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線與薛平

立秋,每一年的這個時候,潞州城都微風輕拂、浮雲淡薄。因為濕暑已過,涼氣又剛至,天氣不熱不冷,不禁讓人感到活力充沛。

時值正午,商人吆喝、旅人趕路、工匠勞作,城裏人來人往,熱鬧非常,無一處不彰顯着昭義首府的繁榮氣派。與此相比,潞安府衙就顯得相對冷清,亭台樓閣間,偶有使女僕役匆匆而過,便鮮有人煙了。

「砰」,不知哪兒傳來一聲悶響。

聲音來自於啟聖宮堂廡後。

啟聖宮位於衙署的正中,它的側翼廊屋之後和園牆之間,有一塊大空地,一名不過十六七歲、身穿藍色胡服的少年站在空地中央,側身對着園牆。只見他和園牆之間,本來用來晾衣服的架子上,用繩子掛着十多個銅錢。少年左手手執一個烏木色的大彈叉,深吸一口氣後,他伸出右手,從掛在身上的布袋裏抓了一把彈丸。

少年抬高左手,對準目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力一甩皮筋,一顆彈丸就已經順勢而發,「砰」地將一顆銅錢擊飛。擊中目標後,少年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再次拉弦,手中的彈丸便又發出,隨着又一聲脆響,第二顆銅錢也遭了殃。

接着又是第三顆、第四顆……銅錢一顆顆全被擊得在空中飛舞着。直到最後一顆銅錢被擊中後,少年才停了下來。

看見自己的成績後,他滿意地笑了。他身形高大、眉高額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像極了薛嵩年輕時的樣子,這不是薛平是誰呢?和他善於射箭的父親一樣,薛平也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

只見他等到銅錢差不多都定下來之後,便再次拉弦,一、二……

「呱!呱!」

不知何處而來的聲響把薛平嚇了一大跳,手一鬆,彈丸便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原來是牆頭上不知什麼時候飛來的一隻大烏鴉,這烏鴉大得像貓一般,只見牠用嘴喙梳理羽毛,一臉無辜的樣子。

薛平瞪了牠兩眼,再次拉弦。

「呱!呱!」烏鴉又叫了起來,讓薛平的彈丸偏離了目標不知多少里。

「啊!你這傢伙,是有意的吧。」薛平氣不打一處來,「快走開。」

烏鴉當然聽不懂他的話,沒有離開的意思。

「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薛平立即搭起彈叉瞄準了牠。

他把皮筋越拉越緊,眼看就要放手了。

「你敢!!!」

烏鴉和薛平都被這聲音一嚇,前者立即騰空而起,後者則一個手滑,把彈丸射到了天上去。

薛平回過頭去,只見遠處,一個女孩正雙手舉着一個巨大無比的銅鼎,露出一臉殺氣往他衝來。

「嘩!別別別別別……」薛平一看這架勢,嚇得連忙後退五大步。

那女孩將薛平逼到牆邊。她頭頂上的銅鼎看起來比她大上兩倍,卻被她毫不費勁地高高舉着,彷彿隨時準備要砸到薛平的身上。

「妹妹,我說!先把鼎子放下!」

你可能不會相信,這個既粗魯又一身蠻力的女子,卻是薛家的千金小姐──薛紅線。

紅線氣鼓鼓地望了她哥哥兩眼,最後才終於把銅鼎「轟」的一聲放下,幾乎把地面都砸得陷了下去。

「哥,你剛才不會真的是想傷害牠吧?」紅線叉着腰,語氣中明顯地透露着不滿。只見她穿着一身五顏六色的襦裙服,一塊碧綠無瑕的環形寶玉以紅線繫在胸前。如果只看她的穿着的話,她看上去似乎優雅得體、落落大方,但只要看看她的行為或者聽聽她說的話,這個溫柔千金大小姐的形象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徹底垮掉。

薛平雙眼望着地上的石頭,一臉內疚,回答道:「沒有,哪兒有?我只是想嚇嚇牠而已。」

紅線緊盯着她哥哥的眼睛,盯得他無地自容起來。

「你騙不了我,自你五歲偷光後院的棗子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懂──得──說──謊──話!」

「好啦好啦,我承認。」薛平沒好氣地說,「我只是一時之間氣昏了頭,下次不會啦好不好?對不起!」

紅線似乎還不滿意。

「對我道歉有什麼用?你應該向牠道歉。」

「啊?」

薛平回過頭去,只見那隻烏鴉不知何時又回來了,停在牆頭上。

「向牠道歉?」薛平用他沒拿彈叉的手指着烏鴉。

「對。」紅線很認真地說。

薛平歎着氣,腳一蹬地,很不情願地轉向牆頭上那隻飛禽,一邊鞠躬一邊說:「烏鴉老兄,你大人有大量,原諒小的吧,千萬別記仇啊,我以後不敢啦──」

紅線看見他的窩囊相,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

薛平看着妹妹,和她一起笑了起來。而牆頭上的烏鴉則是什麼都不明白的樣子,脖子一會兒歪向左,一會兒歪向右。

「這樣滿意了吧?」薛平沒好氣地問。

「滿意了。」

雖然人很粗魯沒錯,但受到薛夫人的影響,紅線也繼承了她娘親宅心仁厚、正直不阿的性格,特別是在厭惡殺戮、珍惜生靈這些方面,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每當薛平溜出去和人打完架,鼻青臉腫地回家時,紅線就會直皺眉;所以每當有生命消逝,無論是屠夫殺雞,還是有人誤踏螻蟻,她都會傷心上半天,慨歎連連。

對於薛平來說,這些都只是婦人之仁,更何況他和父親一樣,都是百分之百的戰士,如果凡事講和平、講仁慈,這還算個戰士嗎?刀劍、武功、兵法,這才是戰士應該談的東西。不過,在很多情況下,愛護妹妹的他也只能什麼都依了她。

「啊對了,差點忘記。」紅線突然醒覺般叫道,從背後掏出一盤糕點來──正是薛平最喜歡的糯米糕。

「嘩!謝謝你。」薛平高興地接了過來,「是你親自做的嗎?」

「哈哈,當然……不是。」紅線苦笑道,她的廚藝差得可以,動手煮點什麼,鍋蓋一開,方圓十里的蛇蟲鼠蟻都會同時四散。

「那就好,因為如果是你做的,我應該會不敢吃。」

紅線舉起手作狀要打他。

「喂,你別這樣粗魯啊,像個男孩子似的。」薛平笑道,「給爹看見了可不好。」

紅線氣呼呼地用鼻子噴着氣。要不是因為怕薛嵩罵的話,她早就穿胡服小口褲和僧鞋到處逛了,而不是穿着這套礙手礙腳,連跨個步都難的襦裙。

「你吃就吃吧,別噎着哦。」她目無表情地說。

此時薛平早已經不客氣地大口吃着糯米糕了。

「好吃!老實說,你為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之前明明請你給我補個衣服都不情不願的……」說着薛平突然怔住了,望向紅線那一臉期盼的表情,「你又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啦?」

紅線露出足以打動任何人的微笑:「我說,你待會兒打獵時……」

「別動我打獵的主意!」薛平連忙做出用手格擋的姿勢,「待會兒不但有父親、趙長勇,就連兩位來作客的節度使都在,我可不能隨意搗亂啊。上次幫你把爹買回來的畫眉鳥放走,我已經吃夠苦頭啦,你應該知道頭頂水桶在烈日下曬兩個時辰有多好玩兒。」

「誰要你去搗亂了,我只是想你在整個過程中都淨做樣子拉弓,瞄而不發,絕不傷害任何動物,就是這樣而已。」

薛平露出為難的樣子:「你想我不殺生?唉,我千盼萬盼想爹在打獵時帶上我,現在他終於肯帶我去見識見識了,你卻一箭也不讓我發。」

「你忘了嗎?娘親教導我們……」

「知道了知道了,」薛平替她接了下去,「我們不能肆意地犧牲任何性命。」

紅線哼了一聲:「你知道還要我提醒?在娘親去世之前,爹也不打獵的,現在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紅線說着說着便沉默了,大大地歎了一口氣,作出一臉可憐相。

薛平望望天、望望地,又望望傷心中的紅線。

「我受不了你,啊啊啊,好啦,我答應你就是。」他不情不願地回答,一副不再打算和命運作對的樣子。

「真的?」

「真的,一箭也不發,滿意沒?」

「哈哈哈!乖,這才像話。」紅線說着拍了拍哥哥的頭頂。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不緊不慢的銅鑼聲。

「啊,是時候出發嘍。」薛平說着高興地往外跑。

紅線在他背後叫道:「你答應了我的哦!」

「都說知道啦,別囉唆。」他頭也不回地答道。

薛平跑到圍牆邊,跳上牆頭,然後發力一攀、一躍、一翻、一竄,轉眼間人便已經來到屋頂上。在潞安府衙,薛平要到哪兒去,從來都是走直線的。

只見他踮着腳尖,踩着屋頂的瓦片往銅鑼聲響的方向跑去,眼看來到屋頂的邊沿,他起勁一躍,人便已經在另一座樓閣上。他連跑帶跳,毫不費力地跨過幾個屋脊,眼看快到門庭處,他才輕盈地翻了幾個筋斗,借着園牆跳回到地上。

他穿過一個庭院,一拐彎,卻和紅線碰個正着。

「哇?」他目瞪口呆地看看紅線,又看看他剛才跑過來的路線,「你把我嚇死了,這……怎麼,你怎麼可能比我快?」

「人家用捷徑,我可是實用派的,你那動作只能用來耍帥,比速度就輸了。」

薛平依然是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然後他搖了搖頭:「算了,跟着我幹什麼?」

「因為我不放心啊,」只見紅線仰着頭,「我一定要確保你不會食言。」

「啊?你不會是指……」

「是的,我要和你們一塊兒去。」紅線叉着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