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達爾大尼央為難時,我們的一位老相識前來幫助

達爾大尼央一路沉思,回到旅店。他身上帶著紅衣主教馬薩林的錢袋,覺得說不出的高興,同時他又想到那只原來屬於他的漂亮戒指,他剛才一度看到它在首相的手指上閃閃發光。

“如果這隻鑽石戒指有一天落到我的手中,”他說,“我馬上就把它換成金錢,我在我父親的城堡四周購置一些產業,這座城堡是一所絕妙的住宅,不過它的全部附屬部分只有一座僅僅像聖嬰墓[115]一樣大小的花園。我在我的產業裡居高臨下地等待某個富有的女繼承人,她被我的神氣的外貌所迷惑,來嫁給我;然後我有三個兒子。我要把大兒子培養成像阿多斯那樣的大貴族,二兒子成為波爾朵斯那樣優秀的軍人,三兒子成為像阿拉密斯那樣高雅的神父。沒說的!這些都比我眼下過的日子美得沒法提了。可是,不幸的是馬薩林先生是一位沒有出息的人,他連他的鑽石戒指也不肯放棄送給我。”

如果達爾大尼央知道這隻鑽石戒指是王后托付給馬薩林,要馬薩林交給他的,他又該怎麼說呢?

他走進蒂克通街的時候,聽見那兒人聲嘈雜;在他的住所四周聚集了許許多多人。

“哈!哈!”他說,“是小山羊旅店著火了,還是漂亮的馬德萊娜的丈夫確實回來了?”

達爾大尼央全沒有猜對,他走近他的住所的時候,發現人群並不是聚集在旅店門前,而是在隔壁房子前面。那些人大聲叫喊,手拿著火把跑來跑去,在火把光下面,達爾大尼央看到一些穿軍服的人。

他問發生了什麼事。

別人回答他說是一個市民帶了二十來個朋友攻打由紅衣主教先生的衛隊護送的一輛馬車,但是一支援軍趕到以後,那些市民就趕緊逃掉了。這群人的首領逃到旅店隔壁房子裡,現在正在搜查那所房子。

如果達爾大尼央還年輕的話,他一定會奔到他看見的那些穿軍服的人的地方,幫助那些士兵來對付那些市民,可是如今他頭腦不那樣發熱了。此外,他的口袋裡裝著紅衣主教給的一百個皮斯托爾,他不想去人群當中冒險。

他走進旅店,沒有再問什麼。

從前,達爾大尼央總是什麼都想知道,現在呢,他卻適可而止,不多追問了。

他發現漂亮的馬德萊娜沒有在等候他,因為達爾大尼央對她說過,他要在羅浮宮裡過夜。他出乎意外突然回來,叫她高興極了,她熱情地歡迎他,一來是因為她對街上發生的事十分害怕,二來是因為沒有任何瑞士兵守著她。

她想和他說話,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達爾大尼央只關照她把晚飯送到樓上他房間裡去,再加上一瓶陳年勃艮第葡萄酒[116]。

漂亮的馬德萊娜平時訓練得像軍人一樣服從,也就是說對她做一個手勢她就會照做。這一次,達爾大尼央居然肯開口說話,因此她加倍起勁地照著去辦。

達爾大尼央拿了他的鑰匙和蠟燭,走到他的房間裡。為了圖居住方便,他情願住在五層樓上。我們尊重事實,甚至不得不說,這間房間就在檐槽和屋頂底下。

這是他的阿喀琉斯[117]的帳篷。達爾大尼央每逢想用避而不見來懲罰漂亮的馬德萊娜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關在這間房間裡。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錢袋鎖進一張舊書桌的抽屜裡,書桌上的鎖還是新的。他連檢查一下錢袋裡究竟裝了多少錢也不想做。過了不一會兒,他的晚飯端來了,那瓶酒也帶來了,他打發走了伙計,關上房門,在桌子前面坐了下來。

我們不要以為他是為了要考慮什麼事,達爾大尼央認為任何事情只有到該做的時候才能做好。他肚子餓了,他吃了晚飯,吃完以後就上床睡了。達爾大尼央不是那種以為靜夜能出主意的人[118];對達爾大尼央來說是靜夜好睡覺。可是,到了早上,空氣清新,精神飽滿,頭腦清醒,他會突然產生一些最好的想法。很久以來,他沒有機會在早上思索,可是夜裡卻一直睡得很熟。

天蒙蒙亮他就醒了,他跳下床,同時下了完全是軍人式的決心。他一面在房間裡兜圈子,一面苦苦思索。

“一六四三年,”他說,“大約在已故的紅衣主教去世前六個月,我接到過阿多斯的一封信。是在什麼地方收到的呢?想一想……啊!我記起來了,是在圍攻貝藏松[119]的時候……我在戰壕裡。他對我說了些什麼?他說他住在一塊小小的產業上,是的,正是這樣,一塊小小的產業;不過它在哪兒呢?我正看到這兒,一陣風把我的信吹走了。換了從前,哪怕風把信吹到一個毫無遮蓋的地方,我也會找回來。但是年輕人有極大的缺點……當時我卻並不年輕了。我只好讓那封信帶著阿多斯的地址飛到西班牙人那邊去。他們並不需要它,本來應該送還給我的。這樣,不必再想阿多斯了。好……來想想波爾朵斯。

“我曾經收到過他一封信,他邀請我一六四六年九月去他的產業參加一場大規模的狩獵。不幸的是當時我的父親故世,我正在貝亞恩[120],信隨後轉到,信到的時候我卻離開了。可是,信跟著我走,我離開蒙梅迪[121]沒有幾天,信又到了蒙梅迪。最後,在四月份信到了我手中,只不過接到信的時候是一六四七年四月份,邀請我去是一六四六年九月份,我無法應邀了。對,來找找這封信,它也許和我的財產證書在一塊兒。”

達爾大尼央打開一隻放在房間角落裡的舊首飾箱,裡面裝滿了關於達爾大尼央的產業的文件,這些產業兩百年來已經完全不屬於他的家庭了。他發出一聲高興的叫聲,因為他認出了波爾朵斯寫得大大的字跡,在下邊,還有幾行又小又潦草的字,那是他的可敬的妻子乾癟的手寫的。

達爾大尼央並不喜歡再讀這封信,他早就知道信裡寫些什麼,他急匆匆地看地址。

地址是瓦隆城堡。

波爾朵斯忘記提供其他的情況。他太狂妄自大,還以為天下人都會知道用他的名字稱呼的城堡。

“讓這個愛吹牛的傢伙見鬼去吧!”達爾大尼央說,“真是本性難移!既然他繼承了科克納爾先生[122]八萬利弗爾的財產,他不再需要錢了,那從他開始對我是最合適不過了。可惜我找不到最優秀的一位。阿多斯因為酗酒準成了白癡。至於阿拉密斯,他一定專心於虔誠的修行,什麼事也不管了。”

達爾大尼央把波爾朵斯的信又看了看。信上還有一句附言:

“我用同班郵件給我們可敬的朋友在他的修道院裡的阿拉密斯寫了一封信。”

“他的修道院!對呀;可是是哪個修道院呢?在巴黎有兩百所修道院,在法國有三千所。況且,他也許第三次改名換姓進修道院。啊!如果我是神學家,如果我還記得起他在傷心鎮跟蒙狄吉的神父和耶穌會會長爭論的論點的主題[123],我就會知道他喜歡什麼教義,我也能從這一點推斷出來他會獻身於哪位聖人;瞧吧,如果我去見紅衣主教,向他請求給我一張通行證,好進入所有能找得到的修道院,甚至女修道院,辦得到嗎?這也許是個好主意,也許我像阿喀琉斯那樣找得到他……是的,可是這等於一開始就承認我沒有能力,在紅衣主教的頭腦裡我這個人立刻便完蛋了。只有為大人物做辦不到的事的時候,人們才能得到大人物的感激。‘如果辦得到的話,’他們對我們說,‘我早自己做了。’大人物的話有道理。不過稍稍等一等,是呀,我也收到過他的一封信,親愛的朋友,我記得是要求我幫他一點小忙,後來我幫了。啊!是這樣;不過這封信我現在放到哪兒去啦?”

達爾大尼央想了一會兒,走向掛著他的舊衣服的衣帽架,翻找他一六四八年穿的緊身上衣。達爾大尼央確實是一個有條有理的人,他果然發現那件衣服掛在釘子上。他搜口袋,拿出了一張紙,那正是阿拉密斯的信。

信上寫道:

“達爾大尼央先生,您會知道我和某位貴族發生了爭吵,他約我今晚在王家廣場會晤。因為我是教士,如果我把事情告訴另外的人,而不是一位像您這樣可靠的朋友,我會受到損害,因此我寫信給您,請您做我的助手。

“您從新聖女卡特琳街進廣場,在右邊第二盞路燈底下,您會遇到您的對手。在第三盞路燈底下有我的對手。

您忠實的阿拉密斯。”

這一次甚至沒有說聲再見。達爾大尼央盡力回想這件事。他到了約會的地點,遇到了信上所說的那個對手,他始終也不知道這個人姓甚名誰,在對方的胳臂上狠狠地刺了一劍,然後他朝阿拉密斯跑去,阿拉密斯已經結束了他的戰鬥,正走過來迎他。

“幹完了,”阿拉密斯說,“我相信我殺死了那個無禮的傢伙。親愛的朋友,以後如果您需要我的話,您知道我一定會全心全意為您效勞。”

接著,阿拉密斯和他握了手,在連拱廊底下消失了。

從此,他不再知道阿拉密斯的下落,就像不知道阿多斯和波爾朵斯的下落一樣。正當事情變得叫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他相信聽見有人敲碎他房間的一扇窗玻璃的聲音。他立刻想到放在書桌裡的錢袋,趕緊從裡屋奔出來。他沒有弄錯,他從房門剛走進房間,這時從窗口爬進來了一個人。

“啊!壞蛋!”達爾大尼央把這個人當作一個賊,叫起來,同時手上拿起劍。

“先生,”那個人大聲說,“看在老天的份上,請把您的劍放回劍鞘裡,在聽我把話講清楚以前,別殺我!我不是賊,根本不是!我是一個有身份的、正派的市民,臨街開了一家鋪子。我叫……哎,我可沒有看錯,您是達爾大尼央先生!”

“你是普朗歇[124]!”副隊長叫起來。

“願為您當差,先生,”普朗歇簡直欣喜若狂了,說道,“如果我還能夠做得到的話。”

“也許能,”達爾大尼央說,“可是,活見鬼,一月份裡早上七點鐘,你在屋頂上跑來跑去是幹什麼呀?”

“先生,”普朗歇說,“您應該知道……可是,這方面,也許您可能不知道。”

“快說,怎麼回事!”達爾大尼央說,“不過先用一塊毛巾遮住窗子,再拉下窗簾。”

普朗歇照著做好以後,達爾大尼央問道:

“什麼事?”

“先生,”謹慎的普朗歇說,“首先,您和羅什福爾先生關係怎麼樣?”

“好得很。當然好得很!你知道,羅什福爾現在是我的一位最好的朋友。”

“哈!那太好啦。”

“羅什福爾和你這樣跳窗進入我的房間有什麼關係?”

“是這樣,先生!應該先對您說,羅什福爾先生在……”

普朗歇猶豫了一下。

“沒錯,”達爾大尼央說,“我完全知道,他在巴士底獄裡。”

“也就是說他原來在巴士底獄,”普朗歇回答說。

“怎麼,他原來在那兒!”達爾大尼央叫起來;“難道他僥幸逃掉了嗎?”

“啊!先生,”普朗歇也叫了起來,“如果您說這是僥幸,那一切就好了;您應該說昨天好像有人派人把羅什福爾先生從巴士底獄裡接出來了。”

“沒錯!我完全知道,因為是我到巴士底獄找他的!”

“可是,幸好不是您為了他又把他送回去的;因為,如果我在押送的隊伍當中認出您的話,先生,請相信,我對您一直極其尊敬……”

“快說下去,蠢貨!出了什麼事啦?”

“好!是這樣,在鐵匠鋪街,羅什福爾先生的漂亮的四輪馬車穿過人群的時候,押送的人罵市民,引起了大家表示不滿的低語聲;那個囚犯心想機會很好,就自報姓名,大聲呼救。當時我在那兒,我聽出了羅什福爾伯爵的名字;我想起他曾經提拔我在皮埃蒙特兵團當上一名中士;我就高聲說,這是一個囚犯,博福爾公爵先生的朋友。大家都騷動起來,拉住了馬,推倒了押送人員。這時候,我打開了馬車門,羅什福爾先生跳到地上,消失在人群中。糟糕的是,正在這時候過來了一支巡邏隊,他們和衛隊聚集在一起,向我們進攻。我向蒂克通街後退,後面有人緊跟著我,我就躲進這條街的一座房屋裡。他們包圍了房子,進去搜查,可是沒有找到我;我在六層樓上遇到一個同情我的女人,她讓我藏在兩條床墊底下。我躲在那兒,差不多一直躲到天亮。我想到晚上他們也許又要開始搜查,就冒險在檐槽上爬,希望首先找到一個進口,然後在某一所房子找到一個出口,不過那兒要沒有人看守。這就是我的遭遇,用我的名譽作保,先生,要是它叫您討厭,我可要失望了。”

“不,不,”達爾大尼央說,“相反,說真的,我非常高興羅什福爾得到了自由;可是你一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落到國王的人的手中,你就會被人毫不寬恕地吊死,明白嗎?”

“當然,我當然明白!”普朗歇說,“甚至這就是叫我擔心的事,所以我重新看到您是這樣開心;因為,假使您願意把我藏起來,沒有任何人能比您更合適了。”

“是的,”達爾大尼央說,“我非常願意,雖然萬一被人發覺我向一個叛亂分子提供藏身之地,我的軍官也可能當不成。”

“啊!先生,您知道得很清楚,我為您冒生命危險也在所不惜。”

“你甚至可以再說一句,你已經為我冒過生命危險了,普朗歇。我只會忘記那些我應該忘記的事,至於這件事我願意牢記心中。你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吃點東西吧,因為我看到你望著我吃剩下來的晚飯,那種眼光能叫人理解。”

“是的,先生,因為隔壁那個女人的食櫥裡沒有什麼味道可口的東西,從昨天中午起到現在,我只吃過一片涂果醬的麵包。雖然我並不是瞧不起甜食,只要時間地點合適,可是我覺得昨天的晚飯量少了點。”

“可憐的孩子!”達爾大尼央說,“好吧,你坐下來吃吧!”

“哈!先生,您兩次救了我的命,”普朗歇說。

他在桌子前坐下,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就像當年在掘墓人街的美好的日子裡那樣。

達爾大尼央繼續在房間裡前後左右地踱來踱去,他在考慮用什麼辦法能夠使普朗歇脫離目前的處境。這時候,普朗歇卻在拼命地吃著,想把沒有吃的前幾頓補吃足。

最後,他發出了一聲嘆息,那是饑餓的人吃飽後發出的嘆息,說明他美美地吃了一頓以後,要休息一下了。

“喂,”達爾大尼央認為應該是詢問的時刻到了,說道,“我們一件一件挨著來:你知道阿多斯在哪兒?”

“不知道,先生,”普朗歇回答道。

“見鬼!你知道波爾朵斯在哪兒?”

“也不知道。”

“見鬼,見鬼!”

“阿拉密斯呢?”

“同樣不知道。”

“見鬼,見鬼,見鬼!”

“可是,”普朗歇帶著狡猾的神氣說,“我知道巴贊在哪兒。”

“怎麼!你知道巴贊在哪兒?”

“是的,先生。”

“他在哪兒?”

“在聖母院。”

“他在聖母院做什麼?”

“他做執事。”

“巴贊在聖母院做執事!你肯定嗎?”

“百分之百肯定;我看見過他,我和他說過話。”

“他應該知道他的主人在哪兒。”

“那當然。”

達爾大尼央想了一下,然後拿起他的披風和劍,準備走出去。

“先生,”普朗歇一副可憐相,說道,“您就這樣丟下我不管了嗎?您想想我的希望只在您一個人身上!”

“可是別人不會上這兒來找你的,”達爾大尼央說。

“不過,如果有人來這兒,”謹慎的普朗歇說,“您想想,對這座房子裡的人來說,他們沒有看見我進來,我會被當作賊的。”

“說得對,”達爾大尼央說,“哦,你會說什麼方言嗎?”

“我會說的比方言還好,先生,”普朗歇說,“我會說一種外國話;我會說佛來米話。”

“你在哪個鬼地方學會的?”

“在阿圖瓦[125],我在那兒打了兩年仗。您聽聽:戈登摩根,明赫!伊特克本柏格雷特維騰德格松赫克特俄姆司當[126]。”

“這是什麼意思?”

“您好,先生!我非常想知道您身體好否。”

“他把這個叫做外國話!不過沒關係,”達爾大尼央說,“這算很不錯了。”

達爾大尼央走到門口,喚來一個伙計,吩咐他去請漂亮的馬德萊娜上樓來。

“您在幹什麼,先生,”普朗歇說,“您要把我們的秘密告訴一個女人!”

“你放心,這個女人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去的。”

這時候老板娘走進來了。她喜笑顏開地趕來,原來料想只會看見達爾大尼央一個人,可是看到了普朗歇,她吃驚地直往後退。

“我親愛的老板娘,”達爾大尼央說,“我向您介紹這位先生,您的從佛來米來的兄弟,過幾天我要他替我當差。”

“我的兄弟!”老板娘說,她越來越驚奇了。

“向您的姐姐問好,彼得老板。”

“維孔,朱斯特![127]”普朗歇說。

“戈登戴,布魯依爾![128]”驚訝萬分的老板娘回答。

“事情是這樣的,”達爾大尼央說,“這位先生是您的兄弟,也許您不認識,可是我認識,他是從阿姆斯特丹來的,我走了以後您給他換套衣服;等我回來,也就是過一小時,您把他介紹給我,雖然他不會說一句法國話,由於您的推薦,而我是什麼也不會拒絕您的,我會讓他在我手下做事,您明白嗎?”

“也就是說我猜到您的想法了,我應該這樣做,”馬德萊娜說。

“您是一位少有的可愛的女人,漂亮的老板娘,我全拜托給您了。”

說完,達爾大尼央向普朗歇做了一個彼此會意的手勢,就走出門,上聖母院去了。