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一站影后

“下一站，天后。”

正在打瞌睡的江倩宜被車廂廣播驚醒，忍不住打了個呵欠，腦筋還是不太轉得過來。她輕輕敲了敲額角，總算沒有忘記自己跟人家約了在銅鑼灣見面，再過一個站就要下車了。

大概是時差的關係吧！自從英國探親回來，這兩天江倩宜總是瘟頭瘟腦似的提不起勁。尤其她身體向來不好，很容易就會疲累，耳水不平衡、心律不正常已是家常事，還會哮喘……常見的都市病在她身上果真十分“常見”。

無論如何，江倩宜也沒想過放棄。她堅持完成學業，並且通過公開試，正向着自己的夢想進發。至於這個夢想嘛，便是當一個實力派的唱作歌手。

江倩宜從聖愛瑪中學畢業後，沒能考上第一志願的大學。經過一番考量，她毅然放棄到外國升學的機會，留在香港發展其歌唱事業，同時在其他院校修讀一些實用課程。

自從兩年前參加了電視台舉辦的才藝比賽“出奇一叮”後，熱愛音樂的江倩宜決定重新開始，以CK的名字建立個人網頁並上載原創歌曲，在坊間獲得不俗的評價。許多人頓成CK的樂迷並希望查證其真實身分，甚至有唱片公司在網頁留言板留言，邀約江倩宜商談合作事宜。

參加“出奇一叮”的那段經歷，讓江倩宜體會到現實社會的殘酷——交際應酬、宣傳伎倆是少不了的，本末倒置得沒時間練歌；甚至內定賽果以作商業交易，哪怕如何努力也無法換得應有的成績……江倩宜內心幾許掙扎，決定學那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拒絕扭曲夢想、放棄自我，結果將贏出比賽的機會拱手讓人。比賽結束後她沒有簽約成為歌手，然而其歌曲在網絡世界得到了認同，證明了只要真心熱愛音樂，即使沒有唱片公司推銷包裝，也能夠讓別人感受得到。

畢業經年，江倩宜變得比以前更成熟了，雖然外表完全看不出來——先前到英國的時候，關員還懷疑她的年齡與護照不符呢！那已不是身高的問題，一米五二足夠投考警察了，只是她的模樣太像一個初中生。江倩宜成熟起來的是個性，因為離開中學校園後任誰也不能繼續天真，莫說投身社會，即便大學也是一個小小的名利場。因此，她從英國回來後，便接受一家經理人公司在網頁留言板的留言邀請，然後通電相約見面。

網絡世界固然是社會縮影，同時也是一種假象。江倩宜想要和大家分享自己的音樂，透過網絡這個平台取得成功，也希望在現實世界得到延續吧！既已不再少年，是時候作出一些妥協了。

譬如褪下眼鏡T恤牛仔褲的平凡衣裝，主動披上兩年前的“戰衣”——背心短裙長筒襪，自己看見了也忍不住想笑。

如何在堅持和妥協中間取得平衡，這是成年人的學問。

會面地點是一家連鎖式樓上咖啡店。江倩宜推門而入，立即便看見指定的沙發上坐着一對中年男女。江倩宜認得那個經常見報（當然是娛樂版）的經理人公司高層Jessica——她正是江倩宜爽快應約的原因。香港許多經理人公司當中，“冠軍娛樂事業”算是最具實力，且風評極佳；而Jessica也是一個很稱職的行政人員。

Jessica待江倩宜坐好，把餐牌遞給她說道：“我們還是最近才確認，原來電影《迷·失》的女主角江倩宜便是網絡歌手CK；今天看見你，我大概不會認錯……曾在兩年前參加電視台‘出奇一叮’比賽的Candy，也是你吧？”

“啊哈，就是這樣，Candy是我當時的藝名。”江倩宜沒想到Jessica竟然認得自己，伸手摸了摸前額，說道，“那時候輸了比賽，我卻沒有放棄唱歌的夢想，所以在網絡發表自創歌曲，原沒想過會否受歡迎……能夠得到大家接受，那是意料之外的結果。”

自“出奇一叮”之後差不多兩年時間，江倩宜不再像以往那般欠缺自信。

Jessica點了點頭，開門見山地說道：“江小姐，正如我在電話裏提到的，今次相約你見面，主要想跟你討論一下合作的可能性。針對你最近人氣急升，我們構思了一些工作計劃……說是為你‘度身訂造’也不為過！”

江倩宜沒想過對方會如此重視自己，實在是有點受寵若驚，好半晌才說道：“我在網頁上載自創歌曲的確引起一些迴響，如果把它們製成唱片，我很有信心會取得成績……但Jessica小姐說的也太誇張了吧？”

Jessica說道：“因為我對你很有信心！先前我欣賞過你的歌藝，這方面是沒有問題的，而且我也不懷疑你對唱歌的決心……”

“我覺得做任何事都需要決心，否則難以取得成功！”江倩宜笑道，“尤其我不是那種才華橫溢的人，擁有的最大本錢就只有那份不會輸給人的決心。我很喜歡唱歌……在網絡上載歌曲的經驗使我增添了信心。跟兩年前相比，我身心都已準備好了，打算加入樂壇、推出屬於自己的專輯，無論宣傳工作、公關活動我都會盡量配合！”

“你那麼想要推出唱片嗎？”Jessica望着江倩宜問道。

“請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我並非那種為出唱片而出唱片，本末倒置的人！”江倩宜搔了搔臉頰，卻是語氣堅定地說道，“當日在‘出奇一叮’的決賽中，我拒絕妥協以換取獎項和歌手合約，這種想法至今未變。這兩年間我找到了自己的音樂方向，不再感到迷茫……只要大家把焦點集中在我的音樂上面，我不介意做多些其他工作……我相信你們公司，所以才接受邀請出來商談。”

Jessica吸了口氣，望着身旁的男人——剛才Jessica曾介紹他姓楊——說道：“Cindy……請容許我叫你的原名Cindy。我不會懷疑你的決心，但我想你搞錯了一件事情……”

江倩宜感到一陣愕然，問：“搞錯了？我搞錯什麼？”

“Cindy，這次我們把你約出來，並非為了唱片合約……”

“但、但是！”詫異萬分的江倩宜忍不住打斷Jessica的話，“你在電話裏頭不是提及合作計劃嗎？”

“這個沒錯，我們已經預備了一份經理人合約。”Jessica點了點頭。

“嗄？那有什麼分別？”江倩宜滿臉狐疑地問道。

“讓我再詳細介紹一次，”Jessica歎了一聲，指着身旁的男人說道，“這位是楊先生，楊保羅先生。”

“楊保羅……這名字好熟！在哪裏聽說過？”江倩宜喜歡唱歌，自然特別留意樂壇消息，然而她對“楊保羅”這個名字只依稀有些印象。

“楊保羅是國際知名的經理人，不少中港台藝人都會嘗試借助他的幫忙進軍荷里活……武打巨星程龍也是他的客戶之一。楊保羅旗下除了幾位華籍影星，更有不少澳洲及拉丁裔演員，在荷里活具有一定影響力。”

“啊哈，我記起來了！”江倩宜恍然大悟，明白自己何以對楊保羅有點印象。“國際娛樂版經常會刊載他的新聞，真的很厲害耶！只是……只是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在電話裏頭提及的合作計劃，沒錯是跟你訂立經理人合約，可不是為了出唱片，而是拍電影啊！”

江倩宜呆了好半晌，才失聲叫道：“拍、拍電影？為什麼會是拍電影？”

Jessica理所當然地說道：“這還用得着問嗎？答案很明顯吧？”

楊保羅抱着雙臂，用力點頭附和。江倩宜還是不明所以，Jessica指了指隔鄰的桌子，皺眉道：“難道你已經完全忘記了？”

那裏坐着一個上班族，正低頭細讀街頭派送的免費報紙，頭版竟然是一則娛樂新聞，大字標題寫着：“江倩宜勇奪巴林影后”！

江倩宜張大了口，良久說不出話來：“這、這怎麼說……這不會是真的吧？”

Jessica一臉難以置信，試探着問道：“Cindy，聽說你剛從外地回來，難道……難道你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巴林影展中拿下最佳女演員的獎項嗎？”

看了那道標題後，江倩宜多少已猜到幾分，但此前的確聞所未聞。“這個……雖然我曾聽導演說過要把電影送去不同影展參展，卻不知道還有提名競逐獎項這回事，一直都沒人通知我……”

“或許是認為得獎機會渺茫，因此沒有特意告訴你吧！評審的眼光有時候是很難捉摸的。”坐在Jessica旁邊的楊保羅一直保持緘默，這時候卻開口說道，“但我看過你在電影《迷·失》裏面的演出，的確有種讓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是本地演員少有的清新……老實說，我很欣賞你的表現，認為你的可塑性非常高，因此打電話給Jessica，要求她幫我聯絡你。”

“正如保羅所言，他看中你在電影方面的潛力，想和你簽經理人合約，專注在影壇發展，與出唱片無關。”Jessica微笑着說道，“這次敝公司只是作中介人……保羅和我們‘冠軍’關係良好，又是我的老朋友，我自然要幫忙了！”

聽到Jessica說出前因後果，江倩宜有種被捉弄的感覺——Jessica和楊保羅認真的態度，告訴江倩宜這不是一個騙局，但她卻難免要感歎“天意弄人”了！

對啦，一定是上天跟她開這個玩笑。

慢、慢着！江倩宜不是網絡唱作歌手嗎？怎會搖身一變，成為了什麼巴林影后？看來一切得從一年之前說起……

江倩宜高中畢業後，因為在網上發布自創歌曲而得到不少網友支持，令她決定放棄到海外留學，專心在香港發展歌唱事業。恰好此時，她透過朋友介紹，認識一位剛從演藝學院畢業的年輕導演，被邀請拍攝一齣低成本的實驗電影。整個拍攝團隊包括導演、雜務和男女主角，總共不過七、八人，均屬義務性質，就連身為女主角的江倩宜也只獲二千大元權充膳食費和車馬費而已。但作為一個新嘗試，或說消磨時間的活動，總算教她度過一個難忘的暑假。

歷時一個月的拍攝終於結束，電影進入所謂的後期製作。起初江倩宜還有些期待，但過了半年仍未上映，她逐漸不存厚望——聽說這情況在電影圈經常出現，不足為奇。後來得到一位大力支持本地電影業的天王巨星說項，終於有一條院線願意讓出其中四個影院，供這部定名為《迷·失》的實驗電影放映三天。

由於那位天王巨星的關係，《迷·失》在城中掀起話題，吸引了不少觀眾入場，上映時間亦延長至兩星期；之後更在台灣、新加坡等地放映，均是好評如潮，那個天王巨星因此被稱為伯樂，於是乾脆把電影送去參展。

前陣子江倩宜在英國住了月餘，直至前天才返回香港，又因為時差關係，迷迷糊糊的都沒留意新聞，因此不知道發生這麼一件大事。

《迷·失》被送往中東小國巴林參與該國舉辦的亞洲電影節，臨時報名加入競逐獎項。結果在等同最佳電影的競賽中，《迷·失》勇奪銀駱駝獎，僅次於最高榮譽的金仙人掌獎；其後雖然飲恨最佳導演的獎項，卻憑江倩宜在最佳女主角中再下一城，評審們普遍認為江倩宜能夠把一個迷茫少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感覺充分表現出來，讓觀眾們站立鼓掌超過十分鐘……這全都是Jessica帶來的剪報內容。

江倩宜因為畢業後暑假太過空閒，所以答應拍攝這齣實驗電影，豈料竟取得驕人成績，她並不知道自己已在本地影壇一鳴驚人，甚至因為導演酒後失言而讓公眾知道她便是網絡歌手CK。

楊保羅在巴林看過《迷·失》後，立即透過長途電話拜託Jessica聯絡江倩宜，同時乘搭飛機趕返香港，擬好合約及發展計劃。

這就像夢幻般美妙，卻又教人難以置信。偶爾貪玩、糊里糊塗地演了幾場戲，江倩宜竟搖身一變，變成了影后，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榮耀啊？正應了那句“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諺語。

還有一句“有心栽花花不發”——江倩宜喜歡唱歌，非常努力地創作、練歌，希望有天廣為樂迷接受，獲得唱片公司垂青；但唱片合約難求，順手拈來卻是一紙電影合約？所以才覺得“天意弄人”啊！

“那、那不過是興趣而已……甚至談不上興趣，只是大夥兒鬧着玩！”江倩宜用手遮着前額，苦笑道，“雖然我覺得做任何事都要全心全意，所以我很認真去演戲；但不像唱歌，我沒想過要做出什麼成績，只道盡了力、符合導演要求便算，畢竟我對演戲完全不在行嘛！”

“Cindy，我承認你的歌藝很不錯，甚至比起一些所謂的新人要好得多，出唱片也不是沒可能……但網絡上的人氣並不等於購買力啊！同類型的歌手太多，你很難去突出自己、在細小的市場分一杯羹。”Jessica分析道，“電影就不同了！你挾着巴林影后之名，前途可說一片光明！香港電影在亞洲還有市場……從這方面考量，不是很容易選擇嗎？拍電影、唱歌均是娛樂圈的一部分，當你具備足夠的名氣，到時候想要推出唱片亦非難事了！”

“不是這樣的！”江倩宜想起自己為了不讓夢想變質，拒絕妥協換取獎項的事，輕咬下唇說道，“我無意借演戲作踏腳石去爭取出唱片的機會，那既侮辱了唱歌，也侮辱了電影……更侮辱了自己。我從開始便打算用音樂去感動別人，即便我承認宣傳、包裝也是必須的，但脫離了音樂便沒有任何意義。”

Jessica和楊保羅對望了一眼，笑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樣……許多新晉歌手總是把喜歡唱歌掛在口邊，但其實拍電影、拍廣告、做模特兒也沒所謂，到最後只想享受加入娛樂圈的名與利。所以有人說過，香港沒有樂壇只有娛樂圈。”

“我真的喜歡唱歌……雖然也拍了電影，卻不想把兩者混淆。”

“既然如此，”Jessica問道，“我們換個角度看看……這一刻你喜歡電影嗎？”

“這個……”江倩宜自以為早有答案，豈料才說了兩個字已是語塞，“我……我最喜歡唱歌！”

“這個我知道，那麼電影呢？你是喜歡還是討厭？”

“嗄？當然不會討厭啦，但我好不容易決定以唱歌為目標……”

“人生或許不能擁有太多東西，但也絕不只一項吧？夢想也是一樣。或許有些人喜歡的只是表現自己，唱歌、演戲也是一樣……”看見江倩宜使勁搖頭，楊保羅插口說道，“至於你沒把唱歌和演戲混淆，卻也可以同時喜歡兩者。我只知道勉強演出來的戲傳達不到觀眾心坎裏面，而我能夠感受到你對電影的熱情！”

江倩宜小時候沒想過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樂器、舞蹈、繪畫，還有學業……她全都認真看待，然而除了學業是那般理所當然，其餘畢竟也是課餘活動而已。“我終於發現了音樂、唱歌才是燃起我鬥志的夢想，我怎麼能夠輕言放棄，將心力放到其他地方？”

Jessica失笑道：“誰叫你放棄啊？但我們應該抓緊每個機會……或許演戲跟唱歌一樣，也會成為你的夢想？不試過又怎麼知道？”

“我信奉‘坐這山望那山，一事無成’的道理。”江倩宜指着自己說道，“我並不是天才，因此要比別人努力一百倍。無論唱歌還是演戲，都得花上許多時間學習，同時發展只會顧此失彼。如果要在兩者之間作出抉擇的話，我早已選擇了唱歌……”

“以先後次序決定放棄起步較遲的東西，那不是太過兒戲嗎？”楊保羅搖頭說道，“如果你不喜歡演戲，沒有人能夠勉強你；但因為那種原因而放棄，實在是有點……人生數十年時間，足夠讓我們作不同嘗試，這樣才叫充實。演戲也好、唱歌也好，只要專心致志就得了。現在有機會讓你演戲，姑且暫時放下唱歌；到將來有機會唱歌，只需完成自身責任便可重新起步，這正是青春給予人們的寶貴財產——時間和機會！”

江倩宜還在猶疑，Jessica望着她說道：“Cindy，或許你會懷疑我們的說辭，但保羅是一個很好的經理人，如果跟他合作，你將來便會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