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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地关上前门,以免吵醒老爸。凌晨三点他才下班回到家。他进门的时候,我还没睡熟,但我没让他发现,免得他担心。我去检查围栏,这样他就可以多睡会儿了。等他睡醒后看到活都干完了,他准会开心地大吃一惊。本来昨晚他去上班后,我就开始忙活了,但还没等我检查完,天就黑了。

我经过象群曾经睡觉的大仓棚。仓棚已经很旧了,而且面目全非,说不定来一场暴风雨,就会让它的某些部分,或者全部轰然崩塌。老爸早就把仓门锁上,不再让大象进去。仓棚得换一个新的了,或者至少得拆掉这个,但目前我们既没有资金也没有时间来做这件事。

我一路走到水塘边,没想到象群已经在那儿了。平时,他们只在烈日炎炎的中午或者傍晚时分才到水塘这里来,那时水温刚刚好。水塘是大象最爱的地方,但是去水塘之前,他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他们每天要花18个小时吃吃吃,简直就是进食机器。他们必须不停地进食,以获得足够的营养,这样才能活下去。他们有点像十几岁的男孩子,只是比我认识的男孩子更敏锐、更讨人喜欢。

大象非常聪明,比猫哇狗哇聪明多了。他们和海豚、类人猿一样,被认为是最聪明的动物。大象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会把岩石当作攀爬的平台,会折断树枝当工具使用——尽管他们那么做主要是为了拍苍蝇,但是,工具就是工具。他们既能从自己的经历中总结经验,也会通过观察其他大象而学到经验。象群的首领,通常是年龄最大的母象,她会运用自己在岁月的积淀中获得的智慧,做出英明决断,供其他大象借鉴学习。

我们的象群的女族长是特里克西。她年纪最长,个头最大,智力最高。她通常站在能够看到所有大象的地方,时刻保持警惕。一旦她认为危险来临,就会挺身而出,将自己置于象群和危险之间。虽然这个保护区没有什么危险,但她依然坚守岗位,保持警惕,审时度势,做出决断。

我的目光穿过树林,瞥见了远处的象群。如我所料,他们离储存食物的地方很近。这群动物很聪明,但好像总也吃不饱。保护区里到处是他们啃食过的痕迹。很多树都有一道由于啃食造成的分界线——大象够不着的地方树叶就还在,大象啃食过的地方就光秃秃的,只剩下树枝。有的树连皮都被啃光了,几近枯萎;有的树被推倒了,横躺在地上。

离象群越近,我就看得越清楚。特里克西突然停止觅食,四处张望。她最先意识到我的靠近,对此我毫不意外。如果她毫无反应,我才深感意外呢。她称得上尽职尽责了。

她可能闻到了我的气味,也可能听到了我的动静。大象有发达的嗅觉和敏锐的听觉。小时候,我经常偷偷摸摸地靠近象群,一次都没成功过。就算再怎么悄无声息,他们都能听到。

特里克西转了转脑袋,扇动着她的大耳朵。她通过这种方式精确定位声音传来的方向。人们也可以通过大象的这种行为,看出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

特里克西做出反应后没几秒,其他大象也做出了一连串的反应。他们停止了进食,抬头四处张望。身体足有一辆小汽车般大小的贝加,紧紧地贴着妈妈黛西·梅。如果他再小点,说不定就钻到妈妈身体底下躲起来了。

我习惯性地开始清点大象——也许特里克西不是唯一一头管事的“大象”。雷娜、赛琳娜、蒂尼聚在干草堆的另一头。这三头大象总是形影不离,就算分开,离得较远时,也要互相回应。8年前,她们从一个巡回演出的马戏团来到了这里。在这个象群里,她们仨就像一个小团体,个个都那么温柔安静。

更远处的是贾穆博和甘尼许。甘尼许的名字取自印度象神。他俩的年龄比那三头母象都要小,贾穆博4岁,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两年。甘尼许在这里生活了3年,等他到了十三四岁时,他会花更多的时间独自觅食、消遣。不过20岁之前,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将和象群一起度过。即使他脱离象群后独立生活,这块土地也足够他与象群和谐共处。当然,拉亚会先他一步独立生活,因为拉亚已经快9岁了。未来还很遥远,我甚至都不愿去想。

还剩三头大象没见着。我知道他们不会跑得太远,他们从来没有离象群太远过。

“早上好!”我大喊一声。

我点到的所有大象都朝我扭过头来。其中的两头,包括特里克西,听到我的声音后,就把鼻子举得高高的,以便闻到我的气味,更好地“看到”我。我举起胳膊,不是向他们招手,而是模仿他们的动作。看到是我,他们心满意足,便又认真地吃起来。

老爸经常开玩笑说,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大象陪着我一起长大的,我模仿大象的行为至少和模仿人类的行为一样多。这话说得没错,毕竟这里只有两个人,而大象的数量远比人要多。

大象都站在昨天吃剩的饲料边。饲料并没有剩下多少,那些干草只够作为早餐后的加餐。

走得再近些,我看见了树林里的哈蒂和斯坦皮。哈蒂是《丛林故事》中大象的名字,斯坦皮是《辛普森一家》中大象的名字。我们也想给斯坦皮换个名字,但是他来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只有叫这个名字他才会回应。

只剩拉亚不见踪影。他怎么不在这儿呢?我四下看了看,发现储草栏的另一头有动静。拉亚没有吃身边零零星星的干草,而是把鼻子伸进围栏里的储草区,想把还没打开的一捆捆干草卷出来,结果没能成功。每头大象都精明着呢。

跟以前一样,拉亚这个捣蛋鬼可能在拿那些干草寻开心——就跟我三番五次地偷偷摸摸靠近象群一样,明知不可能成功却依然乐此不疲。在很多方面,拉亚算是我的同龄人。大象的寿命是人的三分之二,所以如果你用他的年纪——9岁——除以2,再乘以3,结果是13岁半,跟我的年纪一样。也就是说,我们两个是这个群体中的小孩,年龄相仿、臭味相投。就算他很讨人嫌的时候,我也喜欢他。他有些地方像我认识的大多数男孩——尤其是讨人嫌的那些地方,而不是讨人喜欢的那些地方。

我在卫生课上学过,男性和女性成熟的速度不一样。我姥姥——也就是我妈妈的妈妈——也证实过。她跟我讲过,一般而言,小女孩翻身、爬行、走路、说话,甚至接受大小便训练,都比男孩子早。她说,男孩子终于赶上女孩子时——大概在75岁左右——他们震惊地发现,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我知道她在开玩笑,但也不失严肃。姥姥3年前就去世了,我很想她。

我老爸是个出色的父亲,一个伟大的男人,也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他对动物无所不知。有时候,我觉得我才是这个家的家长:做饭、干家务,我都比他做得多。但并不是说,我俩都做了很多家务,因为在这里有很多事要做,大象的事比家务更重要。有时候,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身体在我眼前晃,脑子却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也许大象们的做法是对的,规规矩矩地让一个女性来管,就万事大吉了。

等我走近储草区时,大象们也陆陆续续地走过来,他们准备吃早餐了。他们得有人投喂才行,拖拉机还是坏的,老爸没有时间修它,它就一直闲置在那里。

我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把钥匙取了出来,打开围栏的门。这扇门平时用链子拴着、锁着,不让大象进。里面的饲料是给他们的,如果他们进去,就会把里面搞得一团糟,吃起来毫无节制——我们可负担不起。

我今天早上本没想着喂他们的。干草捆很重,我的胳膊前一天累得酸痛,一直疼,但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们又不能自己喂自己……等等,也许有别的办法。

“拉亚!”我喊道。

他还在那头,长长的鼻子探进围栏里,也真是够执着的。终于,他停了下来,抬起脑袋,转头看向我。他看上去有点不安,像干坏事的时候被逮了个现行。

“拉亚,过来!”

他歪着脑袋,像在琢磨我要他干什么。也许他已经知道我想要他干什么,只是在犹豫要不要听我的。犹豫了几秒钟之后,他慢吞吞地向我走过来。

“要想吃到里面的东西,你最好走正门。”我边说边把围栏大门开得大大的,好让他进去。

不用我再多说,他立马就从打开的大门溜了进去,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两边的围栏,尽量不蹭到我。我们就瞧着吧,看我到底是想了个好点子呢,还是干了件一天当中最蠢的事。

我倒退着进了围栏,顺手关上了门。特里克西和别的大象好奇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把锁链绕在大门上,关牢了,不让其他大象进来。听到锁链的声响,拉亚转过头来,扇动他的大耳朵。他看上去不大自在。大象一遇到新情况,总是有些不安,现在对他来说,就是新情况。他从未进来过——所有的大象都不准进来——现在他和象群分开了。不过,还有我在他身边。

拉亚、坏掉的拖拉机,还有我,站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上,中间是一个悬挑的棚子,下面放着干草捆——成千上万个四四方方的干草捆堆在一起,有的地方有我身高的两三倍那么高,其中大约有一半干草捆是花钱买的,另一半是当地农民捐赠的。他们一般不捐赠现金,而是捐赠一些具体的东西。那一捆捆的干草虽无法与等重的黄金相提并论,却也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我缓缓向拉亚走过去,“别担心。”我说,“我只是让你干点事,作为你把我扔进水塘的回报。”

我抓起一个干草捆,拖到围栏边。特里克西眨眼间就过来了,把鼻子伸进围栏,去拖干草捆,结果拖了一鼻子干草。

我转身看拉亚,他已经从草堆上卷走一捆,拱开了,开始吃起来。对拉亚来说,搬运五六十斤重的干草捆不费吹灰之力。

在亚洲的某些地方,大象被当作牲口使用已经有4000多年的历史了。现在,他们主要供游客骑玩,但是在某些农村,人们依然用大象拖木料、运粮食。我在哪里读到过,说象夫,也就是驯大象、骑大象的人,能用一百多个不同的词和大象进行交流。驯象师指着某个东西,大象就知道要做什么,也知道接下来的每个步骤,所以做起来轻而易举。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我相信是真的。我知道我们的大象懂多少个词。拉亚会听我的吗?他明白我要他做什么吗?

我指着围栏前面的空地。“把那捆干草拖过来!放到这儿!”我大声说道,“就放这儿,放下!”

拉亚不吃了,停了下来。他掉过头来,看着我,好像又在思考我在跟他说什么。他卷起一直在吃的那捆干草,向围栏走来。他懂我的意思了?

“这儿,这儿,放这儿!”我指着那个地方大喊大叫,上蹿下跳。

他一直走到我身边,高高地耸立在我眼前。

“好样的,拉亚。放下它。放下干草捆。”我蹲下身子,拍着地说,“就放这儿!”

拉亚转过他那巨大的脑袋看着我,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我敢肯定他在琢磨。

突然,他抬起鼻子,并没有丢下干草捆。

“不是那样,放下,别——”

干草捆被他抛向了空中,飞过围栏,落在围栏外,掉在了象群中。

我转向拉亚。他看上去很得意,好像在说:“这样不是更好吗?”他转过身,小跑着回到堆放干草捆的地方,又卷起一捆,迅速跑回来,将它抛向空中,扔出围栏。特里克西嘴里发出一连串咔嗒咔嗒和叽叽咕咕的声音,以示赞同。

但是,拉亚没有跑回去卷第三捆,而是放下鼻子,卷起我没捡完的干草,把它们拢成一堆,然后抛起来玩。那些干草没有捆成一捆,它们像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我周围。他是在揪我的错误,向我示意我没有把干草捆好,还是故意让干草落我一身?也许是其中的某个原因,也许两个原因都有。他又跑开了。

我感到欣慰。一是因为自己想到了这个主意,但更多的是为拉亚而自豪,他不仅听懂了我的话,而且干了繁重的体力活。当然,对他来说,那点重量不值一提。

这就是人们不太理解大象的其中一点。大象不仅群居,家庭成员间还互相关心,拉亚就是这样,他总是事事先为其他大象考虑。他们总是在互相交流。如果拉亚把干草捆往空中抛的时候,特里克西正数着他抛过来的草捆个数,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

他们就是这样,一起生活,互相关照,和睦相处。大象是地球上力气最大的物种之一,他们发起威来也会置人于死地,不过,除非受到威胁,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尽量不去伤害其他动物。

大象能表现出同理心,这一点只有人类和大猩猩才能做到。他们会为死去的同类悲伤。一头大象生病了、受伤了,象群不仅会留下来照料他,还会在死去的大象的遗体旁待上一段时间。他们会轻轻地推一推或者戳一戳死去的大象,用鼻子轻抚他,甚至在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后还去看望他。我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故事——所有关于大象的故事,只要能找到,我都读过——让人难过的是,我还亲眼见过。

我们曾经失去过一头大象,他叫花生。到我们这里的时候,他已经一把年纪了——老爸觉得他至少60岁——臼齿和长牙都已磨损得相当厉害。老爸估计,可能由于他已经老得不行了,才被送到我们这里。也许正是如此,他才因祸得福,成了象群的一员,不至于孤独终老。特里克西允许他和其他大象在一起,至少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有我们的象群朝夕为伴,这里远比他从前寄居的私人动物园好多了。

虽然我们都知道花生时日不多了,但当有天早上看到他侧身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深感震惊。老爸打电话叫来了兽医,莫根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他也无力回天。疾病尚可治,年岁不饶人哪。

象群围着花生,有的看着他,有的把脸侧向一边,眼睛和鼻子朝外,守着他。他们就那样站了一整天,没有一头大象进食,偶尔有一两头到水塘里喝了水,但很快就回来了。

等他最后咽气了,他们还守着他。他们用鼻子轻轻地碰碰他,又轻轻地推推他,直到最后确信他已经死去。他们离开的时候,正好从我和老爸身边经过。我们也守着他。大象不会哭出声,但是他们有泪管,泪水流出来,眼睛都是湿漉漉的。那一天,每头大象都流下了眼泪。那样的场面,我之前没见过,之后也再没有见过。书上爱怎么说怎么说,大象们就是哭了。他们为失去花生这个伙伴而悲伤、难过。花生几乎独自生活了一辈子,离世的时候却成了象群中的一员,得到了家人的关照和守护。

把大象关起来养是一件比较残酷的事,我们的保护区就不一样。在这里,象群生活在一起,他们可以在数十万平方米的土地上随便游荡。有些动物园的条件好一些,有些动物园的条件差一些,但是用于游乐场、路边表演或作为私人收藏的大象通常孤身一个,受到虐待,与自己的妈妈、孩子和其他家庭成员因为人类的交易而分离。对此,我非常清楚,因为我们这里的大象大部分都是从那些地方来的。

有人说,我们这种保护区也不应该存在,所有的大象都应该回归自然。但是,那些从来没有在野外生活过的大象,你怎么让他们回归自然呢?你怎么让他们回归到一个并不存在的野外呢?大象是群居动物,你把一头大象送到哪个野外呢?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一头大象送回大自然,无异于给他判了个死缓,因为他会饿死;万一他和当地人起了冲突,那就相当于给他判了死刑。

我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回头一看,老爸开着车过来了。通常,我们不会让大象进到储草区,但是我没有看出老爸有丝毫不快。其实,我几乎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有什么不快。在某些方面,或者说在很多方面,他像一头大象,他甚至看起来就像一头大象:身材魁梧,头发灰白,胡子拉碴,外加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有时候,我希望自己也有像大象一样的棕色的眼睛,可我的眼睛却是蓝色的。对了,还有一个地方,他也像极了大象:他总是在不停地吃吃吃,他的口袋里总是藏着苹果呀,燕麦棒啊,什锦杂果什么的。

他向我们开过来的时候,正嚼着干草的特里克西和象群停了那么一会儿。他们认出了他和他的车,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老爸不喜欢把车开得离大象太近,所以就停在了空地边上。他啃着一个苹果,从车里钻了出来,正如我所料。

当拉亚把另一捆干草抛到围栏外的时候,我还没看到老爸的笑容,却已经听到了他的笑声。

“萨曼莎,你可真行啊!”他大声说。

“这可不是我干的。”

“但是是你训练他干的呀。”

“也不是我训练的,他好像知道怎么做。”

老爸穿梭在象群中,叫着他们的名字,在每头大象身上的特殊挠挠区拍一拍、摸一摸。

他又咬了一口苹果,然后把剩下的给了特里克西。他一贯如此。特里克西用鼻子轻轻接过苹果,送进嘴里。他要么和特里克西待的时间多一些,要么给她一些特殊待遇,要么两者都有。我觉得他俩就像女族长和男族长,一起负责照顾这个象群,保证每头大象都安安全全,有吃有喝。我觉得特里克西也是这么看的。

他靠在围栏上。“既然教他开了个头,你想好怎么教他停下来吗?”

“我让他弄完六十捆就停下来。”

“我都不知道他竟然能数到六十。”

“也许应该由你来教他如何停下来,你是大象行为专家。”

“我是大象行为专家,不过,要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和感觉,没有人比你更懂。”他说。

我耸了耸肩,尽量像大象一样不动声色,其实听他那么夸我,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并不复杂。”我说。

“对你来说也许不复杂,但我觉得那是因为你对他们了如指掌。”

他说得没错。我和大象生在一起,长在一起。我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而是“爱拉”原文为Ella,即elephant的前半部的发音,意为大象。,我小时候常常那么叫他们。老爸从来都不太爱拍照,但是在我从小到大拍的照片中,每一张上面都有一头大象。我刚上学的时候,每次画家庭像,我画的都是我、老爸,还有象群的成员。我觉得,如果真有人知道大象的想法和感受,那个人一定是我。

“干草捆的数量好像够了。”老爸说。

拉亚的效率真高。他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把我拼命干两三个小时才能干完的活毫不费力地完成了。他又卷起了一个干草捆。我解开锁链,把围栏的门开得大大的。不用我说,他带着干草捆,慢步从门中踱了出去,走到了象群中。

“我以为你要让我带他出去呢。”

“拉亚和我决定不这么做。”我出了大门,并顺手关上了门。

老爸从口袋里摸出另一个苹果,扔给了我。“记得把核留给拉亚。”

“忘不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离园区开放还有点时间。我们应该回去吃点东西。”

每逢周日,我们的保护区在中午到下午五点之间对外开放,每人收费10美元,家庭票25美元,参观者可以进入园区观看大象。他们必须待在车上,沿土路行驶,禁止靠近或追逐大象。

假如园区开放的时间更长些,或者周六也允许参观,或者允许游客将车开出大路,离大象更近些,能让我们挣更多的钱,但这些措施没有一样对大象有好处。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缺钱,那么我们根本不会让人们进来。让参观者,也就是我们的顾客们进来,老爸总是觉得不胜其烦。他说:“我们这儿是保护区,不是马戏团的杂耍地。”有参观者的时候,老爸总是时刻待在车外,四处巡视,严阵以待,确保参观者遵守了每一项规定。

“今天会有很多人来帮忙吗?”我问。几个志愿者抽空会来这里给我们帮忙。

“今天有三个志愿者。”

“志愿者还是乔伊斯?”

“乔伊斯也是个志愿者呀。”

“她今天是作为志愿者来的吗?”

“她是其中之一,帕特森夫妇也来了。”

“我喜欢帕特森夫妇。”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乔伊斯。”

“作为一名律师……她还行。”

“你为什么讨厌律师?”

“他们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帮犯罪的人开脱罪名。”

“剩下的一半时间他们也帮无罪的人保住自由。假如我触犯了法律,我当然也希望她站在我这一边。”

“你会被指控犯什么罪呢?收留大象却没有执照?”

“十一头大象,就会有十一项指控。”

乔伊斯是一名志愿者,也是一名律师,她在和老爸约会。6个月前,她刚开始在这里做志愿者的时候,我就看出苗头了。我有一种感觉,比起这里的大象,她更喜欢那个拥有大象的男人。老爸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的一言一行却逃不过我的眼睛。她一直面带微笑,歪着脑袋,倾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对他的笑话报以咯咯的笑。他是个十分聪明的男人,在人际交往方面却常常糊里糊涂,就像普通人对大象间的交往常常感到无法理解一样。有一次他告诉我,乔伊斯邀请他出去“约会”,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对此,我丝毫不感到意外。他问我那样好不好,我能怎么说?说那样不好?

“她是个好人,试着对她好点吧。”他说。

“我一直在尝试。”

“多尝试尝试。你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对她再好点吧。”

我不再多说什么,因为我不想言不由衷,也不想做更多的尝试。我对律师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这个律师有些不一样。我不是怕他们约会。这些年老爸一直在和别的女人约会,我就是不希望他和这样的一个女人约会。她身上的某种气质使她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要么就是老爸身上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总之,他俩在一起显得很不般配。我趁老爸不注意的时候,观察过他凝视她的样子,也听到过他和她在一起时,他哈哈哈、咯咯咯的笑声。哈哈哈尚在情理之中,咯咯咯是几个意思?看到他,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咯咯咯地笑,让人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我怀疑他爱她胜过一切,这让我有些害怕。

乔伊斯身材瘦小,我觉得她就是人们常说的娇小可爱型,她和老爸走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相当滑稽。大多数人可能会觉得她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她很爱笑,笑时露出一口好牙,又白又亮又整齐。她的牙齿有时看上去好像比普通人的要多一些。她有一头金发,可能是染成了金色的,她在上面似乎费了不少心思。还有她的妆容,哪个化了妆的人会去干扔草捆或者铲象粪的活?还有她的衣服,她的衣服很合身,就像量身定制的一样,甚至她穿的工作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熨烫得平平整整的。

最让我感到烦心的大概要数她的微笑了。假如老爸是一头大象,那么她就是一条鳄鱼。鳄鱼的微笑一秒钟也骗不了我。如果我是一只埃及鸻,一种为鳄鱼清理牙齿的牙签鸟,我决不给她清理牙齿,因为我不敢保证她不会吃了我,我还要告诉所有的牙签鸟,这样谁都不会给她清理牙齿,她就会长蛀牙,然后——

“乔伊斯今天会早点来。”

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她说要给我们带些午餐过来,你好歹尝尝她带的东西吧。”

“东西我会吃的。”我说。我就是不给她清理牙齿。


[1]原文为Ella,即elephant的前半部的发音,意为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