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怪插班生

晚上十時多,鄭仲熹伏在書桌上打着瞌睡。

桌面上,零散地放着一大堆奇形怪狀的模型組件,還有一個未來得及完成的鐵甲奇俠模型,筆直地倚牆而立,安安分分地等待着主人下一次的青睞。

溫柔的秋風,從敞開的那扇窗子,一下接着一下地吹進來,如同一個乖巧的孩子,搧着扇子,為倦極而睡的父親輸風送爽。

正當愜意的涼風即將要把鄭仲熹送進夢鄉之際,鄭媽媽忽然一臉興奮地來到他的卧室門前,從外探進半個頭來,也沒看清室內的情況,便以她那把比常人高八度的嗓門,興奮地喊道:「阿熹喲,今年的中秋節,我已經跟呂伯伯和美珍阿姨約好,他們一家會在當天晚上來我們家一起慶祝,你說好嗎?」

愜意的感覺一下子蕩然無存,鄭仲熹微微張開眼睛,敷衍地輕「嗯」了一聲,便又再把眼皮闔上。

鄭媽媽的話,完全引不起他的興趣,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新鮮事。自他有記憶以來,無論各大小節日,他們家和美珍阿姨一家都必定會一起度過,十年如一日,風雨不改。

他的妹妹鄭瑞淇倒是雀躍萬分,巴巴地從客廳裏跑進來,高舉雙手,像撿到什麼寶物似的歡呼一聲:「耶,我的素描功課有望了!」

鄭仲熹最受不了的,就是像妹妹這種既沒有天聰,又不願意付出努力的懶惰蟲。

他伸出手來,撓了撓額前的一綹短髮,一雙精明的眼睛,凌厲地瞪她一眼,帶點責備的口吻道:「怎麼嘛?你現在該不會淪落到連美術功課也要找人當槍手吧?」

蓄着一頭清爽短髮的瑞淇,並沒有被他的惡形惡相所嚇倒,仍然一臉無所謂地呵呵笑說:「哥,雖然你是高材生,但你的美術科好像也不怎麼樣啊,每次要交作業時,你不是也一邊握着畫筆,一邊在打瞌睡嗎?況且,我可沒有要找慧欣姐姐當槍手啊,我只是見她畫工了得,想要找她當我的小老師罷了!」

他輕哼一聲道:「找別人當老師,是要付學費的。我自小和阿欣一起跟着呂伯伯學游泳,媽媽也一直堅持要付學費的。你付得起學費嗎?」

瑞淇歪着頭,很篤定地一笑說:「慧欣姐姐人這麼好,才不會跟我計較呢!況且,假如真的要付費,那就請媽媽替我看着辦好了。」

鄭仲熹無奈地搖搖頭,沒意思要跟她磨下去。他這個妹妹沒什麼長處,偏偏就是生就了一副伶牙俐齒,想要在嘴皮上勝過她,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至於美珍阿姨,她是呂慧欣的媽媽,亦是鄭媽媽這輩子裏最要好的老朋友。鄭媽媽和美珍阿姨從初中開始便是好姐妹,感情很深厚,畢業後還一直往來不絕,即使後來大家都組織了小家庭,仍然保持緊密聯繫,每天都會通電話、傳短訊,往來的頻密程度,幾乎可以跟正在談戀愛的情侶們媲美,鄭爸爸看在眼裏,偶爾也會忍不住大呷乾醋。

美珍阿姨每次來鄭家作客,都總會帶着女兒呂慧欣,於是很自然而然的,鄭仲熹便跟呂慧欣一塊兒玩耍,一塊兒長大。除了襁褓時期還不懂開口說話的那一年沒算在內,他們倆已經是十四年交情的老朋友了。

正如瑞淇所說,呂慧欣是那種性情溫馴、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鄭仲熹跟她相識多年,也不曾吵過嘴,感情要好得就連他們的父母們,也在暗中忖度他們長大後,到底會不會真的能配成一對。

當然,這種說法,不過是父母輩之間開的玩笑而已。如此遙遠的事情,誰能說得準?但話又得說回來,鄭仲熹和呂慧欣的確很有緣分,他們不但自小一塊兒玩耍,而且又同時考進了同一所中學,被編在同一班,還連續三年成為同桌。

不過,到今年升上中四,情況似乎得有點改變了。

在開課日的那天早上,呂慧欣為了一個不相干的插班生,竟然跟鄭仲熹吵了平生的第一場架,而且,這個插班生,還是一位男生。

若要問事情的原由,便得從暑假的最後一天說起。

為了要趕在開課日前完成最新款的鐵甲奇俠模型,那天晚上,鄭仲熹很晚才上牀睡覺,到了第二天早上,鬧鐘響了老半天,他才施施然地起牀梳洗。

當他終於來到學校,跨進屬於中四甲班的教室時,卻發現呂慧欣旁邊的位置已經被一位不認識的男生佔據了。

他有些錯愕,也有些惱怒。

阿欣旁邊的位置,他已經坐了整整三年,不管他和阿欣分到哪一個班,他們都是坐在一起的,無論在同學還是老師眼中,他們都早已是想當然的同桌,他想不通有誰會這麼不識趣,居然膽敢霸佔了他的位置。

鄭仲熹向坐在旁邊的呂慧欣打了個詢問的眼色。

呂慧欣倒是沒說什麼,只是好整以暇地撓了撓長髮,聳了聳肩,一臉無所謂地衝他微微一笑。

鄭仲熹為之氣結,正打算另外找個人來問問的時候,那個最愛多管閒事的曾啟勇主動地走了過來,附在他耳邊低聲地報告:「那個人啊,是新來的插班生,好像叫雷青偉,一進來便搶了你的位子呢!」

「原來是新來的,怪不得。」

鄭仲熹恍然,也就不以為意地走過去他的座位前,預備請他讓一讓:「嗨,同學,這個位置是我的,請你坐到別處去可以嗎?」

不過,這個叫雷青偉的插班生,只呆呆地盯着桌子,手裏握着一支鉛筆,圍着五根指頭,團團地轉啊轉的,卻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好像完全沒聽到似的。

怎麼了?難道他沒聽到自己的話嗎?可是,鄭仲熹自問自己的聲浪也不算低了,跟他的距離又這麼貼近,他怎麼可能會聽不到?

鄭仲熹禁不住瞇起眼睛,從上而下地打量着眼前這位男生。

這個雷青偉,蓄着一頭土氣的平頭裝,臉色明顯比一般人蒼白而沉鬱,身形也是瘦瘦削削的,好像有點營養不良的樣子。無論身邊的同學怎麼吵怎麼鬧,他也依然無動於衷地低垂着頭,目光定定地盯着桌子,只管把玩着手中的鉛筆,好像正聚精會神地在讀書的樣子,可是,他的桌子上,分明是空盪盪的什麼也沒有,真搞不懂他到底在看什麼。

鄭仲熹眉頭一揚,然後緊咬着嘴唇,刻意把聲浪提高一點,又再喊了一聲:「嗨,同學,請你讓一讓啊!」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雷青偉居然還像個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向來成績驕人的鄭仲熹,本來就有點心高氣傲,何曾受過別人如斯冷待?雷青偉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頓時把鄭仲熹惹火了。

不過就是個插班生而已,居然趾高氣揚到這種地步,他憑什麼啊?

鄭仲熹忍不住推了推他,大聲地吼道:「喂,你是聾子嗎?我在跟你說話啊,你沒聽到嗎?」

一直坐在旁邊目睹一切的呂慧欣,瞟了鄭仲熹一眼,勸道:「阿熹,有話好說嘛,不可以動手推人啊!」

鄭仲熹攤了攤手,有點無奈地道:「我只是想請他讓開而已,但是你也看到,我已經跟他說了兩遍,他卻一直像個石膏像似的,不理也不睬,我能怎麼辦?」

就在這時,雷青偉好像終於發現了鄭仲熹的存在,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竟畏怯地把身子一縮,大聲地尖叫起來:「不要!」

其他同學聽到喊聲,都詫異地朝他們這邊望過來,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站在雷青偉旁邊的鄭仲熹,立時成為眾人焦點。

鄭仲熹霎時尷尬得脹紅了臉,一時不知該如何向同學們解釋才好,不禁惱羞成怒地朝雷青偉吼回去:「喂,你這是怎麼回事?我又沒對你怎樣,你怪叫什麼啊?」

可惜,他的怒吼並未能令事件平息,反而令雷青偉更惶恐了,他雙手用力地捂住耳朵,不斷地搖着頭,喃喃自語:「對不起啦,對不起!」

鄭仲熹頓時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他自問自己並沒有對雷青偉怎麼樣,他不過就是想請雷青偉把位子讓回給他,如此而已。對於一個新生而言,坐哪兒不都是一樣嘛?這並不是一個很過分的要求啊,不是嗎?

鄭仲熹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夠了吧,即使你不願意跟我調位子,開口說一句也就好了,沒必要耍出這麼誇張的戲碼來讓我出醜吧?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呂慧欣眉頭一皺,不滿地瞄了瞄鄭仲熹,道:「阿熹,你有必要這樣欺負新同學嗎?」

「我哪有欺負他?我只是想請他坐到別處去,是他自己反應過敏而已。」他感到很是委屈,邊說還邊把頭湊近呂慧欣,在她耳邊小聲地說,「你看他,一動不動的,好像有點不太正常啊!」

呂慧欣臉色一沉,有點反感地瞪他一眼,道:「依我看,不正常的該是你才對。今天是開課日,在老師未分配之前,座位都是先到先得的,你憑什麼認定這個位置是你的?」

「我們又不是小學生,座位一經坐定,老師一般都懶得再重新分配位置的啦!況且,我們已經當了三年同桌,誰不知道我們是坐在一塊兒的?」他理直氣壯地分辯。

呂慧欣平靜地看着他,順着他的話點點頭:「沒錯,就是因為已經三年,對着太久也會覺得膩了呢,我們今年不如來點新意思吧!」

鄭仲熹揚了揚眉,然後緊緊地咬着嘴唇。她這是什麼意思嘛?我又沒做錯什麼,她怎麼能如此不分清紅皂白?

雖然如此,他可不願意為了這樣的小事而跟阿欣鬧翻,然而,班上的同學都在看好戲似的望着他們,令他有點下不了台。

鄭仲熹雖然默不作聲,但是呂慧欣一看他揚着眉,緊緊地咬着嘴唇的樣子,便知道他很生氣。從小到大,當他生氣的時候,都是這副模樣的。

然而,這次分明是他不對,她不想讓步。

這時,曾啟勇忍不住笑嘻嘻地插嘴:「噓,你們兩口子,幹什麼吵起來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們真的是小情侶呢!」

呂慧欣霎時紅了臉:「曾啟勇,你別胡說八道好嗎?」

曾啟勇這句玩笑話,對本已心情不佳的鄭仲熹,無疑是火上加油,他立刻回頭狠狠瞪着曾啟勇,語帶威脅地對他說:「你敢再說一遍試試看!」

曾啟勇也不是那種輕易妥協的人,一挺胸膛,還擊道:「嘿,我怕誰來着?」

但是,他接着又聳了聳肩,嘻嘻一笑道:「不過,看在你經常借作業簿給我的份上,我閉嘴就是了。」

曾啟勇此語一出,頓時惹來同學們的譁然:「怪不得你的作業經常能拿高分,原來是作弊的!」

「不行,鄭仲熹你太偏心了,我也要借你的作業簿來看看嘛!」

大家的焦點,一下子都旁落到曾啟勇身上,倒是間接幫鄭仲熹解了圍。可是,經這麼一折騰,老師卻已經進來了。

老師見鄭仲熹仍然站在走道上,詫異地問:「要上課了,你為什麼還不找個位子坐下來?」

鄭仲熹無可奈何,只好悻悻然地往後走,在呂慧欣後面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小憩的時候,他本想跟阿欣好好地把誤會解釋清楚,然而,她一直跟那個雷青偉言笑晏晏地不知在聊什麼,好像壓根兒忘了他的存在。

於是,他也就賭氣的不再理她。

從小到大,鄭仲熹都沒什麼朋友,總覺得身邊的人都太笨,無法理解他的想法,唯獨是呂慧欣這個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才能跟得上他的節拍,也唯獨是她,能令他安心地敞開胸懷。

可是,如今一旦跟阿欣鬧彆扭,他便彷彿失落了些什麼似的,憋得他渾身不對勁,整天的心情,都變得糟糕透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鄭仲熹習慣性地跟上了呂慧欣,沿着校園門外那條植滿洋紫荊樹的行人路,一起步行到巴士站。

鄭仲熹心裏仍然有些芥蒂,只緊抿着嘴唇,悶聲不吭地走着。

呂慧欣倒是像往常一樣,東拉西扯地說個不停,盡說着一些不着邊際的事情,似乎並沒注意到他的不快:「阿熹,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的美女班長霍芷喬,經過短短一個暑假,居然又長高了,樣子還漂亮了很多呢,真的令人羨慕。還有那個曾啟勇,怎麼一下子就比我高出半個頭來,反觀我,一點進展也沒有,難道我這輩子,就只能是這一丁點的高度嗎?」

終於,還是鄭仲熹忍不住,首先開口問:「阿欣,今天早上,你為什麼不但不幫我的忙,反而讓那個怪里怪氣的雷青偉坐了我的座位?」

其實,呂慧欣怎麼可能不曉得他在想什麼呢?她只是想試探一下他而已。如今見他終於肯說話,心裏有些安慰,於是側着頭,朝他一貫溫柔地微笑:「要合理才能幫忙嘛!」

他心下一沉:「難道,在你眼中,我一直就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嗎?」

她拍了拍他的肩膊,調皮地朝他笑着眨眨眼睛,以安撫的語調說:「我就是知道你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一定不會為了這種小事情來跟我計較的,不是嗎?」

呂慧欣不過輕輕一句,便連消帶打地把鄭仲熹積存了一整天的不安與惱怒,全都打得落花流水,教他如何能跟她吵?他實在拿她沒轍。

鄭仲熹只好苦笑一下,順勢轉換另一個話題:「一年一度的校際游泳錦標賽又來了,你會來為我打氣的,是嗎?」

「咦,錦標賽舉行的那天,剛好就是中秋節哦!」阿欣歪着頭,輕輕叩了叩自己的腦門,擺出一副懊惱的樣子說,「哎喲,真不巧,那天我應該會很忙呢,再說吧!」

呂慧欣的爸爸是游泳教練,鄭仲熹自小便和呂慧欣一起跟呂伯伯學游泳。可能是遺傳的關係吧,呂慧欣很熱愛游泳,也很有天分,更曾經和他一起參加過不少游泳比賽,可惜後來阿欣因為腿部受傷,不能再繼續游泳,然而,鄭仲熹每次的比賽,她卻比他還要緊張,每次都必定前來為他打氣。

如今阿欣忽然說不能來,分明就是在故意戲弄他。

唉,罷了,誰叫自己就只有這麼一位好朋友?為免會令阿欣覺得自己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座位的事情,他決定不再跟那個雷青偉計較了。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座位事件,原來不過是個開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