归宁。
洛阳婚俗,新妇嫁后,三朝回门。卫延陵暂搁军务,与弥镜一同登车,前往丞相府。两人在狭窄的车内相对而坐,弥镜闭目,不愿多看自己的夫君一眼。
“夫人莫非要让岳父大人以为我待你不好?”卫延陵笑着说,好像他们是真正的新婚夫妇,他抓住她的手,任她如何使劲,都逃不脱他的掌心。
车马至相府,新婚夫妇携手下车,为相府门前久候的众人展现恩爱的模样。
相府上下对带着佩剑归宁的新姑爷深感好奇,尤其是这位的杀伐名声自边关传至都城,不知有几分真假,那佩剑究竟砍杀过多少柔然人。对于旁人探寻的目光,卫延陵只是一笑置之,他旁若无人对夫人附耳低声:“你长大的地方,为夫真想走遍每一个角落。”
他的语气声息洒在耳廓,弥镜苦于无法挣脱他的掌控,脸色微红,只得低下头。
花丞相众门生以昭夜为首,出迎大将军。昭夜掠了一眼二人相携的手,视线落到弥镜脸上:“卫将军和小姐屋里请。”
弥镜眉头颤动,却始终不曾抬头看他。
花丞相对女儿女婿如胶似漆的样子深感满意,追忆了一番养育爱女的不易,又讲了几则弥镜幼时的趣事。卫延陵细细聆听,不时露出笑意。
家中女眷总有些话要说,卫延陵这才放了弥镜,让她入后宅叙旧。男宾则围着卫延陵让他讲述攻破可汗庭的经过。边疆战事离都城太过遥远,久居洛阳的人们只将战事当故事。而故事里,镇北将军的佩剑便是镇关之宝,从不离左右。如今亲眼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是谁提议,姑爷的佩剑可否借大家观摩鉴赏。卫延陵沉吟一笑,扬手解下佩剑,丢与众人。
热血男儿们依次传递,待将军佩剑传至昭夜手中,哪怕他并无多少兴趣,也不好拂了大家的兴致,正准备赞誉几句,变故便在这时发生。
青鸾跌跌撞撞跑入花厅:“大、大将军,小姐她……”
卫延陵霍然起身:“弥镜怎么了?”
青鸾说不出话来,抖着手臂指向东南角。
卫延陵与昭夜几乎同时离席,奔赴青鸾所指方向。
原本在杏花林中漫步的弥镜和煌珠,此刻被两柄弯刀劫持,闯入的是两名家丁打扮的陌生男人。
闻讯赶来的管家腿脚发软:“他们不是府里的家丁!”
十几步外,卫延陵当然看出两名歹徒不是什么家丁,兽骨弯刀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下意识摸向身侧,佩剑的地方空荡荡。卫延陵心中一惊,竟在佩剑离身时遭遇危机。
令外族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剑不离身,为首劫持弥镜的歹人目视昭夜,恨意昭然:“大将军卫延陵,可曾想到你新娶的夫人竟会落到柔然人手里?你猜我们柔然人会怎样对待俘虏的女人?”
相府诸人一听“柔然人”三字,均是大惊失色。
卫延陵眼底的锋芒一闪而逝,杀意被收敛到看不见的地方。
昭夜攥紧了手心古朴而沉重的佩剑,无视柔然歹徒,只将目光倾注在盛装的弥镜身上。相府小姐从未遭遇如此险境,她却努力保持镇定,虽然泪花在眼底打转。归宁后,她终于肯看着他。
“你们要什么?”昭夜往前走出一步。
“站住!”歹徒厉声呵斥,同样暴露了他的紧张,“卫延陵!用十万柔然勇士换你的女人!”
昭夜定住身形,发出短促的一声笑,仿佛是对敌人的嘲弄:“难怪柔然国破,柔然人都是这么愚蠢的吗?十万人换一人,这种条件你们以为我会答应?你们走得出这座相府吗?”
歹徒被激怒:“卫延陵你害得我们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以为我们会想活着离开?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女人为我们柔然人陪葬的样子吧!”
昭夜面色陡然紧张,将视线转向不知所措的煌珠:“且慢!你们若肯先放一人……”
两名歹徒暗中对视:他娘的,果然弄错了人!
劫持煌珠的柔然人顿时有了底气,弯刀离煌珠雪白的脖颈远了一分,对待重要人质自然要留心:“卫延陵,交出你的佩剑!”
昭夜举起长剑,抛向前方——
就在所有人的视线被飞剑牵引之际,真正的卫延陵身形一动,人已掠起,当空抽出长剑,剑锋半倾,其锋芒与日光交辉。柔然人只觉目中盲了一瞬,接着便是颈上一凉,两串血珠溅上杏花林。
第三节 射鹿
一瞬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以至于弥镜辨不清自己是生是死,心中某处破碎的声音淹没了她的感知。直到杏花簌簌落到头上,她仰头见卫延陵正抱着她坐在树下。
昭夜闭上眼,兔起鹘落的刹那,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疾风卷起杏花之后,他扶起瘫倒地上的煌珠。
事后,花丞相将管家严厉训斥了一顿,并加重府中防卫。这起变故被禁止谈论,丞相说起,也以刺客代称柔然人。卫延陵原想上报圣上,命京中搜查柔然余孽,被岳父制止。卫延陵长期在外领兵作战,不识朝中深浅,即便身居相位,花丞相亦不愿多生事端。柔然余孽渗透京中,传扬开去,免不了被人指责镇北将军清剿柔然不力。若是因两名柔然人,洛阳都城陷入惶恐不安,追究起来,无论是花丞相还是卫延陵,都难逃罪责。老丞相擅权衡利弊,卫延陵对这套京中规则不太习惯。
白日变故随夜色遁迹,只留几分余韵在心尖品尝。
灯烛下,卫延陵两指裹着绢布,低头擦拭剑身。十万柔然俘虏如何处置尚无定论,朝中大员向来抱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态度,将俘虏全部处斩的建议不在少数。
弥镜在他身后站了许久,花丞相怜惜爱女受惊,命人整理小姐闺房,要女儿女婿留宿一晚。导致眼下闺房笼罩在一片烛光剑影中,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一个舞刀弄剑之人,不由叹声:“你要觉得擦不干净,可以去洗一洗。”
听到她的声音,他才侧身,收剑入鞘,不让她看杀伐之剑。他眉目在灯光里也并不柔和,但相貌英武,担起得大漠孤烟的气魄。
弥镜出其不意,掀起他的袖角,一道狰狞的刀伤蜿蜒在他手臂。她眉头紧皱,当时他自歹人刀下救下她时,她没有看清他有没有受伤,直到坐在树下,她慢慢回神,注意到他袖口被划开。
卫延陵没料到她这一举止,既意外,又为她的神色而着迷:“你要给我疗伤?”
弥镜低头不语,从药箱里拿起药粉撒在伤口上,裹上纱布:“我欠你一条命。”
卫延陵觉得好笑,端起她的下颌:“你在说什么?”
弥镜竭力不去看他:“以后别做这种危险的事,我即便死了也没什么……”
卫延陵打断她:“既然欠了就要还。”
“什么?”
“还一命不就好了,不都说早生贵子么。”
“……”弥镜呆愣了。
卫延陵欣赏完她的表情,笑着放开他,撑剑起身:“这笔账先欠着吧。”
这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弥镜将他拦住。
“夫君要去哪里?这么晚了。”不容分说,她夺了他的剑,转身朝床头去,将剑搁在枕畔,然后便紧张地站在那里。
房中静默了半晌,他才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送到嘴边亲吻。
她见到了他身上遍布的伤痕,每一处都有金戈铁马的回响,远方的战场如今就在她的指端,并不是遥远的传说。她如一尾渴水的鱼,被无情地抛掷岸边,又被汹涌而来的潮水淹没。
昭夜迎娶煌珠,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煌珠少失怙恃,自幼养在丞相府,与弥镜姐妹情深,表姐妹二人容貌又有些肖似,丞相待其如亲生无二。昭夜是丞相最得意的门生,传言花丞相曾酒后执昭夜手,赞说:吾东床佳婿也!
众人原以为弥镜小姐与昭夜必是绝配,却想不到凭空出了个卫延陵,风风光光顺顺利利娶走了小姐。不知丞相是出于对昭夜的补偿心理,还是出于对煌珠的爱护之情,不久昭夜升任三品中书侍郎,并如约成为丞相府的东床佳婿。圆了花丞相的念想,也成就了一段美名。
将军府备了厚礼,遣人送去侍郎府,镇北将军和夫人未曾出席。如此一来,关于丞相府两位小姐的姻缘,传言便走了样。坊间甚嚣尘上的说法是,相府嫡出的小姐弥镜本恋慕翩翩少年郎昭夜,奈何昭夜弱水三千,只取表小姐煌珠这一瓢。碍着弥镜未出阁,昭夜与煌珠这对有情人生生不能在一起,每每府中相会,总遭弥镜拆散。丞相担心长此下去,会酿成祸事,便托媒与卫将军联姻。卫将军听闻弥镜小姐乃是洛阳一代佳人,不由心旌摇曳,答应了下来。因此,弥镜小姐出嫁后,煌珠小姐才得以与昭夜终成眷属。又因此,弥镜小姐羞愤在心,拒不出席二人婚宴。
流言蜚语虽无伤大雅,终究伤了花丞相的面子,尤其连同僚都私下探问,为何侍郎成婚,作为僚婿的将军却缺席。花丞相决定要抹消误会,必须让两位贤婿一齐露面。
时机便在三月初三,季春上巳日。
洋洋暮春,阙日除巳,上自魏帝后妃,下自百官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走马步射,洗濯修禊。公卿携带家眷仆从,分文武之别、男女之分。武官随魏帝入林射猎,文官于水滨曲水流觞,宫妃命妇们临水施帐幔宴饮。
弥镜与煌珠婚后首度相见,煌珠率先牵起她的手,亲昵交谈问候,仿佛从前未出阁的时光。弥镜觉得岁月如此不可捉摸,灌木之隔,便是士大夫们羽觞乘波、临流竞杯之处,昭夜即在其间,她的心事却既不在水边,也不在幔内。
地面为林间追猎的动静所震,那是魏帝延续了胡人骑射习俗,与武将一同争猎,胜者有赏。林间禽鸟受惊,一阵阵掠起,飞过水滨江渚。侍女们看见一头麋鹿从林中奔来,后妃们整日闲闷宫闱,命侍女们撤去帷幔,要一睹活生生的麋鹿。直到麋鹿踏伤一名宫女,妃嫔命妇才知险境已不期而至。鹿群奔出密林,奔向江滨人群,携裹而来苍林野兽的气息。
女眷里顿时瘫倒一片,惊呼哭喊声被蹄声淹没。士大夫们纷纷惊起,喝令官兵仆从营救。来不及逃离的,跌入冰凉的水中。煌珠急着去寻昭夜,弥镜却望向鹿群奔来的密林方向,不知所措。武将争猎,不可能将兽群赶向后妃,必然发生了什么变故。她未像其他人那般争先逃离,却耐不过众人奔跑推搡,脚步错乱中,不慎被人一把推入了河中。
自从画舫落水后,弥镜便对河水有了强烈的恐惧,因有帷帐才能克服一二,如今帷帐倒在地上,人群踩踏,她再度落水。水深而湍急,刺骨的寒,将她身体完全浸透。落水的人太多,救援的人太少,护佑宫妃尚且不及,谁又顾得上她?
手脚被冻僵,她已无力挣扎,缓缓被幽深吞没。有道影子破开水波,笔直沉下,拦住了她的腰。原已放弃的求生欲望霎时复活,发颤的身体向他贴了上去,陡然而来的温暖将她席卷。出水后,他捡了岸边帷帐将她包裹。她睁开眼,看清他,曾经那样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有一瞬的失神。他接住她失神的目光,即便那里有无底的深渊,他也要探寻一番深浅。
周边的嘈杂将弥镜唤醒,她错开他的视线,望见了十几丈外,马背上的卫延陵。他自林中疾驰而来,搭弓射箭,即将踩踏人群的麋鹿一只只倒下。奔向弥镜和昭夜的麋鹿因受伤而愈加狂躁,以与人类同归于尽的架势,鹿角狠狠撞来。昭夜抱住弥镜,身躯挡在她面前。羽箭破空,三支疾矢穿透麋鹿的头颅与两只前蹄,生命终结的麋鹿重重倒在了二人跟前。弥镜的视线越过了兔起鹘落的瞬间,与卫延陵沉毅无波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很快,他撤走了注意力,扔了无矢之弓,调转方向,纵马驱驰,将鹿群驱离人群。
“侍郎,夫人呢?”随从终于寻到昭夜。
昭夜这才放了怀里的弥镜,目光向四下寻找,飞快的目光落到水中一处:“去救夫人起来。”
河水里湿透的煌珠被随从打捞起来,她见到岸边昭夜,哭着扑进他怀里:“夫君,我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昭夜拍着她湿漉漉的肩背,眼望弥镜离去的方向:“怎么会。”
大批护卫簇拥着受伤的魏帝出了林子,麋鹿已被驱入远方。魏帝慰问受惊的文武,封赏救驾有功的卫延陵。待众人散去,收拾残局,弥镜从树后走出来,走向倚着树干独自包裹伤口的卫延陵。
“一只手怎么打结?”她抢来布片余端,在他臂上交缠、系紧。
“你果然越来越熟练。”他扯动嘴角,笑出不羁的姿态,然而那笑只维持了很短时间,“迎娶你,我是不是做错了。你或许可以有更好的归宿,假如……”
“夫君今晚是想睡地板么?”她板起脸,露出几许悍妻神态。
“听说民间流行跪搓衣板。”
“夫君要是喜欢也可以试试。”
第四节 妆半
镇北将军的威名原本诞生于战场,洛阳人耳濡目染的都是传说,而卫延陵于上巳日的惊变中力挽狂澜,拯救无数士人百姓,乃至宫妃命妇,着实将他的赫赫威名落实在了人们眼前,烙刻进了人们心间。
因此在燕国使团访魏,使者提出切磋武艺时,魏帝毫不犹豫指名卫延陵应战。其时,弥镜已被封三品诰命夫人,可随同卫延陵入宫观战。
燕魏两国世代皆是有战有和,端看一段时期内,主战派与主和派哪个占上风。两国和亲的公主互相嫁了许多,始终化解不了互相宿命般的敌意。卫延陵雪夜奔袭柔然可汗庭,大煞柔然国运,魏国军心大振。燕国不欲此时与魏国为敌,故派使节前来大魏,以切磋武艺的名义行两国交好之意。
弥镜对卫延陵怀有的信念与魏帝不同,魏帝深信自己钦点的将军勇武无匹,弥镜则相信夫君为了她,不会鲁莽行事。尤其这场比试,会在她眼前进行。
切磋便是比试,比试总有彩头。魏帝当着文武百官与燕国使团的面,宣布两国达成的约定:“今日两国将领切磋,落败一方,将嫁一位公主到获胜一方。卫将军可知寡人仅有一位公主,她的母妃昨夜到寡人跟前垂泪时,寡人安抚她说,即便信不过寡人,还信不过卫将军么?寡人的爱妃这才破涕为笑。”
公卿百官交头接耳,这泼天的荣宠与信任,本朝可谓无人能及。卫延陵一身素绫衣,腰身挺拔、眉目英俊,倒持剑为礼:“陛下厚望,臣惶恐。”
去往殿中擂台之前,他向弥镜投去一眼。夫妇二人短暂的目光交错,均已知对方心意。她手心紧攥,清波流转的眼神里,满是信任与鼓励。而他淡然自若的神色,告诉她无需担忧。
卫延陵飞身上擂台,与燕国将领互行国礼,随即便是长剑交锋。他手中之剑携着古朴剑意,剑气纵横于周身,凛然不可犯。燕国上阵的将军身高不及卫延陵,气势上亦弱了许多,长处是身手迅捷、灵活多变。见无法攻破卫延陵的严密防守,便生出诸多诡计试探。作为东道主的礼仪已尽,卫延陵故意露个破绽,诱敌深入。燕国将军果然中计,以为将得手,却被卫延陵一剑挑去头盔,作为示警。
弥镜目不转瞬看到此处,原本放下的一颗心又悬在半空。头盔落地,殿中起了一片惊呼。卫延陵愕然见对手青丝如瀑泻满肩头,飞舞的青丝下,是俊秀的面庞。
燕国使节忙起身致歉:“实不相瞒,这位与卫将军交手的将领正是燕国公主假扮,公主自幼习武,听说卫将军身手了得,便想同卫将军一较高下。”
魏帝顿时来了兴致:“哦?那贵国和亲的公主是?”
燕国使节道:“正是擂台上的公主本人。”
魏帝大喜:“卫将军,你还等什么?寡人没看错的话,这场切磋还未决出胜负吧?”
卫延陵有些犹豫:“是……”他从未跟女人交过手,要将一位公主打败,总觉得有些胜之不武。
燕国公主一剑划开自身铠甲,抛去地上,握剑傲然道:“要我嫁来魏国,除非夺下我手中剑!”
魏帝命令道:“卫将军,给寡人夺下她的剑。”
君命难违,卫延陵负起一手,只凭一剑,刺向燕国公主,待对方横剑格挡时,他剑身虚晃,中途变招,待公主再挡时,又变招。接连数次,激怒了公主,在未看清他剑招的本意,便贸然刺出。刺中的不过是他的虚影,刺出的剑却被他的剑气激荡,飞了出去。卫延陵纵身掠起,依旧只凭一剑,自空中勾连公主的剑,一串铿锵的摩擦声后,双剑合一,入他掌中。
魏帝起身大笑:“好!”
燕国公主的羞怒之气在被卫延陵夺走剑后逐渐消弭,她向背对她的卫延陵道:“卫将军,你准备迎娶本宫吧!”
卫延陵霍然转身:“什么?”
公主仰起脸:“你打败了本宫,所以本宫同意和亲魏国,嫁给卫将军。”
魏帝陡收笑意,脸色阴晴不定:“燕国这是何意?戏弄寡人么?”
燕国使节冷汗涔涔:“国书写的确实是和亲。”
公主眼睛盯着卫延陵,似乎对打败她的男人十分满意:“本宫嫁给卫将军,一样是和亲。而且本宫在国书上注明过,和亲驸马的人选要由本宫钦点。魏国陛下如此器重卫将军,该不会阻止他的良缘吧?”
魏帝接过中常侍递来的国书翻阅,恼怒地摔下。
卫延陵眉目间尽是冷意:“抱歉,我已有良缘,恕不能接受公主好意。”
公主大度一笑:“不要紧,本宫允许她的存在。”
卫延陵丢还公主的剑,毫不迟疑:“很要紧,我不允许她受委屈。”说罢,拂衣下擂台,牵起正观望他的弥镜,向魏帝告退。夫妇二人携手出殿堂。
“卫延陵!”燕国公主看着二人背影,瞳孔里迸出恨意。
两国和亲告吹,关系陷入僵局。
暮春时节,杏花零落如胭脂万点。卫延陵从相府移植了不少杏花,种满将军府,待来年便能开出云霞一片。
如今魏燕两国关系紧张,卫延陵身为镇北将军,不得不提早筹备战略,因而忙于军务,早出晚归。弥镜采集凋零的杏花,按相府方子制作杏花糕。卫延陵每晚的宵夜便都是杏花糕,吃完一批咸的,又尝完一批甜的,才终于吃到了正常味道的杏花糕。
“为夫何其有幸,今夜同你静坐廊下,享这太平时日。”春归夜深,轻寒薄暖,卫延陵拥着弥镜,“天下几人能有这般福气?”
弥镜被他的大氅裹着,春夜不觉寒意,却听出他话中有意:“夫君有何心事?”
卫延陵默然少顷,才道:“十万柔然百姓被俘入魏,明日便要决断他们的生死,夫人觉得当如何处置?”
弥镜望着他的侧脸:“夫君心中已有决断,不是么?假如洛阳沦陷,我被俘入柔然……”
卫延陵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最后一瓣杏花飘落夜空,飞入廊下交叠的身影间。
这一年,十万柔然人沦为魏国奴仆,于集市贩卖,与物品等价交换。镇北将军力排众议,保下俘虏性命,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边关消息传入将军府的时候,卫延陵正在窗前为夫人画眉。
弥镜抬起脸,不肯闭眼,偏要看他慎重屏息的模样。卫延陵执惯长剑的手拿起画笔,沾染青黛粉,同她凑得很近,手腕悬在她面部一寸处,缓缓描画涵烟眉。
弥镜的目光追随他认真的神态,他不敢掉以轻心的紧张样子终于惹得她笑颤,于是青黛的凉意落到了眉线之外。
他待她笑够,才正色:“为夫画眉有那么蠢么?”
她望着铜镜里不对称的眉色,憋住笑:“不蠢。”
他重新鼓气,神色镇定如常,手心细汗却暴露了真相。
窗外卫兵纠结而尴尬,终于咳嗽一声:“禀将军,边关急报!”
卫延陵悬着的手腕凝住了,弥镜夺下他手里的眉笔,催促:“去看看。”
眉妆犹半,离别在即。
这一年,柔然可汗借燕国之力,收复昔日旧部,于魏国边境重燃烽火,六镇告急。
洛阳入了深秋,草木凋零,寒蝉隐迹。弥镜连续数夜缝制寒衣,熬红了双眼,终于赶在卫延陵出征前夕,捧出十来件棉衣,亲手交予他。玉葱般的十指已无完肤,卫延陵将她手指放入掌心,摩挲一遍又一遍。
“等我回来,最迟在开春。府中杏花开满枝头,便是我的归期。”他轻吻她眉心。
“我等夫君平安归来。”她将他环腰紧抱。
这一年,大将军卫延陵奉旨出征。
第五节 离乱
寒冬接踵而至,洛阳进入腊月初八,腊祭之日。魏帝率百官围猎,献珍禽走兽于太庙祭祀。洛阳百姓酿酒煮粥,焚香燃烛,祭祀祖宗。弥镜一早吩咐了轿子,侍从两人,往城东永宁寺祈福。
卫延陵出征柔然,头一个月里,柔然军节节败退,魏军捷报频传。朝廷战报通过花丞相之口,遣人告知弥镜。然而最近两月,前线再无消息,边关六镇代传战报,竟是一封“不知卫将军所踪”的密函。
战无不克的卫延陵竟然于漠北失去踪迹,弥镜不信她的夫君会“不知所踪”,定是他再度孤军奔袭,与其余将领失去联络。待他收兵,定已生擒柔然可汗。
永宁寺闭寺一日,特为将军夫人单设佛堂。弥镜数夜未曾安眠,跪在佛前虔心祈祷。
谁也未曾料到,大批柔然奴隶选在腊祭之日杀死家主,反抗被敌国奴役的命运。暴乱很快蔓延至洛阳高官宅邸,首当其冲的,便是三品镇北将军府。
煌煌府邸转眼间血流成河,泄愤的柔然奴隶很快获悉将军夫人的所在,暴乱的人群洪水般涌向永宁寺。百年寺门被攻破,无数的僧人倒在了血泊中。弥镜走出僧人们重重护卫的禅房,面对愤怒的人群,脑海里闪现出寒花落尽的那个夜间,夫君为十万柔然俘虏的生死忧虑交加的侧容。
她不能躲在无辜的僧人身后,而是以坚固的步伐诠释将军夫人的担当。她试图说什么,人群却并不给她机会,唯有鲜血才能偿还国破家亡的血债。
昭夜便在这时领了禁军冲入暴乱的人群。顷刻间,永宁寺被柔然奴隶的血染成绯红。时任中书侍郎的昭夜踏着青砖碧血,将脸色苍白的弥镜拥入怀里。
这日的洛阳城,笼罩在无边无际的血腥中,空气里都是死亡的气息。弥镜忍不住,俯身呕吐,空荡荡的胃里仅有苦水供她呕出。昭夜搂着她,袖角拭去她嘴边水渍,将她横抱起,一直抱入侍郎府。
府上大夫替弥镜把脉,不合时宜地恭贺:“卫夫人已有三月身孕,当小心照料。”
弥镜躺在锦被下,眼望帐心雎鸠刺绣,眼角滑出泪珠。手按腹上,仿佛能感受小小的心跳。
昭夜于床边静坐稍许,对忐忑的大夫道:“安胎的方子,开几剂。”
大夫退去,房中复归静谧,一切都悄然无声。昭夜带着凉意的手指拂去她温热的泪珠,指背摩挲她脸颊,流连不肯离去。弥镜侧过头避开,视线掠过房门,已挽起长发的煌珠愣怔在门前,松落了玉碗,腊八粥洒在朱红的门槛,昭夜不曾回头。
煌珠仓惶逃离。弥镜挣扎起身,以陌生的目光打量床边守候之人:“昭夜可否珍惜表姐?”
昭夜迎娶煌珠数月后,以丞相外甥女婿兼门生身份,升任中书侍郎,协助丞相处理朝政。昭夜于永宁寺相救,弥镜心存感激,然而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不仅仅是煌珠。
将军府是回不去了,弥镜坚持要回丞相府,昭夜这才告诉她眼下的处境。
柔然俘虏叛乱,力主留下他们性命的卫延陵如今身在战场,胜负不明、生死未知,而持相同政见的丞相难逃干系,正焦头烂额善后这场暴乱,无暇顾及女儿。昭夜接弥镜到侍郎府,便是为丞相分忧。
弥镜颓然坐倒。
洛阳的动乱,以禁军镇压作结,幸存的柔然奴隶无论是否参与,皆被就地斩杀。
呼应这场屠杀的,是数日后传来的战报——镇北将军卫延陵战死漠北,魏军全军覆没。
“我要去漠北。”弥镜没掉一颗眼泪,呆呆站在庭中枯树下,眼神比空枝还要空茫。
昭夜将手中战报负到身后,面对失魂落魄的弥镜,竟也无法言语。她的身躯在寒风里渐渐发抖,昭夜脱下外衣,抱她入怀:“还有我在,弥镜。”
弥镜用力推开他,退至枯树下,背靠枝干,缓缓蹲下,抱着膝盖:“我不信,除非见到尸骨!夫君答应过我,他会回来……”
昭夜发了狠,将她拥起,字字句句送入耳中:“卫延陵已经死了!你的夫君无法兑现诺言,他骗了你!”见她红了眼眶,凝泪成珠,他猛地将她拥入怀抱,贴在她耳边,低声:“忘了他,我会照顾你和孩子。”
弥镜仿佛走失了魂灵,不再回应任何言语。
五日后,御史台一封弹劾奏表牵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
御史台官核查柔然奴隶叛乱的因由,追查到年初相府的刺杀案,花丞相隐瞒柔然刺客身份,未能防微杜渐,终酿成洛阳大乱。圣上震怒,将花丞相削职夺爵,交由三司会审。
刑部查封相府,搜出花丞相私通燕国慕容氏的密函,查对笔迹,密函确出自丞相花慎之手,落印亦是丞相印。大理寺少卿虽坚称此案必有隐情,但因是花丞相门生身份,被摒弃于案外,意见不予采纳。一夕之间,万人之上的花丞相沦为天字号大牢死囚。
三司据这封通敌密函追查至边关,六镇中怀朔镇将交予三司特使一副行军囊,乃是从战场上被斩首的镇北将军卫延陵身上搜出。随身行军囊内不仅有魏军行军图,还有燕国的半只虎符。经边关军籍确认,卫延陵祖上正是投魏的燕国皇族旁支慕容氏。
这桩将相通敌案于岁暮除夕结案。花慎与卫延陵翁婿二人私通燕国,借柔然可汗残军,假立军功。卫延陵依计与燕国敌军会合,却因漠北寒冬浓雾,失了方向。被燕国出卖的柔然军借浓雾掩护,击杀卫延陵于大漠瀚海。而先前卫延陵孤军奔袭柔然可汗庭,亦是在燕军支援下,所以才故意避开魏军主力,率先夺下首功,以获取魏帝信任。花慎与卫延陵二人正是因燕国之计而联姻,目的乃是与慕容氏里应外合,吞灭魏国。
丞相花慎被判斩首,于除夕夜病逝天牢。卫延陵合族当诛的圣旨下到了侍郎府,宣旨常侍请中书侍郎萧昭夜交出卫夫人花弥镜。
面对来势汹汹的常侍与羽林军,昭夜不紧不慢走下台阶:“此间并无卫夫人,唯有萧府妾室花弥镜。”
常侍惊诧:“卫夫人何时做的萧侍郎妾室?可有籍册?”
昭夜自袖中取出籍帐,展开,花弥镜之名赫然落在萧府妻妾行列。
常侍哑然,只得拱手:“待我回禀圣上,再做决断。”
羽林军退出侍郎府,一场兵戈消弭于无形。
阴霾的天气,有雪欲来。坊间爆竹声响彻府院,煌珠自屋檐下走来,站到昭夜身后:“你什么时候备的籍册?”
昭夜转身,收册入袖,抬手折下一枝梅花:“老师的灵堂布置好了?”
煌珠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她是你的妾了?”
昭夜迈开步子,与她擦身而过:“我去祭拜老师。”
看着他步步走远,煌珠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孩子是你的么?”
昭夜脚步一顿,仿佛被说中什么心事,随即走远。
为罪臣设置灵堂乃是大罪,昭夜于僻静院落私设灵堂,禁止仆从入内。因此昭夜走到后院时,送膳的紫凤端着托盘左右为难:“大人,这是膳房给卫夫人煎的青梅汤,用来缓解卫夫人厌食症状。”
昭夜接过托盘,嗓音里带着不容置疑:“没有卫夫人。”
紫凤浑身一抖:“是,这是给二夫人备下的。”
昭夜端了青梅汤,推开静室的门。弥镜一身缟素,跪在灵堂前,往火盆里烧纸钱,火光映着她几无血色的脸庞,净如雪莲。有脚步声靠近,她也一动未动,烟火味入鼻,她忽然捂住嘴,俯下身。昭夜推开火盆,扶住她的身子,将青梅汤喂至嘴边。
一日未进食,她呕吐不出什么,青梅汤的酸气引着她多喝了几口,才压下作呕感。
“我想见一眼父亲。”她仰头望他,眸中泪花点点。
“我会想办法。”他挑开她的碎发。
“夫君是慕容氏后裔,他曾经告诉过我。但绝不可能通敌,其中一定有隐情!”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将他当做唯一的希望,“昭夜,你可有法子……”
“三司证据确凿,有何隐情?他已葬身漠北,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死了,也不再是你的夫君了,弥镜。”他捧起她的脸,如同对待世间珍品,凝望她精致的眉眼,“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夫人,做我的夫人,可好?”
“我是卫延陵的妻子。”她眼角滑下泪。
“从今天起,已经不是了。”他低下头,抵到她额间,从鼻端亲吻到她唇上,“弥镜,回到我身边,跟我在一起。”
她挣扎,未能如愿,却被他反压在地上。月光透过窗棂,打在纠缠的二人身上。寒风随之而来,吹拂衣不蔽体的身躯,她冷到发颤,为了腹中骨肉不得不屈服,微哑的嗓音响在他耳边:“我做你的妾,等孩子生下来……”等孩子落地,她便再无挂碍,可去漠北,也可投洛水。
昭夜却无法遏制对她的渴望:“不,我要今夜。”
她绝望到无力:“你疯了?这是我父亲的灵堂!”
他冷笑:“我早就疯了。”
尖锐的风声呼啸而来,虚掩的门扉不知何时洞开,一个拉长的人影遮没了月色。意识到有人的时候,昭夜猛地抬头,对上一双犹如地狱归来的眼眸,血液陡然凉透。
第六节 代价
弥镜自他肩头望去,身躯一僵,蓦地推开昭夜,不管不顾地追去:“夫君!”
然而门前已空空如也,唯有凛冽的寒风带来漠北的气息。她扶着门框,心中巨痛,觉出一阵温热自腿间滑落。昭夜匆忙抱住她,看见她裸露的腿上有血流如注。除夕夜的烟花盛开在天际,映出她苍白的面颊,他颤着手臂抱起她,闯入夜色。
府中大夫闻讯赶来,见状只能摇头:“二夫人滑胎了。”
弥镜躺在床间,眼神空洞。昭夜叫丫鬟大夫好生看顾二夫人,转身出了府门。
这夜,侍郎府里的人声称,谁也未曾注意奄奄一息的二夫人什么时候不见的。青鸾熬好了药,送入房中,锦被温热,人去楼空。
寺庙昭示元日的钟声传遍洛阳城的时候,早已查封的将军府陷入了一片火海。昭夜领禁军驻守火海之外,听着禁军统领汇报:“自边关潜回的逃犯躲进了将军府,这场大火必能逼他现身。”
发现异样的军官无比诧异:“确定逃犯是个男人?我怎么觉着火里有个女人跑了过去?”
昭夜神色一凛:“你说什么?”
军官摸着脑袋:“大概我眼花了。”
这时,侍郎府的青鸾从后方跑来:“侍郎,小姐不见了!”
昭夜身形晃了一晃,疾步撞开人群,就要冲入火海。奈何禁军众人急忙将他拉扯阻拦:“萧侍郎做什么?火这样大,怎可乱闯?”
昭夜怒喝:“灭火!”
弥镜在火里奔跑,追赶生命里最后一线光明。那个身影,落魄憔悴,但她不会看错,那是她归来的夫君。他赶在除夕之夜,来与她团圆。火势越来越大,炙烤着她的视线,烈焰浓烟里,她如同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不知身处何方。后来,火势是大了,还是小了?她不知道,但是她看见——
曾经相拥的廊下,他就在焚尽的杏树枯枝里,与他的佩剑一起,安静地等待着她。她脚步踉跄,微笑着走过去,与他相拥。
新年的黎明之光里,探路的禁军搜查大火后的将军府时,惊骇止步。一个半人半鬼的女人伏在废墟里一具焦黑的尸骸之上。洛阳的初雪落了下来。
他们以为那个女人死去了,半晌,她却抬起头来,雪花落在她的脸上,骇人的脸孔吓退了禁军。她缓缓起身,衣衫褴褛,赤足披发,走过断壁残垣。
那是萧昭夜最后一次见到弥镜。
她从废墟里逃走,从他惊怔的视线里逃走,而他竟忘了反应。他错失了她,永远地错过了她。
此后十一年,弥镜走遍了漠北、柔然、燕国,一路走,一路拼凑卫延陵的过往。曾经他说,他想走遍她长大的每一个角落。然而他没有做到,她做到了。或许是走得太久、太远,已经忘了原本的心意,也或许是她命数将尽,遗忘占据了灵魂。生命中的起落遥远如前世,异域与陌生的人们,渐渐使她忘记了自己的来历,甚至名字。
她选在彻底遗忘之前,回到记忆深处泛着模糊之光的起点。假如生命将要终结,不如飘零成一片落叶,腐烂在根下,也好嗅到一点记忆里的气息。
不知不觉,她走入了洛阳城南那片废墟,宿在野狐巢穴,与鼠蚁为伴。而后,这一日,雷雨交加,有人在破败的房梁下讲述遥远的故事。魂魄被什么触动,她为故事吸引,靠近那个角落,认真聆听。
“嫏嬛画馆可满足人心的所有愿望,只要买一幅画。”
这句话似是一柄拂尘,拂尽记忆的尘埃,过往触手可及。沉睡的岁月却仍被腐朽的铁锁锁住,直到她来到嫏嬛画馆。
镜像时空被嫏嬛伸手抹去,荷塘复归清幽,有雾气缭绕。
“可都记起了,卫夫人?”嫏嬛缓缓说着,浓雾从她唇齿间吸入,渐渐稀薄,露出荷叶的摇曳姿态。
藏身兜帽下的脸孔早已泪流满面,花弥镜瘫坐在水边:“多谢馆主。”
“那么,夫人的心愿已经满足?”嫏嬛转头看她,渺茫的声调里含着诱惑。
荷塘水面倒映着可怖的脸,花弥镜蓦然抬头:“不!”
仿佛早已料到,嫏嬛颊边绽出笑靥:“哦?”
花弥镜过早衰老的眼里升起垂死的火焰:“请让我回到那个除夕夜,我要在将军府等夫君归来。”
嫏嬛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先讲条件:“为夫人重现过往只是用的夫人一滴血,血液里有宿命的轨迹,可自行演绎镜像。倘若按照夫人心意,改变宿命的轨迹,我需动用四件洪荒法宝,为夫人推衍一幅逆转宿命的画境。此中代价,夫人可知?”
花弥镜谦卑而自惭:“我余生不多,不知可否以命作抵。”
“夫人执念深重,正是我所要的。”嫏嬛笑开,荷塘为之颤动,“请夫人于这方归塘沐浴,洗去宿命轮回,我再来圆夫人心中夙愿。”
荷塘上的镜像演绎了十数年过往,于抟风而言,不过是一顿饭工夫。
“河虾果然寡淡了少许,不如海虾味道鲜美,瑟瑟的厨艺更是降低了河鲜的肉质和滋味。”饭桌上,抟风提着筷子,戳着碗里个头不大的河虾,品评自己的食物与别人的厨艺,重重叹了口气。
瑟瑟埋头扒饭,吸溜着便宜的白菜叶子,不敢多加置喙。
嫏嬛忙着在壁橱里四下翻检:“我的洪荒法宝呢?”
抟风咬着一只并未完全烹饪熟的河虾,任其在牙齿间扑腾:“什么洪荒法宝?”
嫏嬛抬袖扇风:“我作画的笔墨纸砚,有没有瞧见?”
抟风将河虾含在嘴里玩弄:“我的可以借你用。”
嫏嬛冷漠道:“你在集市地摊上几文钱淘来的文房四宝,确定能借我画出幻境?老实说,是不是将我的洪荒法宝拿去玩了?”
抟风突然间被河虾卡住了喉咙,憋红了脸:“你听我说……”
嫏嬛自然不肯听他的鬼话:“瑟瑟你说。”
瑟瑟这才从碗里抬起头,怯怯道:“前日,我见抟风掌柜去了西街当铺,后来买回来一包海鲜,吃了两日。”
抟风吞咽下河虾,恼怒道:“瑟瑟丫头竟敢监视本座!”
屋内瞬间充斥一股压迫力极强的气流,嫏嬛步步走向抟风。生死攸关的刹那,抟风使尽毕生所能,跳下板凳,扑通抱住了嫏嬛大腿,痛哭:“馆主,女王大人,本座错了,本座的河虾都给你……”
嫏嬛凛冽的怒焰竟被他无形中牢牢压制住,若是强行挣脱,恐怕这座画馆连同整个巷陌都将化作飞灰:“今夜之前,赎不回我的洪荒法宝,你的卖身契再加一百年!”
抟风脸上一呆。
月色洒满荷塘,穿透薄雾,荷香扑鼻。花弥镜静坐水边,手指攥着衣角,露出几分紧张的神情:“馆主,何时开始作画?”
嫏嬛半闭眼眸,抬起素手掐算:“待吉时,我好以天地灵气为引。”
如此又拖延了片刻,身后终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女王大人,本座回来了!”
嫏嬛慢慢回身:“已入夜一个时辰。”
抟风怀里裹着一个沉重的包袱,俊脸上补着一块伤口贴,哭丧着脸:“那当铺掌柜不识好歹,拉着本座打了一架,险些毁了本座的容貌……”
嫏嬛冷声:“所以你是抢回来的?”
抟风含泪点头:“人家哪里有钱去赎。”
嫏嬛一招手,包袱飞入她掌中,自行打开,四件天材地宝一一飞出,围绕着嫏嬛旋转。洪荒法宝浸在月光中,散着耀目光辉,仿佛向世人昭告自己的不菲身价。
花弥镜的紧张情绪得以缓解,凝望四件飞旋的宝物,目光涣散,神思为之牵引。
洪荒法宝吸纳天地精华,夺取凡人神志,以炼自身精魄。抟风走到花弥镜身边,伸手挡住她视线:“愚蠢的人类。”花弥镜骤然清醒。
嫏嬛挥袖,归墟笔、不周墨、扶桑纸、北冥砚一一于空中就位。上古神物为她驱使,推衍起新的命途。只见她寥寥数笔,勾勒出花弥镜当年的模样,画中人顾盼生辉,栩栩如生。嫏嬛向花弥镜招手:“夫人请入画。”
花弥镜依言走向嫏嬛,走入画中,与画中人合二为一。
荷塘之上氤氲起一片浓浓迷雾,水雾丝丝缕缕迅速移动,转眼结成一幅画境。嫏嬛携画,走入迷雾中的画境。画境即将消失之际,抟风思来想去,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画中一游,便自作主张扑了进去。
第七节 画境
洛阳新宅,除夕之夜。
抟风抱着双臂,冻得瑟瑟发抖:“这是什么鬼地方?”
嫏嬛不慌不忙,自芥子空间取出一件紫貂大衣穿上:“侍郎府。”
抟风冻红了眼:“我的呢?我的呢?”
嫏嬛惊讶:“没有预备你的呢,谁叫你跟来。”
抟风心伤:“你一个单身女子进入这种男女纠葛的情爱幻境,本座不放心嘛!”
嫏嬛想了想,手指一个方向:“很好,你去拖住萧昭夜,我就不会有危险了。”
“可以把他直接打晕么?反正这里是画中,死不了人,不如直接杀了他吧?”抟风高兴地提议。
“虽然法宝维持的幻境在画中,可以改写每个人的命运轨迹,但也要根据画镜里的因果推衍。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我们要做的,正是青萍和微澜。若是干预得太过粗暴,便会破坏他们的命途,浪费了我的画境。你要是敢乱来,此生别想回北海。”嫏嬛解释并威胁道。
抟风震惊了:“那要本座如何拖住这个混蛋?难道要用本座的美色?”
嫏嬛裹着紫貂,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自己想办法。再耽搁下去,萧昭夜就要跟花弥镜的命轨再度纠缠。”
抟风抖落身上结的薄薄一层冰屑,不满地嘀咕:“一个幻境而已,编这么真实做什么,冻死本座了!”
侍郎府后院,静室灵堂。花弥镜一身缟素,跪在火盆前,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庞。
嫏嬛不请自入:“卫夫人请节哀。”
花弥镜素净而哀伤的脸抬起:“你是谁?”
“生意人。”嫏嬛笑吟吟,手上递出一物,“这是卫将军写给卫夫人的信,托我传达。”
花弥镜霍然站起,裙裾险些带翻火盆:“我夫君?他在哪里?”
“夫人看信便知。”
花弥镜展信急阅,而后一把抓住嫏嬛:“姑娘既然能进到侍郎府,定也能出去,请带我去见夫君!”
嫏嬛安抚她道:“夫人稍安,小心腹中骨肉,外间寒冷,请穿厚些。”
于是花弥镜便见她手里忽然多出一件棉衣。
二人准备妥当,出了静室,迎头遇见前来送膳汤的紫凤。
紫凤得过吩咐,不许踏进静室,只在院门口徘徊,跺脚驱寒,见有人出来,很是欣喜:“膳房给卫夫人煎了青梅汤,用来缓解夫人的厌食症状。这位是?”
嫏嬛端起食案上的青梅汤,放到鼻端嗅了嗅:“三月青梅,六月水,好汤。”她将汤碗放回食案,笑道,“另有一味莪术,你不妨问问萧侍郎,此青梅可是彼青梅。”
紫凤不明所以,花弥镜亦不得解。
嫏嬛又笑问:“后院通往外面街巷的门在哪里?”
紫凤被她的笑容迷惑,手指一处。
“多谢。”嫏嬛带着花弥镜走向后门。
出了侍郎府,花弥镜似不畏寒冷,面上泛起薄薄的红光,迫不及待赶往将军府。她竟已将路线谙熟于心。将军府遭查封,正门与侧门皆上了封条,高墙深院近在咫尺,却无法逾越。
“夫君他真的回家了?”花弥镜手抚外墙,眼底光芒万点。
“除夕之夜,卫将军当然要回到家中与夫人共度。”嫏嬛牵起她的手,循循善诱,“夫人请闭上眼。”
只要卫延陵未曾战死,只要他还活着,她能够再见到他,花弥镜愿意为此做任何事。对于嫏嬛的指点,她言听计从,迅速闭上眼。耳边风声擦过,只听嫏嬛道“夫人请睁眼”,她睁开眼,楼台杏枝竟在跟前。二人已身处将军府内。
“你会异术?”花弥镜惊诧不已。
“略会。”嫏嬛笑意盈盈,秋波流转,“夫人还不快去见卫将军。”
花弥镜脸上有了少女红晕,急步向廊下去,转过屋角,那里果然有一道身影。寒庭空枝错落,他仿佛等待已久,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佩剑于身侧划过弧线。
“夫君!”看清他的脸,花弥镜喜极而泣,飞奔着扑入他怀里。
“弥镜!”衣衫落拓的卫延陵紧拥爱妻。
明明,只是分别了三月,为何,这拥抱,如同隔了一世的距离?
花弥镜的脸庞从他胸膛上抬起,伸出手抚摸他被风沙磨砺的面孔,他鬓边垂落的发丝拂在她指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你战败,说你通敌?可我不信。”
卫延陵按住她的手,目中流露出痛楚恨意:“我率前锋突袭柔然可汗,恰逢漠北大雾,全军原地待命,等待六镇兵需补给。全军足足等了三日,不见六镇支援,直到燕国大军到来。我军决意突围,预定的侧翼伏兵却不知所踪,直到将士们耗尽最后一滴血,他们才不紧不慢赶来清理战场,搜寻我的尸骨。”
花弥镜听得心惊肉跳:“朝廷三司说夫君私通燕国,从夫君的行军囊里搜出燕国虎符!是有人陷害夫君?”
“我与一名死去的将士换了衣着,又砍下了他的头颅,他们便将他当成了我,行军囊里搜出什么,自然任由他们安排。在他们眼里,卫延陵已死,多少罪名皆可编排。”
花弥镜全身发抖:“他们……是谁?”
“边关六镇,魏军中军、侧翼,还有朝廷里的高官重臣!”
花弥镜流下泪来:“他们却说我父亲与燕国密函往来,又故意陷害夫君,诬陷我们两家与慕容氏里应外合,吞灭魏国。夫君,你回到洛阳定是危险重重。”
卫延陵却摇头:“我若不回,你岂不是以为我死了?我怎能让你为我伤心。”
诉说衷肠的二人之外,嫏嬛抬头看了看天:“时辰不早,你们有什么打算?”
竟未察觉有人在侧,卫延陵倏然盯住她:“你是何人?”
嫏嬛浅笑道:“卖画的生意人。”
花弥镜疑惑:“不是夫君让她给我送的书信?”说着,取出信来。
卫延陵翻看了信上笔墨,眉目深沉:“确是我的笔迹,可我并未曾写过这封信,更不曾托付她传信。何况,这纸底泛黄,不似近时。”
嫏嬛笑意深邃:“兴许,只是卫将军忘了。”
花弥镜并不在意这个差错:“全凭这位姑娘,我才能见到夫君,也多亏这封信,我才确信夫君回了洛阳。这信上,有杏树的香气。”
卫延陵这才对嫏嬛削减敌意:“实在是洛阳阴谋重重,令人无暇辨别,姑娘请勿介怀。”
嫏嬛又笑问:“所以,卫将军和夫人有何打算?离开洛阳是非之地,还是为自己沉冤昭雪?”
卫延陵握住剑柄,毅然回道:“自然是要为战场上将士们的冤魂沉冤昭雪!”
嫏嬛收了笑意:“此事牵连甚广,若想翻案,将军可知其中艰辛?一旦失败,死罪难逃。对了,卫夫人已有三月身孕。”
卫延陵原本的坚定生了动摇,且惊且喜,抱住弥镜:“真的?”
花弥镜脸上先红再白:“这孩子能否生下,端看苍天是否有眼。若能为父亲、为夫君、为那些无辜丧命的将士们洗刷冤屈,死亦何惧。”
卫延陵惭愧道:“夫人说得是。”
花弥镜抓住他的手:“此案,或许有一人可以帮我们。”
第八节 还珠
抟风在洛阳的街道上狂奔,惊呼求救:“肉眼凡胎的畜生竟敢追咬本座,信不信本座打断你的狗腿?恶犬伤人啦!救命啊——”
不远处,梧桐树上飞下一段梧桐枝,掠过抟风头顶,落到他身后。逃命中的抟风陡觉身后杀意顿消,扭头去看,追咬他十几条街的凶犬竟然叼住了树枝,拼命摇动尾巴,兴奋地奔向梧桐树。
嫏嬛从倚坐的树枝跃下,蹲在叼来梧桐枝的恶犬跟前,抚摸狗头,赞赏道:“下司犬,民间养来看家护院,极为护主,真是个乖宝宝。”她接过犬嘴里的梧桐枝,再度投掷出去,下司犬原地蹦了两蹦,甩动尾巴,扭头奔向飞走的梧桐枝。
抟风惊魂甫定:“什么乖宝宝,它是萧昭夜放出来追本座的!好险!”
嫏嬛拍去手心狗毛:“侍郎府里什么情况?”
抟风顿时得意:“本座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我说除夕夜特来给萧侍郎占卜一卦,他同意了,我便算他命中当有一劫,乃是应在情字上,此生都是爱别离、求不得。他竟然信了,还特别沉默,直到一个送膳的丫鬟来问什么鹅煮,什么此青梅是否彼青梅。他才匆匆忙忙赶去别院,得知他的爱妾被人拐走,顿时就大怒,拿丫鬟问话。丫鬟说二夫人被一个奇怪的女子带走,我就说嬛嬛才不是什么奇怪的女子,这萧昭夜竟然就认定我与你是一伙,到他府上心怀不轨,便让护院拿下我。哼!本座岂是那么好拿下的,当即就使了水遁术,躲进了一碗汤里。护院们四下搜寻本座,本座正得意呢,一个浑身药味的家伙拿起汤碗喝了一口,将本座吞咽进了腹中。哎呀!好气!吃掉了本座,竟然还说本座是鹅煮,会致孕妇小产。本座一怒之下踹了一脚他的肚子,他滚到地上时,本座从他嘴里钻了出来,接着就被恶犬追咬,幸亏本座逃得快!”
嫏嬛当即揪住他耳朵:“说了不许粗暴干涉,你还这么闹腾。”
抟风求饶:“那人家不是为了保命么,萧昭夜心狠手辣,万一人家落到他手里,被他百般折辱,羞愤自尽,嬛嬛你这样会失去我。”
嫏嬛深知这货贪生怕死,好逸恶劳,还睚眦必报,他没水淹侍郎府已经很克制了,对待大魔头,不能要求太多,遂罢手:“便饶了你这回。”
“多谢馆主高抬贵手,对了,你把萧昭夜的爱妾藏哪了?”
“大理寺。”
抟风不懂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也不在意:“只要别让萧昭夜找到,这个夺人妻子还放狗咬本座的混蛋!啊,下雪了,本座又冷又饿,馆主我们去吃海鲜吧?”
雪簌簌地下,洛阳的初雪如期而至。嫏嬛同意满足抟风的口腹之欲,只不过花费都要算在他的账头上。街边酒楼林立,唯有名为“望海楼”的一家得到了抟风青睐,大概因为名称里有个海字。
“小二,给本公子上多多的海鲜,越多越好!”抟风拉着嫏嬛登楼坐定后,迫不及待地点菜。
“公子,实在抱歉,今夜除夕,上好的海鲜都被贵门豪户预定,都送去各府邸了,要不您点些别的?”小二解释道。
“什么贵门豪户,当本公子没钱么?本公子就要海鲜!”抟风怒道。
“小哥方才说上好的海鲜都卖出去了,那总有些品相不佳的剩下吧?”嫏嬛担心对面怒气冲冲的家伙又要惹是生非,提出个折中的建议,“无论下等次等,有多少算多少。”
“好好,二位稍等。”小二赶紧溜去后厨。不一会儿,送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蒸锅,赔笑道:“抱歉得很,这锅海鲜怎么都蒸不熟,贵客如果介意……”
“不介意。”嫏嬛掩唇一笑,“他喜欢吃不太熟的。”
果然见抟风两眼放光,毛手毛脚揭开盖子,对着一锅水汽蒸腾的海味吸口水:“再来一壶酒,快点快点。”蒸锅里虾蟹齐备,未曾蒸熟,横冲直撞寻找出路。抟风喜不自胜,立即将小二送上的绿酒斟了两杯,谄媚地推一杯到对面:“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嫏嬛取笑他道:“平日里不学无术,竟会诵诗。”
抟风羞涩一笑,眸底波光潋滟:“我知嬛嬛不饮酒,但尝一口可好,看在人家这么有文化的份上?”
想起他从前嚣张霸道、不可一世的模样,嫏嬛觉得自己调教有道,满意地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抟风抓了一只横行的海蟹,正要送给嫏嬛,却见对面的女子一手支头,闭着眼,醉过去了。往她酒杯一看,根本没有少多少。酒量这么浅,难怪不饮酒。抟风一面觉得遗憾,一面生出捕捉到惊天秘密的喜悦,无所不能的嫏嬛馆主暴露了致命弱点!一面又觉得脸颊泛着红晕的馆主极为妩媚,不由襟怀颤动,周身若有若无的波纹荡起了涟漪。
沉醉其中的抟风咬住一只蟹钳,扯动,忽听耳边有人惊呼:“陛下!陛下!”
抟风惊醒,左右四顾:“谁?”
“陛下,是臣!”
“你在哪?”
“在陛下的嘴里!”
抟风拿出嘴里的海蟹,疑惑道:“蟹将军?”
海蟹挥动双螯,喜极而泣:“陛下认出臣了!臣等终于找到陛下了!”
抟风皱眉:“找本座做什么?本座腹中饥饿,你先给本座吃了。”说着,再把蟹将军塞进嘴里。
蒸锅里的海虾蹦了起来:“陛下陛下!您不能吃蟹将军,龟丞相托我们来救陛下!”
抟风抓住蹦到嘴边的虾,塞嘴里,含糊道:“那个老王八还记得本座?”
蟹将军从抟风口中传出声音:“陛下对龟丞相有误会。”
“误会个毛,当初不就是老王八割海赔款,将本座赔给了嫏嬛,还签订了百年丧身辱国契约?”
蟹将军解释道:“龟丞相修订了北冥上古史,称当年赔掉陛下乃是权宜之计,如今我们北海强盛,誓要救出陛下。我们海族日夜期盼海皇陛下回归北冥呀!”
抟风冷漠着一张俊脸,拉出嘴里的虾兵蟹将:“本座先听听,老王八有什么计划。”
蟹将军在桌面横着爬行:“龟丞相吩咐我们将扶摇珠送还陛下。”说罢,张开蟹嘴,吐出一粒小珠,逐渐膨胀为一颗大珠,纯澈通透、水光熠熠。“多亏了扶摇珠,我们才没有被人类蒸熟。龟丞相说陛下借扶摇珠便可脱身。”
莹润剔透的宝珠从桌面升起,笔直没入抟风额间,一道水波纹一闪而逝。抟风摸了摸眉心:“并没有什么感觉嘛!说来,你们是怎么找到本座的?”
虾兵蟹将争先诉说:“我们从北冥入东海,穿过黄河,游过千金渠,进到洛水,通过地下河,潜入归塘,见到陛下进了一个大雾弥漫的地方,我们便在后面追赶陛下,不想落进了结冰的河沟,被人类抓走,然后不知怎么就进了一个蒸锅,在锅盖打开的刹那,寻到了陛下!”
抟风不学无术,是个地理盲,托腮听得一头雾水,敷衍道:“那你们走了多久?”
虾兵沉默了一下,才道:“没有历法官记录,我们也不知道游了多久,不过这一路上结识了许多水族,就连偏居内陆孤陋寡闻的洛水龙王都从他祖上听说过我们要营救海皇,还款待了我们几日,说等海皇陛下回归北冥,一定要娶他的公主做北冥皇后。”又沉默了一下,“虽然被龙后痛骂了,说龙宫的公主怎么可以嫁给北冥那头蠢鱼暴君。”
蟹将一钳挥到虾兵须上,剪断了它的长须:“蠢货!怎么可以当着陛下的面说陛下是一头蠢鱼暴君?”
虾兵捂着断须泪湿碗碟:“蠢鱼暴君又不是我说的。”
蟹将愤然:“那你还说蠢鱼暴君!”
“啪!”抟风怒拍案,“都给本座闭嘴!”咬牙切齿,“小小洛水龙后竟敢辱骂本座,本座要吞掉整座洛水龙宫!”说完,一头栽倒。
虾兵蟹将惊呆:“陛下?陛下?陛下驾崩了!”一虾一蟹咬住抟风胳膊,痛哭流涕,海水湿透了抟风衣袖。“陛下驾崩了!”
小二与掌柜手擒绳索,将抟风和嫏嬛各绑数圈。虾兵蟹将担心再被塞入蒸锅,急忙收泪,趁势钻入抟风袖底。
第九节 有鱼
清晨时分,抟风被一盆冰水迎面泼醒。
凝着水珠的两排睫毛分离开来,漆黑透亮的瞳孔映出众人面孔。面寒似冰的萧昭夜,持鞭的壮汉,凶光毕露的下司犬……
抟风一个激灵,彻底清醒,发现动弹不得,竟是被绑缚在了木桩上:“萧昭夜,你想做什么?”
萧昭夜开口,嗓音好似在冰水里浸泡过:“弥镜在哪里?”
“你的小妾,又不是跟我私奔,我哪里知道!”
持鞭壮汉挥动鞭子,将空气抽得噼啪作响,以示威胁。
萧昭夜再度开口:“弥镜在哪里?再不说,这顿鞭子先让她尝尝。”说着,目视旁侧。
抟风转头一看,嫏嬛也被绑了,幸运的是她还在醉酒状态。抟风很想知道,假若祭出这场画境的人被画境里的人打一顿,会是个什么下场。不过,保险起见,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毅然扬起脸,担当起大丈夫的角色:“萧昭夜,不许动我的女人。你先放了她,我就告诉你花弥镜的下落。”
萧昭夜面色更沉:“不要试图跟我谈条件。”
壮汉持鞭走向被缚的嫏嬛。
抟风赶紧叫停:“等等等等,昨夜不知道吃了什么,被奸人药倒,脑子不太灵光,让我想想,卫夫人去哪里来着。”
蟹将军早从抟风袖口爬出来,躲在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在绳索上挥钳,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剪断了一道绳索。抟风被缚的身躯松动了少许,身上滴答而落的水珠渗透他的外衣,转瞬之间,他的衣裳之上水光流动,忽然向周身之外振出一圈波纹。木桩碎裂,众人被击倒,侍郎府里的枯树老藤摇动不止。抟风眉间生出一隙光,渐至扶摇珠的大小,放出耀目的光辉,凡眼无法逼视。
侍郎府众人再度睁眼,歪倒的木桩下只余一堆断裂的绳索,头顶却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众人仰头,见到毕生罕见的一幕。
一只巨大无匹的鱼在空中飞舞,周身为水浪携裹,水击三千里,长虹映日。重获自由,大鱼嘴里发出人类听不见的叫声,万物静息,天地骤然宁静。山峦般的身躯上下翻腾,摆动庞大的尾鳍,扫散天边云雾,如在大海遨游。
远古的传说冻结在人们唇边。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大鱼在空中扭转身躯,俯身冲向洛阳城,自高空携带来的水浪瞬间凝结,化作冰雹雪雾,阴霾布满洛阳城,遮蔽人们的视线。大鱼龙卷风一般袭向侍郎府,尾部托起嫏嬛,将她抛至鱼背。再度甩尾腾空时,光滑的身躯覆满黑羽,短鳍化作巨大的双翼,遮天蔽日。展翅向青天,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人间飓风不绝,混沌一片,天地黯淡,白昼如夜。
嫏嬛悠悠醒转,青天在上,羽被在下,流云在侧。宿醉依然缠绵不去,她撑起额头,将过往云雾吸纳腹中,直到填饱肚子。手抚羽被,光滑保暖,赞道:“极品好羽,多缝几床被子,能卖个好价钱。”
羽被一抖,青天云雾间传来熟悉的声音,似极委屈:“人家的羽毛长了千年才长到最好看的样子,缝了被子不就秃了么?”
嫏嬛侧坐大鹏背上,迎风梳头:“原来是抟风啊,你怎么化形了?哦,你都一千多岁了呀。”
抟风急忙辩解:“人家为了救你,一急之下不就化形了么。”更急切地解释年龄问题,“鲲鹏两千年才成年,人家还是个未成年的宝宝呢!”
云雾里传出嫏嬛的笑声。
望海楼虽被冰雹砸断了门楼,依然挡不住生意兴隆,小二忙忙碌碌来迎客。
“二位客官里……”小二脸上笑容僵固,步步退至柜台,哭道,“冤有头债有主,这都是掌柜吩咐的!”
抟风上前一把揪住他:“掌柜人呢?”
“去、去侍郎府领赏了……”
抟风将他摔到地上,宾客们见状,纷纷避让:“萧昭夜命令你们捉拿我们的?”
小二瘫在地上嚎哭:“不关我的事,是萧侍郎给全城下了悬赏令,掌柜的财迷心窍,给二位下了蒙汗药,呜呜呜……”
对于遭人陷害的细节,抟风一向较真:“蒙汗药下在哪里?”
“海鲜,和酒里,都有。”
嫏嬛坐在凳子上,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原来那个奇怪的味道是蒙汗药啊,我说绿蚁酒怎么怪怪的。不过这点凡物,怎么可能药得倒我,我只是醉酒罢了。”
抟风看了看她,迅速决定,在馆主的问题上不必较真,却忍不住狠狠揍了小二一顿:“海鲜本公子都还没有吃,只塞嘴里尝了尝味,就被你们药倒了!”可见,人间的蒙汗药委实凶残,连海皇都能放倒,好气!“肯定是你们的蒙汗药过期了!”
“是,是,我们的蒙汗药过期了……”小二哭着承认。
客人们担心是仇杀,顿时跑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都是八卦心特别强盛的。
掌柜就在这时骂骂咧咧回来了:“开年就这么晦气,竟然发生天狗食日,宫里的元日朝会不知道几时结束,萧侍郎几时回府。”
客人们同情地望着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掌柜。不出所料,掌柜跨进门槛,迎来一顿殴打。
“公子饶命,这都是萧侍郎的吩咐,苍天有眼,萧侍郎今日清早在府中被大鱼咬伤,也不知道是哪种凶残的鱼,啊啊啊公子饶命……”
这日,掌柜为赔罪,抟风得以大快朵颐,吃到了一顿上佳的海味,而且免费。
酒楼恢复秩序,食客络绎不绝,带来的街谈巷议也是不绝于耳。
“听说萧侍郎的爱妾跟人私奔了!”
“那爱妾听说来路不正。”
“什么来路不正,人家是卫将军的前夫人!”
“还什么卫将军,叛国通敌的罪人,听说在战场上被柔然人砍了头!”
“可不是嘛,除夕夜里有人见到死去的卫将军回到洛阳,到处找头呢!”
“哎呀妈呀!吓死大爷了!”
“你们都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没谱的事儿!”
“那您给说说有谱的事儿呗?”
“你们就不觉得奇怪,今日都过午了,上朝的大人们怎么还没出宫?往日大朝会,午时之前,铜驼大街就满是大人们的车马轿子,回衙的或者回府的。”
“还真是!难道宫里有什么事?”
“不是我跟你们爆料,过不了多久,洛阳将会天翻地覆!”
“难怪天狗食日,大凶之兆啊!”
正月尚未过完,洛阳果然天翻地覆。全因元日的那场飓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白昼如夜,百姓将鲲鹏遮日当做了天狗食日。
钦天监上奏魏帝,天命噬日,昼晦如夕,妖风蔽云,不见羲和。新年天生异象,大理寺卿以此为由,于大朝会上奏禀,上天示警,必有滔天冤情,从而引发朝会大议。年前的将相通敌案被重新翻至明面上讨论,大理寺卿列举诸多疑点,先前不满此案草率作结的大臣们纷纷站出来,越辩越动摇此前案情。
天狗食日造成宫里人心惶惶,魏帝也恐上苍降怒天子,遂命大理寺卿重审卫延陵案。
第十节 翻覆
端月呵气成霜,坊肆间寒风彻骨,摊贩为谋生计,照例卖些温热饮食。
“烫死本公子了!”坐在食摊矮凳上,抟风被碗里的肉丸烫得大呼小叫,忙不迭又往嘴里塞新的丸子,“好烫好烫!”
嫏嬛盯着吃得满头大汗的吃货,十分不解:“你就不能慢点吃?”
抟风含糊道:“不行,这么好吃!老板,快给她也上一碗!啊!好烫……”
嫏嬛原想拒绝,于她而言,吸风饮露便够了,迷恋人间的食物免不了五谷轮回,沾染尘俗之气。抟风一再向她灌输享用美食的愉悦,若不能尝遍人间美食,即便活个千年万年又有什么趣味,还举例上古仙神为尝人间食物,特意伪装凡人混迹市井,结果一装便不愿回仙界。嫏嬛当然不信,这货胸无点墨,这些故事定然也是道听途说、毫无依据。但热气腾腾的汤碗搁到面前,她鬼使神差舀了一勺汤水。
抟风余光瞥见,将得意的微笑藏在蒸腾的汤雾里。
“老板,给我也来一份。”新来一客,坐到二人身边。
声音耳熟,抟风警惕地扭头,顿时一脸惊愕:“萧、萧……”
来人正是萧昭夜。他却不以为意,对身边疑似妖怪的家伙视若无睹,仿佛不曾跟抟风结下过仇恨。白色常服衬着俊眉修目,既无恐惧,也无怨愤。
嫏嬛尝完一勺汤:“萧公子可知这汤名何物?”
萧昭夜仰头打量,摊位上一片布幡迎风招展,上书“牢丸”二字。他轻声吟诵:“《饼赋》有云:四时从用,无所不宜,唯牢丸乎!”
抟风吞丸入腹:“有文化最讨厌了!”
嫏嬛舀起一只汤丸:“牢者,牢也;丸者,完也。”
萧昭夜半晌不语,若有所悟:“姑娘,我是否曾见过你?”
抟风大怒:“哎呀,这种老掉牙的搭讪手段!”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有女子哭来:“夫君!我错了,你原谅我,我不要和离!”
抟风见此女衣着华贵,容貌艳丽,却泪如雨下的模样,顿生同情:“也不知道是哪个负心汉……”
女子扑向萧昭夜,抱住他的腿,痛哭:“我以为她腹中是你的骨肉,我以为你们暗通款曲,是我糊涂!可那莪术也不会要她性命,你就这么厌恶我?”
萧昭夜扶她起身,毫无留恋:“我在你名下置了一处宅子,虽没有侍郎府宽敞,也足以安身度日。走吧,煌珠。”
“萧昭夜,你恨我是不是?原本,你就爱的是她,是不是?”萧夫人委顿于地,哀恸而绝望。
萧昭夜已离她而去,他素装轻服,走入沉沉的夜色里,走出一道萧瑟寂寥的背影,很快被夜幕吞没。
卖牢丸的摊贩猜出了他的身份,疑惑嘀咕:“侍郎府不是在这边么……”
正月的最后一天,卫延陵案彻底翻案,整个洛阳为之沸腾。
大理寺卿将证据与结案陈词上奏魏帝,举朝震惊。朝中真正通敌的公卿大臣皆被下狱,而据说,其中只有一人主动走入大理寺,交代罪行。即便如此,其罪行亦不可饶恕,大理寺判其斩监候。
案情真相逐渐揭晓。前丞相花慎含冤入狱,正是被其门生模仿了笔迹,盗取了印章,伪造了通敌书信。卫延陵出征漠北,率前锋突袭柔然可汗,六镇故意延误军需粮草,中军与侧翼让敌避战,使卫延陵陷入绝境,终至全军覆没。魏军清理战场,将伪造的燕国虎符栽赃给阵亡的卫延陵。三司巡边,竟听信六镇一面之词,草率结案,终酿滔天冤案。
镇北将军卫延陵虽出自燕国皇族旁支,为慕容氏后裔,祖上却因避难迁魏,忠心投魏竟遭奸佞构陷。卫延陵十数次出生入死,为大魏镇边戍国,驱柔然于万里之外,使燕国不敢进犯,实属千古难遇之良将。其所受冤屈,皆为之昭雪。魏帝下诏,谥忠武,追封一品镇国将军,配飨太庙。
三年后。山溪潺潺,飞桥隔野烟,桃花随流水。
一名裙布荆钗的村妇在溪边浣衣,清澈溪水倒映着一张素颜。哗啦一声,一条肥鱼从溪间跃起,撩起一串水珠,蹦入正清洗的衣物间。
“可以炖鱼汤给阿宝喝了。”村妇抓起鱼,笑靥如花。
“放开!快放开本座!”肥鱼甩动尾巴。
“啊,妖怪!”村妇惊吓不已,丢出肥鱼,砸出“噗通”的水声。
肥鱼在溪水里游了几圈,再度跃到空中,翕动鱼嘴:“卫夫人,你不认识我啦?”
村妇正是花弥镜,被一条鱼叫穿身份,她顿时紧张:“我不认识你!”
嫏嬛带着笑意从溪边走来:“卫夫人,别来无恙?”
花弥镜惊魂甫定,见到熟人,终于放下心:“姑娘是你!我们夫妇还未好好感谢你呢,若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叙。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嫏嬛半晌才道:“你确定要知道我的名字?”花弥镜不解。嫏嬛闭目沉吟,再睁眼,仿佛做了决定:“沉冤昭雪,相守三载,这个结局可圆了夫人夙愿?”
花弥镜听不懂:“什么结局,什么夙愿,姑娘在说什么?”
嫏嬛向她娓娓道来:“我在洛阳开了间画馆,贩卖画境,以满足世人愿望。夫人前来画馆,向我买了一幅画境,圆夫人心中所求。这一世的圆满,实则是夫人用命换来的。”
花弥镜摇头且怀疑:“你说……我们夫妻相守都是假的?我并不记得你所说之事……”
“我叫嫏嬛。”
花弥镜脸色陡然苍白,尘封的记忆被掀开,万古尘灰散尽,露出可怖的真相。卫延陵含冤屈死,她于大火中,与被焚烧的尸骸相拥在雪夜。面目尽毁,浪迹半生,生命将终时,她走进了一间画馆——嫏嬛画馆。“请让我回到那个除夕夜,我要在将军府等夫君归来。”她的哀求穿过两世的记忆,回响在耳边。
冷汗湿透衣背,前世的记忆恍如噩梦。不,她无数次夜里惊醒,被噩梦纠缠,躲在夫君怀里,夫君安慰她,梦醒了就不怕了。嫏嬛却告诉她,那些梦里出现的情形才是她真实的经历。她不接受,爬起来,浣洗的衣物也顾不上,她要摆脱这个带来噩梦的女人,她要让夫君将他们赶走!
肥鱼跃进嫏嬛怀里,翕动鱼鳃:“愚蠢的人类。”
嫏嬛叹口气,抱着肥鱼,在后面跟上她。
草屋炊烟袅袅,是家的方向。
花弥镜跌倒了无数次,膝盖磕出了血迹,她毫无觉察,一心只想赶回家。“夫君!阿宝!”仿佛她一生的宝藏将被人夺去,她要率先藏起来。
跌跌撞撞闯开荆扉,她失魂落魄在屋里寻找,灶膛里柴火正燃,火灰犹温。心被攥走,空了一个洞,她扶着灶沿,缓缓瘫倒。
“弥镜。”“娘亲!”绝望之际,屋外一大一小两道起伏的唤声,重燃她的生命之光。她迅速爬起,疯了般飞奔出门。
农夫打扮的卫延陵一手提了竹篮,一手抱了孩子,眉目俊朗,迎着炊烟归家来。玉雪可爱的娃娃张开白胖的手臂,娇憨迎向母亲。
花弥镜双泪直下,以单薄的身躯将父子二人合抱。然而,她目光越过家人,望见了此生都不愿再见的嫏嬛,她如坠冰窟。
“卫夫人,画中时限已到。”嫏嬛微仰头,看向逐渐暗淡的天幕。
五光十色的世界如同放置过久的水墨画,终至褪了色。风停了,鸟鸣也息声。
卫延陵挺拔的眉目暗淡在光影里,身姿如风化的泥塑,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妻子的脸庞,崩解的态势从指端开始,不可遏抑地蔓延开来,瞬间裂为千万片。幼童亦如沙间之塔,顷刻崩塌。花弥镜徒劳地想要挽留,无助的手穿过四散的飞灰……
就在咫尺间,她眼睁睁看着丈夫与孩子消失在她的怀抱。
第十一节 夙愿
画境至此终结。
可怖的容貌再度回到她身上,一同回归的,还有清醒的记忆。
她空茫的眼一直望着再也看不见的飞灰:“多谢馆主,圆我一场夙愿。我的命,你拿去吧。”
“此间卫延陵乃夫人执念所化,画境再美,亦是虚幻一场。夫人当真值得,以命换一场幻境?”嫏嬛总免不了有此一问。
“我并不后悔。”半张面孔被烧毁的花弥镜如是回复。来到嫏嬛画馆的每一个客人,也都是这般答案。
听到意料中的答复,嫏嬛反倒松下一口气。人类的执念如此浓烈,正是她来到人间的缘由。
“我已做完夫人的这桩生意。”嫏嬛话中一顿,美目一转,“不过夫人可知,卫将军亦是我画馆的客人。”
“夫君他……”花弥镜原本沉寂的眼,倏然点燃,“他难道……他的夙愿是什么?”
“十一年前的除夕夜,恰逢我的一位老友渡劫,遗憾的是,他遭天火雷殛,未能扛过去,被烤成了焦炭,令人唏嘘。我念着昔日旧情,前去给它收葬骸骨。哦,忘了说,他渡劫的地点便是镇北将军府。于是,我便与归来的卫将军相遇。他神色凄苦,了无生趣。我问他缘由,他却不说。这时宅院起火,将我们围困。他无意偷生,临死之际,方吐露心迹:万里迢迢逃回洛阳,却见爱妻入了他人怀抱,他怨爱人变心,恨命运不公。如此强烈的怨愤实属罕见,于是我便接下他这桩生意,圆他一个夙愿。他写下一封信,托我交给他的爱妻。我将渡劫失败的故人化作卫将军的模样,而后卫将军便寄居在这幅画里,被我带回画馆。十一年后,我于将军庙祭拜故人,遇见了夫人你。”
花弥镜每听一句,泪珠便凝聚一分:“原来他恨我,宁肯在画里,也不愿见我。”
嫏嬛见惯了人间恩怨别离:“夫人与卫将军夫妻缘分早已断在那夜除夕,只是你们的执念太强,我才同二位做了两桩生意。”
花弥镜微微摇头,泪珠滑落:“馆主可否送我入他的画境?”
嫏嬛轻叹:“我说了,你们夫妻缘分已尽。卫延陵的画境里自有画里的卫夫人,你即便进入他的画境,也不会再是卫夫人。”
绝域里的人或许总能察觉一线希望,花弥镜便从嫏嬛的拒绝里寻到了她的希望:“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别无所求,请馆主成全!”
嫏嬛沉吟片刻:“卫将军执念未消,仍在画境中。我可送夫人进去,但夫人将受画境禁咒限制,不得干涉画中人的命轨,不得与卫将军相认。即便如此,你还想见他么?”
花弥镜怔了怔:“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见他。”
嫏嬛手上光芒一闪,一卷画轴凭空出现,推开黯淡的天幕,现出一处熟悉的宅院。时间是可折叠的长缎,画境内的时间便在嫏嬛翻手之间。
“夫人,这是新来的仆妇,养过孩子,可以照顾小公子。”将军府管家向女主人引荐新招来的妇人。
廊台下坐着将军夫人,花颜月鬓、身姿婀娜,看向仆妇点了点头:“叫什么名字?”
仆妇低垂视线:“回夫人,奴婢叫绣陌。”
孩子的清脆笑声自杏花林里传来,眉目都是花弥镜模样的三岁小男孩跑向廊下:“娘亲。”
卫夫人取出手绢擦去男孩额头上闪亮的汗珠,满眼带笑:“玩累了?娘亲给你寻了位保姆,你叫她绣娘便好。”
男孩灵动的眸子朝新来的保母看去:“娘亲,绣娘哭。”
布衣素裳的绣陌忙抬袖拭泪,仓促地挤了个笑脸,以掩饰失态:“夫人、小公子勿怪,奴婢早年生育过一个孩儿,长到过小公子这般大,后来没了。夫人放心,奴婢定竭尽心力照看小公子。不知小公子取名了没有?”
同为母亲,卫夫人同情绣陌遭遇,陪她叹了口气,看向自己孩子更是视如珍宝:“乳名叫阿宝,大名还没取。”
绣陌喃喃念着:“阿宝……”
一股风自院子外吹来,院门大开,爽朗清举的大将军穿着常服迈入院中。绣陌转过头,耀眼的阳光镀着卫延陵的身影,明明清晰至极,却在她的视野里渐渐模糊。
卫延陵径直走向廊下,眼底盛笑,嗓音含情:“议事厅里拖延许久才得解脱。”
卫夫人起身下廊台,迎向卫延陵,替他擦汗,嗔怪道:“怎么老的小的都是个匆忙性子,晚点就晚点嘛。”
阿宝见父亲回来,哒哒地跑来抱腿,软糯糯道:“爹爹要剑剑!”
卫延陵俯身一把抱起儿子,另从腰后抽出一柄小木剑:“爹爹给阿宝削的剑剑,要跟爹爹一样做武将吗?”
阿宝抱住小木剑,开心地大叫,年幼的他自然听不懂父亲言语后的顾虑。
漂浮杏花香的院落,绣陌退在廊角阴影里。这份天伦之乐,是他的夙愿,她怎么可以不成全?哪怕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眺望。她手抚眼角,密密的细纹,是另一副苍老的容颜。
绣陌照顾起阿宝小公子的饮食起居,悉心周到,卫夫人顾及不到的地方,她却能面面俱到。时日一久,卫夫人对她越发倚重,将阿宝彻底交给她带。卫夫人得了空,时常外出,从繁冗的家事中脱身后,卫夫人又重如少女一般,娇艳、明媚。
融融春光流转得缓慢,绣陌带着阿宝在府院里玩耍。阿宝亲密搂着她的脖子,口水糊她一脸:“绣娘,阿宝要最高的杏花。”
绣陌对这个孩子全然无法抗拒,带着不知是愧疚还是补偿的心态,什么都尽量满足他:“那阿宝乖乖待着,绣娘给阿宝摘花去。”她仰望一树杏花,琢磨着怎样爬上去。
“何必惯着他,小小年纪若是要什么给什么,长大后再要权柄要富贵,谁可满足他?”一道略显威严的嗓音响在身后,有脚步声缓缓而来。
绣娘身体僵硬地站在树下,紧张得不敢转身,直到阿宝“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才仓促回身,抱住深感委屈的娃娃哄着。阿宝虽不懂父亲的话,但听得出责备他的语气,如今又有处处护着他纵容他的绣娘,便哭得泪雨滂沱。他悄悄看一眼父亲的脸色,发现好像更沉了一分,不由心生怯意,不知该哭不该哭,憋得小脸通红。
绣陌却是瞧得心疼,她直觉是卫延陵将不痛快撒在了孩子身上,但身为仆妇,她什么也不能说。
“也不知你母亲整日对你不管不顾,养成你骄纵的性情到什么地步。”对着一个不敢言语的仆妇,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稚子,卫延陵才无所顾忌地宣泄心中郁结。然而话语出口,他似乎有些后悔,不该对妻子心生怨怼,“她们表姐妹原本就感情深厚,煌珠病了,弥镜自然该当探望。”
煌珠已嫁萧昭夜,近日生了场病,被送回相府调养。煌珠一直不见好,卫夫人便也回了几趟娘家。
“只让夫人探望,岂非显得我礼数不周?”卫延陵为自己寻到了借口,骤然决定,“阿宝随为父一同回趟外祖家如何?”
绣陌有些吃惊,焦虑的卫延陵莫非察觉到了什么?阿宝去哪里,她都得跟着,这意味着她得一起前往相府,绣陌也跟着焦虑起来。
一驾马车,载着主仆三人,驰往丞相府。门房来不及迎接,便见姑爷仓促入府。阿宝在绣陌怀里酣睡,她要跟上卫延陵十分吃力,很快被甩出一截。
卫延陵不入前厅,径直绕去后花园。花园入口处,青鸾神色慌张,阻止不及,反被卫延陵一掌击晕。绣陌心口狂跳,最坏的预感来临,她步步紧追。
后花园里杏花春色,迟迟不歇。假山翠亭上,卫夫人神色清冷地坐着,白衣的男子站在她身边,弯腰对她诉说着什么。
卫延陵隔着湖石枝桠,静静遥望对岸假山翠亭的一幕。绣陌抱着孩子追上来,鬓边浸汗,心中凉透。卫延陵长着一副比常人幽深的瞳孔,倘若里面盛满深情厚谊,会叫人跌入其中,一往情深;此刻里面蓄满数九寒天的物候,一声轻微的细响,春溪从此冰冻三尺。
从岳丈家离去,亦是悄无声息。绣陌恍了一下神,湖石边的枝桠留下颤动的痕迹,没有卫延陵半片身影。仿佛受了他瞳孔里寒意的波及,绣陌的心被冻住了一块。她放下怀抱里酣然入梦不识人世险恶的阿宝,给他安置在避风的湖石后,只身接近假山。距离翠亭十丈的突兀巨石下,她听见原本不该她僭越的密语。
第十二节 归期
小苑微寒春雁飞,石关宫外草萋萋。魏帝率文武出城春猎,一只麋鹿突围而出,卫延陵挺身救驾,遭鹿角刺破腰腹,随行御医替他上药包扎后,被送回将军府休养。
那日傍晚,绣陌陪阿宝玩耍,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待卫延陵被送回,方知果然出事。卫夫人领着阿宝探望夫君,那愈发娇艳的脸庞缀满梨花春雨,在他床榻边啜泣拭泪。女人的眼泪终究是男人的克星,尤其是这样一位娇妻。自那日丞相府归来,夫妇二人默契地续着从前的日子,那段插曲无人提及,被抛进了一段无人拾取的光阴暗流,任由岁月将其湮灭。
绣陌侍奉在旁,凝滞地充当着和睦一家的见证与陪衬,尽职尽责地不起一丝波澜。
“夫君这样不小心,叫我如何放心。”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陛下不知听信了什么谗言,近日对我越发猜忌,恐怕我即便救驾负伤也不能打消他的疑虑,正好我趁疗伤之机,交还兵权,好叫他安心。”
“夫君灭柔然,阻北燕,荡境安民,御前救驾,却落个遭猜忌的下场。你交还兵权,他当真就能容你?”
“那我挂印辞官吧。”
“夫君先安心养伤,有我父亲在,他还不敢动你。”
二人絮叨一阵,娇妻软语温存,卫延陵心动,偷偷亲了她一口。不料他有此举动,卫夫人脸色乍红,下意识扭头。卫延陵牵动伤势,无声地灌了口冷气,腹上的绷带顿时见了红。
“御医们定没用好药!”卫夫人站起身,让绣陌抱走趴在床边熟睡的阿宝,“我房里有药,待我去取。”
夜色深沉,铺着地毯的房内有浮香沉沦,烛台滴下的烛泪融成一道伤疤,凝固在檀木桌面,烛光倒映入铜镜,照出另一重昏暗世间。那黯沉的光景里,映射出卫夫人幽冷的面庞。她跪坐妆台下,拉开抽屉暗格,取出一枚骨瓷小瓶。
卫夫人苍白的手指摩挲着小瓶,眼睫颤动,视线蓦然一抬,望进铜镜里,与绣陌直勾勾的目光撞个正着。卫夫人怒回头,正欲斥责不守规矩的仆妇,却被绣陌冷如玄铁的面目慑住。
“为什么要这么做?”绣陌的嗓音里有着不见天日的怨恨,她悄无声息走上地毯,如一抹幽魂,“我以为你不会听他蛊惑,你以为自己爱的是谁?”
卫夫人岂会容忍一介仆妇的僭越,她霍然起身,愤怒地瞪向来人:“怎么,连你这种又老又丑的仆妇也敢指责我?你算什么……”话音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低头,目光触及心间,感觉到一片冰凉。视野被染红,以及挤入视野中的一张苍老不甘的脸。
卫夫人死了。
铜镜无声地倒映世间,一道波纹荡过镜面,仆妇的面孔随波纹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半毁的面目。擅自终结画中人的命轨,同一时间,她的仆妇身份亦被抹煞。
她平静地蹲下身,将卫夫人温热的尸骨拖去旁边,腾出了妆台。她坐到铜镜前,拿起妆笔。片刻,一张酷似卫夫人的脸重见天日。
卫延陵自己动手清理伤口,一双微凉的手替他接过绷带。
“药没有找到,明日我去药铺里买。”她低着头,散下来的发丝遮住了面庞,处理伤口的手势熟练流畅,却又流连不舍。
他却蓦地将她推出去,嗓音骤凉:“你不是弥镜。”
她跌在地上,发丝动荡,露出若隐若现的面目,炽热的目光笑出悲凉的回响:“夫君竟认不出我来。”
“弥镜不会处理伤口,不似你这般熟练;她的发丝如黑缎,不似你这般无光泽;她的肌肤如初雪,不似你这般枯萎。”卫延陵视她如鬼怪,拒之千里,“你究竟是谁?为何冒充弥镜?弥镜……她在哪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摆脱她,大步冲入夜色。
她在后面跟着他的身影,如不绝不灭的幽魂。
他抱起地上尸骨渐凉的花弥镜,回不过神来。她站在门边,追逐而来,仿佛为给他一个解释:“她背叛你,你明明知道。”
他抬头,眼神空茫:“可我不要她死,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疾步踏上地毯,毫不在意地踩上她的血迹,跪到他身边:“这只是你的一场梦,是你把自己困在这个噩梦里,这里永远都是春日,杏花从不凋谢。”
“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的结发妻子,花弥镜。”
窒息压迫在喉间,他拔出死去的花弥镜心间的匕首,蓦地抵到自称是花弥镜的她颈边,眼底有绝望的光:“即便这是我的噩梦,至少有她在我眼前。”
她怆然一笑:“你若是要替她报仇,杀了我吧。”
匕首光芒与烛光跳跃成一线,尘埃落定,幽冷之刃刺入他的心口。呼吸不过来的痛楚压迫得他倒退几步,血丝滑出唇角,被他抿去。
“前世里,我似乎见过你。假如你是前世的弥镜,我怎么会杀你。假如这是场噩梦,弥镜已经不在,我又何苦维持这场梦境。”他跌倒在尘埃里,眸光映着夜空永不凋谢的杏花,“来世,我可否找到你?”却不知在对谁言。
光阴的花雨开始流逝,五彩斑斓的世界逐渐褪色,杏花四散天地间,拂过他的鬓发,卷上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滴。
杏花天,流莺院,春未老,凤楼迢。
“府中杏花开满枝头,便是我的归期。”他曾许诺。
流动的光阴穿过终结的画境,她抱着地上悄无声息的他,终究是未能成全他的夙愿。
嫏嬛看着地上二人:“夫人将画境禁忌打破得很是彻底,禁咒反噬,你再无时间。”
她抚摸着他的面颊:“我不能任由他在噩梦里沉沦,他……会醒过来么?”
“你焉知那噩梦于他而言便是沉沦呢?”嫏嬛长舒了口气,“不过终究是因为你,他才能摆脱这场长达十一年的噩梦之境。”
如同验证她的话语,沉沦画境十一年的卫延陵睁开了眼眸,带着隔世悲伤的眸光穿透一团雾气,抵达嫏嬛身上:“多谢馆主的一场画境。”他不偏不倚的目光颤了颤,“画境里有个人对我说,她是我的夫人。馆主能让我见她一面么?”
嫏嬛合了一下眼,即便用她的视野,亦无法补全那团逐渐消散的雾气,若有若无的雾里,花弥镜渐趋透明的双手抚摸着她追寻十一年的夫君。绣陌不逢携手伴,绿窗谁是画眉郎。春风十里断人肠。
湿漉漉的雾气拂面,恰如那一逝不返的杏花春雨,卫延陵望向看不见的春雨:“莫非,她也是我的梦?我的时间到了吧?”
雾气终于不见踪迹,嫏嬛道:“画中人,境外身,真真假假,何必当真。有人拿余生交换画境,有人拿性命交换画境。卫将军,我已取你十一年光阴,时间到了,你可以离开。”
出了画境,抟风与嫏嬛二人走下荷塘,岸边少女盘坐地上,以手托腮,正打盹。
“瑟瑟丫头又偷懒不做生意!”抟风一栗子敲过去。
少女惊醒,疼出眼泪:“馆主和掌柜都不在,我又不会作画。我才刚刚睡了一小会儿,你们就回来了。”
抟风揪住她脸颊:“又胡说八道,我明明和馆主在画里待了三年!”
瑟瑟委屈:“我才没有胡说八道。”
明月仍在中天,嫏嬛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就寝去了。
翌日清早,还未到画馆开张的时辰,抟风在荷塘里凫水,十分快活。忽然,有一物撞了他的屁股。他疑惑看过去,见是一个圆筒状的东西浮过来,上面趴着两只海鲜。
抟风大喜,迅速捉了海鲜扔嘴里。
“陛下!陛下!是我们!”熟悉的叫嚷。
抟风愤怒地吐出一虾一蟹:“怎么又是你们?”
虾兵蟹将手忙脚乱划水,终于再度爬上浮筒:“三年前陛下化作鲲鹏,抛下小臣,臣等四处追寻陛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掉入这方荷塘深处,便寻了一个筏子,终于在三年后见到了陛下!”
抟风内心其实早将它们忘记,不免生出一点心虚:“本座事务繁忙,便没有顾得上你们。再说,你们的任务都完成了,还找本座做什么?”
蟹将伏下双螯,虾兵将身躯弓得愈发厉害:“臣等护送陛下回北冥。”
抟风道:“本座要待六月风起,才能飞回北冥。”
蟹将建议道:“臣等私下接走陛下,需低调行事,陛下不可化作鲲鹏飞回北冥,可化身小鱼,随臣等游回北冥。”
虾兵补充道:“通过地下河,进到洛水,游过千金渠,穿过黄河,进入东海,游回北冥。”
抟风惊了一惊,大怒:“要本座游那么远,这就是老王八龟丞相的计划?!看本座将来不把他炖做王八汤!”
虾兵蟹将纷纷落泪:“陛下远离北冥,栖居内陆,卖身为奴,过着凄惨的日子。而且婚龄将至,再不寻雌鱼交配,便要错过繁衍后代的最佳时期。鲲鹏乃上古神兽,本就难以孕育后代,如今绝迹于沧海,为了北冥的未来,陛下三思呀!”
抟风依然怒气冲冲:“当初将本座赔出去抵债,怎么就没想到本座是上古珍稀物种?”忽然脸现红晕,“交配什么的,人家还是个宝宝啦!”又羞又怒的海皇击起水浪,打落蟹虾二臣。圆筒被水浪冲来身侧,他随手捞了起来,“你们从归塘里面寻到的,该不是嬛嬛的画吧?”取出筒里的画轴,打开,一道耀目的光跃了出来。
尾声
春日花香浮满洛阳城,东街茶社里的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讲述镇北将军卫延陵的传奇故事。听书的客人喝彩连连,戴幕离的妙龄女子久候女伴不至,正百无聊赖,一名英武男子遂同她搭话。茶社之外,俊俏的少年公子驻足在那里,看二人攀谈,他黯然转身。
“杏花糕,卖杏花糕啦!”提食篮的卖糕女子拦住了少年公子的去路,掩唇一笑,“公子不如给意中人买一盒糕点?”
少年公子沉吟少许,抬起头,取荷包买了一份杏花糕。随后,他径直走向茶社,走到戴幕离的女子身后,略显紧张:“弥镜小姐,杏花糕要尝一尝么?”
女子愕然回身,掀起轻纱,眼中湿润:“昭夜?”
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眼里只有彼此。
英武男子看二人行止,不由暗叹,遂趁人不备,悄然离去。
“那日洛水上,我原想先救起弥镜小姐,奈何同窗们争先恐后,亦都作此想,无人管煌珠小姐落水,故而我才……只能去救她。”少年公子顿了顿,“每回到老师府上,想探望弥镜小姐,小姐却似不愿见我。我只好出此下策,由煌珠约弥镜小姐到茶社。”
“那表姐她……”
“弥镜,你肯原谅我么?”
此后,萧昭夜娶花弥镜,琴瑟和谐。不久,萧昭夜任中书侍郎。柔然来犯,镇北将军再度出征,大胜而归。花丞相病逝后,萧昭夜为相,与卫延陵英雄相惜,二人之间的将相友谊一时传为美谈。
时光如此美好,以至于一年后,嫏嬛出现在昭夜面前,告知他真相,竟显得如此残酷。他踉跄坐倒,面色瞬间灰白。他走出了这场幻境,却与嫏嬛做了交易。待他为真实人生做个了结,再来重续画境,代价则是余生寿命。他宁肯在画里虚掷生命,也不愿在真实的世界权倾天下、永失所爱。
合上画卷,抟风惊叹作结:“原来萧昭夜也来过画馆,买了画境,想必收了他不少钱。嬛嬛这么会做生意,跟着她一定饿不死。”
虾兵蟹将游过来,绝望道:“陛下你不能放弃自己啊!”
“赶紧把画还回去,哪里寻的还到哪里去,不然被她发现,你们也准备卖身为奴吧!”
抟风凫完水,乖乖去画馆正堂开门做生意。瑟瑟买菜回来,竟在衣服底下藏了一串大闸蟹。抟风一面流口水,一面严厉责问:“贼头贼脑的,是不是偷来的大闸蟹?赶紧给本座,本座帮你毁尸灭迹!”
瑟瑟辩白:“才不是,这是我从集市打折买来的。”
抟风不信:“胡说!一大早怎么会打折?难道是不新鲜?快给本座闻闻!”
瑟瑟才不敢给他闻,压低声音道:“有消息说,萧丞相昨夜病逝,等今日圣上昭告天下,天下人都要跟着斋戒数月,集市都不许贩肉。小贩们都慌了,赶紧打折出售,再晚一点,恐怕都要被官兵收缴了。百姓家中吃肉,也会被抓起来。”
抟风咽了咽口水:“所以赶紧让本座毁尸灭迹吧!”
洛阳举城哀悼萧丞相英年早逝,很快又天翻地覆。朝中大臣以大理寺卿为首,联名为大将军卫延陵翻案。奸相萧昭夜的罪行败露,含冤屈死的前老丞相花慎与镇北将军卫延陵得以沉冤昭雪。翻案结果竟与画境里的别无二致。
抟风在荷塘边寻到嫏嬛,摘了片荷叶玩里面滚动的水珠:“馆主,你的画境不是幻境么,为什么会与现实一致?”
“不是告诉过你,画境里自有因果,现实的投影在我的画里重新演绎,自然并非全无凭据。于画中人而言,现实反倒是幻境,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究竟谁才是虚诞?”
池塘水雾上方光华闪动,两瓣杏花飘飘悠悠,凝成一枚执念珠,悬浮水雾中。嫏嬛凌空招手,执念珠便飞入她袖中。
抟风无数次地生出好奇:“执念珠究竟做什么用?”
嫏嬛对付好奇宝宝的方法很简单:“当卖我的法宝,归还不及时;私藏扶摇珠;任意化鲲鹏。抟风,你的卖身契再加一百年如何?”
海皇的眼泪扑簌簌滚落荷叶中。
暮春时节,鹧鸪声声,洛阳城南,废墟坍圮,萋萋芳草,欲黄昏。
他驻足聆听杜宇声,残存的杳杳浮生里,寻觅她的一点芳魂。可惜隔了光阴无情,时空错置。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一卷 朱颜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